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年没考上大学,乔媛媛心绪非常颓丧。她所在的学校是市里较有名气的第一中学,不仅她们班,就是她们这个学年没考上大学的也没几个。看到同学们一个个都考进大学,从身边离开走入新的学习环境,一种巨大的失落感笼罩着她。情绪低落中,她已丧失了再努力的心气儿,整天懒散在家里。她母亲看她情绪不佳,小心翼翼地劝她出去走走,散散心情。可她也实在没几个可去的地方,要好的同学都考上大学,有的到外地学校学习去了,在本市的也都住校或忙于学业,谁有闲心陪她呀!
    对前途渺茫的担忧也浸上她的心头。不免升起对父亲乔嘉木一种懊恼,怨恨他当初不该横加干涉她考取北京和上海的舞蹈学校。为此,她很少理睬父亲乔嘉木了,赌气不跟他犯话,整日关在自己房间里。好在乔嘉木搂到手一处大住房,三室一厅,净使用面积八十二平米,这在当时是超高水准的了。乔媛媛的房间就有二十平米。房间里放了一张小号的木制双人床,一个双玻璃门小书柜,一个衣柜和梳妆台的组合,还有一个落地式的电视柜,上面摆着一台乔嘉木最近刚给她特意买的二十九寸的新彩电。西面墙靠南头的窗户旁摆着那张闺床,余下的空间宽敞的可以让乔媛媛练大跳了。偌大的西面墙上原来只贴挂着舞蹈家杨丽萍的舞蹈剧照,前些日子添了刘德华、梁家伟的影印照,最近,又添上了郑少秋的各种照片了。这阵子乔媛媛闷在屋里,小说就看琼瑶,电视剧就看郑少秋。郑少秋不是青春型的白马王子,但那种中年的成熟,加上前些日子热播剧《戏说乾隆》里的那份风流倜傥,很让乔媛媛着迷。也许乔媛媛自己也没意识到,但却在悄悄地发生了情感转移,就是看到郑少秋在剧中对女人和红颜知己的那种体贴及缠绵,让她感到父亲乔嘉木对她前途干涉失败的更加失望,及对郑少秋对女人的那种慰贴的向往和渴求。于是,她把在琼瑶小说中对男女间情感缠绵的想象体验,对男性那种隐隐约约的欲求,不知不觉倾注到了具像的电视剧中的郑少秋身上了。
    毕竟,十八岁的年龄对于发育正常又长得漂亮的乔媛媛来说情窦早已萌开了。何况乔媛媛中学尤其高中这一路念下来,少不了追求者,90年代中学生性观念开放的早,让他们所有的父辈祖辈们都望尘莫及。但也许是继承了乔嘉木的心计,乔媛媛知道自己美丽的价值,并没有在中学生式情爱的狂飙中失身。当然也是乔嘉木看得紧把得严。可雌激素和荷尔蒙对外界刺激反映的膨胀,在压抑中却早已积满。现在又搅进了前途渺茫引发的惆怅和郁闷,两下里混淆在一起翻滚折腾,使乔媛媛的生理心理都在反压下胀鼓鼓的,急欲找到一个宣泄出口。自然这并不是乔媛媛的自觉意识,但消愁解闷的琼瑶小说的男欢女爱,郑少秋在电视剧里的拥红揽玉,是对她这种胀满不自觉的些许的牵引和释放代偿。白天是这些情色的浸yin,夜里则让她在梦中时常把想入非非变成似真似幻的缱绻。
