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作品:《伞匠娘子的水乡生活

    杨兴农巴望着邱氏当面给张老三服个软,这事儿也就慢慢过去了。
    可邱氏是个怎样的人?她一摔屁股坐到地上,作势哇哇哭起来:“这个事儿不能怨我,不能怨我,他张大叔,村长,阿媛前些日子确实是答应下来的,我怎知临到了这个时候,她会反悔啊?!我也是个老实人啊,说谎话那是活该被割舌头的!”
    她虽极力用撒泼掩饰心虚,却终究不敢抬眼看张老三一眼。
    邱氏算准的,阿媛一个孤女,将来能嫁什么人?如今有这么丰厚的聘礼,张闰生又是独子,张家二老过世以后,家里的大小事物,还不是阿媛一个人说了算。再说这张闰生也不是天生傻的,将来的孩子未必傻,阿媛守着孩子过日子,不是也一样有盼头么?人老了不都是守着孩子过么,年轻的十几年,一溜烟也就过了,她邱氏还有村里的妇人,哪一个不是这样过的?
    哪有阿媛这样差的条件,还不愿意的?是她邱氏,她就一百个愿意!
    邱氏料定了是石寡妇单方面不同意,甚至隐瞒着阿媛关于她的婚事。
    于是邱氏摆了这么大的阵仗。先是在张老三面前夸下海口,又招呼了南安村的村民来看热闹。
    人多,气势足,石寡妇就是再厉害,她拦得住几十号人?
    众人看她凄凄的样子,也犹疑起来。莫不是阿媛真是早应下了,否则邱氏哪里来的把握让张家抬聘礼来?可若是答应过的,这下子为何又不承认了?
    众人都看着阿媛,想来她也是要辩白的。可这次率先开口的是石寡妇。
    “你这个腌臜货!阿媛几时答应过你?我知道阿媛不会为了那点钱财就答应这种婚事,没想到你今天闹这么大一出。事情没成,你倒先忙着脱罪了!”
    石寡妇从自家门槛上下来,一把狠命扭住邱氏。
    邱氏不依不饶,嘴里骂嚷起来:“她就是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我私下碰到她时说过的——”邱氏的话尚未说完,嘴巴已被石寡妇毫不留情地撕扯住,痛得她直冒冷汗,含糊不清地呻吟起来。
    石寡妇怒火直往头上窜,手上的劲儿越来越大,嘴里啐出口唾沫道:“老娘就是怕你私下里去说道,每次阿媛出门,我都送出去老远的。你私下说的?她私下答的?你这舌头小心将来下地府被割了喂!”
    阿媛想石寡妇平时是一个不愿惹上半点是非的人,如今竟为了她的事如此拼力。石寡妇平日里亲善和慈的模样和眼前发怒撒泼的身影慢慢重叠,阿媛心里觉得这反差大得让她惊讶,更多的却是感动。
    ☆、第31章
    石寡妇强势, 邱氏也不示弱,两人很快由口角转为厮打。周围人刚才被石寡妇的突然发作怔住,见情势变恶劣, 这才想起劝阻两人。
    石寡妇和邱氏被拉了开来,两人均显得狼狈至极,脸上却都没有半点服气。
    阿媛率先扶起石寡妇, 帮她理了理衣襟。石寡妇见着对面的邱氏自己扯好了衣服却拿眼恶瞪她, 她心下大是不快,又待发作。阿媛对着石寡妇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莫再出头。
    阿媛到底是不是私下答应过什么,众人均是好奇,杨兴农亦是忍不住要上前发问, 可还没等他问出口, 阿媛已转身往张老三处走去。
    “张大叔, 您愿选我做儿媳妇,是看得起我。只是我福薄,怕是要负了您的好意。邱婶子说她曾私下与我商定, 也是纯属胡言!我阿媛虽是个丫头, 答应过的事也是要算数的,有便是有, 没有便是没有, 绝不像有些人,为了一点好处在这里信口雌黄!”
