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楚腰 第80节
作品:《云鬓楚腰》 江晚芙一头雾水,看向陆则,却被他握了握指尖,陆则转过头,扫了笑嘻嘻的常宁一眼,“说清楚。”
常宁立马不再嬉皮笑脸,正色把事情说了,“……江少爷院试中的头名,案首之席……”
江晚芙听得呆住,陆则摆摆手,示意常宁退出去,转过脸,看向小娘子,“高兴傻了?”
“不是才考完么?这么快就出结果了?”江晚芙还有点不敢信。阿弟是第一次下场,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侥幸中了也就罢了,居然还是案首?
“一般考完五日放榜。”陆则道,“此番苏州府的巡考学政,与我老师是同科进士。我便找老师讨了个便利,提前知道了。不过,从苏州到京城,路上也花了时间,这会儿苏州府应当也已经放榜了,说不定报喜的信,都已经在路上了。”
江晚芙听得又惊又喜,片刻后又反应过来,“夫君,你不会为了我,找老师帮了阿弟吧?”
陆则这个位置,不到三十的刑部尚书,朝堂上想拉他下马的人一大堆,且虎视眈眈等着他犯错呢。她平日里对府中下人管束得多严,生怕他们在外给陆则惹了事。
陆则沉默了会儿,时间久得江晚芙都有点怕了,她其实就是随口一问,不会真的被她说中了吧?她有点着急,拉了拉陆则的手,“夫君?”
陆则见她急了,才开口,“你想多了。是阿弟自己争气,我不过给他找了个老师,教了他几个月。”
不过,他刚才确实在想。倘若小娘子真的为了家里求他,徇私舞弊的事情,他只怕干也就干了。
江晚芙松了口气,小声道,“那就好。”旋即,又欢喜起来,偏还得忍着,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连惠娘几个,她都瞒着。
是大喜事不错,但总也得稳得住,免得传出去,节外生枝了。
第104章
明嘉堂
见主子们放了筷子,一旁侍奉的嬷嬷快步走到门口,招呼几个丫鬟进屋,几人轻手轻脚,很快将碗筷残羹收拾干净,然后便退了下去。
永嘉照旧起身,打算去书房抄经。她朝陆勤微微颔首,正欲开口的时候,陆勤却先喊了她一声。
“公主留步。”
永嘉停下步子,回头看向陆勤。她站着,他却仍坐在那里,没有起身,故而她看他的时候,不免有些居高临下。这个角度,她避无可避,若是挪开,又显得刻意,便不得不直视着陆勤。
她淡淡开口,“国公爷何事?”
陆勤却只是沉默一瞬,很快开了口,“瓦剌生变,我怕是不能留到四月末了。”
瓦剌的事情,涉及军事机密,哪怕陆勤内心是信任永嘉公主的,也不适合和她说得太多。况且对于永嘉,她也并不想知道,瓦剌发生了什么。她身为一个公主,对这些,其实不该如此漠不关心的。
永嘉微微一愣,待回过神来,见陆勤依旧抬眼注视着他,眸色沉如深潭,她便回他,“我知道了,正事为重,要吩咐下人替您收拾行李吗?”
