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菱转身朝里走,背影落寞,付岩喂了一声:“要不要这么绝情撒。”我千里迢迢赶过来也很辛苦的好吗。
    “我家小白还饿着呢,”春菱拾起猫盆,把猫粮搁在手里,哄毛团来吃,沈元歌走后,小猫和她便最熟了,吃完食物,便一下下舔她的手心,付岩跟了进去,看见一只体态优美的小白猫伏在她脚边,不由得笑了一声。
    春菱抬头:“你笑什么?”
    “你养了一只小白,元歌妹子在山里养了一只小黑,好巧。”
    春菱也笑了:“姑娘又养了一只猫吗?”
    付岩嘴角抽抽,嗯,好大的一只猫啊。
    他伸手比划:“是头黑豹,三哥救回来让她养的,现在站起来比你还高。”
    春菱睁大眼,手握成拳便朝付岩的手臂砸了一下:“你们竟然让姑娘养豹子?伤着她怎么办?”
    付岩没躲,挨上了,道:“怎么会伤她,小黑把她和三哥护的跟什么似的,整个就是一儿子,亲着呢。”
    春菱眼中露出惊异和趣味之色:“真的?”
    付岩成功打开话匣子,拉着她在院中坐下:“那是,你家姑娘在那挺好的,甘宁趣事也多的很,你要是有空,我讲给你听。”
    春菱突然对眼前这人没先前那么反感了,又实在想知道沈元歌现在过的事什么生活,捏了捏手指:“…我现在是没什么事可忙。”
    甄母和陈嬷嬷从宝殿礼佛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一串银铃似的笑声,陈嬷嬷过去,唤了一声:“春菱,你在干什么呢?”
    春菱忙站起来:“老太太,甘宁山来人了。”付岩想起萧廿的嘱咐,也起身冲她们行礼,甄母拄着拐杖走过来,扶了一把,对春菱道:“来了客人,还不着紧着上茶去,在外头就听见你在笑了。”
    她虽然像是责备,脸上并没有苛责之色,仍然和和蔼蔼的,让付岩进屋坐,春菱吐了下舌头,转身去备茶。
    听付岩说沈元歌一切都好,甄母放下心来,对付岩道:“老身就希望他们姐弟俩能平安喜乐,如此也算不负她娘亲。”
    付岩应是,甄母又道:“劳烦你大老远的过来,旅途劳顿,歇两日再走罢,山下客舍不少,寺里也有禅房,你想在哪,我让陈嬷嬷去安排你的住处。”
    付岩求之不得,面露喜色:“不劳老夫人费心,我昨天到的京城,已经在客舍住了一晚,我去续几日房费便是。”
    甄母道:“这怎么好,老身虽然不在府中住着,总要尽地主之谊,况且阮阮还承蒙你们照顾,别再推辞了。”
    话说道这里,付岩也不好再说什么,顺着应了,正逢春菱把茶水端来,搁在桌上,甄母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吩咐她和陈嬷嬷去准备午膳,“都是素食,莫要介怀。”
    付岩站起身:“怎么会,我和春菱去吧,老太太身边不能没人,嬷嬷留在这儿就好。”
    甄母哎了一声,付岩已经风风火火地推着春菱出去了。
    甄母目送他们离开,笑着叹道:“年轻人就是有精神。”
    陈嬷嬷给她摇着扇子:“话是这么说,未免有些失了规矩体统。”
    甄母垂了垂目:“规矩,我守了大半辈子的规矩,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呢?也算是老天爷给的教训,对后生们该放手的还是得放手。”
    陈嬷嬷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福身道:“是。”
    ...
    第二天沈兆麟来的时候,付岩正在和甄母和春菱说沈元歌的事,他本不是个多会说话的人,奈何主仆俩盼着听,这两日可真是练了舌头,见到小少爷来,总算能转一转话题,恭贺他高中之喜,沈兆麟看了付岩两眼,笑道:“是你啊,我记得的。”
    “姐姐还好么?”
    还是这个问题,付岩撑着吐血的疲惫感又说了一遍,坐回去灌茶,甄母忙着和沈兆麟说话去了,付岩缓口气,朝春菱使了个眼色,让她跟自己出去。
    春菱会意,跟他来到院子里:“怎么了?”
    付岩心里催着自己说正事,却一时语塞,抬手搔搔后脑勺,憨笑了两声,这举动把春菱也逗笑了,掩掩唇道:“我突然觉得你这人还挺可爱的。”
    付岩眼睛一亮:“真的?那你就是不讨厌我了?”
    春菱踮了下脚尖,低头嘟哝:“我本来就没讨厌过你,不过是你那时突然冒出来,觉得奇奇怪怪而已。”
    付岩放心了,道:“春菱,其实我这次来…”“春菱!”
    即将出口的话被人打断,何清仪突然行色匆匆地闯了进来,“兆麟呢?”
    春菱不明所以,抬手往门里指指:“在里面。”
    何清仪像是追过来的,还在喘气,快步进了门,春菱和付岩相视一眼,面色微变:“他脸色不对,不会是出事了吧。”
    沈兆麟瞧见夺门而入的人,站起身来:“何兄,怎么了?”
