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何索何求

作品:《浮诛谣

    第三十六章
    何索何求
    斓丹从耳室的后门走了出去,太慈宫的后园里树叶茂密层叠,正值中午,暮春炽烈的阳光耀眼地照下来,周遭的绿色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斓丹顺着院墙出了太慈宫,知道申屠锐会受太后的指点来找她,故意拐上了一条偏僻的小巷,漫无目的地沿路而行。她现在不想见他,也不想听他说话,他会有一万个理由向她解释,而且说得情真意切。就算他说的是真的,那也无所谓,她逃避得太久了,到了该自己面对一切的时候。
    很艰难,也很无助,幸好,她有榜样。
    斓丹想到这里,冷漠而无奈地笑了。是啊,周围的人个个都是她的好榜样,隐藏质子身份、谋划多年的申屠铖,机关算尽、准备黄雀在后的申屠锐,无情杀伐、步步为营的萧斓凰,又有哪一个容易了?她若就此自暴自弃,任人宰割,岂不是白白地死而复生一场?
    “浮朱姑娘。”一个小太监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吓了斓丹一大跳,“贵主请您过宫一叙。”
    斓丹勉力定了定心神,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偏僻宫巷,能在这里找到她,除非从太慈宫一路跟来。“前行引路。”她不失傲然地吩咐道,很好奇斓凰要对自己说什么。
    斓凰早已不住在她过去的宫室,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心虚而回避。她性喜奢靡,现居的坤仪殿装饰得金碧辉煌,比当年母后的寝宫还要华丽贵重。斓丹一路由小太监引领着,直觉得珠光宝气、满眼生辉,虽然布置得当,还是不免有些流俗糜费。服侍的宫女太监也站立得满满当当,她被带到一挂芙蓉石珠帘前,隐约看见斓凰斜倚在珠帘后的贵妃榻上,榻前站了两个衣饰华贵的宫女,应该是她的左膀右臂紫鸢和紫黛。
    斓丹没有施礼问安的意思,她知道应该保持正当的态度,至少显得平常一些,可她对斓凰的恨意简直无法遮掩,装也装得不像样,干脆放任自流。
    “你们都下去。”紫黛冷声吩咐,侍立两旁的宫女太监依序退出,掩上宫门。
    寝殿里顿时静得呼吸可闻,自转扇的吱嘎声响得那么清晰,不见有风吹过来,只有条案上香炉里的青烟被扇得弯弯绕绕。
    “听说……”斓凰慵懒地开口,“燕王拒绝封你为妃。”
    斓丹一窒,申屠锐说这话的时候,太慈宫偏殿里明明只有她,太后和他三个人,怎么会这么快就传到斓凰耳中?斓凰的可怕,远超她的想像。
    “可他,答应册封紫孚。”斓凰坐直身子,头上的步摇因而摆摆荡荡。“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紫孚,是因为我。”她说着笑笑,含义复杂,不像纯然的得意,也带了些嘲讽。“那天紫藤花架里,我与他的对话,你也听去了吧?”
    斓丹双眉一轩,恍然道:“是你!是你让紫孚引我去的!”
    斓凰哈哈一笑,这回是真的得意了,“当然了,要是我和申屠锐的密谈这么容易就被第三个人听去,我和他早就死了八百遍了。他在这方面倒是很信我,觉得我会把保密功夫做足,绝不会料到我引你来。”
    “你想干什么?”斓丹冷冷地问。
    斓凰一抬手,紫鸢紫黛掀开了珠帘。斓凰微笑看着斓丹,很美丽的笑容,却让斓丹不寒而栗。“你的声音……很像我的一个妹妹。”
    斓丹的双手在袖中紧张地攥成拳头,说不上是惊惧还是愤怒。
    “我便把你也当妹妹吧。”她虚情假意地说。
    斓丹差点冷哼出声,当她妹妹有什么好?除了被她利用,就是被她陷害!
