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8)

作品:《金色月光

    那少年看他没接瓶子,又说了一句:甜的,吃吧。
    也许是因为这两句话隋谈都听得懂,也许是因为实在被酸得不行了,听到是甜的,隋谈立刻觉得自己无比需要这糖分。他展开了被酸得蜷缩起来的身体,皱着脸接过了那少年手里的瓶子,打开看了看。
    看不清楚是什么,只有一块一块不规则的果肉,但是打开之后确实有一股令人食指大动的甜味飘了出来。隋谈抬眼看了看那少年,那少年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单纯的脸上什么心思都藏不住。
    隋谈倒了一块果肉出来,放进了嘴巴里。
    确实很好吃。酸甜适口,肉质也很实在。这味道隋谈以前似乎也吃到过,他回忆了一下,然后又往瓶子里看了看。
    是山楂?他拿着瓶子问那少年。少年点了点头,脸上浮现了一个朴实的笑容。
    对,自己做的。
    隋谈看了看这个少年,第一次觉得这里也是有人可以沟通的。少年说话虽然也带着很重的口音,但他说话字数很少,口齿也清楚,要听懂他说话并不费劲。
    更重要的是,隋谈已经一个人待着太久了。他不是不想和人交流,只是不想和他讨厌的人交流。这个给了他甜渍山楂的少年的确,至少并不让他讨厌。
    那少年见隋谈打量着自己不说话,似乎觉得有些局促。他将本来拿瓶子的手缩了回来,在自己衣角擦了擦,眼神也闪烁了起来。明明是他帮了隋谈,这时候反而显得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山、山楂酸,不能直接吃。他像是没话找话一样说了这么一句,因为结巴的原因语速很慢,所以隋谈也听懂了。隋谈惊讶地抬头看了看他们头上的绿叶红果:原来这就是山楂吗?
    少年也有些惊讶:你不认识山楂?
    这话说得仿佛隋谈是个傻子一样,隋谈的脸色当即就不好看了。我为什么要认识。他这样说了一句,也不打算再和这少年多说了,只心想着,这里的人果然都很讨厌,然后转身就想走。
    少年却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只觉得这人似乎不高兴了起来。他愣了一下,赶忙又拽住了隋谈,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又把手上的瓶子塞给他。
    你、你拿着!
    隋谈皱着眉头,看着这莫名其妙被塞过来的一瓶山楂。那少年唯恐他不接,急急地指着一个方向比划着说:我家里还有很多,我会做。你爱吃,给你吧!
    这段话虽然字数不多,但少年说得很急,口音立刻浓重了起来。好在他这连说带比划的也挺好懂,隋谈看着他急吼吼的样子,刚才那股脾气也跑没影儿了,倒是觉得有趣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少年似乎很想讨好他?
    于是隋谈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致地问:你会做?怎么做?
    少年见他没再不高兴了,表情立刻缓和了下来,眼睛亮亮的,叽里呱啦跟他说了一堆,隋谈大部分都没怎么听懂。本来他也不是真的对什么糖渍山楂的做法感兴趣,所以少年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了对方,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少年愣了愣,然后看向了他出现的方向那里看上去似乎是更加茂密的山楂树,都结着红红的、酸得惊人的果子。
    我在采山楂。熟了,要摘了去卖。
    隋谈这才明白。原来少年是种山楂的?
    你一个人来摘?这不都是大人干的活吗,你爸妈不管?
    听到这个问题,少年的表情显得没刚才那么高兴了。他微微垂下头,似乎觉得有些见不得人般低声说:我家只有奶奶,她腿脚不方便就我来摘了
    隋谈心里一紧。他也不顾自己的问题是不是戳探了一个他根本不算认识的人的隐私,不顾自己是不是掀了人家的伤疤,只直楞楞地追问:那你爸妈呢?不在家,他们去哪儿了?