    何清仪向甄母行礼,欲言又止,只道:“老夫人,太学出了点状况,我想和兆麟单独谈谈,可以么?”
    甄母见他面色不安,应道:“好,你们快去。”
    何清仪拉着沈兆麟出去,出了禅院的门,才压低声音道:“宋府出事了。”
    沈兆麟脚步顿住:“嗯?”
    何清仪道:“就是念薇姑娘家,宋大人不知为何触怒龙颜,皇上旧事重提,把先前旁人弹劾过的罪名又翻了出来,派人去抄捡府邸,现在宋府已经被围了。”
    有什么被压在回忆最深处的东西被掀起一角,然后连皮带肉地全部撕开,沈兆麟头痛欲裂,险些没站稳,肩膀磕在墙上,额角青筋鼓动,发出一声闷哼。
    何清仪唬了一跳:“兆麟,你没事吧?”
    沈兆麟挡住他来搀扶的手,缓了一会儿,才道:“没事,”他直起身,按了按额头,“这件事和宋婕妤失宠有无干系?”
    何清仪脸色变了变:“宋府变故发生的太突然,不过殿试前几天,太学里一些家人在宫中当差的生员是提过这件事,可你那几日不是一直闭门不出么,如何知晓的?”
    对上了。
    大段记忆奔涌而至,把两个月来困扰着自己的空白全部填满。
    他的脑海好像变成了一面鼓,里头困了只野兽,挣扎着想要逃出生天,在里面叫嚣不断,从他晕倒那天起,他就感觉鼓面裂开了一条缝隙,今天终于全部破鼓而出。
    先前他只记得自己前世在官场中的起起落落,笼统的像写文章时打的草稿,此刻所有的细节都被填充完整。
    沈兆麟把关于宋府的事情从一团乱麻中扯出来,白着脸推开何清仪,半步不停地下了山。
    昙花一现的家族不在少数,当年宋家突然失势被贬,郑若均生怕受到牵连,本欲悔婚,不知为何又勉强纳她为妾,八个月后诞下一女,宋念薇无依无靠,从此在深门大院中没了消息,境遇如何可想而知。
    沈兆麟一路疾驰赶到宋府所在的那条街,被士卒端着长矛给拦住了,奉旨带兵封路的郎官认出他,呦一声迎了上来:“这不是探花郎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兆麟翻身下马:“劳烦大人通融些许,我有急事进去。”
    郎官把他往外拉:“我的小大人,今天还真不行,你没瞧见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还是绕道吧,要么抄捡完了再进。”
    沈兆麟心急如焚,不得不按捺下来,前世皇帝对宋府发难,比这要晚两个月,应是姐姐没有进宫,后宫中事也随之改变,且影响了前朝的缘故,他撂拳砸了一下路边柳树,不能全靠着那些记忆,只好问郎官宋府到底出了何事,郎官道:“圣上天威难测,想处置谁家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本官不过带兵来抄捡看守,具体罪名如何我也说不准。”
    沈兆麟抓住一个词:“只是抄捡,不是抄家,对么?”
    郎官应道:“是这回事。”
    沈兆麟的心绪定了定,看来形势比前世要好。
    他知道宋家为官手上的确不干净,但到底是才起势不久,尚不敢犯下大错,况且念薇无辜,只要她别再被祸害就好。
    沈兆麟握紧手中马鞭,耐着性子等,约摸半个时辰,一队兵士抬着两个箱子出来,郎官这才下令收兵,回宫复命去了,临走前不无好心地提醒兆麟:“小大人,宋家如今怕是要倒,小大人才入翰林,前途无量,还是少沾染的好,犯不着的。”
    沈兆麟垂目:“多谢大人提点,我会注意。”
    郎官领兵走了,待前路解了封禁,匆匆进去,远远地看见宋府诸人一片愁云惨雾,有的人还跪在地上哭,被搀起来,抽抽搭搭地往里走,宋念薇跟在最后,进门前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顺着街道的走向抬起头,正和沈兆麟对视。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周围变得寂静。
    沈兆麟走到她面前,宋念薇脸上没泪,只是眼圈有点红,勉强勾了下唇角:“也就你还敢来这里。”
    沉默片刻,他道:“都会好的。”
    宋念薇点点头,沈兆麟终于还是问:“他没再碰过你吧?”
    宋念薇面色一顿,连忙摇头:“没有。”
    沈兆麟放下心来:“那就好。”
    宋念薇垂下眼帘,话里带着自嘲的意味:“先前是我躲他,姐姐出事之后,就轮到他躲我了,实在没意思。”
    沈兆麟敛眉:“他就是个人渣,不值得你…”“兆麟公子,别说了。”宋念薇打断他的话,身后她的三哥从府里出来,唤道:“妹妹,还不进来,娘找你呢。”
    他看见沈兆麟,一怔:“沈翰林?”
