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池金鱼 第29节

作品:《粉池金鱼

    “……”
    陈池羽添油加醋,“哎……还不是嚎啕大哭,就一直默默低着头,也不怎么出声,真可——”
    “可怜”还没说完。
    梁季禾已经挂了电话。
    迎接他的,当然不是早就溜了的陈池羽,更不是偷偷哭着的陈子夜。
    相反,陈子夜正在台上,她唱的正是《雷峰塔》里《断桥》一折,选这一出完全是因为讨巧,毕竟扮演的并非凡人,扮相上更加仙姿飘逸一些,是所有扮相中,最适合展露陈子夜外在的。
    其次这一折情感起伏虽大,但并不复杂。
    断桥之上,许仙与白娘子久别重逢,由悲道出喜。
    但偏偏撞上这出戏……许仙原是观妙反串扮演。
    又恰好在上断桥前,融入了1955年姜泠老师电影版中的戏剧演绎,以悠长但又绵软的水磨腔,道出了小青担心姐姐情深不寿的热肠,两三句甩袖下来,陈子夜便已经开始哭了。
    下了台,她还沉浸在刚刚的戏文里。
    虽说台上次次尽力,却没有一次像这样感同身受的尽情。
    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哭,其他人也只当她是入戏太深,安慰道贺以后,便各自散了继续表演。
    只有陈子夜一边哭,一边卸了妆,越抹越乱,最后使劲搓洗到整张脸都泛着白。
    她从戏院后门出来,刚要关上门时,被人用力拉住胳膊。
    “……梁、梁先生?”
    “嗯。”
    梁季禾刚到时,她已经在台上表演,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放平时,陈池羽的作弄他一秒钟就可以看出来,刚刚听他做作描述陈子夜哭的那一刻,他的心揪在一起,几乎没有多想。
    ……他从来不知道。
    原来女孩子的眼泪,既是发光的贝母,也是刺透的冰尖。
    陈子夜脸上还挂着刚哭过的痕迹,声音低哑,“您怎么来了?在台下没看见您……”
    “找你。”
    “……嗯?”
    “还想哭么……”梁季禾把她拉到门外,檐下只容得下两个人面对面而立。
    陈子夜哽咽了一下,觉得就冲自己现在的状态,也很难口是心非,:“其实还想的……”
    “只是因为剧情?”
    陈子夜本想摇头,却被他直接伸手按住后脑勺,让她埋在自己和赤色的木门之间,进入一个温暖又完整的怀抱,她的额头正好枕在他的锁骨上,鼻尖轻轻擦过,有淡淡的果木香。
    是让人觉得很安心、很好闻的那一类气味。
    声音从她头顶、耳边传来,她分不清楚。
    像是在颅内响起,“不重要,想哭就哭,愿意说话再说。”
    这是一个带着强烈安慰意味的拥抱。
    陈子夜这样告诉自己,虽然眼泪不争气地挤出眼眶,但只是那一瞬。
    她尽力平静情绪,只几秒钟后,微微用力挣开。
    抬头时她的嘴巴不小心触碰他的喉结,她能感觉到梁季禾的手把她揽得更紧。
    不同于只是几秒钟的安慰,陈子夜感知到这个拥抱的意义,可能不同。
    她很小声地说:“……梁先生,谢谢您的安慰,我已经好多了。”
    “嗯。”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陈子夜想了想,尽量组织语言,委婉提醒:“您松开我吧……给人看到了不太好。”
    梁季禾听她声音稳定下来,松开手,拿直接的眼神问她:“怎么个不太好?”
    作者有话说:
    对不住朋友们!更新晚了!
    *感谢捉虫!
    第18章、非分
    “就是……不太好。”陈子夜耸了下肩膀, 力气落到手臂上,想挣开一些距离。
    放空时反而会想起聚焦的画面,游来游去的彩色金鱼, 左右踱步的师父,剪刀划过布匹时的撕裂声。梁季禾没有应声,却用不松手传达他在等一个答案的意味。
    即便不是具象的答案, 也应当成为一个说法。
    陈子夜拧紧眉心,如实说:“我演过很多次丫鬟。”
    “嗯。”
    “但是她们的性格并不相同……”陈子夜细数, 有全心全意只想照料好小姐的,有一心只想攒足盘缠回乡嫁个好人家的, 少次几个是削尖了脑袋想攀高枝的。
    梁季禾饶有兴致地问:“结果呢?”
