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头的美人正垂下头看着她那纤纤素手里秉着的烛,耳鬓簪花瑶瑶,烛花劈了啪啦地燃着,美人儿玉面皎皎地举目望天,精致的小脸儿被烛光照耀着,眉眼娴静,恍若落下九尘的仙子。
    再一回神,见是自家姑娘,小丫鬟迎了上去,忙道:“姑娘怎么在这里站着呢?”
    端着水急忙站到了程祈宁的身边,小丫鬟看了眼程祈宁身上单薄的衣裳,语气里带着不赞同:“夜深露寒,姑娘怎么不找件衣裳披着出来,寒气入了身子,对姑娘的身子不好。”
    程祈宁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抬眉看着小丫鬟:“进去吧。”
    小丫鬟端着水盆往前走,程祈宁秉烛缓缓跟在小丫鬟的身后,只是在踏上台阶的时候,忽又回神看了一眼。
    月影晃动,院内空无一人。
    门缓缓闭上,谷露居的院内空无一人,只红色的屋檐最顶端,能看见风鼓动着檐上人的衣衫,衣袂飘飞。
    唐尧立在屋檐上,凝视着谷露居内纵横交错的树枝阴影,低声笑了。
    ……
    第二日丫鬟给早早起身的程祈宁梳妆,程祈宁坐在铜镜面前看着自己的脸,在丫鬟给她描着眉的时候,手中一直拿着那个口脂盒子在把玩。
    瞧见了程祈宁一直在看那个口脂盒子,又见镜中自家姑娘美到不可方物的脸蛋儿,小丫鬟含笑道:“姑娘在想些什么?”
    程祈宁垂眸,目光仍停在那个小巧的口脂盒子上:“这些日子给我用的口脂,都是这一种吗?”
    小丫鬟应了个“是”,而后道:“姑娘这些日子用的都是这种口脂。”
    她一顿,眉眼中带上了几分谨慎,看着程祈宁:“姑娘……是不是觉得倦了?”
    程祈宁见这小丫鬟唯唯诺诺的,许是在担忧着她会发脾气,不忍吓她,丹唇含笑,眉目娇妍:“不要多想,这口脂我挺喜欢的。我只是想知道……”
    程祈宁咬了咬唇,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这口脂若是尝起来,是甜的吗?”
    小丫鬟闻言,偏头想了想,而后笑了:“怎么会是甜的呢?姑娘可真是说笑了。这口脂里头掺了点杏粉,姑娘自己唇上涂着的时候应该也能察出来,这口脂略略有些苦,哪里会是甜呢?”
    程祈宁抿唇。
    她自然晓得自己平素常用的这口脂是有些清苦的。
    刚从桐城到韶京的时候,因着韶京与桐城的气候差异太大,一处干燥,一处湿润,因而程祈宁在刚来韶京的时候,常觉得自己的嘴唇发干,程祈宁爱美爱俏,于是身上常带着口脂盒子,有事无事便点在唇上,图一个双唇鲜润。
    但是……昨个儿那团宣纸上,分明是用炭笔写就了一个字——
    “甜。”
    小丫鬟这时往程祈宁的耳后拢着头发,给程祈宁梳着髻子,鸦青色的头发落到了小丫鬟的手中,更显柔顺,程祈宁却在小丫鬟碰到了她的耳垂的时候,猛地缩了缩脖子。
    她现在耳朵后头一定红红的。
    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圆圆的小耳垂,程祈宁对给自己梳妆的小丫鬟嘱咐道:“这口脂好用确是好用,就是苦了点,我……我想找个甜点的。”
    小丫鬟笑着答道:“婢子现在便去帮着姑娘找找,如今金桂季节,好像铺子里出了款掺着桂蜜的口脂,想来那个会是带着点甜的。”
    等着小丫鬟掀开帘子往外走,程祈宁看了眼小丫鬟的背影,视线挪回了铜镜,看见了自己目中的盈盈期待,忽然用手捂住脸,羞羞怯怯地咬着唇,还未点胭脂的面颊红若晚霞。
    她这让小丫鬟去寻了新的口脂来……是为了什么啊?
