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3节

作品:《皇兄

    侯三笑道:“多灌几杯,灌着灌着便会喝了。”
    班哥摇摇头,往柳树边去。
    侯三跟上去,问:“听人说,先前你阿姆断药好些天,你已花光了钱抓药?”
    班哥低声答道:“是。”
    侯三眼睛一转,落在班哥身上:“其实你有困难可以来找哥哥,哥哥若是能帮,定义不容辞。对了,你如今抓药施针的钱从哪里得来?”
    他笑了笑,透出几分奸邪:“据我所知,珍禽处的人同你好,早已放了你下三个月的月钱。”
    班哥不答反问:“哥哥问这话,是何意思?”
    侯三道:“我猜你这钱,是从二房的小郎身上得来的?听闻那天小郎和别府的小郎们玩乐扮角,好奇大理寺的郎官们审讯鞭笞犯人是什么感觉,你自告奋勇愿做他们的鞭下囚?”
    班哥疏离的神情换成浅笑,黑眸透出似有似无的沉郁之气:“是。”
    侯三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爽快,逼问的话反而没了用武之地,一时语塞,随即语重心长道:“你、你千辛万苦入了崔府,若是丢了这份得之不易的差事,以后你拿什么养活自己和家人?想必你也是逼急了,所以才作出这等冒险的事,好在小郎并未声张,不然你定要被赶走。”
    风中微荡的垂柳拂过班哥的面颊脖颈,今日为迎大夫,他穿得齐整,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挽在脑后,清秀俊美的五官全都露出来,一身粗布衣丝毫不掩英姿,抱肩立在柳树下,身姿挺拔如松,气质出色独特,令人一见难忘。
    “哥哥是来威胁我的?”班哥笑着问。
    侯三看呆了眼,见他展露笑颜,犹如春日丽色,看得人神魂颠倒,一时心花怒放,忙从腰间取下荷包:“这里有些银子,你先拿着使。”
    嘿嘿笑了两声,又道:“丑话说在前头,救济你一时能行,但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还是得靠你自己想办法,我这里有件好事,不知你肯不肯?”
    班哥问:“哥哥不妨说说,是什么好事?”
    侯三贪婪地盯着班哥瞧,心痒难耐,想伸手摸一把,又怕班哥借势拿乔。
    原来这侯三是个急色之人,仗着自己跟崔府大管事有几分沾亲带故的关系,那些身份卑微容貌姣好的穷民小奴,有被他看在眼里的,必要哄骗到手。年前偶然遇到班哥,惊鸿一瞥,自那之后,便终日惦记。
    侯三自诩品花之人,虽比不得那些达官贵人蓄美无数,但他在门房上往来送客,见过的俊美之人数不胜数,也算开过眼界。那日见到班哥,只觉前些年都白活了。
    在崔府一众奴仆中,身为虎奴的班哥人微言轻,只因他侍奉的那只老虎是大郎爱宠,侯三才迟迟未敢下手,如今大郎远行,老虎没了主人在跟前,侍奉老虎的虎奴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侯三咽了咽口水,花言巧语道:“班哥这副相貌,谁人不爱?如今年纪尚小,便已生得光华之姿,往后长大,那还得了?哥哥无才无貌,见了班哥,每每自羞,恨不得立马死去投胎转世生做千金之人,为班哥遮风挡雨。”
    捂了胸口,做剖心之状,言辞恳切:“哥哥原不敢亲近班哥,因见班哥困窘艰辛,方才贸然前来。哥哥就一句话——只要班哥称心如意,哥哥做什么都愿意,即便日后班哥另想侍奉千金之人,哥哥也心甘情愿为班哥谋算……”
    侯三笑容僵硬,对上班哥的目光,那双漆黑星眸犹如寒刃,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刮骨削肉。侯三不寒而栗,全身冷瘆,明明眼前的小子瘦弱卑贱,他心中却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畏惧,实在诡异。
    侯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竟连大气都不敢出,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个错误,但没有多想,毕竟班哥只是个小小的虎奴,他想对付他,易如反掌。
    见班哥仍用那种瘆人的眼神看自己,侯三浑身不适,兴致全无,只能下次再谋。
    “哥哥还有事,先走一步。”侯三丢下话,快手快脚地跑掉了。
    班哥用柳树揩了揩被侯三碰过的肩膀,面色如常回到院子。
    郁婆半睡半醒,出声问:“先前好像院门口有声音,是谁来了?”
