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四)
作品:《不自由恋爱》 何秀桃原本是台中某大户人家的千金,和蓝安淑一样,从高等女学校毕业后,便被父母安排结婚,但她不肯听从。
因为她很早就发现自己只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而且她也跟高等女学校的同学郑凉谈起炙热的恋爱,自然不愿与别人成亲。
何秀桃与郑凉瞒着父母幽会互诉衷情,却还是被父母发现了,双方父母联手把她们拆散,逼她们出嫁。
何秀桃被关在家里好几天,终于找到佣人偷懒的空隙逃出家门,带上一把刀,直奔郑凉家。她翻墙爬窗,找到了郑凉,两人为彼此坎坷的恋情抱头痛哭,很快就决定要以死明志。何秀桃用刀子切下庭园里的两朵玫瑰花,与郑凉各执一朵,一起到海边,跳海殉情。
她们相信两人的情感一定能在彼世开花结果。
但何秀桃被救活了。
救了她的人,就是刘丰昭。
当时刘丰昭在海边的工厂当女工,正值休息时间,在厂外间晃,看到她俩手牵手步入海中,越走越深,一看就知道大概是怎么一回事。
刘丰昭马上衝进工厂仓库找出一大綑绳索,一头绑在岸边的防风林树木上,另一头绑在自己腰上,奔进海里,向何秀桃伸出手。
儘管怀着坚定的殉情决心,何秀桃的身体还是凭着本能在海流中挣扎求生,最后握住了刘丰昭的手,被她救上岸。
刘丰昭接着又试图要救郑凉,但她大概是被暗流捲走了,请附近的船家来帮忙找人,连尸体都没找着。
何秀桃得知消息,悲痛欲绝,喊着郑凉的名字往海里衝,想随之而去。刘丰昭将她挡了下来,大吼着:「喂,你很想得到幸福吧?你有多想逃到死后的世界,就代表你有多想得到幸福吧?既然如此,那就活下去!这样你就有机会获得你要的幸福!」
何秀桃被那番话打动了,嚎啕大哭。
她不愿再委屈自己,因此决定不回去原本的家,赖着刘丰昭问:「我不知道要怎么自己活下去,请你教我。」
刘丰昭本想带何秀桃到工厂当女工。但殉情和救人的事件实在太有话题性,在周边地区引起轩然大波,刘丰昭只得离职,带着何秀桃辗转来到台南当女工,总算摆脱了被八卦的命运。
然而,不管在哪间工厂,同事的共同之处就是老爱间扯淡、说长道短、探人底细。
眾人都在碎嘴的时候,只有何秀桃跟刘丰昭绝口不提自己的事,尤其是刘丰昭,总是面无表情,没人见过她笑。两人就像彼此在工厂里唯一的靠山,会在被探问私事时掩护对方。
她们一起吃午餐,因为住得很近,所以也一起上下班。她们从来不聊自己的事情,就只是安静地待在一起,偶尔说起想离开工厂的工作,从事其他行业。
就这样过了半年左右,刘丰昭看到產婆学校的招生公告,便决定要去上课,离开了工厂。
何秀桃早已在这样的相处中,对刘丰昭產生了爱情,便在刘丰昭离职之际鼓起勇气告白:「丰昭,我喜欢你,希望可以跟你长相廝守。」
刘丰昭直截了当地回覆:「你的爱情不在我这边。」
真是乾脆啊。何秀桃苦笑,「是吗?我看你看女人的眼光,以为你也喜欢女人……」
「可能吧,但我没什么感觉。」
「我倒是真的很喜欢你。可以跟你保持联络吗?」
刘丰昭想了想,「……好吧。你要活下去。」
「你干嘛说得好像我又要去寻死一样?」何秀桃轻笑,对刘丰昭道出了与郑凉之间的一切。
刘丰昭倒是什么也没有说,和她一直以来一样淡漠,像是不想与任何人维系关係,但如果遇到生死关头又特别衝动。对于她选择朝產婆之路前进,何秀桃一点也不意外。
在刘丰昭到產婆学校上课之后,何秀桃也录取了百货店的工作,曾跟几个其他女同事发展出介于友情与爱情之间的曖昧关係,但总随着对方离职而告终。
唯有对刘丰昭的感情,不曾改变。
何秀桃总是鍥而不捨地编造各种理由去找刘丰昭,表达爱慕之心,希望有朝一日能让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展露由衷的笑容。
可惜,她从未成功。
然而,刘丰昭到了偏远的芳崙庄之后,何秀桃来找她,发现有个人轻易就牵动了她的心思,让她脸上的表情变得丰富多样──那个人就是蓝安淑。
起初何秀桃也想击败蓝安淑,但随即就醒悟,自己赢不了的,毕竟恋爱就是不由自主的情感。
她不得不对刘丰昭死心,后来意外邂逅了何玉釧,抓住了当年想以死亡交换的幸福。
「……我也是脱离了家才能跟釧在一起,跟真心相爱的人一起生活,可以让把生活的苦都变成甜。」何秀桃陶醉地下了结论。
蓝安淑沉默地听完,露出虚偽的微笑,「那真的恭喜你们。」