    邱氏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等众人都朝她看过来,那脸又转为晦暗的白。
    邱氏这么卖力地做媒人, 不可能没有好处的,只是最初村民们都没细想这些,如今阿媛亲口说出来,倒像是阿媛一定知道邱氏干过什么勾当,众人心中不由得鄙夷起邱氏来。
    邱氏见不得众人那种怀疑的目光,挣脱那些或扶着她或按住她的手,几步冲到阿媛面前,“你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婶子我好心好意给你做媒,你倒是污起我来了!你明明是答应我的,现在变了心意了!”
    张老三朝邱氏淡淡看了一眼,邱氏立马有些心虚,没再言语。可她又不愿在一众村民面前失了气势,所以仍旧维持着她那副气鼓鼓的样子,只是不敢再看张老三了。
    这次换张老三开口,“阿媛姑娘,我信你说的便是事实。不过,有些东西,你可以先看看,再做决定。”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打开来递给阿媛。
    众人见他是当面递的,晓得那不是见不得人的,便都围上去看。只瞧见那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末了还按了红指印。乡下人虽不识字,但也晓得按了手印的东西意义重大。而阿媛面上的神情变得凝重,这也让众人猜测不已。
    村长杨兴农却是识得几个字的,见到那些字,真是替阿媛不平。
    “张老哥,这……这东西可是真的?”杨兴农问道。
    张老三微微浮了浮嘴角,冷道:“我张老三不拿假东西吓唬人。”
    杨兴农叹了口气,对阿媛道:“咱们农人不随意卖地,不过阿媛你另有谋生,有无田地倒不要紧,就给了张家吧。”
    村人均不明所以,七嘴八舌地逮着村长焦灼地问起来。
    杨兴农眼中满是怒气,涨高了声气道:“吴有德向张家借了钱,拿地做了抵押,逾期不还,人家这是来收地的!”
    村人惊讶之余,纷纷骂吴有德不是人。
    阿媛倒是很快平静下来,见那字据各项齐备,就算到了里正那里,只怕也没有转折余地。只是没想到,吴有德生前舍不得卖的地,如今仍旧相当于卖了,想他就算活着,也绝没有钱去赎地。终究是个落魄的人,活着死了有什么区别,还是死了的好。
    阿媛对张老三道:“这地归张大叔了,只是之前我叔将这几亩地租给村里王山泉大叔家了,今春刚播了种,还望张大叔宽限些时日,等秋天收成了,再来收地。关于这地归属的字据,我现在倒是能马上给张大叔写一个的。我们村的几十号人都在这里做见证,我赖不掉的。等到了时候,我再与张大叔带着户帖一同去里正处做个正式的手续。”
    阿媛倒是知道了,既然这地早就抵押给了张老三,难怪邱氏要如此卖力游说,又难怪她不怕得罪自己,实是这些地的事情,邱氏觉得已轮不到自己做主了。
    这些地就算马上给了张老三,阿媛至多也就损失一些口粮,可她偏要拖一拖,好叫邱氏的心悬在那里,难受不已。再者,许多村人并不知道王山泉租吴有德地的事,趁着这机会将事情说出来,表面上是她大肚地替王山泉家着想,内里是叫村人思考其间联系,撕开邱氏的脸皮。
    闰生在一旁急得掉眼泪,他是知道什么的。媳妇儿要地就是要他,媳妇儿不要地就是不要他。
    张老三倒是很干脆,“好,不急,就年底来收。”
    邱氏听得这话,眼里蓦地挤出泪来,又拍着胸口呜咽不止。
    众人怀疑邱氏在婚事上使着怪,见她那样,倒也不愿劝她。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有了一个了结的时候,张老三又不动声色地掏出一张纸来,照旧是写了些字,末尾按了手印的。
    “又是啥?吴有德又签下什么了?”众人不由得都替阿媛捏了把汗。
    阿媛展开那字据,石寡妇立马小心问道:“那杀千刀的又欠啥了?”
    阿媛叹了口气,“婶子,是三十两的借据。”
    石寡妇抚了额头,那里似有冷汗浸出。
    村人顿时炸开了锅,三十两!
