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兆麟才进来,就看见这混乱诡异的一幕,也听见了姜氏骂的话。
    他眉间有怒气升腾:“姥姥还在昏睡,二奶奶在外间这么吵吵闹闹,合适吗?”
    姜氏险些没跳起来:“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沈兆麟目光沉沉地投射过去,略微眯了眯眼:“原来你们还知道自己是长辈,可你们当得起么?”
    姜氏腾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通红,好像恨不得扑上来撕了他:“都是你们,自从把你们接进来就越变越糟,你们…”
    真是无可救药,沈兆麟轻笑一声,往内卧走:“是不是自找的,你们心里有数。”
    姜氏浑身僵硬,哭天抢地:“我的老天爷,什么叫好心没好报啊,今儿才算见了!”
    “够了。”沈兆麟回过头,“姐姐他们好不容易才把姥姥从鬼门关上拉回来,二奶奶挑个离得远的地方闹罢。”
    他沉沉盯了他们一眼,打开帘子进去了。
    ...
    因为发热,药里黄连的分量不少,一碗苦汁子下去沈元歌差点没吐出来,皱着眉连连咂舌头,萧廿摸出一块冰糖塞她嘴里。
    沈元歌觉得呼吸都通畅了些,安安生生躺回了被子里。
    萧廿摸摸她的额,似是温了些,稍稍放心:“没事了,睡一会儿吧。”
    沈元歌不想睡,她烧的浑身骨头节儿疼,撑了撑眼皮子,嘟囔道:“我想和你说说话。”
    萧廿顺从道:“想说什么?”
    沈元歌侧了侧身子,面朝着他,半张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很舒服:“你是不是我的福星啊,每次有事都会出现在我跟前,好像不管出什么事,只要你在这里,就都不是事了。”
    萧廿微怔,揉揉她的发:“我答应你的。”
    沈元歌抿抿唇:“那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她双目朦胧,带着湿漉漉的水光,就这么瞧着他,萧廿喉结微微一滚:“会。”
    沈元歌使劲想了想:“那快到年下了,除夕你陪我一块放烟火吧,我想买大一些的…还有能拿在手里的那种。”
    萧廿道:“好。”
    沈元歌眼睫扑闪两下,笑了:“你真好。”
    萧廿垂目,握住她露出被衾的一只手:“元歌,其实我…”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萧廿的话停住,沈元歌闭着眼睛,嘴唇微微嘟着,脸颊还有些红扑扑的,睡着了。
    这傻姑娘,怕是刚才就已经半昏半醒了吧。
    萧廿瞧着她的睡颜,半晌,缓缓倾身下去,亲了亲她的额。
    鸡飞狗跳的闹腾了一天,外头天已经黑了,各个院落都安静下来,持续了好几天的风雪声起初还盛,后来也慢慢消了下去。
    萧廿和衣守在沈元歌床边,寸步未离。
    沈元歌的睡相很好,微微侧着身子,收着小巧下颔,两只手蜷在身前,安静柔顺,只是因为发着热,中间迷迷糊糊念过几次口渴,萧廿喂她喝完水,便又睡过去了。
    萧廿见她睡得十分安宁,心绪便没绷那么紧,到了下半夜,自己也以手之颐浅浅地眯了一会儿。
    他是被沈元歌的呓语惊醒的。
    沈元歌好像做了噩梦,嗓子发出不适的嘤咛,像是在哭,手紧紧抓着被子不断摇头,眼泪从睫毛底下渗出来,萧廿脸色一变,扑到床前握住她的手:“元歌?”
