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参加会的年轻人看这架势,也不掺合,张着耳朵闭着嘴只听不说。柯雷也参加了会,他坐在靠门的地方,远离了中心旋涡。高小兵没参加会。团支部书记于顺松也说不出啥来,只顾抽烟。
    短暂的冷场,就让邱明哲沉不住气了。他忍不住站起来发言,从他的角度,对汪蒴、蓝正提出的问题进行了反驳,认为汪蒴三人如若从车间的大局出发,不是问题。而汪蒴三人是从利己的利益出发与车间这个整体争得失的。
    蓝正接邱明哲的话说:“你邱书记是假借车间之虚,行你个人专权之实。正像鲁迅所说:‘拉大旗做虎皮,’把你个人的问题混淆于三车间这个整体以此来压我们和迷惑视听。这正是你容不得反对意见,专横跋扈的表现。从事情的发生来看,是有我们个人的利益在里面,但那是正当的要求,而这要求仅仅是要求获得学习进步的机会和好一点的成长环境。这实际上也代表了青年们的利益,无产阶级的利益嘛!毛主席早就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中国的前途是属于你们的。’可邱书记的做法让我们青年人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光明。那么一个不给青年以前途和光明的领导,怎么能代表党组织和革命的利益?”
    蓝正的话句句挖根儿,让邱明哲无法应对。
    看看场上形成了只有贾士清和邱明哲两人应对的局面,贾士清用眼扫视工作组成员,邱明哲扫视车间的骨干,那意思是让他们发言。迫于压力,他们中间有人只好说了话。工作组的人听来听去,觉出点儿味道,这邱明哲有些做法是不对,是有些专横。但从维护领导的角度又不能向着三个年轻人说,所以,说话的人只好绕开实质性的问题,说些大道理。什么年轻人还是应该站高一点,望远一点,以整体的大局利益为重,在车间领导的统筹下,安排好学习工作进步云云。
    工人只有两三个老人儿发言,说的都是规劝三人如何踏踏实实地立足本职干好工作才会有发展,和邱明哲的说法如出一辙。
    会议进行到下午四时,要下班了,原来预想的局面还没有出现,反让三个年轻人张扬了自己的观点。邱明哲和贾士清都不甘心。邱明哲开始使出看家本领,往外甩起了大帽子。他说汪蒴和蓝正假借代表青年的利益,以反潮流敢说敢干的战士自居,实际上反对的是整体利益,破坏的是革命的利益,因而是逆潮流而动。
    贾士清听邱明哲如此说,似乎也启发了他的拿手好戏。用一种盖棺定论的口气说:“对!你们反的是无产阶级的潮流,帮的是资产阶级的忙,这很危险,你们要赶快悬崖勒马,不要顽固不化,否则将自食其恶果。”
    汪蒴、蓝正和许文波据理力争,说这是扣大帽子,是无限上纲。但贾士清根本不与理会,摆出审讯犯人的架势,板着脸严肃地结论:“这不是上纲,这是事情的性质。你们必须停止你们的一切言论,老老实实立足岗位,服从以邱明哲为书记的三车间党支部的领导。这是工作组的结论,也是对你们的定性。否则,你们一意孤行继续闹下去,一切后果将由你们自己负责。好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
    贾士清不由分说,以强加人的姿态和结论画上了句号。
    汪蒴气得喊到:“你们这不是以理服人,是大棒!是压服!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工厂不给我们以正确对待,袒护基层领导错误,我们要往上告。”
    贾士清一听火了:“这件事已经正确处理了,你要上告就是无理取闹。”
    “我向上级反应情况,也是一个革命职工的权利。”
    汪蒴转头又冲邱明哲说:“邱书记,我向你请一天假,我去上级反应情况。”
    “你跟我请不着假,请假跟班长请去。但我告诉你,去告状不给假。”邱明哲铁青着脸气哼哼地说。
    大家都已经起身往外走了,汪蒴也边往外走边说:“好,我去跟班长请假,跟你说是打招呼,因为你领导班长,不给假是你的问题,我请假是我必须做的。”
    “……”
    邱明哲气得眼珠子瞪的老大。
    汪蒴见管他的一班副班长耿立昌,已经走出去了,他立即喊着追了出去,蓝正伸手拽了他一把,没拽住。蓝正有话想跟他说,于是也随之跟了出去。
    耿立昌在会上沉着脸一言没发。他什么话也不能说,他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邱明哲那他得罪不起,自己的徒弟凭心而论又何罪之有?他只好保持沉默。私下里他曾跟找他让他做汪蒴工作的邱明哲应承能说服汪蒴,但他说不过汪蒴,只能无力地好言相劝汪蒴不要拿**蛋往石头上碰。
    汪蒴追上耿立昌向他请假,耿立昌说不能给你假,还小声劝他说:“事情闹到这就可以了,见好就收吧!把事儿闹大了有什么好处?对你今后不会有利的。”
    蓝正追过来,接着耿立昌的话说:“汪蒴,往上告的事儿再慎重考虑考虑,看贾副主任和厂工作组这德性,往上告,上边自然也得听工厂的,还是得向着邱明哲说话,恐怕是费力不讨好。”
    “我就不信,上边会像工厂似的和邱明哲穿一条裤子?我更不信天下就没有讲理的地方!没关系,你和许文波要是担心什么,我自己去告。”
    “我不是担心,我是看到今天厂子这一出,往上告也是白搭功,咱可以再想想别的办法。”
    “啥办法?他邱明哲一手遮天,工厂又和他一个鼻孔眼儿出气儿,只能上告。我去告告看,不去告怎么知道行不行?”
