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君道第一(凡五章)
作品:《贞观政要》 贞观初,太宗谓侍臣曰:“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
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
而下乱者。朕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若躭嗜滋味,玩悦声
色,所欲既多,所损亦大,既妨政事,又扰生民。且复出一非理之言,万姓为之
解体,怨讟既作,离叛亦兴。朕每思此,不敢纵逸。”谏议大夫魏徵对曰:“古
者圣哲之主,皆亦近取诸身,故能远体诸物。昔楚聘詹何,问其理国之要。詹何
对以修身之术。楚王又问理国何如?詹何曰:‘未闻身理而国乱者。”陛下所明,
实同古义。”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徵曰:“何谓为明君暗君?徵曰:“君之所以明者,兼
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诗》云:‘先人有言,询於刍荛。’昔唐、虞之
理,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是以圣无不照,故共、鲧之徒,不能塞也;靖言
庸回,不能惑也。秦二世则隐藏其身,捐隔疏贱而偏信赵高,及天下溃叛,不得
闻也。梁武帝偏信朱异,而侯景举兵向阙,竟不得知也。隋炀帝偏信虞世基,而
诸贼攻城剽邑,亦不得知也。是故人君兼听纳下,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
上通也。”太宗甚善其言。
贞观十年,太宗谓侍臣曰:“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尚书左仆射房
玄龄对曰:“天地草昧,群雄竞起,攻破乃降,战胜乃克。由此言之,草创为难。”
魏徵对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乱。覆彼昏狡,百姓乐推,四海归命,天授人与,
乃不为难。然既得之后,志趣骄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
国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则难。”太宗曰:“玄龄昔从我定天下,
脩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见草创之难也。魏徵与我安天下,虑生骄逸之
端,必践危亡之地,所以见守成之难也。今草创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者,
当思与公等慎之。
贞观十一年,特进魏徵上疏曰:
臣观自古受图膺运,继体守文,控御英雄,南面临下,皆欲配厚德於天地,
齐高明於日月,本支百世,传祚无穷。然而克终者鲜,败亡相继,其故何哉?所
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鉴不远,可得而言。
昔在有隋,统一寰宇,甲兵强锐,三十馀年,风行万里,威动殊俗。一旦举
而弃之,尽为他人之有。彼炀帝岂恶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长久,故行桀虐,
以就灭亡哉!恃其富强,不虞后患。驱天下以从欲,罄万物而自奉,采域中之子
女,求远方之奇异。宫苑是饰,台榭是崇,徭役无时,干戈不戢。外示严重,内
多险忌,谗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民不堪命,
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殒於匹夫之手,子孙殄绝,为天下笑,可不痛哉!
圣哲乘机,拯其危溺,八柱倾而复正,四维弛而更张。远肃迩安,不逾於期
月;胜残去杀,无待於百年。今宫观台榭,尽居之矣;奇珍异物,尽收之矣;姬
姜淑媛,尽侍於侧矣。四海九州,尽为臣妾矣。若能鉴彼之所以失,念我之所以
得,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焚鹿台之宝衣,毁阿房之广殿,惧危亡於峻宇,思安
处於卑宫,则神化潜通,无为而治,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毁,即仍其旧,除其不
急,损之又损。杂茅茨於桂栋,参玉砌以土堦,悦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
之者逸,作之者劳,亿兆悦以子来,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圣罔念,不
慎厥终,忘缔构之艰难,谓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恭俭,追雕墙之靡丽,因其基
以广之,增其旧而饰之,触类而长,不知止足,人不见德,而劳役是闻,斯为下
矣。譬之负薪救火,扬汤止沸,以暴易乱,与乱同道,莫可测也,后嗣何观!夫
事无可观则人怨,人怨则神怒,神怒则灾害必生,灾害既生,则祸乱必作,祸乱
既作,而能以身名全者鲜矣。顺天革命之后,将隆七百之祚,贻厥子孙,传之万
叶,难得易失,可不念哉!
是月,徵又上疏曰: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
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理,臣虽下
愚,知其不可,而况於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
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
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
终者盖寡,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馀,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
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胡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
行路。虽董之以严刑,震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
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
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
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
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宏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
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无
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
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太宗手诏答曰:
省频抗表,诚极忠款,言穷切至。披览忘倦,每达宵分。非公体国情深,启
沃义重,岂能示以良图,匡其不及。朕闻晋武帝自平吴已后,务在骄奢,不复留心
治政。何曾退朝谓其子劭曰:“吾每见主上不论经国远图,但说平生常语,此非
贻厥子孙者,尔身犹可以免。”指诸孙曰:“此等必遇乱死。”及孙绥,果为淫
刑所戮。前史美之,以为明於先见。朕意不然,谓曾之不忠其罪大矣。夫为人臣,
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所以共为理也。曾位极台司,名
器崇重,当直辞正谏,论道佐时。今乃退有后言,进无廷诤,以为明智,不亦谬
乎!危而不持,焉用彼相?公之所陈,朕闻过矣。当置之几案,事等弦、韦。必
望收彼桑榆,期之岁暮,不使康哉良哉,独美於往日,若鱼若水,遂爽於当今。
迟复嘉谋,犯而无隐。朕将虚襟静志,敬伫德音。
贞观十五年,太宗谓侍臣曰:“守天下难易?”侍中魏徵对曰:“甚难。”
太宗曰:“任贤能、受谏诤,即可,何谓为难?”徵曰:“观自古帝王,在於忧
危之间,则任贤受谏。及至安乐,必怀宽怠,言事者惟令兢惧,日陵月替,以至
危亡。圣人所以居安思危,正为此也。安而能惧,岂不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