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死当谥文正
作品:《雪中悍刀行黄改版本》 原创女冠许慧扑行走在茶山小径中,终于走出了老祖宗的视野,站在茶丛中,望着报国寺一座重檐歇山顶的黄琉璃瓦亭,bsp; 全,尽咬破嘴唇的血丝,脸上看不出太多悲恸。她并不恨老祖宗的安排,只恨当年那青衫剑士的不争。她一心修道,驻颜有术,看上去是三十岁的丰韵少妇,其实年近四十,初见他时,她十三岁,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她伸手抹去血迹,脸色阴沉着走下山。
许慧扑却不知树荫深处,一袭仗剑青衫已经一望许多年,见她走入报国寺后,他缓缓步向竹楼,老人与猫还在,如雪球一般的狮猫尖叫一声,打盹的泱州老供奉略显吃力地抬起眼皮,看着眼前这块当年卢氏精心雕琢的璞玉后辈,这剑士曾经是何等意气风发,若不是过不了情关,不管是入仕还是剑道,任何一条路,都会走得很远,老人安抚着膝上那只受惊的狮猫,皱了皱白眉,平淡问道:“都听见了”
棠溪剑仙卢白颉点了点头。眼神清冷地望着这个老人,一根手指始终搭在剑鞘上,看来古剑霸秀随时都有可能出鞘。以卢白颉登剑评的造诣,出剑自然极,原本不需要刻意如此显示,这当然是卢白颉在表态,老人若不收回与许慧扑的言语,他不介意以棠溪剑仙而非卢氏弟的身份再来一次大逆不道的举动。你是江心庾氏的老家主又如何,我卢白颉一剑在手,问心无愧,又何需理会
在江南士集团中资历老到不能再老的老供奉庾剑康眼皮颤了一颤,一只手不再是抚摸雪白狮猫,而是五指呈钩爪状握住宠物的脑袋,只是并未用力,本能感觉到有些不舒服的狮猫似乎不理解,转了转头,王朝中少数几个有望死后争取到谥号“文忠”的庾剑康突然自嘲笑了笑,至于高于文忠的谥号文正,王朝已空悬一百二十年,连他都不做奢望。老人只是再度望向远处青山,江南多山水,总是看不厌,清淡言语中竟然罕见出现妥协意味,轻声道:“棠溪,你知道当年我本意是由你来做卢氏家主,卢道林也愿意。”
卢白颉很不客气打断道:“我不愿意。”
老供奉庾剑皱眉道:“你不愿意娶庾氏珍珠,不愿意做卢氏家主,不愿意荐举入仕,不愿意恩荫做将,身为卢氏弟,棠溪,你可知你有太多不合规矩的不愿意了。若是你不是这般散淡偷闲,卢氏何至于连伯柃袁氏都会后来居上,压你们一头”
卢白颉沉默不语,手指不再抹在剑鞘上,老供奉叹息着伸伸手,示意这名曾被他十分器重的后辈坐在凳上,卢白颉坐下后,今天特意从江心郡赶来报国寺的庾剑康笑了笑,“可惜不是我庾氏孙,我家里那些后辈,沉稳有余,锐气不足,只能守成,很难中兴。他们哪敢骂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老不死,便是有怨气,却连肚里都不敢骂。小小年纪就都是一股臭不可闻的暮气。棠溪,你可知我为何要为难许慧扑这么一个女。”
棠溪剑仙摇了摇头。
老供奉双手捧起狮猫,感慨道:“她哪里配得上你。”
卢白颉苦笑道:“可我就是放不下她。”
老人冷哼道:“你父亲晚年得,对你格外溺爱,临死前甚至分别留信一封给我与许殷胜,不顾立长不立幼的宗规,不惜交出一些家底,冒着引狼入室的风险,求我们来帮衬着你做卢氏家主,你真当卢道林不知这个秘密我能不说,许殷胜却早就透露给他了。这些年姑幕借卢氏的势暗中壮大,狼已经入了室,你却让你父亲大失所望,卢道林是好人不假,可如何能与姑幕许氏这帮阴险小人占得便宜,远的不说,你卢氏掺和进了许淑妃的事情,赵皇后冷眼旁观,可都记在了心里,真以为赵皇后会与那许家女情同姐妹这次那北凉世一番兴风作浪,江南道士群情激愤,京城国监三万学受了挑唆,你兄长在国监里还能安稳不出意外,里外都做不得人的卢道林便要引咎辞去右祭酒,与你兄长斗了好些年的桓术自然乐得顺水推舟,卢氏在京城受挫,说到底还不是我泱州的损失若非如此,我一个一只脚都在棺材里的老不死来这里作甚听那无聊的王霸之别还是想被你仗剑相胁”
棠溪剑仙平淡道:“与我说这些,伯父就不怕对牛弹琴吗”
不知是怒其不幸还是哀其不争,老供奉隐约怒气横生,提高嗓音说道:“棠溪,我可以不让许慧扑去做那事情,可你这次却是必须要出来替卢氏分忧。否则以我的脾气,姑幕许氏这些年的手脚,让一个无足轻重的许慧扑去丢人现眼,只是给他们提个醒罢了。棠溪,我后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去京城做兵部侍郎,你且不管如何能做这四品京官,我只问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卢白颉苦涩道:“只求伯父莫要让人为难她。”