    “告什么告?你去告我不给你假。”耿立昌严肃地说。
    “我请事假,你可以扣工资,这样可以了吧?来,现在我就给你写请假条,咱办事也符合手续。”
    汪蒴说着三两步奔到自己工具箱前,打开门拿出一个笔记本,用笔在翻开的空白页上刷刷地写了几笔,嚓地一声撕下来,塞进了耿立昌的手中,然后冲站在一旁的蓝正和后跟过来的许文波说:“走,到我家去,帮我组织组织材料。”
    看他俩有些迟钝,他又笑着说:“哎吆!你俩不去我不强迫,到我家喝两杯。今天虽然不了了之,但咱该说的话都说了,他们也没驳倒咱们,黔驴技穷才用大帽子压咱。看见没有,工作组里有同情咱们的。所以,我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走吧!咱该乐观点儿。到我那喝点儿,一是庆贺,二是帮我参谋参谋。”
    蓝正和许文波听他这么说:“那好!走吧!”
    “耿师傅,你也去吧!”汪蒴笑嘻嘻地冲耿立昌说。
    “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去告状。否则,你小子会后悔的。再说,即使我给你假,邱书记也不能干。”
    已经走开的汪蒴,回头扔下一句话:“他干与不干,那都是他的权利。”
    第二天,汪蒴果然没来上班。
    许文波来了,却不见蓝正的身影。当一炉子料加热好了要锻打时,蓝正来了,他去厂办了。只见他没了往日笑眯眯的模样,铁着脸,微垂着脑袋,脚步沉甸甸的,眼神儿不四处瞧看,自顾自走到自己的工具箱前,默不作声地换上工作服,又默不作声地走到锤前,加入到干活的行列里。完了活就一屁股坐到工具箱里闷着,直到干活时才出来。一整天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下班后,洗完了脸,换完了衣服,别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车间。他也走出了三班的工具箱圈子,走到车间中心过道那不走了,侧头瞅着车间办公室的方向,在那踱起步来,心里似乎在犹豫什么。踅摸了约莫有两分多钟,他突然果断地转身回到工具箱圈儿里,把手中装饭盒的兜子放在圈里的大条桌上,抽身迈着坚定的步子,一直向车间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邱明哲正在组织召开有党支部成员、车间主任、生产调度、团支部书记、班组长参加的会议。他要求说:“在座的都是三车间的领导和骨干,对待汪蒴和蓝正他们的闹事,要有正确的认识,要统一思想。厂工作组已对他们做了定论,他们是以反潮流面目出现,反的是无产阶级的潮流,破坏的是三车间党的领导,因而是反动的。至于对他们本人怎么定性和处理,那要看下一步他们如何表演和发展。如若继续一意孤行,那就是反革命。我希望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从思想上与他们划清界限,站稳立场。不要有任何不利锻冶车间党的统一领导的言论和行动,这是考验每一个人的时候……”
    门拉开了,蓝正站进半个身子打断邱明哲的话说:
    “邱书记,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
    邱明哲正讲的滔滔不绝,屋里的人也正听的鸦雀无声,蓝正的突然闯入,让正说着蓝正他们事儿的邱明哲吃了一惊,也让与会的人很惊鄂。但当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蓝正身上,看到蓝正很平静平和地说请邱书记出去说句话,大家又把揪起的心放下了。
    “我……我这正开会哪!等……”
    “就说几句话,耽误不了你多大一会儿。”
    蓝正坚持着,像钉在那似的,一种不答应就不走的姿态,但语气依然平和。
    “好吧……”
    邱明哲端详了蓝正有几秒钟,似乎努力地驱走了心中的不情愿,他看出来不答应蓝正是不罢休的,他的会也就没法进行下去,只好从里面穿过坐的凌乱的开会人的缝隙,跟着蓝正走出了办公室。
    邱明哲出了办公室门,蓝正已在对面迎着他站那了。他稍带点儿不耐烦地问:
    “你要说什么,快点儿说,人都等着我哪……”
    话音未落,蓝正突然像跃起的豹子,猛地抢步上前,抡起右拳,狠很地打在邱明哲正在上下蠕动的左腮上。“啪!咕通!”邱明哲重重地跌倒在地,怪声惨叫着慌乱地挣扎着挣命地爬起,满嘴是血,他手捂住左腮,嘴里呜噜着,朝地下吐出了一口连牙带血的污物。他的牙被打掉了三颗。
    “你……你,你打我?你把我的牙打掉了……你……你为什么打我……”
    “为什么打你?你自己还不清楚吗?我可是问清楚了,外语培训班你根本就没给我报名。”
    “你……你……”
    屋里开会的人听见屋外的动静不对,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见邱明哲满嘴是血,哭丧着脸,忙问怎么了?
