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别

作品:《天龙灵云传

    桐剪秋风,枫林尽染。
    洛阳通往雁南的山道上,两骑健马一黑一黄正自奋鬣扬蹄,八蹄过处,落叶飞舞;凛冽秋风中,益发教人秋意萧瑟。
    领前的黑马上是三十多岁青衣长衫的男子,长着一张国字脸,神情俊朗;跟在他身后的黄驹,鞍上则坐着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锦袍少年,少年气宇非凡,身形硕长,腰间悬着一柄黑鞘长剑,叫人一望而知,这个俊逸的年轻人,显是一个练家子弟。
    两骑出了洛阳境地,委折而驰,绕过山道,但见前方官道上缓缓而行的一列车队,黑马之上的男子神色才略显宽慰。
    他马不停蹄,催动马力,当离车队不过百尺之遥时又疾声高呼,“天鸣兄,且等子瞻!”
    车中,蒙天鸣正闭目养神,忽闻有人呼唤,连忙吩咐车夫将马车停下,掀开车帘寻那呼声源头。
    顷刻,两骑已追上车队,齐齐在车前勒缰停下。
    看清两人,蒙天鸣匆匆下了马车,向两人抱拳鞠礼,“原来是子瞻贤弟、少游贤侄!”
    蒙天鸣口中的“子瞻贤弟”正是北宋时的大文学家兼名臣——苏轼,苏东坡;那少年儿朗便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秦少游。
    蒙天鸣和苏轼同为嘉佑二年(1057年)进士,京城会考时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见如故,当下便相邀到了酒楼饮酒吟诗,谈古论今。
    后嘉佑六年(1061年),苏轼“三年京察”,入第三等,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逢其父于汴京病故,丁忧扶丧归里。
    熙宁二(1069年)年当苏轼服丁忧期满还朝,仍授本职时,朝野旧雨凋零,已不是他二十多岁时所见的“平和世界”。
    苏轼离京几年,宋朝已发生了天大的变化:宋神宗——赵顼即位,任用王安石为相国,实施变法;苏轼的许多师友,因在新法的施行上与新任当国王安石意见不合,被迫离京。
    俗语:“京官难做。”
    苏轼夕日的好友蒙天鸣对新法——青苗法于普通百姓的损害之举,更是狂炮猛轰,屡屡顶撞当时深得宋神宗赵顼宠信的相国——王安石;若不是宋太祖赵匡胤传下“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的“誓牌”,怕是早已被捕下狱,冤死狱中,更不会有眼下流放代州团练副使(相当于现代民间的自卫队副队长),苏轼结伴秦少游策马相追送行的情景。
    见蒙天鸣出车相迎,秦观首先翻身下马,抱拳还礼,“天鸣叔叔安好。”
    苏轼却顾不得诸多礼节,丢开缰绳走上前去握住蒙天鸣抱拳的双手,“前日才得知兄长被贬代州团练副使,贤弟连夜追赶,险些错过了为兄长饯行。”
    北宋朝廷重文轻武,蒙天鸣进士出身在朝中也是个文臣,可身为将才之后,却也是能文能武,想他祖上是谁?正是先秦时的大将蒙括。此时的蒙天鸣头上没有如一般的官员一样戴着乌纱幞头,也没有戴官帽,而是插了一根玉簪,把头发束起来,显得格外的英气;浓眉之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却是光芒内敛,并无被贬流放落魄失意的神色。
    蒙天鸣嘴唇轻抿,从苏轼掌中抽出一手反握在他手背之上,“有劳子瞻贤弟牵挂,为兄感激不尽。”
    “原本以为此次回京后能与天鸣兄把酒言欢,岂料会是今日这番情景……”说到此处,苏轼原本清朗的声音已略带哽咽。
    蒙天鸣竟只是淡淡一笑,回答苏轼,“子瞻不必伤感,把酒言欢,又何需你我兄弟同在京师?”
    “天鸣兄说得极是,少游快快取酒来。”
    苏轼一代文儒风骚,同故人相聚岂能少了美酒在手?
