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空 第219节
作品:《雪满长空》 李裕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最失望的是你吧。”
李恒愣住,没想到他会脱口而出。
长久的四目相视下,两人都不置可否,山中惊雷声阵阵,似是在兄弟之间擦出道道火光。
最后,李恒再度仰首大笑,“是啊,我失望。你怎么还活着,那我同李坦斗成那幅模样究竟还有什么用?”
李裕看着他,没有说话。
而李恒仿佛原本也没想让他说话,一面仰首,一面兴叹道,“所以,你在茗山是特意假死掩人耳目的?你特意当着所有的人面悲壮跳崖,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想让我和李坦斗得你死我活是吗?”
李恒哈哈笑道,“可笑啊,我和李坦都被耍得团团转。”
李恒还在放声大笑着,表达不忿与戏谑,李裕沉声开口,“不是你要杀我吗?”
李恒微顿。
李裕继续道,“你不是原本就做好了准备,等我死之后,你同李坦斗吗?怎么就成了我假死,让你和李坦斗?这不都是你想要的,你也实现了吗?”
他忽然开口,李恒语塞。
很快,李恒悲愤大笑起来。
李裕继续上前,“你知道李坦的心思,但你没有戳穿,而是在背后推波助澜,让李坦一步步走到今日的的位置上,这样,你才有理由名正言顺去同他争,这是你唯一的机会,筹划了很久,终于等到这一日。”
李恒轻哂,“你怎么能知道?你不该知道啊,父皇和李坦都没猜到,你怎么能猜的到的?”
“是啊,我怎么猜得到?就算猜到了,也不应该相信,不敢相信,是大哥要借刀杀人,取我性命,不是吗?”
这次李裕说完,李恒没有应声。
李裕继续道,“上次初一宴,我在宫中跪了一日一夜,我那时候见到邵安知了,想起他早前同你一处,很亲近。就这样,我开始一点点猜是你。但邵安知早前在沧州,出事前请调回京,你又那么巧合避开了京中,让人以为你听到宫中新消息,特意逃走,哪能那么巧合不是吗?”
李恒看他,“我不离开,等着像四弟一样吗?像四弟溺水而亡,你真信吗?”
李裕皱眉:“没有你在背后推波助澜,李坦在边关不会那么顺利……”
李恒朗声大笑,“他怎么不顺利?李裕,他同东陵勾结,你知道多少?他同东陵的关系有多少,你又清楚多少?”
李裕看着他,拢着眉头,没有出声,继续听他讲。
李恒继续笑道,“你以为东陵这么帮他,就只是为了从他这里拿走一个沧州?就算我不推波助澜,他一样会走到今日这步。要怪,就怪父皇心慈手软,留下这个孽种。”
李裕眉头皱得更紧。
李恒笑道接连咳嗽了几声,咳到嘴角都有鲜血溢出。
李裕看着他,掌心渐渐攥紧。
李恒咳嗽完,又再开口,“李裕,你真以为父皇不喜欢李坦吗?”
李裕愣住。
李恒心头快意,“父皇以前有多喜欢李坦,你哪里知道?但是我知道啊!他喜欢李坦这个儿子啊,但他失望啊,可李坦不知道,他越厉害,就越像一根针扎在父皇心底,他越厉害,父皇就越打压他,变相告诉他不要争,他当然想不明白……他那时候还小,只能隐约觉察,但他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恨你,恨你的出现,让他在父皇跟前失宠,恨你的出生。”
似是快意占据了上风,李恒眼前的害怕和担忧慢慢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看见李裕眼下这幅错误模样的快慰,李恒继续道,“父皇同母后大婚,后来有了你,父皇有多喜欢你!他觉得你才真正像他,他同你才是父子,哈哈哈哈!但他小时候多喜欢李坦,他后来就有多下不了手,最后被李坦算计,都是他应得的,自食其果!但他自始至终,都忘了他还有一个儿子在!”