    “他……他把我打了……”
    “啊……”
    “对!我把他打了!这叫一报还一报。外语培训班让你这么一整,我是去不成了,我也不去告你,我揍你!这样咱俩就扯平了。”
    说完,蓝正扬长而去。
    办公室门口的人,这时七嘴八舌地张罗着:“邱书记!快上卫生院吧!”
    第二天,早上上班不久,蓝正和班里的人正往炉里装料,保卫处来了两个人把蓝正带走了。这一天,蓝正再没有回来,他被拘留了。
    邱明哲两天没来,待来上班时,人们看到他的左腮凹进了一块。一周后,他在厂卫生院镶了牙,那地方又鼓了出来。
    自打大字报事件之后,高小兵就没正经上班。大字报把他和司丹红的事儿抖落出来,让他和司丹红都很窘迫。高小兵没想到汪蒴能把事情端到大庭广众之下。他有一种被剥了衣服,像个批斗对象似的被推倒了台前的感觉。众目睽睽之中,他尝到了失去尊严和自由,没有任何庇护,被众人审视监看的滋味儿。他哪里受过这个呀!过去在学校时,这种事儿都是他对别人这样。但他又没什么好办法来回应,大字报已经使他和汪蒴的矛盾显得无足轻重了。先前他还以自己的小手腕使汪蒴和邱书记接上了火而窃喜。可现在看有点儿搬起石头砸了别人,也捎带砸了自己的脚尖儿。不仅如此,还裹夹上了蓝正和许文波,扩大了汪蒴的阵营,他已经没法也没必要再跟汪蒴对峙了。他想到这时最聪明的办法是三十六计走为上。高小兵去意已定后,车间里就很少见到他的人影了,他开始不上班,在外跑调转,邱明哲对他真是爱护有加,不来上班,都给他按出勤处理了。而在汪蒴说请假去告状没来的第一天,邱明哲就吩咐说按旷工处理。
    司丹红这几天也像换了个人儿,进了车间就低垂着那张白嫩的脸,很少跟人说话。嘴上起了几个火燎泡,抹着紫药水,一副幽怨的样子。
    本来,车间里青年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一潭死水,薛印岩与宋玉花被警告后,恋爱就成了青工谈及色变的老虎。和高小兵的关系被公布,司丹红有种被出卖了的羞辱感。她怨愤,但又没有具体的怨愤对象,最后他把气恼都算在了高小兵身上了。事情都怪他,你要是不和汪蒴不对付,咱俩的关系能被抖落出来吗?我也看出来了,你高小兵的人缘儿在年轻人中并不好。否则,这事儿被公开后,怎么没人同情你?她气恼地懒得再理他。可没等她在高小兵面前表示这种气恼,高小兵不见影了。而且直到他调走,再没有找她见她联系她。于是,她真地恨他了,后悔自己瞎了眼和这样没情没义的人好。
    汪蒴三天没上班,接着就厂休日了。厂休后第一天上班,汪蒴来了,他看到班里签到薄上自己名下那三天的空格里被写上了旷工。他气愤地问耿立昌为何我请事假按旷工处理?耿立昌的一脸无奈地告诉他,不是我要这样处理,是邱书记特意吩咐的,我有什么办法?我得听他的。
    汪蒴怒不可遏,立即去找邱明哲质问。邱明哲用不容分辨的的口气说:“你请事假没有批准,就不来上班,按规定当然要按旷工处理。”
    汪蒴和邱明哲大吵了一顿,说他是法西斯,是独裁,是公报私仇。你就整我吧!我还要告你!市里省里告不了你,我再往上告,一定要告倒你。
    邱明哲咧着嘴冷笑着说:“你告去吧!你爱上哪告上哪告!我在这等着,看你能不能把我告倒!”
