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235节
作品:《柳竹秋》 萧其臻问:“后日朝会,地方官员将一齐入觐,陛下也不出面吗?”
内官点头:“陛下已命太子殿下代为接见众臣。”
萧其臻以为皇帝故意拒见,递折子多半也无用,改去东宫求见朱昀曦。
朱昀曦想早晚得碰头,做主公的哪能怕臣下,传旨许他入宫见驾。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无名氏《班昭女诫引鄙谚》
太子还不明白,他的境地都是他的自我中心主义和过分猜忌造成的,这也是封建帝王回避不了的通病。
可能又有人会说秋姐现在面临的危机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试问,她人在宫外还有温霄寒这层外挂护体的情况下太子都能这样对待她,等她将来进了宫完全成了案板上的肉,他还会客气吗?那时更是肆意搓圆捏扁不带犹豫了。
秋姐对太子的爱虽然也有谋利成分,但她真心爱上太子是觉得他可爱可怜,看上的还是他这个人而非身份地位。
而太子对秋姐的爱从来都基于她的能力,也就是她能为他带来多少好处,制造多少效益,是纯功利性的。
但是他始终没看明白秋姐的“有用”是因为她借温霄寒为掩护超脱在封建妇德束缚之外,等秋姐做了他的嫔妃,功能性也就丧失了,秋姐不但不再是能够为他冲锋陷阵的能臣,还将成为拖累他名声,动不动被臣子当靶子抨击的把柄,到时他的迷恋还能够继续?
反面例证就是冯如月,她不够聪明不够有才吗?为什么在太子身边过得这么憋屈?除开她本人的性格,更主要是她受嫔妃身份限制,根本不敢干涉朝政,要知道明代后宫干政那是杀无赦的,万贵妃那么受宠也没干涉宪宗的政务,是她那些亲戚仗着她的宠信干坏事,到头来还让她背锅。
再扯远点,让秋姐进宫悄悄给太子吹耳旁风怎么样?这办法太子会接受,但秋姐不能。秋姐能准确判断局势,每次都出奇招致胜全靠她是自由身,能亲自从不同渠道打探消息,甚至深入民间细致调查,然后借三教九流的力量办事。她被困在宫里,信息阻隔,只靠皇帝的特务太监们报信,不能确保消息准确可靠。被蒙住眼耳,再聪明的人都难发挥才智,以她的个性不会不负责地提供建议去祸国殃民。
这里引申一下,为什么有的家庭主妇能成功,大部分却全然失败?成功的那部分无一例外掌握着丈夫的经济命脉,或者自己本身能力出众还能对丈夫的事业产生不可或缺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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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愤怒打破萧其臻一贯固守的纲常礼仪, 跪拜后直言质问:“殿下,是您让陛下把柳大小姐送去宣府出家的?”
朱昀曦将这场风波归咎此人,本就怨恨他, 对上这态度, 正是生吞火炭, 恨不得当场杀了他, 但先得推开黑锅。
“这是太后的懿旨,孤亦无奈。”
“您就不能求太后改主意?非要这么残忍地对待柳大小姐?”
萧其臻不想给太子留颜面了,义愤地翻起旧账:“您想想当年您在西山猎场遇刺之时,想想在虎城被狂狮追逐的情形,再想想五梁殿身陷重围命在旦夕时, 都不该如此啊。”
这些经历正是令朱昀曦痛苦纠结的因素, 已经够心虚心痛了,还被他掰开伤口撒盐, 暴躁下随手抓起茶杯投掷, 这回直接命中萧其臻脑门,虽未出血,茶汤覆面的情状也够狼狈耻辱。
朱昀曦顺势逞威,喝骂:“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若非你夹在中间挑事, 柳竹秋怎敢大胆背叛孤?”
他认为是萧其臻给了柳竹秋退路,让她以为失去他的扶持还能依赖新靠山。
萧其臻克制地反驳:“殿下还没明白, 柳大小姐是被您一步步逼走的。她是为理想而生的, 您让她失去自由就是在摧毁她的理想, 即使没有我她也会想办法逃离。现在您更借陛下之手以修行为名囚禁她, 如此迫害功臣, 实非仁君所为, 求您三思!”
朱昀曦听出他话里的无奈,先解了气再说,冷笑:“你这么爱柳竹秋,不惜与孤作对也要抢走她,这种时候应该设法搭救她啊,何必来求孤?”