    少年的头低垂着,揪着自己的衣角,说:不知道
    从隋谈的角度看不见少年的表情,只能听见他仍显得有些见不得人的声音里那不加掩饰、也掩饰不了的麻木。
    和隋谈如出一辙的、对父母的麻木。
    一时间,隋谈产生了一种幻觉,似乎这漫山遍野挂着的、红通通的、酸涩的山楂果,都是仍然带着血色的心脏。
    都是自己的心脏。
    而这摘山楂的少年就在无知无觉之间把一颗一颗自己的心脏摘了下来,也许卖了,也许是浸在了糖里,做成了一瓶瓶、一坛坛酸甜可口的糖渍山楂。
    你叫什么名字?他鬼使神差般问那少年。
    少年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着隋谈的眼睛里一开始还有点愣,明白了隋谈在问他名字之后,那双眼睛亮了起来。
    师小楂。我叫师小楂。
    他似乎明白了隋谈听不大懂他们这里的话,于是在衣角上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拽过隋谈的手,细细的手指在隋谈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师小楂。
    这就是剧组第一周拍摄完成的所有内容。其实要论进度,这个进度跟容意预期的几乎持平,但容意明显能感觉到他们本来可以拍得更快的。
    影响进度的最大问题是他们采纳了娄永锐和NUERA两方的意见,使用了一套动态捕捉装置。
    这套装置的作用是将使用装置的演员的面部表情完美地捕捉下来,经过专业渲染之后,就可以对荧幕上的演员进行减龄。鉴于容意和曲海遥都要扮演比他们的实际年龄小二三十岁的孩子,在经过数次妆容和造型的创作分析尝试之后,最终娄永锐和NUERA提出了使用这套装置的方案。
    设备是很好用没错,但这就意味着容意和曲海遥得在脸上贴着奇怪的装置去完成表演和拍摄,而且不是贴个一场两场戏,而是在整个少年时期的拍摄阶段都要贴着。
    这对容意和曲海遥来说都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而且造成了很大的拍摄障碍。本来俩人都可以顺畅地进入角色和剧情当中,但一看到对方脸上贴的装置,就会立刻意识到这是演戏,然后瞬间笑场。第一天的拍摄经历简直糟糕透顶,不光是他们俩在笑场,和他们对戏的其他演员也很难入戏,整个片场完全被这个新玩意儿搅得一片混乱。
    容意欲哭无泪了一天之后,第二天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跟这玩意儿噶上了。他们的时间很紧张,少年时期拍摄地是在一个真正的山间小村取景,条件非常简陋,被容意请来扮演耿老头的尚晋生年纪毕竟大了,不可能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工作太久。而且现在容意的状况也比较理想,放假的那段时间里被曲海遥喂胖了几斤,脸上显得圆润了,看上去更加接近少年人的状态。当初他们设想的时候就是让容意趁着开拍初期状态好的时候把少年时期拍完,等到他被拍摄工作折磨得鬼模鬼样了,就正好适合演不似人形的成年时期的山楂姑。
    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浪费,必须要按照时间表来执行。第一天的进度显然是慢了,最初的计划是第一天至少拍两场戏,结果第一天一个能用的镜头都没有。晚上收工回去之后容意在房里跟曲海遥商量了快半宿,第二天就把原定通告单上的场次改了,先拍隋谈和师小楂初遇的那场山坡上的戏。
    结果第二天的这场戏拍摄得相当顺利。不同于第一天怎么拍怎么卡壳、怎么拍怎么笑场的状况,这场山楂树下的初遇戏几乎每个镜头都是一遍过的水准。容意特意没有通知原本通告单上的演员时间变动,而是让他们来到现场观摩这场戏的拍摄,在场的演员们都惊异于曲海遥和容意表现出来的优异水准,而这优异的水准事实上是归功于俩人昨晚的长谈。
    就像容意在拍摄《飞行的叶塞尼亚》时遇到了瓶颈一样,他深知办法不是没有,只是需要去进一步创造。他和曲海遥一起商量了一个大胆的办法,就是并不把角色和他们本人完全分开,而是将隋谈和师小楂当做是平行世界中的曲海遥和容意。
    你的意思是,隋谈就是你曲海遥,只不过是一个出生在70年的上海、15岁的时候被父亲扔到了山村里的曲海遥。而师小楂就是我本人,只不过是生长在山村里的种山楂的容意?
    对,就是这个意思。曲海遥兴奋道,这叫平行世界,我看很多人都喜欢这么搞。
    谁喜欢这么搞了?我怎么听都没听过?
    闻言,曲海遥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傻笑,看上去显然不太正经。就是我们俩的CP粉啊!她们经常创造各种各样的平行世界,比如说我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黑帮太子,你是黑帮二把手,虽然你一直想等我爸死了之后篡位,但是最后我们俩搞上了,你就不篡位了,而是变成了继任的黑帮大嫂。
    容意听得一愣一愣的:操,还挺带感的现在都有这种东西了吗?
    有啊。有些粉丝写小说,有些粉丝做视频,可好玩儿了!还剪了我们俩的床戏!
    容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这帮粉丝一天天的还能不能行了
    就是!曲海遥同样义愤填膺,不过针对的对象和容意显然不同。我们也够没用的,都滚了这么多次床单了,居然还需要粉丝们给我们剪床戏!