陆勤神色定定,望着永嘉那张端庄娴静的脸,缓了一瞬,才点头,“好,劳烦公主了。”
永嘉随意摇摇头,叫了嬷嬷进屋,吩咐下去后,便朝陆勤道,“那我便去书房了。”
她淡淡说完,便朝外走,伸手要推门的时候,陆勤出声喊住了她,他没有似从前那样,喊她公主,他叫了她的名。
“永嘉——”
永嘉没有回头,她和他之间,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但陆勤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他走了过来,从后握住她推门的手,他是武将,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永嘉在这个男人面前,一贯没什么反抗的能力,即便,他很少对她用蛮力。
陆勤也只握住永嘉的手腕,以防她推门出去,除此之外,两人之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不是毫无察觉,他靠她很近的时候,她会不自在。
哪怕是在床上的时候,也是如此。
“除了这些,公主没有别的要说吗?”陆勤沉声开口。
永嘉垂下眼,沉默了片刻,轻轻道,“平安吧,陆勤,活着回来罢。”
他们夫妻一场,哪怕没有感情,也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爱恨什么的,早就无足轻重了,他们是被捆在一起的夫妻,深陷泥潭,谁都挣脱不开,却又永远不能和一般的夫妻一样,相濡以沫,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
活着回来。彼此没有爱,也没有恨,就这么过下去吧,直到她死去,或者陆勤死去。
但这一句话,却令陆勤猛地一震,他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问,“公主以什么立场说的这句话?刘皇室的永嘉长公主,还是我陆勤的妻子?”
你是作为妻子,希望丈夫平安?还是作为长公主,觉得我活着,更能保刘皇室稳坐江山?
他是刘皇室的一把刀,锋利坚硬,先帝心思缜密、算无遗漏,用一个公主,换来他的忠心耿耿,只要永嘉活一日,他就忠于刘皇室一日,替刘皇室卖命一日。其实,卫国公府到如今的鼎盛,刘皇室能给的,已经所剩无几了,难不成给他一个异姓王的称号吗?
年少轻狂的时候,不是没有动过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他十二岁去宣同,边关九镇的每一寸土地,他都曾亲自踏足。他亲眼目睹一切:兵力不够的时候,是陆家自己出钱征兵;粮草不济的时候,是陆家儿郎到处筹粮,亲自运往九边重镇;将士战死的时候,是陆家出面,照拂其儿女;皇室会做的,只有一次次的为难和刁难,以莫须有的罪名,来恶心他们,派来一个个连战场都不敢上的废物,试图分他们的权。
他们只敢缩在皇城里,锦衣玉食,打着精明的算盘,算计着如何扳倒陆家。皇权高高在上,不容许任何人染指,哪怕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陆家执意要去揽这个权,蒙古来袭,藩王称病不出,没有任何人肯接手这个烂摊子,是陆家一力扛起。
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陆家先祖去了,且一代代的,他们守住了边关。到现在,皇室倒是嫌他们碍眼了。
年轻的少年将军,满身热血,打仗的时候冲在最前面,不打仗的时候,他和四弟,坐在军营外的土丘上,遥望着京城的方向,喝着烈酒,吹着北风,想到皇城里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轻蔑一笑。
什么皇权,什么忠心,对那个时候的陆勤而言,还不如他脚下的草芥。至少草芥是切实存在的,而所谓的皇权和忠心,只会恶心人。
那个时候,他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娶刘家的女儿,且娶的那样心甘情愿。
……
陆勤原本不想问这些,年轻的时候,羞于开口说什么情爱之词,年岁渐长,便更不会提这些,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够他忙的,为什么要去自寻苦恼。
这么多年,潜意识里,他逃避去问这些,自我安慰着,他与永嘉都是寡言内敛的性子,何必去问。他们有一个儿子,将继承陆家,而永嘉也多年守在明嘉堂里,他每年从边关回来,都能见到她,这就足够了。
但可能人终究贪心,自欺欺人可以一时,却不能一世。
他踏进明嘉堂的时候,都没想过这些,只想着如何与永嘉开口,告诉她,自己要提前离府。但他说完后,她那样平静地吩咐下人替他收拾行李,他脑子里的那根弦,却一下子断了。
白日里,随从来说,找到多年前那家烧饼铺子,他过去后,那对夫妻几经换了地方,竟还记得他。
过了二十余年,夫妻仍然操着旧业,做着烧饼。男人力大些,在一旁擀面做饼,妇人则围着围裙,招呼着客人,和从前一般无二。
妇人悄悄打量了他几眼,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不是之前光顾过小店?”