    “有成的。”陈子夜抬眸,没有躲闪,知道他问的是最后几个,“但是,大多数下场很凄凉。”
    这样的角度有一些刁钻,梁季禾欲言又止地怔了一下,很快勾笑, “劝你多琢磨戏剧的人,好像是我。”
    “……嗯。”
    “劝你不要太入戏的, 可能也是我。”
    陈子夜理解似的笑了笑,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凉意,“……我能分得清戏文和生活。夜聊时她们经常说, 拥抱、牵手、甚至……其他的, 放现在,并不是只有恋人之间才可以做。”
    梁季禾始终蹙着眉, “她们说的不算。”
    陈子夜挪开眼, “……嗯, 可能是我比较传统,我从来没有过那些非分的想法。”
    声音越说越低,语调也半醉半醒。
    哪些是非分的想法?
    梁季禾的脸上既有不明所以的无奈,也有清清楚楚的愠怒,“我有时候在想,我在你心里,会不会其实是个坏人的形象——一个擅长算计的生意人。凡事都需要你这样防着、怕着,唯恐要拿些什么跟我交易。”
    陈子夜急着摇头。
    只是有时候平等善意的无所图谋,更让人不安,她眉心动了动,“……我没有这样想过。”
    梁季禾手指僵直了一下,松开她。
    陈子夜反而神色轻松了一些,“要是像您自己说的这样,我反而是不怕了。”
    她没有任何恭维的意思,以口抵心,“我知道您不是……不管对师父,还是我们,您都一视同仁地尊重和照顾,就算是杨叔帮您开门,您也总会多说一句‘有劳了’,我想戏院上下没有人不打心底里喜欢……”
    意识到什么,她立即改口:“敬、敬重……您……”
    在宿舍夜聊时,不止一次,不止一个人,对梁季禾赞不绝口。都是浸泡在戏文和电视剧里长大的女孩子,对古代骁勇善战的定北侯、对现在一掷千金的业界精英,都有着深刻明确的印象。
    但梁季禾又好似不在其中。
    他有一种骨子里就存在着的温柔和平等,他看花是花,而非美,看玉是玉,而非贵。几个女孩子挤在一个暖被窝里时,观妙在半梦半醒之间曾说——梁先生这样的人,放古代一定是个芝兰玉树的尚书郎。
    陈子夜那晚一直安静听着,任由思绪乱游。
    她觉得也不是——
    梁先生在她心里,不是混迹商场的生意人,不似周旋官场的尚书郎。
    倒更像是背着竹筐,日日等昙花一现,却不是为了采撷的少年郎。
    但是再好听的言语,没有正中心意,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梁季禾无奈地扯了下嘴角,“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实际上,我的耐心和脾气都非常一般,只是谈不上太差。”最终叹气,“我不习惯在随意的场合,聊重要的事情。”
    “……那我不说了。”
    梁季禾也不在继续上个话题,只保留安抚的语气,“送你回去。”
    陈子夜摇了摇头,拒绝得很坚定,“……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梁季禾听她这么说,觉得新鲜,眉心舒展了一些,“你还有不想回去的时候。”
    顾不上在意梁季禾言语里的调侃意味,陈子夜思索了一下,观妙的事情始终纸包不住火。
    犯愁的表情藏也藏不住,陈子夜说,“梁先生,我能请教您一件事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先说。”
    “如果您有一位关系很亲近的好朋友,做了一些出格的事情……”
    被梁季禾打断,“你就拿你自己说。”
    “哦……”陈子夜有点委屈地点点头,“我知道她有错在先,但我没办法放任她不管,现在师父知道了,我很害怕,我不知道师父会怎么处理,但我不是怕被连累,我只是没办法接受……她可能会被开除这个结果。”
    梁季禾当然能听懂她在说什么,甚至比她更清楚,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陈子夜胡乱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您不用理我。”
    梁季禾往下低头,离她更近一点,与她对视。
    “谈人,我没有办法谈好与不好,但有善恶之分,这个世界少了哪一种人,都不是今天的样子和规则;谈事情,你分对错,也许有些人只分赞同和不赞同,赞同能做,为了正义,不赞同也能做,为了更正义。”
    陈子夜微微一怔,从没有人这样教过她。
    她没有应声。
    梁季禾在她的眼前逆光而立,光芒穿越熨烫齐整的衬衫,替他模糊挺拔的轮廓勾边。
    “……那我回去了,现在就回去。”
    梁季禾被她大段沉默后得出的结论逗笑,语气隐隐不爽,“你不用听我的,我是个会算计的生意人。”
    “……都说了您不是了。”陈子夜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我没想让您不开心。”
    “走吧。”梁季禾先往车边走。
    他犯不着跟一个小姑娘生气,一通掉了几滴眼泪的电话,就让他鬼使神差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