    三天里,汪蒴拿着材料到市里有关部门去告,接待的人说我们不受理,你们厂子是中直单位,不归我们管。汪蒴只好又到省里,省里也和市里一个说法,也推说不归他们管。任凭汪蒴怎么说,连递上的材料都不细看,翻了两翻就给他扔了回来。眼看投告无门,汪蒴又气又急。但一想人家也不无道理,你厂子本来就不归省市管,人家怎么管?汪蒴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他本想先上班看看再说,一看邱明哲又如此对待他,他又心生进京上告的念头。
    省市有关部门不管,却把汪蒴来告状的事儿都通报给了厂子。邱明哲自然就得到了消息。他对汪蒴才这样理直气壮。
    汪蒴回到班里,又写了一张请假条交给耿立昌说:
    “我再请半个月假,不管邱明哲怎么对待我,我该请假还请假,到时候秋后一堆儿算账。”
    耿立昌一言不发,接过假条,看着大步离去的汪蒴,苦咧着嘴摇头。
    汪蒴找到了拘押蓝正的拘留所去看望他,跟他说了到省市告状的情况,邱明哲的对待及他想进京上告的想法。
    蓝正说:“你看咋样?告不出什么名堂吧!你去北京也是同样,你还是不要去了,把自己弄的劳命伤财不说,还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你。你看我,我把邱明哲揍了,这心里就平衡了。现在就这命运,咱只能用能凑效的办法。”
    汪蒴说:”你能用这种办法找心理平衡,我不行。我不能看着和忍受他邱明哲这样一手遮天,我要把他告倒,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你不用劝我,我心已定,明天我就去北京,你自己也好自为之吧!再见!”
    “汪蒴!你……”
    可汪蒴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小兵调走了。
    从办理手续到人离开,一般人都不知道。柯雷是在于顺松找他说补选一个团支委时才知道的,而这会儿高小兵已调走两周了。柯雷十分吃惊。吃惊在自己看来比登天还难的调转之事,高小兵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调走就办成了;吃惊高小兵在邱明哲那怎么就如此吃香?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邱明哲却为他敞开大门,抬腿就走。
    “我跟邱书记商量了,由你担任组织委员,再在团员中补选一个宣传委员。你一直做宣传工作,你觉得谁合适?”
    高小兵一走,柯雷任组织委员是顺理成章的事。于顺松一说,柯雷并没感到意外。对于补选宣传委员,柯雷想的是你于顺松和邱书记早商量好了,问我只不过是做做样子顺嘴儿说说。自己还是别当真乱提什么人选,讨没趣儿。
    “你就看着办吧!我也说不好谁行。”
    “你看,让你说你就说吗!你平时做宣传工作掌握情况,谁在这方面比较热心积极,你还没个数吗?”
    “好像不能光看这个吧!还得看他品质为人,思想水平,工作能力和群众基础吧!”
    听柯雷这么说,于顺松翻起眼白瞅着柯雷怔了半天。
    “你说的是这么回事儿,可哪有这么全面的人呀!就矬子里拔个大个吧!你说个人选我听听。”
    那些脑有反骨思想活跃的,邱明哲肯定不喜欢也通不过,老实巴脚听话的是你邱书记于书记最对心思的。
    “你看傅平行不行……”柯雷无奈,只好把老实蔫巴的傅平端了出来。
    “哎!邱书记和我也是这个意思,好啊!你和我们俩想到一块了!这样以后就好团结一致开展工作了。”
    于顺松眉开眼笑地咧开大嘴乐着说。柯雷只好也强挤出笑来对应着他乐。
    回家的路上,柯雷对脚下丝毫无感觉,他漫不经心地移动着脚步,似乎双脚不归他支配。他走出厂院,没有回家,信步从侧门进了商学院。穿过林荫道,来到了cāo场上。开阔的视野,习习的傍晚凉风,让柯雷心清气爽。和乌烟火气的车间里比,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柯雷深深地吸一口新鲜空气,又带着叹声呼出来。
    近来,锻冶车间的波澜变化,让柯雷既激动又灰心。大字报事件激起的波澜,曾让柯雷隐隐地怀上一个不可名状的希望,就是期待车间因此能有所变化。但现在却归于平静了。虽然汪蒴不罢休,又进京上告去了,那还不是瞎扑腾嘛!
    重归于原样,让柯雷不甘心。这不甘心中掺杂着希冀落空的失落。高小兵闪电般的调走,加重了这种失落感。人家高小兵远走高飞了,据说去了商委系统。你柯雷不能调走吗?不能!柯雷自己和家庭社会关系中,没有这种能改变命运的门路。咳!只能在这打一辈子铁,挨累受憋啦!
