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39. 卖鱼

作品:《老舞生

    子夜时分,吱呀一声响,一条人影投射在马路上。小狗儿出门了,往对面的小巷去了。
    阿明轻轻掩好门儿,一忽儿贴着墙边,一忽儿闪在树后,尾随着那条影子而去。
    过了长桥,阿明离着小狗儿百把米远,以人行道上高大粗壮的元宝树作掩护,紧盯着小狗儿的背影。
    这几百米路是个上坡,有个弯道,那时雷峰塔还未修复,路两边乱石横卧,草木丛生,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那草木在夜风的吹动下,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还有不知名的虫儿时断时续地鸣叫着。
    阿明曾在这南屏山上拾过柴,也抲过蛐蛐儿,看见过不少坟窠和蛇儿。若是心里头没鬼,他并不害怕,只是这晩要去偷网,下身有点儿发虚,总觉得白蛇娘娘披着白纱,从树林里飘然而出,朝他过来。要不是他坚定报复之念和对渔网垂涎三尺,会吓得屁滚尿流而逃。
    “蛇精,我是老鼠精,你被压在雷峰塔下,我以后牙齿硬了,会打洞救你出来的,你今晚千万不要出来吓我呀!”到了要拐弯的地方,草木更茂密了,雾气也更重了些,阿明边走边祈祷着。
    “扑通!”
    一只癞蛤蟆忽然从杂草里跳到了人行道上,凸着眼儿,鼓着腮儿,朝阿明直瞪。
    阿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住腰间——三角刀梆梆硬!
    他气得朝癞蛤蟆一脚踏去。那癞蛤蟆异常敏捷,连纵几下,早没了影儿。
    阿明尾随过了坡,心跳才渐渐平稳了下来。
    小狗儿的道儿确实蛮老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并未在昨夜的地方下网,而是进了苏堤东门后,过了一个老底子观鱼的小方塘,沿着西里湖的堤岸直往花港后门方向走,在一处突出湖岸的水泥台上,下水放起了网儿。
    他放好网儿后,到了一处假山边,笃悠悠地躺在了椅子上,抽起了烟儿。
    烟头忽明忽暗,阿明在树蓬里看得一清二楚。
    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
    过了一个多钟头,小狗儿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估计已到爪哇国去了。“此时不为,更待何时!”阿明暗忖着,便蹑手蹑脚折而往后走,一直走到西头的湖边。
    合该小狗儿倒霉!这个地方的背景都是高大的水杉等树木,没有灯光,从小狗儿下网的方向看过来,湖面黑漆漆一片。假如从此处往东看,借着苏堤上的路灯,那么有人在水中游动,则能看到波纹的。
    阿明够小心了,还生怕老驹失匹1似的,又到前面去看了看,确信没人在钓鱼摸虾,才拿出秤钩儿,脫光衣裤,将衣裤裹成一团,藏进树蓬里。
    下水后,他拖着钩儿,慢慢游动,尽量不搅动湖水。
    其实这一片水域并不深,出了一百五六十米,他没用上钩儿,脚儿已踫到了渔丝网。
    阿明激动得血脉贲张,一点儿都不感觉到湖水的冷了。
    他缓缓地拖着网儿往回游。
    网儿很沉,在不停地抖动,说明已有鱼儿入网了,阿明的心儿随着那抖动而怦跳。
    到了湖边,他还是缓缓地收网,生怕收网过快,鱼儿拍动水面而发出声响。
    三条鲢爿头,两条老板鲫鱼,鳊鱼、黄尾巴、包头鱼各一条!
    阿明乱七八糟连网带鱼塞进量米袋儿,抽紧了袋绳,抹了抹身子,穿上衣裤,往花港后门走。
    他到了西门的小桥边,东张西望了一番,见没有人看门,便出了门,一路小跑,从杨公堤转到南山路。
    这么多鱼,家里头吃不完。在井边刮洗,一不小心被小狗儿看到,露馅事小,假如追问起来,岂不要打架儿?不如去卖了。清波街不能去卖,那是小狗儿的地盘,到哪儿去卖呢?
