卷五 论忠义第十四(凡十四章)

作品:《贞观政要

    冯立,武德中为东宫率,甚被隐太子亲遇。太子之死也,左右多逃散,立叹
    曰:“岂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难!”於是率兵犯玄武门,苦战,杀屯营将军敬
    君弘。谓其徒曰:“微以报太子矣。”遂解兵遁於野。俄而来请罪,太宗数之曰:
    “汝昨者出兵来战,大杀伤吾兵,将何以逃死?”立饮泣而对曰:“立出身事主,
    期之效命,当战之日,无所顾惮。”因歔欷悲不自胜,太宗慰勉之,授左屯卫中
    郎将。立谓所亲曰:“逢莫大之恩幸而获免,终当以此奉答。”未几,突厥至便
    桥,率数百骑与虏战於咸阳,杀获甚众,所向皆披靡,太宗闻而嘉叹之。时有齐
    王元吉府左车骑谢叔方率府兵与立合军拒战,及杀敬君弘、中郎将吕衡,王师不
    振,秦府护军尉尉迟敬德乃持元吉首以示之,叔方下马号泣,拜辞而遁。明日出
    首,太宗曰:“义士也。”命释之,授右翊卫郎将。
    贞观元年,太宗尝从容言及隋亡之事,慨然叹曰:“姚思廉不惧兵刃,以明
    大节,求诸古人,亦何以加也!”思廉时在洛阳,因寄物三百段,并遗其书曰:
    “想卿忠节之风,故有斯赠。”初,大业末,思廉为隋代王侑侍读,及义旗克京
    城时,代王府僚多骇散,惟思廉侍王,不离其侧。兵士将升殿,思廉厉声谓曰:
    “唐公举义兵,本匡王室,卿等不宜无礼於王!”众服其言,於是稍却,布列阶
    下。须臾,高祖至,闻而义之,许其扶代王侑至顺阳閤下,思廉泣拜而去。见者
    咸叹曰:“忠烈之士,仁者有勇,此之谓乎!”
    贞观二年,将葬故息隐王建成、海陵王元吉,尚书右丞魏徵与黄门侍郎王珪,
    请预陪送。上表曰:“臣等昔受命太上,委质东宫,出入龙楼,垂将一纪。前宫
    结衅宗社,得罪人神,臣等不能死亡,甘从夷戮,负其罪戾,寘录周行,徒竭生
    涯,将何上报?陛下德光四海,道冠前王,陟冈有感,追怀棠棣,明社稷之大义,
    申骨肉之深恩,卜葬二王,远期有日。臣等永惟畴昔,忝曰旧臣,丧君有君,虽
    展事居之礼;宿草将列,未申送往之哀。瞻望九原,义深凡百,望於葬日,送至
    墓所。”太宗义而许之,於是宫府旧僚吏,尽令送葬。
    贞观五年,太宗谓侍臣曰:“忠臣烈士,何代无之。公等知隋朝谁为忠贞?”
    王珪曰:“臣闻太常丞元善达在京留守,见群贼纵横,遂转骑远诣江都,谏炀帝,
    令还京师。既不受其言,后更涕泣极谏,炀帝怒,乃远使追兵,身死瘴疠之地。
    有虎贲郎中独孤盛在江都宿卫,宇文化及起逆,盛惟一身,抗拒而死。”太宗曰:
    “屈突通为隋将,共国家战於潼关,闻京城陷,乃引兵东走。义兵追及於桃林,
    朕遣其家人往招慰,遽杀其奴。又遣其子往,乃云:‘我蒙隋家驱使,已事两帝,
    今者吾死节之秋,汝旧於我家为父子,今则於我家为仇雠。’因射之,其子避走,
    所领士卒多溃散。通惟一身,向东南恸哭尽哀。曰:‘臣荷国恩,任当将帅,智
    力俱尽,致此败亡,非臣不竭诚於国。’言尽,追兵擒之。太上皇授其官,每讬
    疾固辞。此之忠节,足可嘉尚。”因敕所司,采访大业中直谏被诛者子孙,闻奏。
    贞观六年,授左光禄大夫陈叔达礼部尚书,因谓曰:“武德中,公曾进直言
    於太上皇,明朕有克定大功,不可黜退云。朕本性刚烈,若有抑挫,恐不胜忧愤,
    以致疾毙之危。今赏公忠謇,有此迁授。”叔达对曰:“臣以隋氏父子自相诛
    戮,以至灭亡,岂容目睹覆车,不改前辙?臣所以竭诚进谏。”太宗曰:“朕知
    公非独为朕一人,实为社稷之计。”
    贞观八年,先是桂州都督李弘节以清慎闻,及身殁后,其家卖珠。太宗闻之,
    乃宣於朝曰:“此人生平,宰相皆言其清,今日既然,所举者岂得无罪?必当深
    理之,不可舍也。”侍中魏徵承间言曰:“陛下生平言此人浊,未见受财之所,