    这一天,乔媛媛也来到了风光旖旎的江南古城苏州。在碧水秀林、奇石异花、青瓦白墙、蓬船小桥细雨的园林式美景中,北方美女的她平添了江南纤柔的妩媚,加上原来她那身材高挑曲线明晰皮肤白嫩丰腴的北方美女特点,更加性感迷人,宛然是一个兼备南北方美女特点的绝色佳人。在人群中十分惹眼。终于,在留园中的一小桥上被扮成乾隆皇帝模样的郑少秋迎住,轻揽臂弯之中,迤逗着她走进一间花房,里面竟有一张挂有粉红色纱幔围帐的红木雕床。乔媛媛还不及打量端详屋内还有何物何人?她已被拥揽在床上,在郑少秋那娴熟的剥脱下半推半就地宽衣解带。少倾,那在花海中久弥国色天香的“皇帝”,在她绝佳胴体面前竟激动的失去了那乾隆的温文尔雅,气喘着疯狂地压在了她的身上。饱和了十八年日月甘露的香肌玉体,因涵养着未被开垦的青春岁月,美嫩而富有弹性,竟欢愉地主动迎合那开垦她的那坚挺的犁铧,并畅快地与犁一起欢叫着。
    乔媛媛在快感中猛地惊醒过来,右手打亮床头灯,瞠眼看自己仰卧在床上,上身的小内衣不知怎么翻卷到了那对白颤颤的大ru房上边去了,下身白色纱质三角内裤褪到了膝弯处,自己的左手竟还扣在两腿之间。她一惊,猛地把手抽离了那里。她发觉那里湿漉漉的了,她以为来事了,心里咯噔一下,哎呀!脏了床单了!及至她低头往那里查看并不是,在灯光的照耀下,那是一汪清亮而滑腻的体液。她的心激跳了,脸腾地一下热胀起来。
    突然,房门先急后缓地被推开,乔媛媛的母亲着内衣匆匆走进,急切询问:
    “媛媛,你怎么了?”
    她瞧见了女儿灯光下还没遮羞的裸露着的丰满的xiong部和下身。乔媛媛猝不及防忙乱地将被子盖住自己的身子。
    “……我……没事儿……”
    媛媛母亲明白了几分,紧张变成了担忧,凑近床边,用手抚摩了一下乔媛媛的头部。
    “你别……”她想说“你别胡思乱想的乱弄啊!”觉着不妥,就半截打住了。
    “作噩梦了吧?”她看着不自然的媛媛,觉得这时不宜久留,便关照了一句,关了床头灯,咕哝着:“睡吧……”退了出来。
    “媛媛怎么了?”
    躺在床上等信儿的乔嘉木,睡眼惺忪地问了一句。
    “她……”老婆想告诉丈夫说女儿有些异样,她看像是梦中自慰来着。但一时又有许多念头涌上脑子:这事儿跟当父亲的说不合适;你乔嘉木早就对我性冷淡了,我跟你说女儿的这种事儿干吗?二十多年前你抓斗人家小伙子柳秉元手yin,现在女儿这样,跟你说别扭。想着这些,乔妻心里有点儿乱,说了句:“没什么!作噩梦了!”就钻了自己的被窝儿。
    自打乔妻绝经之后,乔嘉木就对她冷淡了。先前还睡在一个被窝里。后来,乔妻自己也觉着搂在一起没味儿,就这样在一个被窝里搂睡了三十年的夫妻,各盖各的被子睡了,只差没分床和分屋了。
    听老婆说女儿只是作噩梦,乔嘉木心内也联想到女儿心情不好,作噩梦也难免,长嘘了一口气,翻转身就睡过去了,过一会儿就响出了鼾声。
    乔妻心绪乱扎扎的睡不着,从女儿的愁闷事儿想到了自己的苦闷。她比乔嘉木小四岁,五十出头了,在乔嘉木眼中是人老色衰。在外人的眼中,年轻时漂亮的乔妻,还是比同龄女人要年轻有风韵一些。虽然胖了一些赘肉,并不意味着乔妻自己不再需要男人的爱抚。原来,乔妻对在外界一本正儿的乔嘉木没有什么担心。可近几年来,随着他对自己的冷漠。她添了对他在女人和性的问题上的敏感和警觉。女人的敏感让她相信乔嘉木在外面已经和别的女人有染了。起码她知道才五十六岁的乔嘉木并不是干不动才对她冷淡,一年只上她身上有数的几回的乔嘉木,余下的欲望在哪发泄了?