    如此,柯雷近来的心情,比这场波澜之前更郁闷了。
    石大赖被人砍死了。
    砍死他的是同车间的白蒙。白蒙和石大赖关系很密切,石大赖比白蒙大七岁,二人以兄弟相称,三天两头就在一起喝酒。车间的人都挺羡慕:瞧人家俩人处的跟亲哥俩似的。岂料物极必反,好过了头就走向了反面。
    白蒙和廖碧虹搞对象四年了。去年,终于熬到了允许结婚的年龄,俩人的恋爱关系才从地下转入了地上。可是白蒙家三代同堂住在一间不足二十米的房子里,根本就没有他结婚娶媳妇的地方。眼睁睁地没房子,漂亮可人的廖碧虹就娶不回家。原本想五一结婚,没房子一拖再拖,眼看又逼近本市结婚一年中的第二个黄金季节的国庆节了,可房子还是一点眉毛也没有。白蒙急,廖碧虹也开始流露出了对白蒙不满意,嫌他没能耐。
    廖碧虹露出不满的意思,让白蒙有点儿慌神儿,他担心廖碧虹这要煮熟的鸭子再飞了。自己是个翻砂匠,还是个普工。现在社会上女的都把眼睛盯在干部、军人、医生、司机身上,连营业员都比工人吃香。何况你还是个埋埋汰汰的翻砂匠呢!廖碧虹要把眼光放开,在社会上说找啥样的就找啥样的。姑娘的职业不像男的那样被挑剔,何况廖碧虹还长得漂亮,多少人都惦记着她哪!自己这是一入厂时趁她情窦初开就把她给号下了,不然她早就被人弄去了。娶到家才是自己的,要是房子迟迟不解决,她心一变,没准儿就飞了。
    白蒙愁的要死,和石大赖在一起喝酒对这件事自然少不了哀声叹气。石大赖同情他,也帮白蒙想了许多办法,都不成。后来看白蒙真是一点路子也没有了,在一次俩人都喝的酒酣耳热之后,石大赖摇着那已发了红的大方脸头,带着一丝不宜察觉的狡黠对白蒙说:
    “还是我帮你吧!我老丈人那儿房子大,就老俩口儿,嫌冷清总想让姑娘和我回他们那住。我一直不愿意,这样,我做做牺牲,我搬老丈人那儿住,把我的房子倒出来借你结婚,先把媳妇娶回家再说,你再慢慢想办法找房子……”
    “那怎么行啊!为我这事儿你憋屈着上老丈人那住去。这么做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呀!”
    白蒙喝的舌头有些硬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石大赖,白皙的脸充盈着酒精沸腾起来的血液。
    “咳!谁让我是你哥哥来着,没关系!你甭往心里去,你把媳妇娶到手,当哥的心里也高兴,受点儿憋屈算什么……”
    几句话说得白蒙心里热乎乎的,见石大赖说的真诚,没想到为自己的事儿,石大赖这么帮忙,白蒙心中热流直涌,双手猛地抓住石大赖的手激动地说:
    “哥!你是我亲哥啊!让我咋谢你呀啊……”
    “谢什么呀!你叫对了,亲哥嘛!亲哥那能不帮弟弟哪!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那今后你就凡事儿听哥哥的,让我高兴就行了……”
    石大赖说到这儿眼里又闪过一丝狡黠。
    “没说的哥哥,今后你就是我亲哥!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你让我打狗我决不骂**,你说咋地就咋地!我白蒙说到做到。来!咱们洒酒为证,干了这杯,一言为定。”
    白蒙端起酒杯,往地下半弧洒了半杯酒,余下的半杯和石大赖一碰全干了。
    石大赖不是酒后妄言,两天后,他真就和老婆搬老丈人那儿住,把红楼这房子给白蒙腾出来了。
    白蒙高兴坏了,把房子简单收拾了收拾,刷了两遍石灰水儿,就和廖碧虹紧锣密鼓地筹备结婚。终于抢着在去年的国庆节把喜事办了。媳妇娶回家,白蒙高兴之余,自然对帮了大忙的石大赖感激不尽,俩人的关系比先前又亲近了许多。
    离八月十五中秋节还有两天,柯雷是白班,下班时,柯雷正要往家里走,解在余走过来,脸上神色异常地跟柯雷说:
    “你知道吗?住你们楼的石大赖让人给杀了……”
    解在余蹲了两个月,脾气禀性还那样。
    “啊!谁杀的?什么时候?在啥地方?为啥呀?”