    今闻其卖珠,将罪举者,臣不知所谓。自圣朝以来,为国尽忠,清贞慎守,终始
    不渝,屈突通、张道源而已。通子三人来选,有一匹羸马,道源儿子不能存立,
    未见一言及之。今弘节为国立功,前后大蒙赏赉,居官殁后,不言贪残,妻子卖
    珠,未为有罪。审其清者,无所存问,疑其浊者,旁责举人,虽云疾恶不疑,是
    亦好善不笃。臣窃思度,未见其可,恐有识闻之,必生枉议。”太宗抚掌曰:
    “造次不思,遂闻此语,方知谈不容易。并勿问之。其屈突通、张道源儿子,宜
    各与一官。”
    贞观八年,太宗将发诸道黜陟使,畿内道未有其人,太宗亲定,问於房玄龄
    等曰:“此道事最重,谁可充使?”右仆射李靖曰:“畿内事大,非魏徵莫可。”
    太宗作色曰:“朕今欲向九成宫,亦非小,宁可遣魏徵出使?朕每行不欲与其相
    离者,適为其见朕是非得失。公等能正朕不?可因辄有所言,大非道理。”乃即
    令李靖充使。
    贞观九年,萧瑀为尚书左仆射。尝因宴集,太宗谓房玄龄曰:“武德六年已
    后,太上皇有废立之心,我当此日,不为兄弟所容,实有功高不赏之惧。萧瑀不
    可以厚利诱之,不可以刑戮惧之,真社稷臣也。”乃赐诗曰:“疾风知劲草,板
    荡识诚臣。”瑀拜谢曰:“臣特蒙诫训,许臣以忠谅,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贞观十一年,太宗行至汉太尉杨震墓,伤其以忠非命,亲为文以祭之。房玄
    龄进曰:“杨震虽当年夭枉,数百年后方遇圣明,停舆驻跸,亲降神作,可谓虽
    死犹生,没而不朽。不觉助伯起幸赖欣跃於九泉之下矣。伏读天文,且感且慰,
    凡百君子,焉敢不勖励名节,知为善之有效!”
    贞观十一年,太宗谓侍臣曰:“狄人杀卫懿公,尽食其肉,独留其肝。懿公
    之臣弘演呼天大哭,自出其肝,而内懿公之肝於其腹中。今觅此人,恐不可得。”
    特进魏徵对曰:“昔豫让为智伯报雠,欲刺赵襄子,襄子执而获之,谓之曰:
    ‘子昔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子乃委质智伯,不为报雠;今即为智伯报
    雠,何也?’让答曰:‘臣昔事范、中行,范、中行以众人遇我,我以众人报之。
    智伯以国士遇我,我以国士报之。’在君礼之而已,亦何谓无人焉?”
    贞观十二年,太宗幸蒲州,因诏曰:“隋故鹰击郎将尧君素,往在大业,受
    任河东,固守忠义,克终臣节。虽桀犬吠尧,有乖倒戈之志,疾风劲草,实表岁
    寒之心。爰践兹境,追怀往事,宜锡宠命,以申劝奖。可追赠蒲州刺史,仍访其
    子孙以闻。”
    贞观十二年,太宗谓中书侍郎岑文本曰:“梁、陈名臣,有谁可称?复有子
    弟堪招引否?”文本奏言:“隋师入陈,百司奔散,莫有留者,惟尚书仆射袁宪
    独在其主之傍。王世充将受隋禅,群僚表请劝进,宪子国子司业承家,讬疾独不
    署名。此之父子,足称忠烈。承家弟承序,今为建昌令。清贞雅操,实继先风。”
    由是召拜晋王友,兼令侍读,寻授弘文馆学士。
    贞观十五年,诏曰:“朕听朝之暇,观前史,每览前贤佐时,忠臣徇国,何
    尝不想见其人,废书钦叹!至於近代以来,年岁非远,然其胤绪,或当见存,纵
    未能显加旌表,无容弃之遐裔。其周、隋二代名臣及忠节子孙,有贞观已来犯罪
    配流者,宜令所司具录奏闻。”於是多从矜宥。
    贞观十九年,太宗攻辽东安市城,高丽人众皆死战,诏令耨萨延寿、惠真等
    降,众止其城下以招之,城中坚守不动。每见帝幡旗,必乘城鼓譟。帝怒甚,
    诏江夏王道宗筑土山,以攻其城,竟不能克。太宗将旋师,嘉安市城主坚守臣节,
    赐绢三百匹,以劝励事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