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染金戈_第101章

作品:《桃花染金戈

    梧桐迎上他的视线,手指抵在喉咙处摸了摸,突然干咳两声,用又粗又哑的声音道:“放心吧,小伙子,老朽自有分寸。”
    卢冬青大惊:“你的声音怎么变了!变得好像老头子一般!”
    梧桐笑了几声,脸上活力洋溢的生动神采和低沉的笑声混在一起,显得颇为怪异。
    她将帽子扣回头顶,又从包裹里翻出一件藏蓝色的长褂,顺手披在身后。
    那褂子比她的身子宽出足有一倍,松松垮垮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好似斗篷一般。她顺势弓下腰,缩紧肩膀,褂子下摆便连她的双足一并盖住了。
    她又装咳两声,把拐杖一端杵在地上,蹬蹬地敲。
    卢冬青恍然大悟,从前他在安邑城的街头巷尾见过这般打扮的老翁,都是给人看手相、摇竹签,掐指算卦维生的。禹国人信奉神明,对星象格外尊崇,故而许多城郭之中都有这样的算命老翁。然而,近年来天象不利,国命将尽的传闻沸沸扬扬,这些人也渐渐招人厌恶,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常常绕着走。
    假的梧桐先生,就这样扮成了真的梧桐先生。
    卢正秋从旁问道:“梧桐姑娘,你方才吞下的东西是枣核吧。”
    “枣核?”卢冬青诧道。
    卢正秋点点头,将盘成髻的发丝拢了拢:“枣核并没有咽下去,只是卡在喉咙里,吐纳呼吸时,可以改变气行,从而发出与原本截然不同的音色。”
    “梧桐先生”笑了笑,拄着拐棍,缓步踱到卢正秋身边,在他肩上拍了拍,道:“这位夫人眼力很好啊,老朽这门功夫,一般人可是认不出的。”
    卢正秋微微一怔,很快垂下视线,低声答道:“哪里哪里,斗胆一猜,让先生见笑了。”
    他身着红裙,顺势模仿女子的语气来。与梧桐不一样的是,他并未刻意提高音调,只是用更加绵软的方式吐字,加之讲话时眉黛舒展,眼角一抹细细的凤梢向上勾起,活像是刚至中年的贵妇人,嗓音中略带几分沙哑,却并不显得粗鲁,反倒勾勒出几分娴静悠然。
    他与梧桐调换性别,却各自演出惟妙惟肖的韵味。
    两人交换了视线,终于绷不出脸上的笑意,笑过之后,默契地转头,一齐望向卢冬青。
    卢冬青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他这才隐隐地想起,自己的师父的确是擅长演戏的,不久前在宋仁的瓷窑中骗过官府一次,又在灵泉谷里骗过羽山族人一次。
    这样一个人,遇到了同样擅长乔装的伙伴,好比琴瑟之音相逢于野,相合相应,碰撞出单纯的快乐。
    妆容是假的,笑容却是千真万确的,从卢正秋的眼角绵延出细腻的纹路,盖在脂粉下若隐若现,像是一个不经意间暴露的秘密。
    不论是焦灼痛苦,还是喜悦欢畅,在这人的脸上都是极其稀罕的,都如绽放的烟火一般转瞬即逝,大部分时候,卢正秋都是淡然的,仿佛流水一般温柔,却也如同流水一般无质无色,单薄疏离,令人难以捉摸。
    黄昏已近,从窗棱中透入的微光也镀上一层暖色,与卢正秋肩上浅红色的衣衫揉作一体,好似山野上飘飞的桃花,令人心醉神迷。
    冬青天生性情固执,越是捉摸不透的谜题,便越是难以释怀。
    师父就是这样一道谜题,一直横亘在他的前方,令他不顾一切地想要窥进去,探破那其中无穷无尽的奥秘。
    许多年过去,这个身影占据着他的眼,他便再也看不见其他了。
    梧桐见他走了神,便提高声音揶揄道:“怎么愣着不动,还不快过来喊娘子。”
    卢冬青大惊:“啊?”
    “这衣服本就是从一双夫妇的行李中摸来的,你扮成他的丈夫,他扮成你的娘子,不是刚好么。”
    卢冬青飞快地瞥了师父一眼,转向梧桐道:“先生您可放过我吧,我没有你们那般神通广大,一讲话就露馅了,还是闭嘴的好。”
    “好吧,”梧桐似有些丧气,“但你的脸还是太嫩了,一股蛮燥的冲劲儿,怎么也不像是有妇之夫,来来来,我为你画上几笔。”
    冬青面露犹色,可梧桐却不住地用目光催促他,师父也冲他点头示意,他只能乖乖地走过去,在凳子上坐下。
    梧桐花了些功夫将他彻底打扮停当,这才直起身,锤了锤背后,道:“好,这回瞧不出破绽了。”
    卢冬青摸了摸自己的脸,陌生的脂粉沾在面颊上,感觉颇为奇怪。
    他刚站起身,便发现视野渐渐暗淡,心下一惊,凑到窗边一看,一团乌云从东南方而来,翻滚着碾过天际,豆大的雨点便落下来。
    梧桐快步踱到窗边,瞧见雨势后喜形于色:“突降骤雨,简直是天助我也。”
    常人行路,最怕大雨遮天蔽日,然而对于乔装的三人来说,大雨混淆的是旁人的视野。
    她催促道:“事不宜迟,咱们快些出发吧,这旧屋里有伞,不过只有两柄……”
    卢正秋应道:“无妨,我与冬青共撑一柄便可。”
    第79章 故人昔影(八)
    雨中的羽山全然换了一番天地。
    愁云盖满天空,雨珠很快连成细密的雨丝,在天地之间织出白茫茫的雾霭。在这雾霭之中,群山像是退到千里之外,就连梧桐镇的屋舍也藏进雾里,若隐若现,只余下一片片朦胧的虚影。
    只有身边的人是近的。
    卢冬青撑着一柄油盖伞,和师父并肩而行。伞面是最朴素的淡黄色,油纸已经陈旧,被雨水晕染得斑斑驳驳,好似一张疲倦的、阴晴不定的脸庞。
    两人小心翼翼地混在人群中,穿过巷子,往镇口的方向去。身着红裙的卢正秋走在前方,步子很慢,冬青则一刻不离地跟在后面。
    少顷,走在前方的人回过头道:“冬青,你这般打伞,半边肩膀都要淋透了。”
    卢冬青微微一怔,这油纸伞的伞面不大,他怕师父淋到雨,所以将伞柄倾斜,自己的半边肩膀自然暴露在雨中,被浇了个彻底。
    只是没想到,这点小动作也没能躲过对方的眼睛。
    他便往师父身边又靠了一截,两人的手臂相碰,在走路时互相抵触,颇为碍事。他索性将空闲的手臂探到对方背后,顺着肩背环绕而过,轻轻搭在另一侧的腰上。
    衣服是陌生的,可身体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从前无数次熟睡的时候,他也曾倚靠着师父的肩膀,像树藤缠绕枝干似的缠着对方,享受那份舒适安逸。
    只是那时,他的心中一片清明,全无浊念,所以从不觉得与师父亲昵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