「你的感想就只有这样吗?对于丰昭的感情,你都没什么话要说吗?这下你知道丰昭是多好的人了吧?也知道你对丰昭的意义了吧?」
「我跟她是朋友。」蓝安淑不冷不热地说。
「可恶!你这个笨女人,明明喜欢却又不承认!」何秀桃愤而捶桌,瞪着蓝安淑,「我看到丰昭与幸福近在咫尺却得不到,真的比她还着急!我问你,產婆执业需要登记,你知道吧?」
蓝安淑以静默回应。
「反正呢,带你走之后,为了不让你被家人找到,她就不能合法执业了!我问她真的愿意吗,她说只要是为了你,她什么都愿意。」何秀桃摇着蓝安淑的肩膀,越摇越大力,「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她对你这么好?你一辈子再也遇不到这么爱你的人了!」
方才被赶到厨房忙碌的刘丰昭,听见音量越来越大,匆忙跑过来,「何秀桃,放开她!」
「我才不要,我就想听听她到底在想什么!说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何秀桃抬起蓝安淑的下巴,刘丰昭撇开她的手,她想举起另一隻手,也被刘丰昭抓住,两人拉扯间,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声。
刘丰昭说:「安淑,我听到你家车子的声音了,你先走吧。」
「那我先告辞了。」
见蓝安淑提起提包,何秀桃甩开刘丰昭,拾起桌上的纸片,塞进蓝安淑手里,「别忘了这个!你这个胆小鬼,赶快长大,不要再被什么狗屁家规限制了,莫名其妙!」
蓝安淑含恨踏着步伐,隐忍着泪水,上了车。
刚才何秀桃说的故事,让她惊叹连连,一则敬佩何秀桃的勇气,二则心疼刘丰昭未曾提及的经歷,三则诧异于自己对刘丰昭意义之深重。
何秀桃说这段故事,无非是想鼓励她不顾一切,与刘丰昭双宿双飞。
就像陈三和益春说服五娘私奔到泉州一样。
可是她就是没办法像五娘一样唱出「为爱不管后果是怎样」。
她不只是个胆小鬼,还是个奸诈庸俗之人。
此刻,她心里流转的,都是这段时光盘绕在心头的想法:
她也有少女情怀,她也感动于爱情的无限美好,真心佩服那些愿意为了爱情对抗父母的人。
然而,刘丰昭跟她都是女人,她们除了不被社会接受之外,还有其他做不到的事。
她一直都渴望嫁个好丈夫、生养小孩、经营一个幸福的家庭。
为什么她的爱情与理想生活会出现如此巨大的衝突呢?
为什么真的自由恋爱了,却无法得到她渴望的幸福?
难道说真正的自由恋爱,就注定无法过着安泰的生活?
还是说,根本没有什么自由恋爱,只有刘丰昭说的不自由恋爱?
这让她一直非常困惑,非常愤怒。
她甚至搞不清自己在抵抗什么,只能一再地重复「我们是朋友」这句话。
刘丰昭提出私奔的意见后,她暗自考虑过刘丰昭產婆事业的问题,就像何秀桃说的,阿爸一定会动用一切关係追查她们的行踪,她们必须低调地、不留名地过日子,于是刘丰昭就不能继续当產婆了。那么,她们要怎么生活呢?刘丰昭一定是为此替她寻找洋裁的工作。
但刘丰昭怎么办?要放弃专业,回去做像女工那样纯粹的劳动吗?
她非常喜欢刘丰昭替人助產时熠熠生辉的模样。
她甚至怀疑,一旦放弃產婆工作,她会因而不再眷恋刘丰昭了。
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刘丰昭,她也不喜欢到处劳动。
她憧憬那些独立自主的职业女性,但她并不憧憬没有家庭撑腰的感觉。
爱情很崇高,勇于追求爱情的刘丰昭很伟大,她自己也经常不理性地随着爱情起舞,但她不会为了恋爱捨弃她从小到大渴望的幸福。
从头到尾,她始终知晓自己是多么市侩的人,即使真的能和刘丰昭长相廝守,她一定还是会选新龙哥。
这样的她,却总是抵抗不了欲望,接受刘丰昭充满爱意的表达。
她好像只是在利用刘丰昭给予的温暖,其实心里都打着这种爱慕虚荣又现实的算盘。
她不愿让刘丰昭知晓她实际上都怀着这些丑恶卑劣的心思,所以她永远不会说出拒绝的真正理由,却也捨不得切割两人关係,「我们是朋友」就是这么一句曖昧不清、不必选择、享尽一切好处的藉口。
蓝安淑,你真是个贪得无厌、罪孽深重的恶女啊。
下了车,她摀着闷痛的胸口,快步进入房间。
她得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儘管知道做了也只是徒增刘丰昭的期待,她还是奋力画起何秀桃说的西装,让粉土饼代替她在布料上流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