    秦观立即从马袋里取出早以准备好的美酒、器皿,为苏轼、蒙天鸣各斟了一杯。
    “天鸣兄,贤弟先饮此杯,为兄长饯行。”酒不离诗,诗在酒中,苏轼才华横溢,盛名于世,杯酒一饮而尽,佳句脱口而出,“与君世世为兄弟,相逢一醉是前缘,干!”
    “干!”蒙天鸣擎杯仰脖,杯中不余半滴。
    乘秦观再次为两人斟酒,蒙天鸣缓缓叹道:“唉,这次下放代州团练副使,却也了却我一生宿愿。”
    苏轼微微怔了一下,疑当蒙天鸣经此变故已变得心灰意懒,所以才有这番随遇而安的想法,“天鸣兄勿虑,三年任满,皇上必有大用。”
    蒙天鸣见苏轼安慰自己,放声朗朗笑道:“居庙庭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虽不在京为官,可却也能实实际际的为陛下牧守一方,此生无憾矣。”
    放眼前方雁关,苍山如海,残阳似血,蒙天鸣这样一等一的热血男儿立于此间,更见豪迈。
    “代州位于在雁门山长城一线以北,与辽国西京道辖下朔州、应州、蔚州三州接壤,历来都是我大宋河东路重要边防州郡。
    我朝沿代州边境由东向西修筑了瓶形寨、梅回寨、麻谷寨、义兴冶寨、天石寨、茹越寨、胡谷寨、雁门寨、西径寨、土登寨、阳武寨、楼板寨等数以十计兵家居点;它与东边真定府,西定宁化军、苛岚军、火山军、保德军、府州、丰州,一起筑成针对辽国西京道的重要防线。
    景德元年(1004年)真宗陛下与辽国修下‘澶渊之盟’,两国暂且修好,可近几十年来辽人蠢蠢欲动,肆无忌惮,多次扰我边境,更有大军南下之势。
    如若代州失守,辽人便会从两条大道进军,一是由朔州入原平,攻击忻州;一条由蔚州长驱直入,进入代州,再经忻州,直抵太原府。而太原府一旦失守,辽军往西,可以过黄河与西夏人呼应,延安府难免腹背受敌,西部边防立时就有崩溃之危机;向南,可以直接攻击我朝西京河南府洛阳;向东还可以立时瓦解真定府一防,同时在黄河北岸威胁北京大名府,使得辽军便能顺利南下,这样一来,东京汴京,就直接暴露在辽军之前。”
    蒙天鸣对时局这翻剖析,即使是苏轼这样的才子,钦佩之情也油然而生,“啊!难得天鸣兄有如此远见实酌,相比之下,子瞻真是相形见绌了!”
    站在苏轼身后的秦观平时喜读兵书,可同蒙天鸣比较却只能沦为清谈高议之辈。
    “子瞻兄弟言重了,我蒙天鸣一芥莽夫,安敢同苏大学士的才华相比。”蒙天鸣谦虚的摆摆手,接着说:“为人臣子,忠君爱国,收复燕云乃我大宋男儿己任。时下朝野旧雨凋零,新党旧党意见相歧,我能脱身之间牧守边防,却也不为一间好事;只是但求陛下能够改革新法,励精图治,早日王师北上驱逐外敌,收复失地。”
    “革新法,精图治!”苏轼点点头,将这六字在心中默默念道,心想:这新法变革是何其艰难,不能励精图治不说,却将这天下弄得民不聊生,王师北上之日只怕更加遥遥无期了。
    提到新法,苏轼不由得将心中所想吐露出来,“青苗法的条例我也曾细细看过,若观这条例,王丞相与司农寺诸人,全是为国为民之心,其立法之意,一则解民之困,二则顺便增加国库的收入,平心而论,青苗法,良法也;然而,纵是良法,执行矣还需要良吏,若无良吏,青苗法只会成为贪官收刮民脂民膏的利器。”
    正当苏轼说到这时,忽然被马车上传出一阵孩童的嬉笑和妇人的责怪声打断。想必那妇人管不住那孩童,一颗小脑袋竟从车窗探了出来,滴溜溜的一双长目瞧着苏轼、蒙天鸣、秦观三人。
    小儿嘴角轻扬,童声清脆的吐出一句:“阿爹车下邀双月,留子车中独伴娘?”