    班哥将屋里的夜壶端出去,语气平和:“没人来,一条野狗迷了路,差点跑进来。”
    自那日侯三登门后,在府里寻了几次机会想和班哥搭话,次次不得愿,侯三的热情渐渐冷下来。
    这日班哥照常为老虎喂食,门上一个姓刘的小管事喊他出去,珍禽处的来管事也在。
    刘管事道:“过几日长公主办宴,前头调你去伺候。”
    侍宴是件美差,无数人争都争不过来,落在一个虎奴身上,着实匪夷所思。班哥问:“需要我做些什么侍奉贵人?”
    刘管事道:“你可知府里新来了些昆仑奴?开宴那天,这些昆仑奴将在宴上搏斗比试,长公主会选出他们中最好的一个送给殿下,在这之前,为了显出昆仑奴们的威猛,需有人为昆仑奴们起兴,与他们切磋。”
    刘管事扫量身形瘦弱的班哥,有些不忍,无奈拿了别人的好处,只能继续道:“原本从府外雇了五个专做这事的人,不巧少了一个,只得临时换成你了。”
    说是切磋,其实是供人殴打,那些昆仑奴高大凶猛,寻常人根本不是对手。长安城各家制宴凡是有命昆仑奴出宴取乐的,皆会提前备好“猴人”。猴人专供昆仑奴大展身手,既能挨住拳脚,又不至于伤到性命。
    来管事原以为这次侍宴是肥差,正为班哥高兴,结果听到说让班哥去做猴人,死活不肯借人:“不行,他一个小孩,如何能做这事?”
    刘管事:“他都能驯服老虎,如何不能做猴人?只是挨上几拳而已,有什么要紧的?”
    来管事气道:“那你怎么不自己去!”
    刘管事道:“这样的好事,一般人无福消受,所以我才来找班哥,班哥,你觉得呢?”
    班哥沉默半晌,平静的眼眸中丝毫未见惧意,像是在思虑什么,缓声问:“是哪个殿下?”
    “什么哪个殿下?”
    “长公主要将昆仑奴送给哪个殿下?”
    刘管事笑道:“自然是三公主殿下。”
    班哥问:“三公主殿下……是崔郎中出城那日……来府里做客的那位殿下吗?”
    刘管事不耐烦:“正是这位殿下。你问这么多作甚,横竖这差事你躲不过!不去也得去!”
    班哥拦住他问:“你刚才说,长公主要将昆仑奴中最好的那个送给殿下,要是……要是我赢了昆仑奴,长公主也会将我送给殿下吗?”
    刘管事哈哈大笑,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正要嘲上两句,忽地对上班哥的眼睛。
    一双乌黑深邃,光辉闪动的眼。
    刘管事满腔的嘲讽收回去,真心实意劝:“你小子,就别做梦了,那些昆仑奴专门养来和猛兽相斗,宴上不但有昆仑奴,还有他们带在身边的猛兽,那些猛兽就能将你撕得粉碎。”
    来管事指着刘管事的背影骂不停声,一回头见班哥神情恍惚,眼中异样的眸光依旧闪亮。
    来管事吓一跳:“你可别不要命,趁早打消那些异想天开的念头。”
    班哥笑了笑,从笼中逮只兔子继续去喂老虎。
    第4章 开宴
    拾翠殿侧门花廊,高髻云裙的宫人们围着一只拂林犬转,它通身雪白的长毛,犹如贵妇般在庭中踱步。
    寝堂廊下前窗的窗棂高高卷起,宝鸾趴在窗上看宫人们逗狗。
    几位宫人手捧三色绮衣罗裙各类宝簪花钗,傅姆端着装有云母绢罗鱼鳞贴羽的花钿漆奁,柔声道:“殿下,该梳妆了。”
    宝鸾百无聊赖捂住脸,“今日不妆了。”
    傅姆温言提醒:“殿下,长公主在府中设宴,正等着您去呢。”
    宝鸾“啊”一声,立时从窗下收回脑袋,“姑姑今日设了宴,我竟差点忘了。”
    傅姆道:“长公主待殿下亲厚,定又准备了好东西让公主高兴。”
    宝鸾想到出使东突厥的崔玄晖,好不容易扬起的一点兴致瞬时消失,无精打采地伏到案上:“也不知表兄如今到哪了,路上是否遇到危险?”
    傅姆最知她的心意,劝慰:“兴许过几日就有书信传回来了。”
    廊下有人朝里问:“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书信?”