    这是许多贫户数十年也未能积攒到的进项。
    阿媛向石寡妇耳边道:“婶子,便帮我取些钱来可好?”石寡妇意会,那是阿媛存在她那里的钱。
    将宋明礼的钱还了以后,阿媛曾拿出五两银子给石寡妇,其余的仍放在颜青竹那里。本是想多拿些的,可想到数目大了,只怕石寡妇不会收,还会疑惑她怎会有那么多钱,便只拿出五两。如今阿媛有些不好意思,那些钱,说好是孝敬石寡妇的,却要拿出来了。
    石寡妇自然替阿媛不值,仍旧苦着脸往屋里去了。
    不过一会儿,便见她取了个包袱出来,阿媛接到手中。众人听到里面摩挲出金属的声音,猜想必是钱财。
    “阿媛,那些可是你娘留给你的嫁妆?”杨兴农想起之前吴有德死时,在屋里发现的银钱,当时阿媛和颜青竹都说是吴有德挖出了柳巧娘留给阿媛的嫁妆。阿媛如今还能拿出些钱来,那自然只能是这个钱了。
    阿媛自然知道,嫁妆这事儿子虚乌有,不过是当时为了圆谎才编的由头。当下也不便言语,只得点了点头。
    围观的人中也有不少是参与了吴有德后事的,自然也忆起这些钱来。当时虽没人会仔细点算这些东西,但想来也是有好几两的。
    可惜了,真是可惜。若不是吴有德欠了债,阿媛有这么丰厚的嫁妆,谁不巴望着娶回家呢?
    可是几两银子也不够还三十两的债啊。
    阿媛见那装钱的包袱还是原来涨鼓鼓的样子,知道石寡妇是半分钱都没有花,也就不点算了,直接将包袱递到张老三手中。
    “张大叔,这是五贯钱,您点算点算。”
    张老三掂了掂重量,道:“好。钱我先收着。只是,剩下的钱,姑娘也要给个期限还清吧?”
    阿媛淡淡道:“便只有这五贯,没有剩下的了。”
    众人一怔,阿媛还想赖了张老三的账不成?她一个姑娘家,确实没啥本事去赚钱,更何况连仅有的田地和嫁妆都赔去了。可张老三的账,谁又赖得起呢?人家虽不是南安村的人,可毕竟是东溪村一霸。
    张老三抬眼,仔细看了看一脸镇定的阿媛,“姑娘是什么意思?”
    阿媛将手中的借据反送到张老三手中,“朝廷律法有定,民间借贷需有保人,这张借据上只有我叔的名字,并无保人的签字或手印。”
    张老三道:“可吴有德签下这字据时,有我东溪村的教书先生钱先生在场,借据也是钱先生代为书写,钱先生便是保人。姑娘若以无保人为由想拖欠欠款,怕是到了官府也不是个正当理由。”
    阿媛一笑,道:“哦?张大叔是说,那位钱先生便是保人?”
    “没错!”
    阿媛点头笑道:“律法有令,欠债人或伤或死或逃,无力偿还欠款的,由保人偿还。张大叔是找错人了,该去找那位钱先生才是!”
    张老三诧异,怒道:“你这个丫头胡言乱语什么?钱先生又不欠我钱,我找他做什么?你爹欠了我钱,他死了自然是你来还!”张老三虽是怒,心里却不由自主觉得,这个丫头讲的,恐怕也不全是假的。
    围观一众中,却突有人道:“阿媛讲的,肯定不是骗人,人家在镇上梅吟诗社待了那么多年,没准儿就是那些才女娘子讲过这等律法。”
    又一人道:“我有个亲戚住在镇上,前阵子还来给我借钱呢。我奇怪是怎么回事,镇上人还给我一个乡巴佬借钱?原来啊,他给一行商做保人借了邻居几十两银子。那行商原来是个骗子,骗了这钱就走了,三年都没回过枕水镇。他那邻居便拿着借据找到了官府,官府见借据上有我亲戚做保人,便判了他来还债。他是还不起了,这才低了头管我借钱的。”
    “真的吗?看来不能随便做保人啊。”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
    张老三厉声一呵斥,众人又平息下来。
    “阿媛姑娘,借据上并无钱先生的名字,说起来他也算不得是个正经的保人,我看,这钱还是找你还合适些。”
    阿媛道:“张大叔的意思,便是说这借据没有保人,却硬要我这个不是女儿的女儿来还债?那么,我便告诉张大叔,这债要不要还?要谁来还?还多少?无非那几种可能而已。张大叔要不要听我这个小女子来讲讲那些可能?”