    柯雷十分吃惊,一连串问了好几个为什么?
    “就在你们楼他的房子里。这房子他去年借给一个车间的白蒙了……”
    “白蒙我知道,他媳妇是我们六九届的的徒工,长的漂亮,像二毛子似的。哎!石大赖在家怎么会让人杀了哪?”
    “就是白蒙把石大赖砍死了……”
    “啊!俩人那么好咋还能出这事儿哪?”
    “原因现在还不知道,事情是下午一点多钟发生的,白蒙在三号门给一车间宋书记挂电话说:他把石大赖砍了,你们快来!宋书记叫上保卫处的人一块去了,进屋一看,石大赖的脑袋被砍成了血葫芦,两只眼睛翻在外面,已经死了。不大一会儿,保卫处通知的公安局的人也到了。当时就审白蒙是怎么回事。白蒙说他夜班,廖碧虹上白班不在家,上午十一点钟时,石大赖来家里找他喝酒。俩人喝了不少,喝着喝着打起来了。打一阵儿,再喝一阵儿,接着再打。先头还只是用手,后来,就都拿起了家把什儿,石大赖拿斧子,白蒙拿菜刀,互相一阵乱砍,结果石大赖被砍倒了,白蒙的手虎口砍开了个大口子。公安局的人把现场拍了照,要带走白蒙时,白蒙说我有一件和案子有关系的东西得带上,公安局的问是啥东西?白蒙找出了几卷胶卷儿,说他和石大赖的事儿都在这些胶卷里哪!”
    “他俩那么好,有什么事儿反目成仇哪?”
    柯雷听解在余讲的石大赖和白蒙畸形的厮杀,心惊肉跳,他觉得俩人喝一阵儿打一阵儿,直至把其中的一个砍倒不能再打了,像是在赌赛,有悖于常理,不正常的让人恐怖。
    “现在还不知道他俩之间有啥事儿。我这是刚刚回一车间听说的。现在一车间都乱了套了。宋书记回到车间后,这事儿也瞒不住呀!要安排人安慰白蒙的媳妇廖碧虹,还要派人和石大赖的老婆联系。大家伙都感到突兀和不理解,这么好的俩个人咋出这样的事儿呢?”
    柯雷回到家里,一进屋,母亲就急火火地告诉柯雷说:
    “四楼的石大赖让他一个车间借他房子的给砍死了!哎呀!来了那么多公安局的,那个砍人的当时抓走了。哎呀!吓死人了……你说,你们厂子出些凶事儿都在咱这楼里!咳……”
    “跟这楼啥关系?这都是他们自己作的。”
    柯雷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嘀咕:一年多的工夫,先是衣大屁股她男人,这回儿又是石大赖,连着横死,对住在这楼里的邻居们来说,也够触霉头的了。
    几天后,石大赖被砍死的案情弄清楚了。石大赖与白蒙之间有不可告人的隐情,最终导致了这场惨祸。
    详情又是消息灵通的解在余从一车间获悉后传开的。
    那天,白蒙被公安局押走时带上的几卷胶卷。事后白蒙交待说,这上边纪录了他和石大赖之间不可告人的事儿,他俩就是因为这事儿才厮杀起来的。公安人员将胶卷冲洗了出来,照片上呈现的都是不堪入目的画面和场景:石大赖和白蒙一丝不挂地在一起喝酒对饮,手舞足蹈地乱跳裸体舞,白蒙赤条条地仰卧在床上,石大赖也赤裸着头俯在白蒙的下身……
    白蒙说是石大赖要求他这样做的,这种事儿从他去年国庆节结婚后开始,到现在都快一年了。开始我不愿意,觉得这事儿太让人恶心了。可石大赖威胁我说:“你不是说我是你亲哥,啥事儿都听我的吗?哥喜欢你,你让我稀罕稀罕能咋的?我借你房子让你把媳妇娶到手了,一个子的房租和什么好处都没要你的,哥就这点事儿,你都不能答应?要不咱俩就别处了……”我怕他把房子要回去,我一时半时还找不到房子,只好违心地应了他。应他时,我没想到他跟我玩这个,开始我只是觉得让他和我这样觉得恶心窝囊,想忍一忍等我找到房子就不让他这么干了。可他太贪了,一周至少要进行三次。让他弄完了,我跟我媳妇儿就不行了。先是体力不行,后来,我那儿就有点不太好使,我媳妇不愿意就埋怨我,咋搞的?怎么会这样?媳妇儿一埋怨不愿意,我就紧张,一来二去,有时干脆就不行了。我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就跟石大赖说别这样了,我跟我媳妇儿都不好使了!