    宝鸾抬眼,齐邈之弯腰站在窗前望里望,一身朱色宽袖锻袍,英姿飒爽,扬眉冲她笑。
    “没什么。”宝鸾歪过脑袋,后背对他。
    齐邈之撑起欲坠坠悬落的窗棂,翻身一纵,从窗跃进屋里,窗边侍立的几个宫人吓一跳,忙不迭躲开。
    齐邈之走到跟前,宝鸾才发现他手里捏了支芍药,粉白的花瓣,硕大娇艳,沾着露水,不知刚从哪里摘下的,不等她细看,这支芍药已插入她的发丝间。
    “温馨熟美鲜香起,似笑无言习君子。”齐邈之指尖捻住她一缕乌发,含笑轻吟:“花前醉倒歌者谁,长安狂徒齐无错。”
    齐邈之字无错,乃皇后亲许,无错,无错,其中宠溺之意,昭然若揭。
    宝鸾情不自禁将他念的四句重复吟了遍,又道:“最后两句好,前两句不好。好端端的花,为何要同男人做比?难不成只那君子才是好的,样样皆值人称赞学习?依我说,该改成‘温馨熟美鲜香起,似笑无言习女郎’。”
    众人闻言,脸色一白。永国公性子霸道,最忌被人驳话,便是圣人跟前,也不甘被挑刺,皇后为他取字“无错”,便是言明世人,永国公永无错处。
    上次清露公主驳了永国公一句,他当场白眼骂回去,如今宝鸾不但说他的诗不好,而且还改了他的诗,怎叫人不胆战心惊?
    傅姆打圆场道:“公主的诗好,国公爷的诗也好,改与不改皆是好诗。”
    齐邈之道:“不,小善改的更好。”
    众人一惊。
    齐邈之照着宝鸾改过的诗重新吟唱道:“温馨熟美鲜香起,似笑无言习女郎。花前醉倒歌者谁,长安美人李小善。”
    自崔玄晖出使后,宝鸾鲜少展露笑容,此刻听了齐邈之的高声吟诗,忍不住抚掌笑道:“好诗。”
    齐邈之低身凑近,嗅她乌发上抹的香:“今日同我玩去,保准你高兴。”
    宝鸾摇摇头:“不行,我答应了姑姑,今日要赴她的宴,下次罢。”
    齐邈之握住她手腕:“为何要下次,我偏要这次,崔府的宴有何稀罕,不如随我去西市探宝。”
    宝鸾略微心动,她去过一次西市,那里奇人异物,琳琅满目,牵着骆驼的胡商四处都是,甚是有趣。
    “我……”思及康乐长公主为她设宴的盛情,宝鸾最终还是拒绝了齐邈之:“不了。”
    齐邈之问:“你当真不去?”
    宝鸾抿唇:“不去。”
    齐邈之怒笑一声,目光在宝鸾脸上逡巡,宝鸾坐端正对着铜镜,命傅姆盘髻扑粉。
    齐邈之站她身后静看片刻,眸中的恼意渐渐消退。
    宫人们各施所长,为宝鸾贴钿描眉,染颊点唇,绘精致的贴面花,梳妆完毕,已过半个时辰。
    宝鸾从镜子里看齐邈之,他还没走,倚在高足椅边,也不坐,抱肩站着,见她转眸来看,轻轻哼了声,取过宫人手上孔雀青描仙鹤祥云的长帔,披到她肩上。
    “我走了。”齐邈之甩袖,背影潇洒,头也不回。
    傅姆长吁一口气,对宝鸾道:“吓死人,就怕他闹起来。”
    宝鸾单臂挽住帔子,低声道:“他又不是妖魔鬼神,哪里就这般吓人了?”
    傅姆暗道,不是妖魔鬼怪却胜似妖魔鬼怪,只是没在公主跟前疯过而已。
    宝鸾催她:“姆姆,快些取香袋来,要迟了。”
    傅姆立刻忙活起来。
    崔府曲林外堂,美丽妖娆的胡女跳起胡旋舞,柔软的腰肢随风摇摆,急速欢腾的舞步似飘雪飞天,晃晃重影,叫人几乎分不清她们的脸和背。
    宴上无数人拍手叫好,更有三两风雅之士兴之所至,跃下长案,与胡女共舞。
    席间酒香四溢,富平的石冻春,剑南的烧春,岭南的灵溪,各类美酒数不胜数,新罗和罗刹来的婢女们怀抱金玉执壶穿梭其间,任人取酒饮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