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131节
作品:《皇兄》 夜里有人送信来。
班哥的人没来,可他的信还是追了上来。每日一封,自说自话。
今日的信比昨日的厚一些,多了一幅画,是他的自画像。信里让她多看看画像,免得忘记他。
宝鸾拆开信看完,懒得回信。画放在枕头底下,权当辟邪。
第二天见表哥,表哥神色如常。宝鸾一颗心放下,和表哥说说笑笑。结果才说了不到几句。表哥突然说有事要回长安,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和她告辞完就走。
宝鸾想挽留表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直至表哥离开庄子,也没能想出什么合适的好话留住表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远走。
庄子上有精兵守卫,安危自然不必担忧。但表哥走了,她一个人住,无趣的很。
接下来的日子,周围都逛遍了,风景也看腻,宝鸾开始想念长安城的繁华和热闹。
这一日突然有人登门拜访。门童捧着帖子,管家将话递到宝鸾跟前。
“来人途经此处,想讨口茶吃,说是若能留宿一晚,那就更好了。”
庄子上时常有这样的过路人,行旅途中多有不便或遇见什么难事儿,同主人家说一声。留饭留宿,多数不会被拒绝。
这种事儿由下面的管事处理就行了,管家却把贴子送到她面前来,着实稀罕。
宝鸾细细问了几句,很快明白管家此次为何不敢擅作主张。
第一,据悉此人相貌堂堂气质高贵,举止打扮非一般平民。连拉车的马都是西域宝马,下人穿的衣也都是绸缎。
第二,他姓百里。
这才是重中之重。
百里这个姓氏,一般人不敢冒充。
几十年不曾出世的家族,不在朝堂,却对朝堂举重若轻。论人情,长安显赫世族中半数以上欠百里家一份恩情。
他们的祖辈,都曾聆听百里家教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论情义,百里家若振臂一挥。长安城中跟随的人。立马就能挤满整个永兴坊。
客人自称百里氏,怎能不让人激动好奇。
宝鸾立马让人打开大门,更衣梳妆,打算亲自招待客人。
待客的雅室设在花圃台上,明瓦轩馆,台下大片蔷薇牡丹,细长一条青石板小径,在花海中开出路来。
宝鸾行走花间,步伐轻俏,花香怡人,明艳夺目,她忍不住停步低头嗅一嗅。
忽然有人唤她,声音朗朗似青山幽谷回响,她抬眸望过去,一个青年白衣翩翩,如玉瓶宝树,站在亭中,长身玉立,光华灿烂。
寻常人第一眼见,很难不惊叹,此人好似山中游仙世外高人,一派不染尘世的冷清。
这个百里氏大概是真的了。
第133章
客人递上带有百里家家徽的信物,报出姓名。
单名一个昭字,乃百里家第五十三代子孙。
他极尽详细,无需宝鸾开口问,主动将百里家的近况告知,极大地满足了宝鸾对这个隐世家族的好奇心。
她由此得知,百里昭在家中排行十一,前头十个哥哥,其中八个是堂哥,两个是亲哥。亲长兄乃是现任的百里族长。
“此来长安,大兄和二兄本要与我一起同行,但时逢族中祭祖之事,两位兄长无法离开,便只能由我一个人独自上京。”
这人虽长相冷峻,性情却随和得很,和他神仙般的气质完全不同,说不到三句,自然而然话起家常来。
宝鸾没想到,传闻中神秘莫测大名鼎鼎的百里氏,竟这般平易近人,一点世外隐士的架子都没有。
她笑道:“百里公子若愿意,可在庄子里多停留几天以解旅途困乏。待休整好,再往城中去。”
百里昭叉手微颔,风度翩翩,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的风景。
他道:“多谢,那我就不推辞了。”
宝鸾立马唤人来,百里昭没有一点做客的矜持,不说避开,反而在一旁饶有兴致,听她和人说话,亲自安置客人下榻之处。
一件件交待下去,宝鸾转头问:“公子觉得怎样,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百里昭一笑:“公主安排得极为妥当,一听便知是细心人。”