    句中“双月”合为“朋”字,小小孩童的意思是怪罪自己父亲,眼中只有朋友,却弃妻儿车中不顾,颇有一翻相戏埋怨的味道。
    “灵云,不下来见过你苏轼叔叔和少游哥哥,竟胆敢在那班门弄斧,岂不是要他人取笑爹爹教子不严!”
    那五、六岁模样的总角小儿正是蒙天鸣的独子——蒙灵云。
    蒙灵云生得一副小巧灵秀的脸孔,灵秀中却又隐含几分坚毅之气,显得刚柔并重;加之刚才竟用诗句逗趣自己的父亲,当真人如其名:天资聪灵,性如游云。
    受了蒙天鸣一番训斥,蒙灵云携同母亲灰溜溜的从车上爬下。
    “苏叔叔安好。”他先向苏轼鞠了一躬,随后便闪到秦观身边,嬉笑的问了声:“少游哥哥好。”接着便顽劣的抚弄秦观的配剑。
    苏轼离京时,他和蒙天鸣都已经各有家世。蒙天鸣成亲之时,恰逢苏轼丁忧之期,所以苏轼未曾见过他这嫂嫂,更加想不到多年不见蒙天鸣竟然已经有了如此天资聪明的孩儿,小小年纪便能作诗,实是小孩中罕见!惊骇之余却不敢失礼,首先还是见过从车上走下的蒙夫人,“子瞻见过嫂嫂。”
    “叔叔多礼了。”蒙夫人向苏轼还以一个万福之后,柔声斥唤蒙灵云道:“云儿,勿要顽劣,扰你爹爹同故人叙旧,快快随娘亲回车上去。”
    蒙灵云正抚着秦观配剑的红锦长丝剑坠,心想若能将这宝剑抽出,在手上端上一端定是威风;抑或能劝这少游哥哥能当场舞上一剑,必定大饱眼福。可听到娘亲斥唤,却不敢忤逆,只好依依不舍挪回蒙夫人身边,目光却始终不离秦观腰间的那柄黑鞘长剑。
    苏轼介于礼仪,不能正眼直视蒙天鸣的妻子,只是用余光微扫,便惊觉自己这位嫂嫂虽不是绝世美人,却也年轻貌美,举手投足间,颇有自己亡妻的影子。
    苏轼的结发之妻名叫王弗,生性温柔,知书达礼,十六岁嫁给苏轼,与苏轼生活了十一之后病逝。苏轼依父亲苏洵言“于汝母坟茔旁葬之”,并在埋葬王弗的山头亲手种植了三万株松树以寄哀思,后又写下了被誉为悼亡词千古第一的《江城子-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蒙夫人一身白衣,虽是粗布麻衣,却里不住玉肌冰肤;她的娇貌虽不能空前绝后,却也美得令人透不过气,正是眉目如画,芙蓉如面,彷佛连一颗泪珠也会把她的腮儿滴破。八、九岁的蒙灵云依偎在她裙边,更令她少了少女的任性、妄为;多了几分母性特有的温柔,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苏轼才会觉得她同自己的亡妻是那么的相似。
    苏轼君子之心坦坦荡荡,除了爱美和怀念之情,别无它想,目送最后一缕罗裙消失在车门之后,继续同蒙天鸣叙道别之情。
    “天鸣兄,天色已晚,就让子瞻护送兄长走上一程。”
    “还是不烦劳子瞻了,若是继续相送,恐返回时天色尽黑;边关多有匪盗,为兄不放心让你二人孤单赶路,就此别过吧!”
    “哎,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天鸣兄此去,可惜汴京城中,再无知音。”
    “子瞻言过了,汴京城中怎会再无知音,现子瞻身边不正有一知音相伴?”蒙天鸣所指正是苏轼身旁的秦观。秦观仰慕苏轼才华,故尊拜苏轼为师,实际却是苏轼的忘年知交。
    三人对饮最后一杯酒后,蒙天鸣将苏轼扶上马鞍,依依不舍的再次道别珍重:“子瞻、少游,后会有期!天鸣就此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