    “妹子,我倒是要先问问你,知道了这么多内情,你有什么想法?”斓凰慢悠悠地说,“如果我能帮你实现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斓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问道:“你帮我,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斓凰抿嘴一笑,步摇轻摆闪烁,“嗯,说到点子上了。放心,不会让你杀人放火的,只要你乖乖地待在申屠锐身边,适当的时候帮我一把。”
    这话斓丹听着有些耳熟,和当初申屠锐要把她送到申屠铖身边说得几乎一模一样。这话听着令人心寒,斓凰和申屠锐说过那么真切的海誓山盟,斓丹以为他们至少是有些真感情的,可一转眼,斓凰就要在申屠锐身边放钉子了。看来紫孚是一招虚棋,斓凰费了这么大的周章,为的是她。
    斓丹突然理解了申屠铖的话,对斓凰有时候喜欢,有时候心寒。斓凰似乎不信任任何人,也未真心地把任何人当成盟友,她自始至终只相信自己,应该就是这种性格,才让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斓丹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不该问,但她真的很想知道!“既然要成为盟友,我也想问贵主一句话。”
    斓凰点头示意她说。
    “昔日你已经贵为坤仪公主,百般荣宠风光,难道就因先帝狙杀了重汶,你就勾结外人诛灭整个萧旻王朝?”
    “放肆!”紫鸢厉喝。
    斓凰抬手示意她退下,双目炯炯地看着斓丹,自嘲地一笑,“没想到你会问这个,问得好啊。或许这也是我说服你帮我的理由,那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又歪躺下去,显得有些疲惫,“百般荣宠风光?”她极尽嘲讽地冷笑,“不过是转眼烟云。你一个平头百姓,哪知当时的凶险?父皇痼疾缠身,虽然强撑着不被外界所知,但也日渐衰颓,时日无多。太子狂妄无知,五王野心勃勃,无论他们谁当了皇帝,我,我又如何呢?不过被封个长公主,下嫁无能鼠辈,永远离开宫廷,籍籍度过一生,过好过坏全凭他人赏赐。可你看我现在?如果上天助我心愿得偿,我非但是当朝皇后,而且是掌政太后,轮到我凭心情来决定别人的一生。”
    斓丹不语,原来斓凰是这样想的。
    “所以,你要不要站在我这边帮我呢?”斓凰媚媚地笑了,撑着脸颊,直直地看着斓丹,“还有,你想得到什么?”
    斓丹沉默了片刻,平静道:“自由,我想要自由。”
    斓凰听了,弯眉而笑,赞许道:“很好。如果你说想要申屠锐,那我可就要失望了。这么个傻瓜,怎么可能有能力帮我呢?”她的笑容里慢慢地浮现出狠色,“并且,他是属于我的,谁起了贪念,谁就得死。”
    离开的时候,还是来时的那个小太监领她从一个偏僻而隐秘的小门出去,门外是条羊肠小径,两侧翠竹夹路。鹅卵石的小路渐行渐宽,汇到一条石砖雕花的大路上,拐弯处就是后花园的牡丹丛。斓丹不由得生出一阵感触,牡丹丛她来过不少次,却从没注意过还有这么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她回身想告诉小太监不必再送,到了这里她就认识路了,没想到来无影去无踪的小太监早已没跟在她身后。
    阳光正烈,把人照得昏昏沉沉。斓丹顺着大路慢慢走,很快就到了太液池畔。淼淼的湖面上一无船影,刺眼的波光像一片刀光剑影,闪烁得有些狰狞。斓丹被晒得心烦,走进凉亭里,找了个阴凉的角落坐下,这才觉得腿酸,她站了好久,又走了好久。
    她看着太液池水,再广阔又如何呢?照样在重重高墙围护之中,不通四方。
    自由?她想起刚才对斓凰提出的交换条件,自由是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其实也不是很想要。
    只是太想逃离这里了,充满阴谋的、华丽的、晦暗的,各种各样的角落,看上去漂亮的、真挚的,其实满心算计、下手狠辣的各种各样的人,真的让她绝望了。
    她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不是空有雄心大志就行的。当初她绝处逢生,仅凭一腔怨愤,就立志要让有罪的人和她一起下黄泉伏诛认罪,实在是很可笑。更可笑的是,她还对申屠锐说了,他的心里不知道怎么嗤笑她的狂妄无知呢!