    沈元歌眉心蹙起,神色里全是不安和绝望,睫毛乱颤,却没有睁开眼睛,嘴里胡乱念着什么,萧廿听不清,耳朵靠了又靠,才勉强分辨出,依稀是别走。
    她动作越来越大,扯住了萧廿的衣襟,半个身子都离开了枕被,萧廿索性把她托起来捞进怀里,“不走,我不走,”他抚着她的脊背,温声安抚,“别怕,我在呢。”
    沈元歌挣扎的动作变小了,整张脸埋在他脖子里,低低哭了出来,嘴里念了一个名字。
    萧廿眸色一震,恍若一瞬间,眼底汹涌的情绪被全部冻结。
    他的手停住,把人从怀中拉了出来,沈元歌仍闭着眼睛,还没醒。
    萧廿眼中异色尚未消散,将她放回榻上,拉上被子,枯坐半晌,起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沈元歌一觉醒来,头脑轻松,呼吸也通畅了,光亮的刺眼。
    雪停了,太阳已经升起许久,阳光照在雪上,眀洒洒的,屋子里都比往日亮了许多。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沈元歌坐起来揉揉眼睛,发现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只茶杯,里头还有残茶,伸手摸一摸,尚有余温。
    沈元歌坐了起来,被衾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萧廿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春菱,你家姑娘醒了。”
    春菱哎了一声,不多时,端着水盆进来。
    沈元歌穿戴洗漱好之后出去,萧廿问她:“好些了么?”
    沈元歌照实道:“好多了,就是还稍微有点发昏。”
    萧廿摸摸她的额,烧已经退了,略一颔首,把筷子递到她手里:“今天中午再喝一副药应该就没事了。”
    沈元歌点点头,夹菜喝粥,吃饭时,萧廿坐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六扇屏风上绘的山水图。
    他不说话,春菱站在两人跟前,也不知道说什么,沈元歌吃东西又没声音,一顿饭安静的诡异,直到沈元歌放下碗筷,春菱赶紧收拾收拾,脚下生风的出去了。
    沈元歌瞅了他一眼,再瞅一眼,觉得不大对,刚想问问,就看见他收回了目光:“你昨天做梦了。”
    不是疑问,在陈述。
    沈元歌心里咯噔一下,她小时候生着病睡觉容易说梦话,还被娘亲说笑过几次,昨晚莫不是又这样,这么想着,她的目光就有点游移:“啊,嗯。”
    萧廿起身坐到她对面:“梦见了什么?”
    沈元歌瞧着他阗黑的眸子,眨了眨眼:“嗨,别提了,很糟。”
    “之前在江东,王管家养了两只大白鹅看家,脾气很躁,逮谁扭谁,因为我儿时经常去他那里,对我倒是挺温顺的,昨天我就梦见…”沈元歌悄悄觑着他的神色,“它们丢下我跑了。”
    萧廿明显语塞了一下:“…就这样?”
    沈元歌吞咽了下口水:“可不,跑的飞快,王管家还让我追,我又追不上,叫它们别走别走也不顶用,就跑没了。”
    萧廿唇角动了动,似是想笑,又忍了下去:“行吧。”
    沈元歌:“喂,是你自己非要问的,还笑我。”
    萧廿起身揉揉她的头发:“你坐着,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沈元歌望着他出门的背影,扬声喊道:“别忘了拿块冰糖过来。”
    直到目送他进了膳房,沈元歌才拍拍心口,松了口气。
    昨晚她是真的做了噩梦,不过和什么大白鹅没关系,而是关于前世的事。
    她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叛军兵临城下的那个时候,燕越楼的家将谷煜打着救驾的旗号来到宫中,皇帝把她拱手相让,谷煜却没有被叛将临时吓退,她刚跑到宫墙上,便被抓了回去,真的成了藩王的禁脔,生不如死。
    就在她几乎被吓醒的时候,情境突然溯回,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高高遥遥的宫墙上,皇城下扬尘卷卷,兵甲鳞栉,可就在她登上堞垛时,即将占领皇城的首将燕崇竟然撤兵了,他提着长.枪驱马转身,军队也跟着他离开。
    已经挟持皇帝退走的谷煜突然出现,要再次把她捉走。
    有时候,不死比死更绝望,梦中就是那样的情形。
    她的手扒在宫墙上,磨的全是血,哭喊着让燕崇别走。
    简直就像在说,你别撤,好歹让我死了先。
    沈元歌回想起这个荒诞的梦,哭笑不得。
    和大多数普通的梦一样,虽然很长,却像一堆胡乱堆砌起来的碎片,别说连贯,连基本的逻辑都没有。
    然而昨晚身处其中,还是被吓的心惊肉跳。
    沈元歌遥遥望着外头雪地里萧廿留下的一串脚印,拍了拍脸,让自己平静下来。
    正午时分,沈兆麟传来消息,说甄母醒了。
    沈元歌丢下还没用完的午膳,径直前往西院。
    经过川桐院时,沈元歌碰到了燕越斓。
    她站在前面的必经之路上,还是那副华贵绰约的打扮,朱唇勾着戏谑浅淡的弧度,仿佛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沈姑娘。”
    昨天的事给春菱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她胆小,不由得往后躲了躲,被燕越斓看到了,她笑:“我有那么吓人么?”