他点头,那妇人便如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说起了旧事,“……这样多年了,我们这小铺子都换了好几个地方了,没想到还能看见大人。当年,我们夫妻俩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全部身家都投进铺子了,开张第一日,左等右等没客,左右的食肆却全是人,我那时也年轻,脸嫩嘴笨,也不敢招呼客人,还是夫人见我可怜,才光顾了我家。说起来,您与夫人,是第一个光顾我们的客人……”
妇人话多,絮絮叨叨说着,她家男人倒是老实巴交,站在一边,憨厚望着自家妻子,随她使唤吩咐。
陆勤站在食肆前,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他想起最初嫁给他的永嘉。
两人新婚,他也不急着去宣同,又未在京城任职,闲着无事,他便每日带她出来玩,她起初还有些不自在,玩了几日,很快便放开了。见烧饼铺子冷清,便拉着他进来。他坐在一边,看她眉眼含笑,没有一点儿公主架子,同卖饼妇人说着话,问她从何处来,家里多少人……
那个时候,她也从不喊他国公爷,“陆勤、陆勤”地叫着,吃不下了,便塞给他,眼巴巴一句,“陆勤,很好吃的,你尝尝……”
他好歹也是卫国公府世子,虽不比公主尊贵,但何时吃过旁人吃剩下的吃食,偏她递来的,他想也没想,就接过去了,三两口吃完,还要回她一句,“是好吃。”
永嘉便笑,眼睛亮亮地,眼里像是盛满了星星一样,望着他,“那我们带些回去给祖父和母亲。不过祖父那里,我不敢去的,你去送,好不好?”
他自然点头,答应道,“好。”
其实,一个人喜欢你,和不喜欢你,差别实在太明显。自欺欺人这么多年,陆勤都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可笑。
……
谁都没说话,屋里彻底安静下来,永嘉轻轻垂下眼睛,她心里觉得很烦闷,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过来了,陆勤忽然要问这些?
她以为,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才是……
都这么多年了,有问的必要吗?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些有意义吗?永嘉心里涌上一股悲凉和怒气,忽然不想再忍下去了,她闭了闭眼,转过身,抬眼,直视陆勤,顶着他极具压迫的视线开口。
“我是什么,国公爷心里最清楚,不是吗?我是长公主,也是你的妻子。陆勤,其实你我心知肚明,不是么?在你心里,我不是第一位,在我心里,你亦不曾是过。你放不下你的国公府,我舍不下我的母家,便这样彼此相安无事,稀里糊涂过下去算了,何必再去说这些。”
“你非要问,那我就告诉你。从头到尾,就只是一场交易罢了。”
她下嫁陆家,缓和国公府与皇室之间紧张的关系;她允许身为驸马的他,纳妾生子;她规规矩矩地扮演一个不揽权、不管事的国公夫人,做他陆勤体面的妻子;作为交换,他允许她平安生下孩子,立他们的孩子为世子,让她完成身为一个公主,应承担的责任和使命。
这就是他们之间全部的关系。
“陆勤,你总不会以为,”永嘉神色冷淡地说着,顿了顿,抬起眼,才用一种随意嘲弄的语气,说出下一句话,“我爱你吧?”
“那我未免也太可笑了……”
她要是傻傻地爱上他,那真的就太可笑了。岂止是可笑,简直是自甘下贱,毫无尊严。所以,她当然不会爱他,她怎么可能爱他?
