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琼枝 第20节

作品:《折琼枝

    于是,她便哭出来了。秀气的眉皱起,小巧的鼻子抽了两下,嫣红的唇抿成一条线,哽咽两声,圆滚滚的晶莹泪珠子,就从眼尾一颗颗地砸下来,一直洇进他的衣裳里。
    既是难受,也是委屈。
    祝辞听见动静,皱起眉看过去。
    小姑娘紧紧抓着他的衣裳,枕在他腿上,泪珠子不要钱似的从脸庞往下掉,洇进他衣裳里。她没醒,意识仍是昏昏沉沉的,却能感知外界的动静,也在此刻尤其敏感。
    他自及冠以来,掌家这样久,遇见的人各色各样数不胜数——
    从商之人重利,往往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与他打交道的虚伪之人海了去了,但面对那些人,他向来都能游刃有余,与之笑对不改脸色。
    可是到了今日,一贯处事得当的他竟有些束手无策。
    他在外,是祝家二爷。
    二爷温润雅和,是如玉的翩翩君子,可他并不是。他是祝辞,是那个为了谋求所得之物不择手段的人,她进祝府纵然不是他预料之中,可见到她的第一面,他便起了心思,存心谋划了这一切,一步步引她入局。
    骨节分明的手似带惩戒,擦去她眼尾泪痕,他声音更低,往日声线中的清润消失的无影无踪,“哭什么。”
    “这样娇气。”
    当真娇气。身子这样弱,才不过在祝延屋子待了会儿,便被那么点药性折腾得哭成这样,身子这么差,就是该被人圈养在身边的。
    他的视线忽然落在她颈侧那抹桃花胎记上,似是意动,抬起手,微粗粝的指腹摩挲上去,原本冷静克制的眼神暗了些。
    没有关系,她再娇气,他都无所谓,只要她能留在他身边,哪也不去。
    “二爷,药熬好了!可要送进来?”赴白的脑袋在门口一闪而过,似想进来,撞进里面这一幕,赶紧又退了回去。
    祝辞收回视线,喉结上下滚了滚,“进来。”
    屋外的赴白得了令,才挥手示意抬药汤的人:“送进去。”
    两个抬着热气腾腾的药桶的小厮进了屋子,头也不敢抬,把东西抬到浴桶边,把熬好的药汤倒进去,原本浴桶里的水中和了药汤的滚烫,温度恰好适中。做完这一切,小厮赶忙转头就开溜。
    但其实也看不到什么。方才他们进来时,床榻外的帐缦便放下来了,只影影绰绰看到里面的侧影,令人浮想联翩。
    赴白站在原地踌躇半晌,还是道:“二爷,您亲自动、动手吗?要不要我去找丫鬟……”
    “不用,送套干净的衣裳进来就行。”
    赴白瞠目结舌半晌,猛然醒悟,忙点头出去,“是是。”他太碍事了,杵在这儿,还是在二爷把他轰走之前自己出去吧。
    临出去前,赴白顺手关上了门。
    屋内。
    小姑娘轻飘飘一只,没什么重量,祝辞避开视线,将她外裳解了,抱到浴桶边。
    浴桶里的药冒着腾腾热气,温度正好,他将她放在桶沿,只一只手揽着她的背,伸手下去试水温。
    窗子没有关紧,几许夜风溜进来,许是少了外裳有些冷了,柔兰便只凭着本能去寻找热源,纤细的手抱紧他,搭在浴桶边莹润的足蜷缩起来。
    “松手。”祝辞动作一顿,刻意沉了声音。
    小姑娘刚开始没动静,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埋在他颈窝,竟然又无声掉起了眼泪,含糊不清地呢喃什么,他听不清,只隐约辨别出不要几个字。
    祝辞已经被逼到了忍耐界限上,偏生怀里这个还糊涂着,他没办法跟她好好说。
    “再不下去,你今晚会哭得更厉害。”
    他的声音不知道沉了几个度,已经哑得厉害了,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的。
    说出来的时候,又觉得好笑。
    能将他祝家二爷逼成这模样,也独独只她一个了。
    柔兰被他一吓,冥冥中觉得委屈,皓白的手臂缩了缩,却是不敢再缠着。她仍难受,身体冷热交加,触碰到温暖的药浴,眉头慢慢放松下来,靠着桶壁,脑袋慢慢歪过去,呼吸平缓。
    只不过是将个小姑娘挪进浴桶里泡着,祝辞却整个人都出了汗。
    他将四处窗子关好,才从遮挡的屏风后走出去。
    “赴白。”
    守在屋外头的赴白听见声音,忙推门进来,咧嘴笑道:“二爷有什么……”
    等看到站在不远处神色阴沉的男人,赴白懵了懵,道:“二爷,怎么了?”
    不是吧,二爷不是把人给带回来,亲自照顾上了吗,现在看起来怎么好像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二爷好像、好像……那什么……不满……
    祝辞眉心紧皱,道:“找个丫鬟来。”
    赴白一瞬间恍然大悟,点头应下,可又折回来,苦涩着脸道:“二爷,可是我们院里没丫鬟。”
    这话才说完,忽然对上男人扫过来的视线,也恰在此时,不远处的屏风后传来隐约的呢喃,赴白眼神立变,是一刻也不敢待下去,飞快道:“我这就找丫鬟回来。”
    说着立马跑了出去。
    到了屋外,赴白四处看了看,忽然想到不久前从三公子院子带回来的那个丫头,遂问小厮她在哪。
    跟着小厮到了关着人的房间,便见松萝被捆着手坐在地上。方才祝延的院子乱象丛生,人是才被救过来的,没来得及松绑。
    此时看见赴白进来,松萝立即戒备地瞪过去,“你是谁?你也是祝延的人吗?”