    越深入地了解这些人,她越意识到自己复仇的不可能。至少有一点她是做不到的,刚得到申屠锐那么动情的保证后,转眼就在他身边布下眼线算计他、防备他,甚至计划杀害他。因为她做不出,所以赢不了。当丹阳公主的时候,她就是一个没用的人,变成了浮朱也没什么改变。在整个争权夺利的大局中,她到底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家仇国恨?她的家仇国恨,难道就不是斓凰的吗?她倒下一杯毒酒,就感觉自己罪孽深重了,斓凰弑父杀母又怎么样?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一步步接近权力的最顶峰?她的自责,她的复仇是不是太可笑了?随他们去吧,那个小宫女海珊说得很好,大旻早没了。除了还在受苦的人,没人在乎那个已经逝去的王朝。
    申屠锐急匆匆地走来,也对,只要她离开斓凰控制的地方,他自然就能找到了。
    人人都跟她说宫廷可怕,她原本不觉得,只觉得荣辱贵贱太过分明,直到现在她才领会宫廷到底可怕在哪儿,看上去空无一人的地方,或许有无数双如同鬼魅的耳目。
    申屠锐走进亭子,在她身边坐下。
    “你……应该听听我的解释。”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斓丹看了看他,又看向池畔刚展开圣洁花瓣的芙蕖。不知应说芙蕖似他,还是他似芙蕖,总之很美。他双目沉沉时显得很深情,一脸决绝时似乎忍辱负重中又有那么些浊世中一点点真诚的圣洁。或许吧,她淡淡一笑,再美的花,根也在淤泥污浊之中,再清甜的莲子,心也是苦的。
    “斓凰决意要个男孩,就是铁了心要逼宫夺位。”他轻声说。她不觉得他的戒备是多余的,谁知道周围有多少双耳目在听着看着呢,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她都佩服他的胆量。“随着她分娩日近,形势会越来越凶险。我置身其中,也没有十成把握自保。”他自嘲般苦笑,毕竟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承认无可奈何很难堪,“我没办法抽身,但你可以,只要没有正式名分。我希望……你能平安活下去,哪怕有一点点的危险,我都希望你能安全避开。”
    “嗯。”斓丹抿嘴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果然又是这一套,怕她危险,想她平安,又何苦将她拖入这场滔天阴谋之中呢?他有的是办法保全她,唯独不包括封她为妃。她再傻,现在也懂得思前想后了,或许他也中了斓凰的阴谋,斓凰要他封紫孚而不封她,就是要她嫉妒怨恨,对申屠锐寒心,变成一个为其所用的棋子。斓凰的这招成功了,她真的对申屠锐寒心了。只怪她太傻、太容易被迷惑,竟然相信申屠锐是真的喜欢她,因此她也真心地喜欢着申屠锐。
    她的平静让申屠锐如鲠在喉,后面的话竟说不出口,只能皱眉看着她。
    “申屠锐,我懂,我都懂。”她说。当然,形势如此严峻,他绝对不能违背斓凰的意思。
    “真懂?”申屠锐轻嗤。
    斓丹这次没回答,她怎么有把握说懂他呢?
    “还是生气的吧?”他笑了笑,凑近了看着她。
    “还有些伤心。”她点头。有些……到底有多伤心,她也不知道了,至少已经伤心到能如此淡然地说起这件事。
    “想要什么补偿?”他误解了她的平淡,眼眸含笑地问。
    “姜儿。”
    他听了皱眉,“你就死心眼吧!一个下人而已,何必这么耿耿于怀?”
    斓丹看着风中摇曳的荷叶,固执道:“对我来说,她不仅仅是个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