陌生人的讨好不足为奇,宝鸾习以为常。可面对这样一个光辉如群星璀璨的人物,被他夸一夸,很难不高兴。
她笑盈盈说:“不知公子此行前往长安,是为何事?也许我能帮上忙。”说完,温柔地补一句:“若不方便告知,我便不听了,公子莫嫌我唐突。”
百里昭道:“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千里寻亲罢了。世间悲欢离合,寻常事而已。”
宝鸾听着这话,仿佛背后有什么故事。眼睛一下子噌亮,等着听故事,可惜等了一会也没等到他继续往下说。
戳人痛处不厚道,她只好遗憾放弃,止住追问的欲望,另外换了话题。
话刚起头,百里昭反客为主,不动声色主导话题。
不知不觉,宝鸾成了那个说故事的人。她被引导着说了许多她自己的事。
宝鸾很少对人有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第一眼看见,仿佛久别重逢,明明第一次见面,却没有半点生疏,反而情不自禁想亲近。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
百里昭相问宝鸾幼时的事儿,话问出来就有窥探宫闱的嫌疑,往重了说,可判大逆不道。
换做别人,宝鸾肯定不耐烦理,说不定会立刻警惕疏远,但不知怎地,问话的人是百里昭,竟让人理所当然,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一点都没有被冒犯的不悦,一句句交谈起来愉快得很。
他又问她在陇右的事儿,语气柔和,好似长辈,意外地让人有种被关心的滋味。
宝鸾不自觉想要多说一些,但又觉得不太矜持。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看过去,百里昭仿佛与她心有灵犀,立马接话道:“我虽身在山中,但也曾听闻公主于民生社稷的功绩,真是了不得。”
“真的吗?我的事儿传得那么远,连你们都听说了。”她故作谦逊,小脸娇羞有些难为情。
这可是百里氏。李家三代皇帝都未能让他们侧目的百里氏!宁愿退居山林,都不愿辅佐李氏江山。这般傲气的家族,能得他们族中之人的夸赞,管它是不是场面话,反正够她得瑟的了。
以后她大可以和人炫耀——“当年连百里十一公子都曾亲口惊叹我的聪慧。”
两个人有说有笑,侍立一旁的管家暗自称叹。
最初他只是出于谨慎,所以才问到公主面前来。没想到公主不但亲自招待客人,而且还对客人相见恨晚,才见一面,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管家悄悄地看一眼,公主人中之凤,走到哪都是耀眼夺目的存在,来了一个同样天人之资的百里公子,两个人凑在一起,光芒增耀更胜以往。满室蓬荜生辉,令人睁不开眼,若是夜里,不必点蜡烛。这两人自能照亮暗室。
女娲造人,如此偏心。
能被选来侍候公主的,没一个相貌差,放在人群中也算是鹤立鸡群。但被公主和百里公子一比,比成了山中野禽,竟连人都不配做了。
旁人的惊叹,宝鸾一概不关心,她的心思放在客人身上,听见他问:“殿下如今是镇国公主,这个称号意义非凡,便是前朝千年也只出了两位镇国公主而已。可见当今对公主宠爱有加?”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不是肯定,而是疑问,似在求证什么。
宝鸾神采飞扬的表情渐渐敛了起来,不想说假话,便只能厚着脸皮说:“这都是我自己争气。”
她有自知之明,自己所谓的那些功绩和西伐成功这样的大事根本不能比。能被封镇国公主,不是因为她在西疆种树治沙,解了石城镇的围困剿灭山匪,更不是因为她随军路上为将士们疗伤治病。功劳比她大的人比比皆是,可她得到的荣耀却是头一份。
这其中固然有她自己的原因,但客观来说,更多的是因为班哥拒了太子之位辞了封赏,却为她求了镇国公主的称号。