    赴白现在只将松萝当成救星,今夜祝府乱得很,二爷让他找丫鬟回来,他只能找到她这一个了。赴白笑呵呵地给松萝松绑,“不是,我是二爷院子的,柔兰方才给二爷救回来了,现在还没醒呢,要你过去帮忙。”
    提起这个,松萝刚放松,却又紧张起来,“祝延有没有对柔兰做什么?二爷什么时候赶到的?”
    赴白解了半天解不开绳子,一边腹诽这三公子下手真狠,扭头去旁边找能用的锋利东西,一边说:“二爷那样厉害,肯定是刚好赶到的啊,三公子也不敢对柔兰怎么样。”
    松萝松了口气,见身后赴白半天没动静,嫌弃道:“你不是二爷手下的吗,怎么解个绳子都这样慢吞吞的?”
    “好了好了。”赴白皱着眉头,四处寻找,“你急什么,我这不是要找东西给你把绳子割开。”
    然而遍寻未果,赴白只能重新蹲回去,认命用手去解那捆得严严实实的麻绳。
    “等一下你过去的时候,看见什么都别惊讶,柔兰现在是二爷屋里的人了,发生什么都是正常,听见没有?”赴白本着谆谆教诲的心,劝道。
    松萝哦了声,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晌,扭头看向身后,登时变了脸色,“喂,你干什么,动手动脚的,登徒子!”
    赴白很冤枉,见松萝脸颊红了,懵然解释道:“我、我没有啊,我就是在找从哪里解开始比较好。”
    松萝脸颊染上红,咬牙瞪他,“不要你解绳子,我自己出去找别人解,你走开!”
    赴白无奈,只得扶她起来。
    谁知松萝才站好,便飞快跑了出去,赴白傻了眼,半晌,闷闷道:“人挺小个,脾气这么大。”
    松萝才被小厮带着到了屋外,身后赴白又赶上来,急急忙忙对她道:“柔兰在里面,你扶她起来换了衣裳就可以出来了。”
    松萝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又皱眉觑他一眼,“是我进去,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担心?”
    赴白呆愣地睁大了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松萝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再搭理他,推门进屋去了。
    *
    柔兰是夜里迷迷糊糊饿醒过来的。
    她脑中一团浆糊,只记得自己起初很难受,忽冷忽热间,有人一直陪在身边,她好似……好似还做了些放肆的事情。
    柔兰惺忪间,慢慢爬起来,第一眼便觉得不对。
    身子底下的被褥很软,是上好的蚕丝制成,她还是从前在家中时,才偶然见过。
    此时还是深夜,屋里掌着灯,泛着暖黄光亮。
    她睡在哪儿了?柔兰蹙着眉,视线移过去,等到看到靠在拔步床架闭眼的男人,更是吓坏了,整个人腾的缩到了角落里去。
    ——男人侧脸如玉如琢,无疑俊美,可毫无预兆出现在枕畔,她……
    “二、二爷……”柔兰试探地轻唤了声。
    祝辞的觉一向浅,被她这一声带着轻颤的声音唤醒,慢慢睁开眼。
    他并不意外,看向她,嗓音带着哑,“醒了?”
    柔兰脸色变了又变,祝辞见她这副模样,只道:“都没事,不用担心。”
    柔兰这才放下心,却发觉身上衣裳换了。
    她又立时无措起来,看向祝辞,“我的衣裳……”
    小姑娘缩在角落里,睁着水洗过似的湿漉的眼,这般看他,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让他一瞬间竟有错觉,好似自己当真对她做了什么,成了罪人。
    祝辞看着她,唇边染上薄薄的笑,道:“你折腾我一晚上了,现在还不让我休息么。”
    这话一出,柔兰哪里听不明白。
    什么折腾一晚上?
    她在起初的愣怔过后,反应过来,耳尖轰的一下便红了——不会是她想的那般吧,她、她都对二爷做了什么?
    男人靠坐在拔步床架上。
    他只着寝衣,墨发披散,周身透出与往日穿戴齐整不同的随意,月白寝衣衣襟松散,隐约露出健壮胸膛。他看起来高瘦,实际上底子很好,周身上下皆是相反的力量感。
    柔兰脸颊愈烧,忙将视线从不恰当的地方移开,她有些懊恼,缩在角落里仔细想了想,记起今日是二爷及时救了自己,小声道:“多谢二爷救我。”
    “我不需要道谢。”
    柔兰一愣,看过去,便听男人继续慢条斯理道:“我要你做到你承诺的事情。”
    他那双略显得多情的眼,含笑看着她,柔兰怔怔看着,下一刻,心脏便猛地漏跳一拍。
    她记得的——
    她、她说,之后就是二爷的人了。
    柔兰不敢再想这些,她攥紧了身前的被褥,蜷长的眼睫颤了颤,怯怯抬眼看床对侧的男人,“我的衣裳,是、是……”
    “我换的。”祝辞道,“怎么,睡了一觉起来,便忘记当时是怎么勾的我吗?”
    说这些话时,他唇边始终带着薄薄的笑,像是在等她的反应。
    柔兰被他说的话刺激得脑中轰的一声,耳尖直烧得慌,缩进被褥里,更是无措,懊恼道:“我……我不是有意。”
    只是,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柔兰咬着唇,不说话了。
    祝辞看着缩在拔步床角落里的身影,似是对于小姑娘一醒来就什么账都不认,还这般要离他百般远的这件事情,有些不大满意。
    “过来。”他低声道。
    柔兰悄悄看了看自己穿戴整齐的衣裳,这才慢吞吞推开被褥,挪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