    沈元歌往春菱身前挡了一挡,不无防备道:“你怎么又来了?”
    燕越斓偏了偏头:“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沈元歌道:“我和斓夫人没什么好说的。”她说完便走,却被燕越斓按住了肩膀:“慌什么,我和你有。”
    沈元歌看了她一眼,竟答应了下来:“春菱,你先去找姥姥吧。”
    春菱犹豫着不肯走,燕越斓笑道:“不用担心,王爷没来,在驿府呢,我也没带侍卫嬷嬷,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春菱又看了看沈元歌,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燕越斓端详着她的面容,道:“你和阿雯长得真的很像…知道么,我曾经和她关系很好。”
    沈元歌眉心微动,她说的阿雯,是自己的母亲。
    “那年这家人得先皇特许随他一同逃往中山,住的地方里王府最近,正巧没到几天,弟弟偷偷跑出王府,丢了,让阿雯找到,连夜送回了王府,那时母亲病逝没多久,弟弟成日成夜的哭,谁都哄不来,碰见她竟就好了,还趴在她怀里攥着她的衣襟笑,父王见了,十分惊喜,想托阿雯帮忙照料,阿雯答应了,就在王府住了一段时日。”
    “我和她挺合得来的,闲暇无事,还合绣过一幅惬居图。”她从广袖中掏出一块叠好的丝帛,递给沈元歌。
    沈元歌眼中现出狐疑之色,接过来展开,瞳孔微微一缩。
    她的针线是母亲手把手教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年代久远,丝帛已经有些泛黄了,图案简单而雅趣,是一只猫儿卧在滴水观音的叶子下面遮阳小憩,叶脉的绣法很陌生,但那只猫儿,柔软乖巧而栩栩如生,连阳光照在绒毛上的色彩层次都纤毫毕现,一看就是出自母亲之手。
    沈元歌抬眼看向她,燕越斓轻笑:“我知道你一定不相信,你母亲性子温柔娴静,怎会同我往来甚欢,若放到当年,我也不相信,今天的自己会变成这个模样。”
    她刚刚拿出绣品时,眉目间隐约浮现出渺然之色,但说完这句话,那种神色便一扫而光了。
    沈元歌将绣品还她,道:“我对你们上一代的往事不感兴趣,告辞。”
    “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燕越斓道,“甄景嵘,你姥姥,你娘亲,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真的。”
    一股怒气在心底升腾,沈元歌蓦地回过头:“我相信,我从来都相信你没说谎。所以呢,因为你没能和大舅父在一起,就把他战死沙场的全部责任推到姥姥身上,杀害姥姥承认的儿媳给他做陪葬,毁掉那么多男子的前程来满足你自己?因为母亲曾经是你的好友且对你弟弟有恩,你才会用正常点的态度待我并当成是对我莫大的恩惠?”
    燕越斓微微眯眼:“你不知道我经受过什么,根本不能感同身受。”
    “所以我不做评价。”沈元歌加重语气,“但我认为,即便金陵婚约无稽,安女何辜,姥姥有错,也不该被如此对待。…即便没有你,大爷若真想为国效忠,还是会选择带伤征战。你可想过,倘若舅父活过来,是否还会爱上你?”
    燕越斓眸底神色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