    张老三冷眼看着眼前的娇小女子,心下突觉以前着实小瞧了她,邱氏言其是一无靠孤女,平时话少,瞧着胆小,如今见面,倒觉得她颇有些骨气,不仅识字,还敢讲道理,太不似一般乡野女娃。吴有德常在他面前夸自己女儿漂亮,要送给他做儿媳妇,还以为她就是个又几分姿色的村姑,没想到是眼前这般气势。
    “你尽管讲来。”张老三道。
    阿媛默默吸了口气,道:“早年我娘确实曾送我去镇上梅吟诗社,娘子们知书达理不说,对律法释义也十分精通。我比之娘子们,自然有天渊之别,不过,我可以就我目前知道的,推算一二。
    一,这张借据没有写明保人,很可能官府不认这种不合律法的借据,那么我便不用还债。
    二,虽然借据不合律法规定,但张大叔可以找到钱先生作证,证明吴有德确实欠了您三十两银子,借据是他代写,并且他当时在场见证,但钱先生愿意作证的话,等于说明自己担负了保人的职责,只是没有在借据上签字而已,我想钱先生自然是高风亮节的读书人,只是这种时候,愿意拖自己下水的人并不多。
    三,您真能找到高风亮节的钱先生作证,并且官府认为钱先生只是代写借据,并不是保人。那么这个钱由谁来还呢?大家都知道,我并不是吴有德的亲生女儿,我姓冯名媛,祖上是京城人,将来我嫁人,也是随夫之姓,跟吴有德有什么关系?张大叔若觉得吴有德借的三十两银子,除了赌钱还有花在我身上,那我赔了您五贯钱,也是绰绰有余了!”
    阿媛一口气讲完这么多,倒让众人傻眼了。平时阿媛在村里见到他们,最多打个招呼,半句多的话都没有。想不到,她说起话来一道是一道的,言辞与神情都是不卑不亢,和以前羞涩胆怯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啊,是啊!张大哥,吴有德的钱若是有半分花在阿媛身上,她还用起早贪黑去镇上卖糕吗?人家把嫁妆钱都给你了,也是不容易了。”
    “张大哥,你这借据做不做数还不知道呢,再说事实上阿媛又不是吴有德什么人,与其去了官府一两都捞不着,不如现在拿上这五贯。”
    众人纷纷相劝。
    张老三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为了儿子能娶到心仪的媳妇,他不得不狠心去为难眼前这个丫头。
    见张老三抿唇不语,阿媛又道:“大家也别劝张大叔了,毕竟三十两不是小数目,还是张大叔自己定夺好。”
    众人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都瞧着张老三怎么个说法。
    石寡妇绞着衣角,不住朝杨兴农使眼色,心想,大家虽不相劝,可你是村长,你说的话自然有分量得多,你该劝劝。
    杨兴农见了石寡妇的神色,却并不相劝,急得石寡妇直跺脚。
    未得张老三回答,阿媛又道:“就算官府真判了我该当来还债,我也是还不起剩下的二十五两的。或判笞刑,或入奴籍,剩下的二十五两便是以刑偿债。”
    众人听得一惊,阿媛一个弱小的姑娘家,竟要以刑偿债。张老三若再逼下去,真是黑了心了。
    张老三见众人看他的神色都多了些怒意,心中竟有些动摇。他再看看躲在他身后的闰生,闰生拽着他的袖子直哆嗦,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像是在说“不去了”“不取了”,张老三楞了一瞬,终于想明白他说的是不娶了。
    阿媛见着闰生哆嗦的样子,心想今天众人围观的盛况一定把他吓坏了,心中虽有怜意,却冷静地知道自己的态度不能有一丝放软。
    “张大叔,请您再仔细看看这张借据。”随着阿媛的话,张老三不由马上抬手看去,他既吃惊于自己好似马上听命般的态度,心中又琢磨着这丫头还要挑出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