萧其臻忍着耻辱提醒:“殿下别忘了她还有温霄寒的身份,此事暴露对您也很不利。”
朱昀曦不屑道:“你少威胁孤,孤已想好了,等她离京,孤就让伯爵府的人宣布温霄寒暴病身亡。反正这假身份她以后都用不着了,趁便清理掉也好。”
萧其臻惊怒,目眦尽裂道:“不是她用不着,是您除掉政敌以后便鸟尽弓藏了吧。”
“萧其臻你大胆!”
“殿下,您断送柳大小姐的前程,就不怕她怨恨?”
直击良心的拷问迫使朱昀曦要靠捏紧椅子扶手来维持镇定,铁齿道:“她此刻恨我又如何?等将来吃够苦头,自会发现她今生能依靠的人只有孤。至于你,你只是我朱家养的奴才,别以为现在有陛下护着就给孤摆阁臣的架子,有朝一日照样得爬在孤脚下摇尾乞怜!”
萧其臻悲怒难禁,疾呼:“殿下出此桀纣之言,不觉得愧对先祖?”
朱昀曦暴跳而起,直逼上前威吓:“你敢骂孤是桀纣,好啊,你有本事就当场效仿比干,让孤相信你真是忠良!”
他没见识过萧其臻的倔脾气,一个劲激将,真激得他孤执发作,拱手做出领命的姿态,大声道:“敢不从命?”
没等朱昀曦反应,一头撞向旁边的几角,登时血流如注。
朱昀曦只在书上见过折槛1、断鞅2的典故,真碰上直臣死谏,立时唬出一身鸡皮,急命外面的侍从进来抢救。
侍从们扶起萧其臻,见他左额破了个洞,眨眼功夫已成血人,忙用布巾封堵。
陈维远听太子说是他自残所致,惊声责备:“萧阁老,此为何故啊!?”
萧其臻人还清醒,强硬地向太子示威:“殿下命微臣做比干,微臣是在遵旨行事。”
他公开跟太子对峙,众人分外惶乱,知道这事传出去与太子大为不利。
朱昀曦傻了眼,张狂劲儿一扫而尽,忘却体面叱骂:“这逆臣先辱骂孤是桀纣,接着自残逼凌,实属大逆不道!”
他没跟群臣正面冲突过,缺少御下经验。
再者,过去唐振奇代庆德帝坐镇朝堂,充当护盾和打手,使得最勇敢的官员们也不能直接到御前叫板,因此朱昀曦没机会观摩父皇是如何处理这类撒泼打滚的行径的。事到临头,招招出错。
陈维远老成见到,明白太子直接跟大臣掐架就输了,忙劝住他,叫人将萧其臻抬出去救治。
朱昀曦气得浑身打颤,质问老太监:“你活了这把年纪,可曾见过这样的狂贼?”
陈维远苦道:“殿下息怒,倒回去二三十年比这更狂的都有呢,您记住今日之事,以后再遇到类
似情形千万不能动怒,否则只会损害您的清誉。”
他扶朱昀曦回到椅榻上,再劝:“老奴先叫人封锁消息,再去哄哄萧阁老,让他别跟外人提及此事。必要时还得您出面加以安抚。”
朱昀曦自然不肯:“明明是他亡命欺主,为何还让孤忍辱迁就?这不是倒错尊卑吗?”
陈维远开导:“这种事不能以理论之,他今天打着劝谏的名义自残,外人知道了只会说您暴虐无道,万一陛下追问起因,您将如何解释?”
他一语中的,朱昀曦蓦然失语,今天这堂课不仅让他气塞胸臆,也令他提前体会到为君之不易。
朝廷里不知还有多少不怕死的逆臣,假如他们联合起来对抗皇帝,他该如何应对?
陈维远甚至不敢让萧其臻在东宫久留,让人替他包扎好伤口便派车送回家去。
萧其臻忍住伤痛,命车夫直接去柳家。
听说他来了,柳家男人们一齐出迎,看到他头包纱布,满身血污的模样都莫名惊恐。
萧其臻敷衍几句,请求柳邦彦:“我想见一见令爱,跟她说几句话,还请去非公通融。”
柳邦彦猜他是去圣驾前为女儿请命才搞成这样的,骨颤背寒地婉拒:“小女命薄,此生无缘与大人相携,请大人安分随命,莫再强求了。”
萧其臻含泪道:“萧某无能,害苦令爱,纵然缘尽,仍想当面直陈肺腑,求您成全。”
柳邦彦犹豫不决,柳竹秋已闻讯赶来,旁若无人地靠近萧其臻关问:“萧大人,你怎么受伤了?严重吗?”