    ……
    李棠如一心一意要早早入宫,除却了皇后娘娘为这事头疼不已,宝珠公主也为了这事而烦心。
    宝珠几次找到了如妃娘娘哭诉,说自己不愿见李棠如成为大楚皇帝的妃嫔,想着自己的母妃说不定会有什么法子,改变这已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要知道以前母妃是最不喜欢见她父皇宠幸新人的,母妃也总有她的办法,所以这次母妃也一定会有办法吧……
    只是这次宝珠却没能如愿,如妃娘娘对大楚皇帝纳李棠如为妃的事情表现得很是不在意,甚至在听说了这件事的时候,红唇带笑,眼中充满了兴味。
    如妃娘娘对这件事情表现出来的隐隐期待,让宝珠很是不解。
    她搞不懂自己的母妃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受了委屈,十分烦闷。
    虽说心烦不已,但是宝珠公主知道程家二房这几日忙着要从东宁侯府分家出去的事情,倒也未让程祈宁入宫来陪她,只是给程祈宁写了几封信,在信里诉说自己这几日的烦闷。
    原本她就看李棠如不顺眼,一想到李棠如原本是她的伴读,现在竟然要做长她一辈的后宫妃嫔了,更是芒刺在背,心里怎么都舒服不起来。
    谷露居里头,程祈宁看着允星又进了屋,手里拿着信,便知道又是宝珠公主写信给她了,忙唤允星过来:“把信给我吧。”
    允星点头,步子愈发快了些,将信递给了程祈宁,然后便在程祈宁的身边站着。
    她默默瞧着程祈宁垂头看信的娇颜,眼睫长长如若小扇,唇边还勾着笑意,这些日子也不知怎的,姑娘好像格外高兴,眉目如画的样子让她瞧着,唇边也跟着勾起了笑意。
    程祈宁看完信,从榻上起身,往自己的四弯腿螺钿细方桌前走。
    允星忙跟过去,给程祈宁拉开椅子:“姑娘要回信吗?”
    程祈宁颔首,吩咐道:“允星,帮我研磨。”
    前几次宝珠公主的信中字字句句都是对李棠如的不喜,今日倒是不是,是同她说起了她的母妃如妃娘娘的不对劲。
    程祈宁同如妃娘娘说过话,对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印象很深,更是晓得如妃娘娘对宝珠有多重视,看着宝珠在信中疑心着如妃娘娘是要疏远于她,程祈宁想写信劝劝导宝珠。
    宝珠小她一岁,常是一副小孩子性子,但是还算不得顽劣,仍是冰雪聪明的,她在信中稍稍提醒几句,宝珠许是就明白如妃娘娘的用心了。
    正往宣纸上落下了几个字,霞粉色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身姿挺拔的人。
    前头的是程祈宁的二哥程祈元,后头跟着的则是程祈宁的大哥程祈君。
    两人进了屋,见自己的妹妹在书桌后头坐着,程祈元迈开大步往螺钿细方桌这边走,凑到了程祈宁的身边,低头看着落在宣纸上的簪花小楷。
    他看了两眼,唇边挽笑,赞许道:“念念这字,比二哥写得漂亮。”
    听这语气,甚是骄傲。
    程祈宁闻声偏头看着自己的二哥,眉眼弯弯,娇娇糯糯回了句:“二哥,你来啦?”
    又看向了的大哥:“大哥二哥你们过来,找念念有什么事吗?”
    程祈君扫了一眼程祈宁落在榻上的那封信,看着上头的落款“顾宝珠”,他的眉尾微动:“宝珠公主又给你写信了?”
    站起身往程祈宁的身边走,程祈君的视线落在了桌上摆着的笔墨纸砚上:“念念是在给宝珠公主回信吗?”
    “正是。”程祈宁颔首,面对着自己的两个哥哥,倒也不瞒着,“桂花宴上出了事,让宝珠的那个伴读入了宫做了后宫的妃嫔,宝珠心里不舒服,常常写信给我,我便常常也回信给她,聊做安慰。”
    程祈君微微颔首。
    桂花宴的事情程祈君比谁都清楚,自然也就晓得,宝珠公主遇着的事儿。
    这事儿……放在谁的身上,谁都会不舒服,更何况是一向与李棠如不和的顾宝珠?
    只是程祈君不愿意让宝珠公主的坏情绪也将自己妹妹的心情变坏,眉间渐渐拢下了一片阴翳。
    皇家事如何错综复杂他无心知道,他只关心自己妹妹会否因着这事而郁结在心,开口言道:“现在前厅那里有客人说是要见你,念念不如现在过去。”
    语气仍是温柔无比,只是程祈君木下却在暗处悄悄摩挲了两下自己的手指。
    在桂花宴上被宝珠公主跟了一路,聒噪地听宝珠公主讲了一路的话,他一句话都没回,沉默了一路,却差不多摸透了宝珠公主的脾性。
    这个公主,三分机灵,三分跋扈,剩下的,便是几分不知事。
    在皇家长大,心计却浅,有什么不痛快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既然痛恨李棠如,最好的法子,才不是这样写信同别人说道。
    写信往东宁侯府寄,叨扰了他的妹妹不说,若是这信让人劫了去,也给她自己惹了麻烦。
    既是他妹妹喜欢的朋友,他找个机会去提点一二,倒是未尝不可。
    总不能让宝珠公主再日日一封信往念念这边寄,宝珠她自己烦恼不说,还要拉上他的妹妹,这点让程祈君很是不喜。
    程祈宁抬起眼来,绵绵目光中带着疑惑,她们一家再过三两日便要从东宁侯府搬出去,怎会有人来拜访他们?
