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盈袖眼睛红了, 忽然冷笑数声, 重新躺好,帮小婴儿将被子往上拉了下,连看都不看我, 尖刻道:“出去。”
    “袖儿。”
    我毕竟理屈,哪里敢发火,厚着脸皮走进去,站在炕跟前,手伸进褥子里,摸了把,笑道:“烧得还挺热。”
    我控制住眼泪,手轻轻地覆在盈袖的身上,刚开口,眼泪就掉下了:“今儿生产顺利么?疼着了吧?”
    “跟你有什么关系。”
    盈袖冷冷地打断我的话,她将锦帽往下拉了些,遮住半张小脸,银牙紧紧咬住下唇,身上盖得被子在微微颤动,忽然,一把将帽子扯掉,坐了起来,许是牵动了底下的伤口,她疼得“嘶”地倒吸了口冷气,上下打量我,眼里尽是讥讽:
    “呦,半年多不见,真是不一样了,浓妆艳抹的挺美呀,那件披风的料子是织金锦吧,上头缝的珠子还是金珠呢,我哥一年的俸禄都不够做半件的。”
    “盈袖。”
    我忍不住喝了声。
    “哼。”
    盈袖白了眼我,从枕头底下抓出那条写了血字的帕子,用力掷到地上,咬牙恨道:“你给我出去,我一眼都不想看见你。”
    我知道,这孩子心里是太依恋我了,才这样说话。
    我弯腰,将帕子拾起,紧紧攥到手里,哽咽着嘱咐:“那你先好好休息,别哭,嫂子过几日寻着机会再来看你。”
    我瞧见,盈袖略怔了下,显然是不想让我走的,可依旧倔强地扭转过头,用照顾小婴儿来转移悲痛。
    “别这样袖儿,嫂子难受。”
    我又认输了,抬起腿,坐到了炕边,轻轻地抚着她,就在此时,这丫头猛地扑到我怀里,趴在我的腿上,放声大哭,听见小婴儿哼唧了几句,她不敢出声了,憋着哭。
    “对不起。”
    我一遍遍道歉,从炕上把那个小帽勾过来,给她戴在头上,连声安慰:“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月子里不能哭,乖啊。”
    “还不是怪你。”
    盈袖愤愤地嗔了句。
    “是是是,都是嫂子的错。”
    我轻轻打了下自己的脸,又拧了下这丫头的嘴,等她情绪缓过来了,问:“你今儿为何会早产?是不是你哥叫人带过来什么脏东西,吓着你了?”
    盈袖点点头,挣扎着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封信,交到我手里。
    我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梅濂那手仿瘦金字体,信不长,只有两页:
    “袖儿亲启,身子可好?在长安住得习不习惯?银子够不够花?家下人可老实?哥哥知道,你心里还恨,所以一封回信都没有,我也不敢奢求你的谅解,如今正逢乱世,只希望没有哥哥在身边,你能保护住自己。
    长安鱼龙混杂,哥哥实在担心你应付不来,你切记,旁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要提防。听闻左良傅和袁文清战场得意,你更得注意,莫要应承别人办事,免得被人抓住马脚。
    另,你嫂子自打去年腊月到洛阳找你后,就再也没了音讯,听闻随你去了长安。前不久,哥哥收到封和离书,她毫无缘由地说一别两宽,不知她在长安发生了何事?可是另找了男人?你知道那人是谁么?是不是做官的?此番哥哥派了心腹小厮来长安,一则探望一下你,二则将你嫂子带回曹县。
    千言万语,纸短而书不尽,望妹务必保重。
    勿念。
    兄濂字。”
    看罢信,我冷笑数声。
    近一年过去了,他收到和离书才记起自己有个老婆。
    果然没猜错,盈袖这丫头看见我失踪的消息,这才慌神跌倒。
    “嫂子。”
    盈袖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儿摇:“他以前寄来信,我全都烧了,一眼都不想看,这回他派下人千里迢迢来长安,说有人命关天的事要同我说,和你有关,嘱咐我一定得看信。你就在长安对不对?而且三哥也知道你的去处对不对?”
    “别摇了,晃得我头晕。”
    我无奈地笑,手抚着盈袖的头,问:“若我和你哥分开了,你要谁?”
    “真的和离?”
    盈袖眨巴着清透的大眼睛,问。
    大抵看出我并不是开玩笑,她非常坚决道:“那我肯定是认你的。”
    “那就行了。”
    我莞尔,大拇指揩掉丫头脸边的残泪,柔声道:“不管他有心还是无意,害你早产这笔账,我迟早要和他算的,如今哪,你就什么都别管了,把月子做好、把身子养好就行了。”
    “嗯。”
    盈袖忙点头,吃力地往后挪了些地方,往炕上拉我,撒娇:“你上来,炕上暖和,以后可不许走了。”
    “啊?”
    我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忙把披风裹紧了些,除掉鞋子,艰难地爬上了炕。
    谁知刚上来,这丫头就凑上前来,要给我解披风。
    “你不热么?”