可他不干,我媳妇儿看我不仅不见好,还越来越重,催我去医院看。我知道自己是咋回事儿,就没去,催急眼了,就唬她说去看了,说大夫说也弄不清咋回事儿。我想只要让石大赖停了慢慢就恢复了,可石大赖就是不撒手。我媳妇儿看我没有往好了的迹象,翻脸了,说要再不好,就和我离婚。我这才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光留住房子留不住媳妇儿有啥用啊?所以,我下决心不再让石大赖和我干那事儿了!就是那天中午,石大赖从单位又来找我。我买了酒和罐头招待他,跟他摊牌说从今天起,你不要再跟我干那事儿了,我媳妇儿不干了,要和我离婚。这家伙竟然一点不通情达理,说不行!你不干我就要回房子。我说你要吧!我还给你!因为这事儿弄的我媳妇儿要和我离婚,我要房子还有啥用?他一看我不在乎,就急眼了!就骂起我来,我也不示弱,俩人骂着骂着就动了手。打一阵儿他又软了,坐那儿喝着酒求我别和他掰,说他已经离不了这事儿了!我任他咋说就是不干。他又急起来和我动手,就这样打完了喝,喝完了打,酒越喝越多,仗越打越狠。后来就都cāo起了家把什儿,他拿起斧头,**起了菜刀,互相一砍就都红了眼,结果,我的刀快,把他砍死了……”
    公安人员问白蒙照片是谁要拍的?谁给你们拍的?
    白蒙说照片是石大赖要拍的,照相机是他拿他老丈人的,是能自动拍摄的进口相机,都是他鼓捣拍的。他说拍下来好玩刺激,还可以留作纪念。先头我反对,他坚持要拍,我拗不过他,就说拍了先别洗放我这。我怕照片洗出来,让别人看见,丢人不说,我媳妇儿知道就完了,石大赖答应了。所以胶片就让我保留藏了起来。等出了这事儿后,我突然想起这胶卷上的东西,可以作为证据……
    柯雷听了石大赖和白蒙背后的隐情,恶心的差点儿吐出来。这太肮脏啦!是天下最肮脏的事!没有比这再肮脏的啦!这石大赖真是卑鄙龌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男人和男人怎么能干这种事?真是让人不可理喻!柯雷这股恶心堵在心口,连饭都不想吃了。那肮脏的事竟形成画面,稍一想就会呈现在柯雷的眼前,恶心的感觉就在胃里翻腾,哪里张得了口。
    石大赖的这事儿,还让柯雷想起了四年前他遭遇的一件至今想起还惊悸恶心窝火耻辱的事儿来。
    那一年,柯雷参加了工人文化宫举办的样板戏学习班。这一天,学习班组织观摩《红灯记》。学习班都是下班后的业余时间上课,上课时老师讲了几句《红灯记》的情况后,说一会儿文化宫剧场就要上演《红灯记》,学习班和文化宫安排咱们学员去观摩。于是,几十人呼呼啦啦地由文化宫的工作人员领进了已经暗下了灯光的剧场。剧场里已经有了观众,工作人员吩咐学员各自找空坐位就座。这样,学员们就各自散开了去找坐位。柯雷找了半天,在左侧中间的位置找到了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银幕上李玉和拎着信号灯在破烂市儿正要与磨刀人接头,突然,警车呼叫,来了一帮日本鬼子胡乱搜查,磨刀人踢翻了磨刀凳,吸引鬼子的注意力,掩护身揣密电码的李玉和撤离。柯雷正全神贯注在影片中,突然,自己的下部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攥捏吓了一大跳,左手本能地去推那只手腕,同时扭转头来往左侧看。那只手是中年男子伸过来的,他眼里闪着令柯雷害怕的目光。柯雷陷入了一种恐惧之中,被抓住的下部感觉像被一只可怕的魔爪钳住了,恐怖从下部生发一直传导全身。柯雷觉得不会动了,像梦魇中被压住了一样,不知怎么办才好,也不敢喊,他怕那男人对他捅刀子!柯雷在恐惧中慢慢平静下来,脑袋开始恢复了思维。中年男人看柯雷不再反抗挣扎,攥住柯雷下部的手,开始隔着柯雷的单裤揉搓起来。一阵剧烈的恶心,又从下部传导到柯雷的胃部。他突然想起个主意,扭头对那中年男人说:
    “我要去厕所!”