    “是谁人来找?”她拧头看着程祈君发问。
    程祈元看着自己的妹妹目光放在大哥身上,只觉得受到了冷落,在这时抢先说道:“是纪家姑娘,点名要见你,念念若是不着急写信,现在便随二哥过去?”
    原来是纪屏月……程祈宁想着在将军府遇到的那个容貌秀妍的小姑娘,弯唇笑笑,站起身来:“先去见见她吧。”
    程祈元见了妹妹的笑脸儿,跟着一笑:“二哥带你去。”
    俨然视自己的大哥于无物。
    程祈君倒是也不恼,步履缓慢地跟在程祈宁与程祈元的身手,负手而行,眉目轻敛,仍在思忖方才所想之事。
    ……
    这纪屏月是跟着自己的母亲,专程来找程祈宁的。
    纪屏月的母亲刘氏是个性子温婉的女人,来找程家二房也不是为了旁事,是为了自己那儿子:纪屏州。
    她想找到程祈宁,去建威将军那边说上几句。
    她那不听话的儿子被自家老爷扔到了建威将军府,刘氏一开始并不知情,后来不见纪屏州回来,才知道纪屏州是被扔到了建威将军那里了。
    刘氏对这个儿子很是宝贝,自小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听见纪屏州被留在了建威将军府,立刻泪水涟涟,心疼不已。
    建威将军的雷厉作风刘氏听说过,知晓了这一点,更是不愿意让纪屏州在建威将军府久留。
    她可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受太大的罪。
    在知道了建威将军最疼爱的便是他那个外孙女之后,刘氏立刻拉着自己的女儿来找程祈宁,想着让程祈宁去帮自己的儿子说说情,好让建威将军早些把她儿子放出来。
    捏着帕子十分紧张地坐在赵氏的屋里头,刘氏连面前的茶也顾不得喝,只一个劲儿地盯着门帘的方向,等着门帘一动,她忙站起身。
    纪屏月也站在自己母亲的身边,看着她的母亲站起来了,再看着门帘轻轻动了两下,纪屏月的心里一喜,以为这是程祈宁过来了,忙跑到了门帘边等着。
    只是这门帘一开,纪屏月看见了先进来的那人昳丽的面容,先是愣了愣。
    程家二房的这几个孩子都生得好看,程祈君与程祈元单打出来都算得上是韶京男子里头容貌最为昳丽的,而程祈元现在年纪不过才将将接近十六岁,就已经生得身姿挺拔如松,脚步如风,一身朗朗少年气。
    纪屏月在宫中做公主伴读,也见过许多皮囊好看的人,按理说定力该足够,但是许是因着她现在站在门帘边上,程祈元的脚步又快,差点在进来的时候没有收住脚撞到了她的身上,一时间有些难堪,脸上也飘上了羞色。
    她忙往后撤了一步,福了福身子:“小女唐突了。”
    程祈元差点撞到了面前的姑娘身上,当即停住了步子,这时看着纪屏月垂头向他道歉的样子,只看见这姑娘雅青色的头顶,瞧不清面容,听声音倒是清甜,也知礼数,初初这印象倒是不错,道了句:“无妨。”
    程祈宁跟在自己的二哥后面,听见了二哥骄矜地道了声“无妨”,便觉得好笑,唇边勾起浅笑。
    他们兄妹三个,若要她来看,数她二哥性子最简单直白,也最是骄傲,方才分明是二哥差点撞到了人,二哥这却没有分毫的悔意,还理所当然地就接受了纪屏月的道歉。
    刘氏见自己的女儿惹出了这种风波,眉头皱起,忙将女儿唤回到自己的身边:“小蛮,你回来娘亲这边。”
    纪屏月小字小蛮,听见了她娘亲语气中的几分责切,心里不免也对方才的鲁莽着急感到后悔,垂着头便往刘氏身边走。
    她只想着要早早过去迎接迎接程祈宁,实在是未曾想到先进来的会是位公子。
    刘氏在将纪屏月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坐下之后,目光投向了程祈宁,她笑着问赵氏:“这便是你家的姑娘。”
    赵氏招招手:“念念过来,快过来和纪夫人打声招呼。”
    程祈宁听这眉目温柔的妇人唤纪屏月小字,便猜出了这人的身份,莲步轻移上前,行至刘氏的面前,福了福身子:“程家祈宁,给纪夫人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