李裕沉声,“父皇怎么会忘了你?他诸事都想着你……”
李恒打断,“是啊,他诸事都想着我,因为我是病秧子,他愧疚!他当年仓惶逃出京中,根本没管过我,等他回京的时候,发现我娘生我的时候死了,我留了一身病,这么多年以来,他都在补偿我。但在他眼前,从未将我和你,还有李坦放在一处过。我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将死的儿子,他可怜罢了。”
“那你呢?在你眼中,丁卯算什么?”李裕忽然开口,李恒僵住。
李裕口中突如其来的一句,他不仅将军柱,而且慌乱。
早前眼中故作的沉稳泰然都在这一刻崩塌,紧张道,“你见到丁卯了?!”
李裕见他眼眶瞬间红了,不像早前提起他和李坦时那样快意,甚至有些颓然和无助。
李裕仿佛看到早前的李恒。
李裕鼻尖微红,“我见到了,我不仅见到了现在的丁卯,还见到了日后的丁卯。”
李恒双眉紧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胡话,但没有轻易打断他。
他担心丁卯,他也想知道丁卯。
李裕果真继续,“李恒!你做得所有这些事情,你替丁卯想过吗!你想过他会怎么样吗!”
这句话似是触到李恒心底深处,李恒不由自主反驳,“我怎么没想过他!我怎么会不想他!就是因为他出生,我才看到希望,但我看到绝望!我不想让他像我一样活着,我不想让他成为我一样的病秧子,活死人,掰着枝头过日子,做个皇室中最无关痛痒的人!想让他堂堂正正活着!我想让他挺起胸膛做人!我没有的,我都要给他,我要让他出人头地!我要让他等上皇位!我要……”
“他才多大!”李裕打断!
李恒愣住。
暴雨如柱下,李裕字字句句都如同这惊雷与暴雨一般,当头棒喝着,“我问你李裕,他才多大!他想要这个皇位吗?是他想,还是你想?!”
李--------------/依一y?华/恒好似被人无情解开面纱,还在羞愤得遮掩着,“我想!我想又怎么了!我想他出人头地,我想他登基,我想他不像他父亲一样,怎么了!”
李恒恼意。
李裕驳斥,“你是想他做皇帝,还是你想自己做!你真是以他为理由,还是你自己要一个理由,所以拿丁卯当理由!”
李恒恼羞成怒,“你胡说!”
李恒眼底通红,也剧烈喘息着,整个人都在打着抖,情绪剧烈波动着。
李裕再度迈步上前,“就算你成功了,我死了,李坦死了,你不清楚你自己身子什么模样,你把自己和丁卯推到风口浪尖,想过你给丁卯留了一个什么烂摊子吗!”
“我想过!”李恒怒意!
“你想过什么!”李裕朗声,“丁卯那么小,如果你失败了,你万劫不复,他呢?他一辈子都完了,会成为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他不敢堂堂正正做人,他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敢承认,他会终日诚惶诚恐,他会唯唯诺诺,他会成为你最不想他成为的人,他会过得没有尊严,像个乞丐,他甚至会忘了你,也忘了恨你!你想过吗!”
李恒僵住。
原本他是想反驳的,但不知为何,李裕说起这些的时候,犹如亲眼见到过一般,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李恒原本就关心丁卯,在李裕说完之后,这幅幅画面犹如画卷一般在李恒面前铺成开来,让他面色煞白,面如死灰,一时忘了说什么,做什么,整个人好似失了魂魄一般,一丝生气也没有。
李裕说完刚才的话,也情绪剧烈起伏着。
原本见李恒咬牙切齿,但在听完他口中的话后,又见李恒没出声了,双目噙着眼泪,眼泪混着脸上低落的雨水,仿佛看到最不能接受的场景。
李裕停了片刻,再又继续,只是声音平和了许多,“就算你成功了,他坐得稳那个位置吗?你就这么自信留给他的辅佐之人能辅佐住他?你是真的相信,还是你一厢情愿,你比我更清楚。父皇尚在,李坦都能做这些事,我也能成废太子,被人逼上绝路,丁卯连你都没有了,他还有什么?”
李恒攥紧掌心,重新仰首靠着身后冰冷的石像。
李裕的话,敲碎了他最后一层掩饰和包裹,让他赤.裸得面对自己心中的自私与欲望。
他没想过吗?