    阿明边走边想,过了万松岭路口,他想好了,决定到望江门去卖掉。
    杭州落地毛子2有十座城门,随着城市的扩大,俱已废之,仅存门碑。有民谣道:
    武林门外鱼担儿,艮山门外丝篮儿,
    凤山门外跑马儿,清泰门外盐担儿,
    望江门外菜担儿,候潮门外酒坛儿,
    清波门外柴担儿,涌金门外划船儿,
    钱塘门外香篮儿,庆春门外粪担儿。
    那时从鼓楼到望江门铁路边,是一条四五米宽两百来米长的巷子,现拓宽为望江路。两边除出胡雪岩故居外,都是浅屋矮房,破破烂烂的。天不亮,许多小贩肩挑着车儿推着蔬菜、豆制品等,就摆好了摊儿。
    阿明到了铁路边,天还早,但已有人逛着来买菜了。他在角落里倒出网儿,用手勒出鱼儿,除出一条鲫鱼还有一口气儿外,其它都死翘翘了。
    那网眼四指半大,抲牢的鲢爿头、包头鱼毛估估有一斤半重,而鲫鱼、鳊鱼、黄尾巴则差不多有一斤。
    阿明留了那条活的,找了个空档,把死鱼儿摊在地上。他也不知道卖多少钱一斤,问了一声旁边的老农。老农也不是很晓得,说了个大概。
    于是阿明鲢爿头一条卖0.20元,包头鱼0.30元,鲫鱼、鳊鱼、黄尾巴0.70元。
    那个年头,水产品是要凭票购买的,淡水鱼运到菜场后几乎是死的。也不清楚是不是卖便宜了,还是不要票儿,几条鱼儿一忽儿就被抢光了,总共卖了3.00元。
    阿明将量米袋儿搭在肩头,横叼着烟儿,数着铜钿儿,高兴得走起路来都雄赳赳、气昂昂了,像个阔佬似的。
    这三块钱,假如是现在,说得难听点,掉在马路上不一定有人要捡,而在当年,这个数儿的钱赛过到3一个学徒一天工资的五六倍,而锡顺、莲子辛苦一天也只有一块多一点——这叫阿明如何不神气活现呢?
    这时天刚蒙蒙亮,阿明虽然肚皮饿得咕咕叫,还是不敢回家,要是好巧不巧4撞见小狗儿,岂不要闯出大祸来?
    这样想着,他便从鼓楼坑道边上的石级上了城隍山——反正是礼拜天,溜达一圈再回家也不迟。
    鸟儿在欢唱,空气很新鲜。山道上已有晨练的人跑来走去,还有人在林中依依呀呀吊嗓子。快到十二生肖石时,太阳爬了出来,山麓参差的白墙黑瓦眏入了阿明的眼帘。他俯瞰着城市,心情犹如冉冉升起的太阳,驱散了许久以来一直堆积在心头的阴霾。
    “老缸头、小狗儿,我阿明可不是吃素的!”
    阿明这般自言自语着,将量米袋放在了条石上,头枕着袋儿,翘起了腿儿,一支烟儿吸完后,合上了眼儿,迷迷糊糊睡着了。
    可能梦到了小时候抢吃春桃的吴山酥油饼,抑或是有钱可以买葱煎馒头了,他的嘴角边淌出了点点滴滴的口涎。
    “啪哒!”
    一张折拢的报纸轻轻地拍在了阿明的脸上。阿明惊醒过来,一看原来是徐文长。
    “喂,阿明,你怎么清个老早5在这里睡大觉呀?”徐文长刚问完,忽然捏住了鼻头,道:“咦!阿明你身上介腥气的啊!”
    阿明被徐文长惊头怪脑一问,怕露出马脚来,连忙拗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叉开话题道:“城隍山上的空气真当好呀!徐文长,你是不是天天到山上来摆地摊儿的?”
    徐文长见阿明说话牛头不对马嘴的,样子也怪兮兮的,也就不多问了,摇着头道:“不敢摆了!不敢摆了!”
    “为啥不敢摆了?”
    “那是资产阶级的玩意儿,抲牢的话,东西充公不说,弄得不好还要去坐牢,犯不着!犯不着!”
    “徐文长,问你一件事儿。听说我家隔壁的老缸头、小狗儿在西湖里捡了不少古董宝贝,到山上来卖了,你也收了不少,有没有格回事呀?”