老供奉微微一笑,恢复云淡风轻的闲散常态,和颜悦色说道:“棠溪啊棠溪,当局者迷,你若是肯出仕,谁敢与她过意不去”
卢白颉摇头道:“连北凉王的女儿都有人敢如此欺负,她只是姑幕许氏的弃,如何能让我放心。”
老人平淡道:“好吧,我可以与你约定,你去京城,她终归是庾氏名义上的孙媳妇,没谁能欺负。”
棠溪剑仙卢白颉起身作揖后平静离去。
老人眯起眼,靠在椅上,心思让人琢磨不透。
竹楼中走出一对主仆,赫然是酒楼中见识过北凉轻骑跋扈行径的拿扇公与青衫剑士。风流倜傥的公哥换了一把象牙骨扇,扇面上绘三位风情迥异的美人,蹲在老供奉庾剑康身边,伸手摸了摸狮猫,抬头笑道:“老祖宗,何必要费心思让棠溪剑仙出仕,卢氏底本就不比我们庾氏差多少啊一个卢道林不足惧,可加上这位,就不好说了。伯柃袁氏跟姑幕许氏哪里能入老祖宗的法眼,但卢家一旦有棠溪剑仙坐镇,只要稍稍赚取一些军功,真做了实打实的兵部侍郎,再等个七八年,有卢氏家底支撑,执掌一部不是难事,比起一位许淑妃,份量只重不轻啊。”
老供奉笑道:“许淑妃算什么,实话与你说了,不管是谁家的女,进了宫,都不是赵皇后的对手。当今走外戚路数,是蠢笨的法,姑幕许氏不信邪,目光短浅,迟早要惹来祸事。但王朝军政一途,却是大有可图,我们江南道读书人不缺,唯独缺卢白颉这般可马上建功的人物,不论长远还是公私,我都会让他进入兵部,至于卢白颉能否在徐瘸、顾剑棠和几大藩王三足鼎立的夹缝中冒头,得走一步看一步,卢白颉的性,多是做到大将军,做不成兵部尚书的,但可以让卢氏在他身上分心分神,可以让卢许两家生出间隙,可以让这些年得志猖狂与卢氏摩擦不断的伯柃袁氏如鲠在喉,还可以让卢氏念我们庾氏的人情,你算算看,一举几得了”
公哥双指捏着扇柄,笑道:“四得。”
略作思量,年轻俊逸的公哥啪一下撒扇开来,小心翼翼道:“老祖宗,徐卢两家毕竟是姻亲,棠溪剑仙日后执掌兵权,似乎还可以让朝廷忌惮北凉。”
老人欣慰道:“这只算是半得半失,不好妄言,徐瘸和卢白颉的性格天生不合,陛下未必看不出来,即便陛下看不出来,赵皇后却是看得清楚,天底下门阀联姻,牢固的唯有我们这般读书读出来的世族,区区将种,不可以常理推断,何况是徐瘸。徐卢两家其实骨里是谁都瞧不起谁的。不过你能看到这一点,算是不错了。”
年轻公笑了笑,打开了扇,却是替老祖宗与那只狮猫扇起一阵清凉。
老人轻声道:“我虽骂那家伙是徐瘸,可到底是毁灭了八国近半青壮的人屠魔头,是连春秋大义都给践踏得一干二净了,不是你这些孩能去随意挑衅的。因此酒楼上的小打小闹,你别想着如何去出气,一个不好,就是引火上身。徐瘸的护短,你们这些孩,都没有切身体会,我不管你现在如何不理解,只要记着这些话就行了。官场小吏的拖字诀,能让尚书将军们都头疼,搁在你们身上,就要学会等字诀,年轻是好事,能等。张巨鹿也好,顾剑棠也罢,能有今天成就,都是等出来的。”
公哥点了点头,对于老祖宗的叮嘱,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虽然无法马上对那北凉世下绊,有些遗憾,但既然连老祖宗都说要等,他不过是庾氏一名庶,当然不敢违逆,也能体会耐心的重要。
此时,徐凤年只带着靖安王妃在报国寺内走走停停,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寺外墙根的卧龙松下,有树荫有清泉,徐凤年坐在泉边石头上,在酷暑中格外惬意。今日报国寺有一场盛况空前的王霸之辩,一般香客已经进不去寺内烧香拜佛,寺内几个僧侣在门口把关,除了熟面孔,一般人要递出名刺,身份足够,方可入内。
徐凤年看到一名穷酸书生在寺外徘徊许久,日头正毒,很就出了一身汗,估计是墙根泉水这边的徐凤年锦衣华服,有一名丰韵卓绝的“侍女”伺候,他不敢上前乘凉,在江南道,世族孙连与寒门弟同席而坐都视作奇耻大辱,那书生当然不敢自讨苦吃,只是实在熬不过大太阳熏烫,犹豫了半天,终于来到泉边离徐凤年远的地方蹲下,捧了一把水扑在脸上,舒服至极,长呼出一口气。蹲了会儿,见徐凤年并未出声,这小心翼翼坐下,在衣袖上擦了擦沾水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默声诵读。
徐凤年余光瞥了眼,竟然不是江南常见的书籍,而是北凉那边当朝大儒姚白峰的四经章句集注,看这书生唇语,加有趣,简直就是离经叛道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