他自己都不信。
他想过……
李裕看着他,知晓他心知肚明,“你都想过,但这些都不能成为你放弃的理由,因为你好容易才等到了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因为从小到大,你都活在自怨自艾里。你想成为丁卯眼中,你想要父皇成为的模样,但丁卯不是你,他想要的只是你平安!!每次我陪他外出的时候,他坐在我肩膀上,都同我说,他不想你生病,他想你一直在!他那么小,他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觉察得到害怕!但是你自私,你明知这么做的后果,你只是不甘心而已!李恒,是你自己不甘心,不是丁卯!”
李恒双目通红,“胡说!你胡说!”
李恒歇斯底里,“我不信!!”
李裕看着他,忽然悲从中来。
他不是不信,是他不愿意相信。
这样的人,叫不醒。
李裕喉间哽咽,“你真以为丁卯会好吗?他是会活下去,但会活成我刚才告诉你的模样……”
李恒更加暴躁,“不会!不会!他哪里!他在你哪里是不是!你知道他在哪里是不是!”
李裕眸间更加湿润,最后的一句话,艰难出口,“你赢了,你是能坐上皇位;但你也知道,如果你输了,我会留下丁卯是吗?”
李恒整个人愣住。
李裕继续道,“你就没想过,万一是李坦赢呢!丁卯会怎么样?”
“不可能!我怎么会输给李坦!不可能!”
李裕知晓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李裕看着他表情扭曲,模样狰狞,声嘶力竭,全然没有早前那个温文尔雅,与世无争,会在他同李坦置气的时候,出来安抚他的温和模样……
李裕喉间轻咽,忽然悲从中来。
最后看了一眼还在拼命辩解的李恒,李裕忽然转身。
李恒怔住,“你去哪里!李裕,你去哪里!”
他想挣扎着起身,但是起不来,山神庙外天似被捅漏了一般,他眼中也似要失掉最后一分希望,他没站稳跌倒,惊慌开口,“李裕,你站住!你不要杀丁卯,你不要杀丁卯!”
李裕转身,看着他咳血的模样,一身是伤,早前在山中搜捕的人,应当就是将他逼到此处的人,他已经是樯橹之末,眼下眼中都是绝望,害怕,“不要杀丁卯,他是无辜的!”
李裕沉声,“你不该说这些,在你做所有事情之前,你早就应该想到,是你将他一步一步推到这里,杀他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和李坦,是你!”
李恒瞬间面无血色。
李裕知晓这句话诛心。
李裕再次转身,身后,李恒已有哭腔,大雨里,他受了伤,站不起来,只够爬处一段,撕心裂肺喊着,“李裕!丁卯从小就喜欢你,你怎么忍心杀他!你替我照顾他,我不想……不想他活成那个样子……”
李裕咬紧牙关,忽然爆发:“我为什么要照顾他!就因为你要杀我,三番五次,你给我活路吗!你给父皇活路吗!!你给过长风国中千万驻军和百姓活路吗!!!丁卯不是无辜的,他为什么是无辜的!”
李恒石化。
他从未听李裕这么说过话,从头到位,透着说不出的上位者的威严,天子气度,不像他,也不像李坦。
他同他们都不像!
李裕再次转身,双目通红里,踏着山神庙前深深的积水远去。
大雨让视线模糊,惊雷漫天,将整个天边着凉,李恒攥紧掌心,最后喊道,“李裕!不要让他再姓李!不要让他记得有我这个爹!不要让他……”
李裕驻足,最后的这句他没有听清,但也没有回头。
眼泪早已连同着暴雨,染湿了身前的衣襟。
江之礼轻声道,“殿下,李恒他自尽了……”
李裕指尖掐紧掌心,掐出丝丝血迹来,双目早已红透。
江之礼低头,不知道当说什么,便噤声。
山中风雨交加,雨势比早前更大了些,咆哮着的山风就着雷电,刮得一侧的小树似是都要连根拔起。
“埋了他。”李裕沉声,重新迈步,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