    盈袖皱眉问。
    “不、不热。”
    我身子往后闪了些,手护住肚子,笑道:“我怕冷。”
    “屋里不冷啊。”
    盈袖小声嘟囔了句,借着烛光,细细地打量我,疑惑道:“咦?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儿,肚子似乎……”
    “我吃胖了。”
    我心虚得很,忙道:“这些日子大鱼大肉,猴儿都能吃成猪,快别看了,我腰都肥了好几圈呢。”
    “不对”
    盈袖死盯着我,忽然出手,将我的披风扯掉,她诧异地盯着我凸起的肚子,愣住,嘴半张着:“这、这,你、你有了?瞧着得有三四个月了吧。”
    这小姑奶奶登时就炸了锅,气得打了几下我,话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一颗砸向我:“之前你彻夜不归,出去胡混,后来又急匆匆回曹县,是不是找那个男人了?他是做什么的?你跟他成亲了么?”
    见我神色尴尬,她倒吸了口气冷气:“那男人难不成有家室?你、你做妾了?”
    “没有。”
    我脸红成一片,头都不好意思抬:“不是妾。”
    “那是外室?”
    我尴尬一笑,摇了下头。
    盈袖彻底急了,气得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你图什么呀,哥哥再不行,你还是正头大娘子,而今呢?明明在长安却不敢见我,有孕了还不给名分,便是外室都不如了。”
    说到这儿,这丫头四处找寻衣裳,往起穿,气愤道:“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把人肚子弄大了,连个名分、说法都不给。他是谁,叫什么,哪里住着,我非要骂臭他祖宗十八代,什么东西,真当你没娘家撑腰了。”
    “别别别。”
    我忙抱住这倔丫头,头靠在她背上,泪如雨下。
    总算没白疼她。
    哪怕日后我和李昭掰扯了,也有个去处容身,不至于再像个无根的浮萍似的,四处飘摇。
    我环抱住她,柔声道:“我的事,一句两句说不清。你就知道嫂子现在过得很好,那个人比你哥哥强很多就行了。”
    “可……”
    盈袖不依不饶:“可你得告诉我你住哪儿,我时不时去看看你,你孤身一人在外,别叫人卖了。”
    “不会不会。”
    我笑着摩挲她的背,将她按在炕上,顺势,重新拉了床被子,躺在她身边,笑道:“不走了,今晚陪你。”
    我还似十多年前,轻轻拍着盈袖的胳膊,哄她入睡,这仿佛已经成了刻在骨头上的一种习惯,蓦地,我想起了素卿,我离开的这些日子,张素卿一直进出左府。
    “对了,太子妃是不是常来看你?”
    “嗯。”
    盈袖打了个哈切,眼里厌烦之色甚浓。
    “她……”
    我换了种说法:“你们聊家常的时候,你有没有说起过嫂子。”
    “没,我才不跟她说这些呢。”
    盈袖还像孩提时般,脚伸进我被子里,靠在我腿上取暖,撇撇嘴:“她每回来都存了心思。问我家里有些什么人?都做什么?我还不知道她?看着良傅和我表哥、表弟立下大功,就想着巴结,这不,打听他们喜欢什么,爱吃什么?家中的夫人年纪几何?素日里穿戴如何?真真是烦死我了,三天两头地往我这里送东西,从吃的到用的,应有尽有,最近甚至还送上了首饰金子,说与我一见如故,把我当妹妹疼呢。”
    “她倒是精。”
    我不禁翻了个白眼,冷笑了声:“我听子风说,她还传过你们的闲话?”
    “说起就气。”
    盈袖抓住我的手,眼睛困得都睁不开。
    我知道,她累了,生了一天,实在是撑不住了,又怕我走,所以紧紧抓住我。
    我反握住她的手,问:“累了就睡,以后再说。”
    “没事。”
    这丫头强打起精神,陪我说话,倾诉这些日子的委屈:“一开始,她看见三哥待我好,就暗示我,妇人名声极重要,瓜田李下的,难免外人说闲话。我想着,她人还可以,就刻意和三哥疏远了。谁知后来,她把她堂妹带来,说是陪我解闷,其实是想撮合三哥和那姑娘。”
    盈袖气得呸了口:“若是做媒,堂堂正正做嘛,谁挡着她了,三哥那么好的教养,即便不喜欢,也不会让她面子下不来呀。嫂子你知道么,她那个堂妹刚见我倒也礼貌规矩,后头熟了后,便仗着自己出身世家大族,低看我,言语虽不曾刻薄,可眼里却满是讥讽,问我为何和前一个丈夫和离?良傅到底好胸襟,能接受我,让我一定要好好服侍良傅,以后给他纳几房良妾,外人也会夸我贤德。”
    “真他娘的歹毒。”
    我没忍住,骂了句:“将怂怂一个,兵怂怂一窝。张家从上到下就没一个好东西,全都是王八蛋。”
    “嫂子,你怎么了?”
    盈袖被吓得一咯噔。
    “没事。”
    我轻抚着丫头的胳膊,笑道:“你接着说,后来呢?她怎么把子风给得罪了。”
    盈袖咬牙,恨道:“三哥顾忌我的名声,立马搬了出去,在附近长期包了个客店住着。那张家小姐好生不要脸,趁着三哥来府里给我送燕窝,偷偷潜入客店,脱光了衣裳,躺在三哥床上,等三哥一回去,她兄弟立马就寻上门,当场抓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