    容意被曲海遥这臭不要脸的架势惊着了,瞪大眼睛看了他半天硬是一句话都没憋出来,最后只得气急地狠狠在他脸上拧了一把以示愤慨。但这个思路确实吸引了容意,他干脆抓过剧本,对着场景开始在脑内编织起一个平行世界。
    第二天的拍摄证明了他们的思路和努力确实奏效了。在这个平行世界的作用下,即使容意的脸上贴着奇怪的捕捉器,但这个人也依然是容意本人没错。曲海遥的脑子里已经不再去想什么隋谈、什么师小楂了,这就是曲海遥和容意的故事,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容意,这就是他和容意的初遇。
    一镜拍完之后,容意和曲海遥同时凑到监视器后面去看效果,俩人都感觉到了这种方法直接造成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就是曲海遥和容意之间的情爱反应,现在完全作用到了隋谈和师小楂之间。尽管只是初遇,尽管俩人将各自角色的点抓得很对,但当他们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相处的时候,任谁都看得出他们之间暗暗涌动着的、异于他们和别人之间的东西。
    谁说爱情是无形的?曲海遥看着监视器,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这样的念头。既然相爱的人之间有那么明显的异于他人的氛围,那么这就不是无形,不是玄学,爱情一定是一种现代科学尚未研究出结论的真理。
    他和容意相爱这一点,一定是一种超越了现代科学的真理。
    第122章
    师小楂家的山楂树林成了隋谈的乐园。
    他每天不去上学,从耿老头家出来之后就直接绕去那片种着山楂树的山坡,师小楂八成已经在那儿等他了。师小楂每天起得很早,有时候还要把山楂和自制的山楂糖之类的东西拿到集市上去卖,隋谈每次看着他干瘦的身子,都难以想象他是怎么扛起那些沉重的果子和坛子走那么远的路的。
    师小楂却习以为常。如果果子卖得好了,他就会用一些零钱在集市上买、或者换来一些他不会做、村子里也没有的零食带给隋谈。那些零食粗糙简陋,往往是生长在上海的隋谈从没见过的,即使见过也肯定没吃过,那时候的隋谈是不会碰这种一看就很低劣的东西的。
    但师小楂却像献宝一样把那些粗糙的零食捧给他。那双眼睛亮亮的,带着期待的表情紧盯着隋谈的脸,隋谈看了看师小楂递过来的这琥珀色的小糖人,然后把它放进了嘴巴里。
    好吃吗?师小楂期待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响起来。隋谈觉得他好笑,故意装作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说:我以前吃过的。
    哎?师小楂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失望地垂下了肩膀,但马上又打起精神来问:是、是你喜欢吃的吗?
    还行吧,隋谈淡淡答道,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看向了师小楂:你不会没吃过吧?
    师小楂老实地摇了摇头:没有,没吃过。
    隋谈傻了眼,怀疑地看向师小楂:你没吃过就带给我?想拿我试毒吗?
    试毒?师小楂不太明白地歪了歪头,脸上显出单纯到傻气的样子。隋谈看他这副样子,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自觉想得太多了。就师小楂这傻样,要是能想到先让隋谈尝尝好不好吃、自己再决定吃不吃的法子,也就不会天天老老实实地待在山楂树丛里了。
    隋谈想明白了,师小楂却也明白了隋谈是什么意思。他惊讶地看了看隋谈,似乎完全不明白隋谈为什么会这样想,而后那两条眉毛微微蹙了起来,清秀的脸也因为被误解而胀红了,急急地开口连珠炮般地开始说话。
    我没、没有!
    他一着急,说话就有些结巴,平时因为隋谈听不懂当地的土话,师小楂说话一向说得慢,字句也咬得清楚。可现在他急吼吼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隋谈倒也不像最初的时候什么都听不懂了,那急促的话语中隐约能分辨出大家都很喜欢吃、你爱吃甜的这样的字句。
    隋谈见他急得眼睛都泛红了,连忙抓住他一只不断挥动的腕子提高嗓音说:我知道你没有!逗你玩儿呢!
    师小楂这才停了下来,用一种辨不出真假的茫然和担忧的表情看着隋谈。一瞬间,隋谈心里竟然生出了些罪恶感,嘴上却还梗着嫌弃道:你怎么这么笨,跟你开玩笑都听不出来吗。
    其实一开始并不完全是开玩笑,可事到如今隋谈也没有承认的打算了。师小楂眨着眼睛看着他,脸上三分安心、三分惶恐、三分委屈。
    我以为你真觉得我是坏人
    放下了心,师小楂的语速又慢了下来。隋谈看得出他想向自己抱怨,却又不敢,怕把隋谈给抱怨生气了。隋谈心里觉得这师小楂真是小家子气,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这么在意,可心里又有一块地方生出了古怪的满足感,为自己能够这样左右一个人的情绪而饱胀着。
    笨死了,我跟你说什么你都信吗。他嘴上嫌弃,心里却欢喜地对师小楂说。师小楂显然还是觉得有些委屈,眼神飘了飘,然后又看向了隋谈,嘴巴微微鼓了起来。
    信的啊师小楂小声说,然后低下头,盯着自己脏兮兮的布鞋,两手背在后面,似是有些烦躁地绞在一起。
    隋谈盯着师小楂白净的颈子,心里有些异样。师小楂确实是他说什么都信,这点隋谈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和村里大多数孩子不一样,只和奶奶相依为命的师小楂没有去上学,他小学都没读完父母就都跑得没影了,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家里勉强支撑他念完小学,就再也没有余裕支撑下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