    辗转身姿时,xiong部那对原来丰硕现在软塌了的大奶子颤压在了一侧,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体内荡起了一丝儿冲动,她三把两把剥下了身上的内衣,支起肥裸白皙的身子,想钻进乔嘉木的被窝儿。但看见乔嘉木背对着她睡的死猪一样,她突然像被抽了筋骨似的,身子一下子仰卧在了床上,大白奶子和肥白的屁股像豆腐一样颤悠了好几下。她两眼瞪着天花板上从窗帘透进来的街上不夜的班驳微弱的灯光图案,嘘叹了一口气儿,气恼地扭过身去……
    一星期后,是大专院校开始录取新生的日子。乔媛媛鬼使神差地踱步到离着不远的商学院校园里,主楼上挂着一条用红布白字写的欢迎新生横幅标语。楼前的喷水广场两侧摆着许多黑板和桌椅,后面是各系接新生的辅导员和在校生。新来的入校生大包小裹地从大门外的出租车下来,涌入校门。广场上嘈杂而欢快,洋溢着一股迎来新生活的气息。乔媛媛心底里本不愿感受这让她受刺激的氛围,却控制不住自己,不自觉地走过来观瞧。她观察着那些不少是南方面孔的男孩女孩,他们脸上荡漾着的笑魇,仿佛是对她的嘲讽和抛弃。她意识到这种入学的欢悦永远不会属于她了。她难过的两只媚眼涌出了泪花,这会儿本来她也应该在她的第一志愿学校北京理工大学的校园里办理入学手续的,像眼前的女孩们一样欢快的唧唧喳喳的。可那只是眼前的触景生情了。
    她伤心地像弃儿突围围观人群迅疾逃离了喧闹的校园。
    晚间,考上北京大学的乔媛媛中学同班同学唐娟的妹妹唐薇,突然来找她,问她愿不愿意去省艺术学校的舞蹈编导班学习。如果愿意,唐薇同班好友的家里能帮助把乔媛媛现在就可以送进去,而且是像本届新生一样办入学手续。这意外的喜讯把乔媛媛惊呆了,她先是有些不相信,虽然唐薇不小了,比她姐姐唐娟小三岁,今年也上高一了,平时乔媛媛到她家找唐娟玩,跟她也很熟,但乔媛媛仍觉得像天方夜潭。可见唐薇一脸真诚,再说自己在这般苦恼情境之下,唐薇也不至于浑到拿这事儿开涮她。
    “你的同班好友是谁呀?她家里什么人有这么大能耐?”
    “这些你都先不用打听,只要你同意就行,明天我就给你送条子来,你就可以去省艺校办手续。咋样?你同不同意?你还犹豫什么?怕人家骗你不成?要知道这是你去上学,又不向你要额外的好处费,是正式入学,你怕的什么怕呀?”