第105章
隔日清晨,江晚芙正带着姚晗,在院子里看入春后移栽的芙蓉花苗。芙蓉是很好养活的花,料理得好,过个两三年,就能开第一茬花,五六月份开始,能一直开到九十月份。
江晚芙的母亲便极爱种花,她那时年幼,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了些,便带着姚晗逛,便同他说着,“……芙蓉的花叶茎皆可入药。婶娘名字里的芙,便取自芙蓉花的芙……”
姚晗倒是听得认真,他对读书不怎么上心,但在其他事情上,越发像个真正的小孩儿了。江晚芙还打算着,等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便送他去念书。
倒不是说要学成个状元,多与人接触结识,对姚晗而言,是好事。
正说着话,惠娘便过来了,江晚芙见也到小孩儿念书的时辰了,便叫绿竹带他回去。与惠娘回了屋,惠娘就道,“方才福安堂嬷嬷过来,传老夫人的话,说请您过去一趟。说是要商量国公爷离府的事情。”
江晚芙有些惊讶,卫国公往年不都是过了四月中,或者四月末,才走的吗?怎麽今年忽然提前了。
但惊讶归惊讶,江晚芙也没有耽搁,很快回屋换了身衣裳,带上惠娘,朝福安堂去了。到了后,坐了会儿,陆老夫人就过来了。
仆妇端了茶和糕点进来,有松子百合酥、金丝枣糕和麻糖酥等,但两人都没顾得上那糕点。等仆妇退出去,陆老夫人就叹了口气,道,“嬷嬷去传话的时候,跟你说了吧?国公爷后日启程,按他的意思,饯别宴就不大办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顿就是了。老二媳妇不好走动,就安排在离二房最近的碧玉轩好了。都是自家人,也没那么多规矩。”
江晚芙颔首应下,如今她主持中馈,这些事情,她也早就上手了。
回到立雪堂,江晚芙就开始安排饯别宴,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陆则什么时候不声不响进了屋,从她手里抽走改了好几遍的食单,她才发现居然都到了这个时辰了。
陆则随手把食单放到炕桌上,坐下来,“明日再看。”说着,又叫惠娘取了晒干的莲子芯进来,泡了茶,叫江晚芙喝。
这是陆则自小养成的习惯。莲芯虽苦,却有明目的功效。陆则一贯勤勉,念书习武,一概如此,但习武之人,若得了目缈,如何领兵打仗,所以他便养成了每日嚼些莲芯的习惯。不过,生嚼太苦,小娘子娇气,他便每每叫惠娘泡了茶,配着蜜饯给她吃。
江晚芙喝了一大口,又朝嘴里塞了三四颗蜜饯,才压住那股苦味。她想起白日里祖母吩咐她的事情,便同陆则说起。
“……祖母道,国公爷后日就要离京了。今次这样着急,不会是北边出了什么事吧?”
江晚芙以前从来不担心这些,她虽晓得,大梁边关一贯不大太平,但她不过一闺阁女子,往日也不过随大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施施粥、赠赠冬衣之类的。但自她嫁给陆则后,这些原本离她看似很远的事情,打仗、阵亡、守边……一下子离她很近了。
也是嫁给陆则之后,她才慢慢意识到,自己从前的不在意,其实是错的,那些守边的将士,不只是将士,他们也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谁的夫婿。
设身处地,其实很多时候只是一句空话,人怎么能完全理解别人的感受,唯有你真正身处同等的环境之下,才能感同身受。
陆则也放下茶盏,摇摇头,“也不算是出事,不过有些变动。”更细的,陆则就不再说了。其实比起十几年前,已经好了很多了,蒙古人也怕死,打怕了,如今也不敢轻易来犯了,但狼子野心犹在,不可松懈半分。
父亲大约也是抱着这个想法,所以得知瓦剌大汗命不久矣的消息,便准备立即动身去宣同了。
江晚芙似懂非懂,但心里多少松下来些。
半夜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江晚芙被轰隆隆的春雷声惊醒,下意识朝陆则的方向靠了靠,却落了个空,她怔了一下,一下子清醒了,屋里没点蜡烛,帐子被拉开了,内室的门却关着,她正准备起身穿鞋,问问情况。
陆则却推门进来了,他没带蜡烛,借着庑廊下的灯笼的光,脱了外衫,挂在衣架上,回到床榻边,将帐子合严实,躺下来,怀里便拱进了个柔软的身子。
陆则伸手,摸了摸江晚芙的侧脸,轻声问,“吵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