    那中年男人稍微一怔,凝视了一会儿柯雷,柯雷不动声色地迎着他的审视。
    “嗯……”他嗓子里咕哝出一串声音后,手撒开了柯雷,并缩起椅下的双腿,放站起来的柯雷串出了排椅。柯雷像逃脱魔鬼的追逐一样,逃出了那趟排椅。他并没有尿,但他还是假装奔向剧场侧厅通往厕所的门,拉开厚重的门闪身出去。回头看,那中年男人并没跟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来到侧厅里,他没有去厕所而是向后转,从剧场正门的入口处又进了剧场,在后排找了一个空座坐下了。他像潜伏一样潜入了这能容纳一千多个观众的昏暗中,心这才从恐惧中挣脱出来,慢慢平静下来。但自己的私处被同性蛮横地攥住摆弄的恶心感,还笼罩在心口窝,弥漫在全身,窝囊、憋气、羞辱、仇恨……多种情绪在体内翻腾,可对那人又无可奈何,自己打不过他,又不知那家伙是个什么底细,这更让柯雷窝囊。这种恨不能释放出来,深深地埋在了柯雷的心底里,每当触及都让他心中升起一阵难以排遣的耻辱和愤恨。
    现在同样性质且更加肮脏的石大赖的丑行出现,又勾起了柯雷这段深藏心底的耻恨。他一股脑儿地恨起了石大赖:这不要脸的东西,该死!这种人都该死!不是人,是人渣!砍得好!要是再有人这么侵犯我,我也砍!柯雷想象着砍杀,牙根都咬起来,咬得直痒痒。
    由对石大赖行为的恨,转而对白蒙同情起来。不该让白蒙偿命,白蒙是在为社会除害,石大赖是咎由自取。还有,石大赖死了,对红楼来说,虽说不上是少了一害,起码也是少了一恶邻。父亲去世后,柯雷家不再担任打扫红楼卫生的工作了,母亲还曾想接着做,说也累不着,我还能干,多挣点儿,就不光指你那点儿工资。母亲性情刚强能吃苦耐劳,身体还算硬朗,可毕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柯雷疼爱珍惜母亲,不能再让年老的母亲去劳累了,该让她享享清福。他坚决不让母亲干这脏活了。这活不仅脏,还少不了和那些形形色色绞牙不讲理,干净自己祸祸别人的人家生气。就吃我一个人的工资,两口人省吃俭用也够了。如今自家不扫楼了,绞牙的石大赖也呜乎唉哉了。
    进京上访的汪蒴,去了半个月后回来了,却没有上班,也没来车间露面。上告的结果怎样也不得而知。邱明哲不无得意地在一次传达文件的党团员大会上说“汪蒴上部里告我和厂子,什么名堂也没弄出来,碰了一鼻子灰。部里给工厂来电话了,还是让厂子解决。汪蒴回来后挨个找了工厂的主要领导,要求什么正确解决三车间的问题,还要求改正我对他去上告请假的按旷工处理。结果厂领导根本没理他那个胡子。至于我嘛!也要继续坚持革命的原则,对他还是按旷工处理。你去上告,就是无组织无纪律,就是目无领导,请假也是不正当的,不上班去告状就是旷工!不给开工资不说,待旷工累计到三个月后,就履行开除手续。”
    邱明哲说的既得意又凶狠,参加会的人鸦雀无声地垂首倾听。坐在墙边的柯雷感到屋子里的空气注入了邱明哲的话语后膨胀起来,氧气在这膨胀中减少,让柯雷有一种窒息感。
    蓝正和许文波去汪蒴家里看他去了。柯雷把邱明哲在会上的说的继续按旷工处理,并累计到三个月就按规定开除的意思,跟蓝正说了,让蓝正劝汪蒴上班,别再去告了,告不出个名堂反把自己搭进去。蓝正似乎理解柯雷不大好去汪蒴家的心理,说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
    蓝正没有说服汪蒴。当蓝正把柯雷的意思说了后,汪蒴气恨地说:“让他开除!我还要返北京去,工厂这些当官的官官相护,根本不理睬我,我告到底了,不告倒他们我决不罢休!这次去北京要是部里不给说法,我就往中央告,不告出个名堂,我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那你妹妹就撇下不管了?没人照顾你也放心?”
    蓝正一连串的问,让汪蒴沉郁了一会儿,但他还是扬起微垂的头坚定地说:“说实话,我不放心妹妹,就剩我们兄妹俩了,我当哥哥的应该多照顾她一些,但这一步走到这了,不能不往下走。用句时髦的话说,家事再大也是小事。再说妹妹都十五岁了,父母虽然不在了,却磨练的挺坚强的。这一段时间我不在家,她能自己照顾自己,做饭洗衣都行了,我给她留足生活费,放心,没问题的。”
    “就算你妹妹没啥问题,你告不出个啥结果,劳命伤财的,啥时是个头啊?”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告到底怎么知道有没有结果呢?我要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一定要告出个结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