    “阿明,话语不好乱说的,传来传去传到派出所,追查起来说都说不清了。”
    “你介慌兮兮作啥?你还以为我是三岁小伢儿呀,嘴巴没关闭。”
    这件事儿阿明也搭着边儿,如果传出去,被派出所知道了,查将起来,岂不自套箍儿,害人害己,他不会笨到这种程度。
    阿明回到家,九点光景了。
    他下云居山后,为防不测,特为6从四条巷去绕了个圈儿,在丁字路口张望一番后,确定没问题,便跑回了家中。
    阿明眉飞色舞,把三块钱掼在桌上,向老三大讲特讲胜利成果。老三听了,兴奋得很,打了一个响指,连说“偷他光来”。
    阿明受到鼓励,信心倍增,在半个月內,故伎重演,又在汪庄边上、苏堤四桥偷了两张百米长的网儿。
    然而,阿明还不敢去放网抲鱼,他深知小狗儿对西湖熟悉得很,是个游泳高手,万一在湖中相搏,只恐敌他不过。他要打探确实,然后再去抲。
    向谁打探小狗儿丟网后的反应呢?阿明想来想去想到了杨梅。
    杨梅贪图方便,在谢家人不用井水时,常常来井边洗洗小衣服、菜蔬什么的。阿明有时撞见了,也跟她打个招呼,只是她不像小时候那样活泼了,不爱说话,所以也不多交谈。
    这天是礼拜六,上午十来点钟,杨梅拿着吊桶、脚盆,又来井边洗衣服了。
    阿明早候着了,拿起破球鞋、臭袜儿出来洗。
    打了个招呼后,他边用板刷儿刷着鞋儿,边道:“杨梅,你们学校乱不乱?我们学校越来越乱了,上课要么嘻嘻哈哈,要么打瞌冲,下课更是搡凳子、掼墙灰,老师或许也被‘读书无用论’批臭了,灰溜溜的,根本不来管。”
    “差不多。”
    杨梅在定安路上当时还叫“五?七学校”的开元中学读书,她听了阿明的话,没有抬起头来,声音低得像蚂蚁叫似的。
    阿明听到她的回话了,心里一阵高兴,继续道:“读小学时,教育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读中学了,却宣传‘读书越多越反动’,同学们都被搞糊涂了。现在我们班上的男生女生,抄来抄去抄黄色小说,甚至在校园内搂搂抱抱的,还咬着嘴儿,你说这读书还读得好吗?”
    “读不好。”
    “班上有的男生钞票不知道哪儿来的,叼着凤凰、大前门香烟,在女生面前派头很大的,中午常请她们去淸河坊的羊汤饭店、状元馆7吃饭,下午来上课时脸孔都红扑扑的。杨梅,你有没有踫到过格种好事体?”
    “没踫到过。”
    “有一次我走过你家门口,看见在理渔丝网,木佬佬长的,要介长的网儿作啥?”
    “多抲些鱼。”
    “到哪里抲?”
    “西湖里呀!”
    “哦,什个套的。发财了!”
    “最近不好。”
    “为啥不好?”
    “西湖里抓得很厉害,放下网儿后,有几张被充公了。”
    “放下了,怎么还会被充公呢?”
    “后半夜睡着了,也许是管理人员划船过来,用拖钩拖走了网儿。”
    “抲得介紧,那就不要去抲了。”
    “无所谓的,屋里头新网儿还有一大箱呢!”
    阿明套出话来,心里踏实多了。“分一杯羹而已!分一杯羹而已!”他心里暗叫道。暑假快来了,如何尽快地将偷来的网儿发挥出它应有的功能,这是首要之事,毕竟卖掉鱼儿后,那数钞票儿的味道,真当人都要飘起来了,爽得不得了。
    “杨梅,我来帮你吊水!”阿明见杨梅的衣服要出水了,真心实意地说。
    杨梅抬起头来,脸蛋儿就像刚摘下来的杨梅,诱得人眼馋嘴馋,恨不得咬一口、亲一口。她的额角上有几颗水珠儿,阳光下闪着亮光儿,可与她的双眸相比,在阿明看来,则黯淡无光了。
    “阿明,其实你很温柔的!”
    阿明没想到闷声不响洗衣服的杨梅突然说出这句话来,水桶差一点掉落在井里。。。。。。
    【注释】
    1老驹失匹:杭州话,老马失去伴侣,形容江湖老手也会失误。匹:伴侣,配偶。
    2落地毛子:杭州话,婴儿刚落地,形容很久以前。
    3赛过到:杭州话,如同、相当于。
    4好巧不巧:杭州话,正好赶上、凑巧之意。
    5清个老早:杭州话,同“一个老早”,清晨,很早。
    6特为:特地、特意。
    7羊汤饭店、状元馆:杭州著名饭店、面馆。前者以羊片汤、羊肉烧卖著称,后者以虾仁爆鳝面、红烧黄鱼面、蟹壳黄炒面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