    沈兆麟向他行礼,对方的目光却从他们二人之间走了一个来回,表情有些许微妙,但也没说什么,只让宋念薇快来,宋念薇咬了下唇,向沈兆麟福了福身:“今日不好招待了,你慢走。”
    她转身要回府,沈兆麟却蓦地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宋念薇猝然回头,沈兆麟沉声道:“别做傻事,知道么?”
    看见宋念薇点头,沈兆麟这才松开手,目送她进去。
    沈兆麟想起下午还要应邀去拜访袁衍,这是正事,不能耽搁,只在府门前站了一会儿,也回去了。
    袁衍很少在家中待客,只在内阁相看后生,沈兆麟是第一个。
    皇帝近年懒政,行止放任随意,这位阁老为了朝事安稳可谓心力交瘁,然而业已年老,兼之朝中蠹弊越来越多,十分力不从心,有意培养新士,沈元歌所说的命好即在于此——沈兆麟今年应举的确赶上了好时候。
    他于国事治策之事本就颇有见解,今早拾起前世记忆,对朝政更是洞若观火,来内阁的路上便将所有的事情都梳理了一遍,同袁衍的这番交谈一坐便到了深夜。
    袁衍对这个年轻人大加赞赏,觉得朝中能士后继有人了,笑道:“若非你尚未及冠,头次应试,本官还真舍不得你官居翰林,委实屈才,不过年轻人当需历练,以你才能,今后岂又止步于一个翰林院呢?”
    沈兆麟道:“小生所历尚浅,不过管窥之论而已,大人谬赞了。”
    袁衍颔首,似是有些疲了,话锋一转:“你可知你这探花郎的名号是如何来的?”
    沈兆麟唇角一抿,道:“大人想听小生说真心话?”
    “那是自然。”
    “廷试之后读卷的大人选出十本的策文呈交皇上,我们也要进殿面圣,钦定御批一甲三人,廷式当日小生不慎发热,策文的水平应当也受了影响,忝居前十已是侥幸,可面圣时未见陛下评点文卷,而是径直当面指定三鼎甲,是以小生猜测,这个名次,其实是为着皮相。”
    袁衍似是不想他说的如此直白,微微一愣,旋即大笑道:“老夫喜欢你的坦率。探花郎要奉命游.行夸官,指选姿容英美者古来有之,不必放在心上。”
    他这话不乏为皇帝的草率开脱的心思,沈兆麟笑笑:“既然已经身居庙堂,理当脚踏实地,怎敢继续凭借外表夺名,小生明白这个道理。”
    袁衍颔首,他就是担忧年轻人性子浮躁,若因此事便以为只靠皮相便能步步青云,岂不坏事,现下看来,倒是能放心了。
    他打量着这个后生,越看越满意,然想起他的家世,便不由得心生探究:“你是缮国公府的外孙。”
    见沈兆麟应是,他又道:“两年前中山王曾携长姐前往府上拜访,你应当也见过,现下朝廷同中山之间局势紧张,可有见解?”
    沈兆麟沉默了片刻:“小生的确见过王爷,而且印象颇深。中山王其人看似纨绔,实则野心勃勃,小生听闻玄甫之乱后老中山王一跃成为大昭最得势的藩王,如今的中山王是他唯一的儿子,亲手教养,又怎会耽于享乐,却像是伺机而动,小生鄙见,窃以为朝廷同中山的矛盾,解决之法人人皆知,只消壮大朝廷军力,再行削藩之策,君权固坚于臣,则下不敢动,冲突自然消弭,但真要实施,难上加难。”
    袁衍面色微沉,却示意让他继续,沈兆麟道:“中山王手握藩军十余万,皇上登基之时,曾以中山地靠北疆,需提防突厥来袭为由下旨许诺中山不裁军,规矩之内的军队便已如此之多,若再暗中养兵,则更难撼动;反观朝廷,大昭北靠突厥,西临羌族,东有东海,以至边关驻军分散,难以调统,且恕小生直言,皇城军队不比从前,恐有衰驰之像,即便知道中山或成祸根,恐怕也无力管制,更别提削弱了。”
    袁衍眉锋蹙起:“沈兆麟,你大胆。”
    沈兆麟离座伏身:“大人恕罪,小生心知此话有忤逆之嫌,若唤了旁人,小生自不敢讲,在大人面前,小生才斗胆直言。”
    “我大昭朝廷峥嵘屹立二百余岁,若想强军,五六年即可,何愁制不住一个异姓藩王!”
    “大人忘了去年中山王归藩时在平山坳的那场意外么?原本中山王方初继位,自是打算好好巩固根基而后再做他想,如此还可保长期太平,可他在归藩途中险些丧命,朝廷并未查出真凶予以交代,中山王秉性多疑暴戾,加之紧绷局势,定会对朝廷起疑,而有争斗之力的野兽一旦心存危机,便会在坐稳地位之后急于反抗以求自保,大人以为若中山近几年便挑起战争,孰胜孰败,亦或者,孰渔翁得利?”
    袁衍恍然一惊,他深居皇城朝堂,整日忙于处置内阁中事,竟没顾上如此大局,此刻幡然顿悟,手往桌上一拍:“你是说,除了中山和朝廷之外,还有第三者在暗中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