萧其臻愧痛地望着她,当众失态流泪。
柳竹秋果断跟柳邦彦打招呼:“爹,我要和萧大人话别,请你们勿来打扰。”
说完请萧其臻跟她去外书房。
柳尧范和柳尧哲顶着青黄不定的脸张望,担心萧其臻闯了祸,将连累柳家,劝父亲尽快送客。
柳邦彦派人去宫里通知柳尧章,然后无力道:“你妹妹的事我早已管不了了,随他们去吧。”
柳竹秋让萧其臻坐下,命春梨拿来药箱,重新替他检查处理了伤口。
“大人伤势不轻,接下来几天得好生护理。”
受她关怀,萧其臻越发羞愧痛心,哀声道:“大小姐,都是萧其臻害了你。”
柳竹秋就怕他这么想。摇头微笑:“这是我应有的劫数,从我对太子产生误判,陷入情网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不过你放心,我已找好出路,这点危难还困不住我。”
萧其臻听说她准备逃往鞑靼,纠结片刻说:“我马上辞了官,跟你一块儿去。”
柳竹秋微微一惊,感念他的痴情,却断然拒绝。
“不行,你得留下。陛下病重,朝廷不日将有巨变,正需要你这样清正刚毅的官员辅政,有你在百姓起码多一份保障。”
“可是……”
萧其臻焦急地想抓住她的手,胳膊抬到半空顿住,萎靡地低下头。
柳竹秋毫不扭捏地主动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在他惊讶抬头时诚恳嘱托:“萧大人,救扶黎民百姓是我们共同的信念,我被迫离开,只好请你替我守好这份职责。套用古人的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日后即使相隔万水千山,我依然会时刻记得你对我的情义,这份牵绊会比做夫妻更牢固。”
她遭受重创仍无怨无悔地坚守初衷,萧其臻不忍再辜负她,哽咽憾恨:“小姐是人杰,这世道配不上你。”
柳竹秋笑道:“不管世道多坏,我也会积极入世,但求稍稍为受苦受难者减轻不幸。屈原投江,陶令避世,是想让世人知道人间仍有清白正义之士,不是让我们效仿的。”
受她旷达心胸感染,萧其臻渐渐恢复理智,忍住悲惋回答她的提问。
听说他是受太子逼迫撞桌自残受伤的,柳竹秋责他冲动,又暗笑朱昀曦到底稚嫩,凭这点微末道行要统御群臣等于痴人说梦,预感今后还能利用他的弱势实现风水轮流转。
“萧大人你就当他是刚学捕食的猛兽,让他长点教训也行,但今后断不可如此莽撞。死谏是臣子万不得已的绝招,切记轻易动用。”
萧其臻承认自己当时欠考虑,犹豫再三说:“太子说是太后决定让你出家的,并非他怂恿。”
柳竹秋讥笑:“你信吗?”
萧其臻摇头:“但他这么说了,我想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他的厚道深入骨髓,柳竹秋遗憾与这样好的丈夫失之交臂,默默祝愿他能找到可心的伴侣,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隔天是望日大朝会,柳竹秋也将于当天启程。
柳邦彦见命数无法更改,前一天晚上召全家齐聚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说好次日朝会结束便回来为她送行。
席间柳尧哲又对柳竹秋冷嘲热讽,被柳邦彦狠狠泼了一脸酒水。
“你妹妹的成就是你这辈子都比不上的,你没资格贬低她!”
柳尧范不满老父护短说胡话,帮二弟埋怨他。柳邦彦激动叱骂,忍不住动手抽打二子,现场乱做一团。
柳竹秋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父亲公开袒护,虽不能抵消对他的怨念,也足以动容。好言劝住他,扶他去卧房歇气。
柳邦彦擦干老泪,抓紧机会问出之前不敢开口的关怀。
“你不会真的在那座尼庵待一辈子吧?有什么打算吗?”
柳竹秋淡定地看他一眼,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