事后他并不居功,将他那些不想功高盖主引来猜忌的大道理一一说来,只握了一份功德簿修篆,其他能让则让。只有在她被封镇国公主这件事上,他寸步不让。
镇国公主呀,走出去比长公主还要威风。不提班哥的那些混账行为,他说到做到履行诺言,确实将最好的都送给她了。
如今除了太上皇和班哥,长安城内没有第三个人能让她受委屈了。
宝鸾想到这就想到老态龙钟的太上皇,不知他何时驾鹤西归,阿弥陀佛,盼他早早做神仙。
百里昭看宝鸾反应便明白了,她对李氏皇族的那位大家长,没有什么真心敬畏。也就不必再试探什么。
百里昭在庄子里住了下来。
其后几天,他陪吃陪喝陪游玩,耐心十足,比当地豪族送来的女伴们贴心百倍。若不是怕耽误他的事,宝鸾真想留他长住。
短短几日的相处,宝鸾对百里昭的称呼已经从百里公子变成昭哥哥。以他百里家族长之弟的身份,得她一声昭哥哥,自然受得起。
“昭哥哥,你有事便打发人来庄子上说一声。若是不方便出城,派人去公主府也是一样的。”
又说:“你这几匹千里马送了我,我没有什么好回礼,金银珠宝太俗气,配不上昭哥哥,你也不缺那些。我这块贴身带了四年的玉,勉强能入眼,便送了哥哥吧。上面有我公主府的标志,虽然不比百里家的威望,但在长安城中,我府里的标志,勉强能派上一二用场。”
百里昭谢过她,珍重地收下玉。
宝鸾亲自送他,远远地送出了好久,仍不舍离去。说来也奇怪,相处几天的人而已,说一句萍水之交也不为过,临分别了,竟然难舍难分。
百里昭半边身子探出车窗,远处宝鸾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的泪水渐渐湿了眼眶。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有着赤子之心的女郎,眼泪终于一颗颗掉下。
不必再求证。她就是十九年前丢失的那个女婴,是他和兄长们本该爱护一生的幼妹,是父亲和母亲到死都没能找回来的小女儿,
她不该叫李宝鸾。
百里排行十二女公子,她的名字是百里暙。
她不该在长安,不该在满是阴谋诡计的宫闱里度日,百里家这一辈唯一的小女郎,这个在父亲和母亲期待中孕育的孩子,应该千宠万娇地长大才是。
她本不需要努力地讨好谁才能存活于世,不需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才能保全自己。
她该天生就无忧无虑,她该在父母和哥哥们的呵护下,快乐地成长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郎。
百里昭抚着宝鸾赠的那块玉佩,心隐隐作痛,泪盈于睫,悲不自已。
小妹和母亲生的有八分像,母亲去世前仍心心念念着这个女儿。若不是当年发生那样的事儿,母亲也不会终日抑郁,以至病痛缠身早早离世。
父亲深爱母亲,很快随之而去。
虽然他和两个兄长已经走出了悲痛,但阴影仍笼罩着他们。他们从未见过小妹,可小妹已经成了他们三兄弟的执念。若是有生之年无法找到小妹,只怕死后无颜面见父母。
母亲一直耿耿于怀,至死都认为是她的错,若非当年她意气用事和父亲争吵后离家出走,也就不会被人趁虚而入夺了孩子。
可是细想想母亲又有什么错呢?怀着孩子本就情绪多变,大吵一架后气呼呼往外跑也是情理之中。
灭了族的贵族女郎,一出生就养在夫家,从小所见所闻皆在山林方寸之间,外面的天地对她几乎有着无可抵抗的诱惑。怀揣对上京繁华的向往,她去了长安。
母亲娇生惯养长大,从小到大接触的全是一颗真心,从未见识过险恶人心,纯真近乎稚子,而那些在长安做局哄骗她的人,处心积虑千方百计,她如何逃得了?
百里昭永远都忘不了,父亲抱着母亲回来那天,天阴沉沉地好似要塌下来,母亲伏在父亲怀中,六神无主,无知无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仿佛永远都流不尽。
“阿暙,阿暙呢?”她摸着瘪下去的肚子问父亲,“我的小阿暙哪去了?”
——小阿暙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