    “我不是怕,我是觉得我咋这么好命,竟然能有人帮上我这个忙……”
    “咳!人家也是听我唠叨过几回你没考上大学痛苦的事儿,我这好友的家人也都是好心肠,听她回家说了后,就让她跟我传回这个话,这也该说是你有这个好命。”
    “那我跟我妈爸说说……”
    “哎!你千万别说,你咋没记性呢?如果没记错的话,前些年不是你爸拦着你,你现在不是在北京或上海的舞蹈学校都毕业了?你自己拿主意。行,明天就去报到入学,等开学住校往学校搬东西时,再告诉他们也不迟。那时他们反对也晚了。咳!再说他们反对个屁呀!他们都耽误你一回了,你现在都这样了,有人来救他们的女儿一把,他们偷着乐去吧!你说句痛快话,行是不行?我要走了。”
    唐薇姑娘快人快语,说的乔媛媛什么话也没得说了,脸上露出了两年来第一次开心而媚人的微笑,痛快地脱口回道:
    “行!拜托你回话,我去。”
    “哎!这就对了!好,我走了,明天早上我来送条子,陪你一块去省艺校。”
    “谢谢你!哎,代我谢谢你好友和她的家里人,待过后答谢。”
    “答谢不答谢的过后再说,我走了,拜……”唐薇抽身走了,门把最后一个拜字关在门外。
    晚饭乔媛媛胃口极好,两年里少有,让乔嘉木俩口子既惊诧又喜悦。或许是天热,或许是吃的热烈,乔媛媛那脸蛋儿鲜红娇艳,吸引的俩口子的目光都放不下了。女儿的脸多日愁云密布,今儿个终于开始消散,也让夫妻俩畅快起来,忙不迭地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给女儿夹菜。
    吃完了饭,夫妻俩觉着女儿似乎想坐在客厅里和他们一起看电视,踌躇了片刻还是进自己屋里去了。夫妻俩不知女儿为何这种变化?问又不好问,兴许是她已经想开了?人嘛!终究不能老发愁!这么想着,俩口子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屋里的乔媛媛少有地看起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这一夜乔媛媛先是睡不着,白嫩秀美的身子在床上翻腾几个来回后,才香香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唐薇如期带来了一张便条,上边用蓝色钢笔水写着:
    杜兄:
    前日商定我表妹入贵校一事,今本人前去办理入学手续,劳烦接洽安排。
    柳弟
    即日
    唐薇告诉乔媛媛这杜兄是艺校的校长。乔媛媛问这柳弟是你好友家的什么人?唐薇说:“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先别问这些,你问了,人家也不让我告诉你。以后你会知道的。”乔媛媛无奈也只好遵从。唐薇让她带上身份证和户口,乔媛媛编了个想参加工作招聘的理由,跟她母亲要来了户口。艺校离乔媛媛家不足两站地。俩人溜溜达达没用上半小时就到了。校园里也是一番迎接新生的景象,虽然没有商学院那样入校的学生多,但让乔媛媛感受到了昨天在商学院时可望而不可及的滋味儿。她很兴奋,与那些入校的新生一样,体验着跨进新校门的激动和憧憬。兴奋的同时,对蒙着面纱的帮忙人生出一种神秘感和想见他的冲动。
    她俩找到了校长办公室,杜校长正和两个客人谈话。她俩敲门进来时,他沉着脸问:“你们是哪的?找我什么事?”
    说明了来意递上条子,杜校长接过去看后,脸上立时堆出了笑容,忙请俩位姑娘就座:“先请坐,我这就让教务处的人领你们去报到。”
    他给教务处打了个电话,调来一位被称为肖老师的男士,交待领着乔媛媛去舞蹈编导班报到。这之间杜校长从他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张事先写好的入学通知书和一张学费收据,递给了乔媛媛。乔媛媛看见收据款项大写的那拦里,赫然地写着一万八千元。她下了一跳:这么多钱?谁交的呀?她的嘴张开着正要冲杜校长问什么,旁边的唐薇用手捅了她一下,她的问话憋回去了。杜校长微笑着对乔媛媛说:
    “好,让肖老师领你去报到,以后有事也可以跟肖老师说。”边说边将她俩送到门口,既是冲肖老师,又是冲她俩:“就这样,我还有客人。”边轻轻关了房门。肖老师则热情地导引着她俩来到了舞蹈编导班报到处。报到处没有几个人报到,见教务处的肖老师亲自领来报到的,办手续的人先给乔媛媛办理了。然后,肖老师领着熟悉了舞蹈编导班的教室和学生食堂,最后来到分配给乔媛媛的宿舍房间。三天后是学校开学典礼,学校要求新生这之前报到和住进学校,不论是市内还是市外学生。肖老师看都安排好了,就告辞走了,听乔媛媛说谢谢,他笑呵呵地说:
    “别客气,你既是杜校长的亲戚,又是特批自费生,冲哪方面都应该热情迎接周到服务。好,以后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别不好意思。”说着把乔媛媛挡在门里,带着笑的余音走了。
    这间宿舍还没有住进学生,四张双层床八个床位,还都空荡荡的。乔媛媛和唐薇对坐在两侧的床边,刚才这一切过程让乔媛媛恍如梦中。虽然从昨日开始的这件事,已经冲击过了她。但今天这像公主一样明显高于全校新生的待遇,不仅让她受宠若惊,还让她不可思议地有些恍惚和不安。尤其是那一万八千元的学费都事先给交好了,我是谁呀?又是谁对我这么好啊!非亲非故?还有杜校长这般热情,如果没得到好处,单凭交情恐怕也不会对我这样礼遇的。不行!我得搞清楚,起码这学费得还人家。乔媛媛疑问都在她美丽的眼睛上汇聚成了两个大问号,直射向唐薇。
    “小薇,你无论如何得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不然我会闷死的。”
    看着乔媛媛那惶惑迷离一头雾水的神情,唐薇笑出声来:“媛姐,你呀,还不如个贾宝玉!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你该高兴才是,你迷糊啥劲呀!叫我呀!管他哪!天上掉下个这么大的馅饼,只管坐享其成好了。”
    “那叫一万八千元呀!怎么能不管不问……”
    “得!我的使命已完成了,谁也好?钱也好?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了,给你这个,你自己去让芝麻开门弄明白去吧!”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一张便笺递给了乔媛媛,笑着说:“你吉星的秘密之门就在这上边,哎!我也是劳苦功高呀!你别过了河拆桥把我忘了啊!呵呵……”
    乔媛媛接过便笺低头瞧,上边用碳素笔写着一个名字:“柳秉元。”还有一个手机号码。
    屋子里满眼乱糟糟的,让喜欢整洁的柯雷心里好烦。地上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周忠权、老秦、耿立昌、曹健、于顺松、李珍和章兆泯。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靠里边右侧是个造革面全包的单人沙发,这是柯雷在家具市场买回来的,不知怎么跑这来了,上面堆着几件衣裤,衣裤上竟漂着一汪污水。左边是一个坐便池子,里边塞满了香皂盒、肥皂片、臭袜子、米饭渣子、筷子、牙膏泡沫、带着污血的女人用过的卫生纸。柯雷一阵恶心,一阵气闷,但他吐不出来也发不出火儿。他扫视了一圈儿地上躺着的人:对别人懒,对自己也脏,地面上那么肮脏你们也能躺?看不下眼却不能说,柯雷只好自己动手,他抓住沙发上衣裤的一头,将污水往地下zhou,zhou了一层衣裤,下面还有,他又zhou,直zhou到没了衣裤,剩余的污水都流到了沙发的窝和缝里了。沙发是朝后仰倒着,靠背下侧和坐面后侧相接处又兜起了一汪污水,这沙发彻底脏污了,不要了!柯雷吐出一口污气,又扫了一眼地上的人,他看见老秦瞅天棚像没事儿人,曹健的眼皮不易察觉地微闭着在装睡,章兆泯胆大妄为地瞅着柯雷狞笑,李珍也咧着嘴笑和章兆泯如出一辙。耿立昌似乎是真睡了,半张着嘴呲着大牙。柯雷想冲他们吼一声:起来吧!但喉头动了一下没喊出来。他只好又转身拾起坐便池里那两根竖立的筷子,往外挑撅便池的污物。挑着挑着,柯雷的左腿膝盖处钻心地疼起来,疼得他有些站不住了。他扶正了右边的沙发,坐在了还算干净的扶手上,屈起左腿放到右膝上,撸起裤管查看腿。虽然他心里知道自己这腿是在金山堡防空洞和冬天坐在炉前烧火,脚下用来出炉灰的地槽缝钻出的寒风作下的风湿病,可也从没这么疼过?柯雷撸起裤管往膝盖处一看,见膝盖内侧小腿腿干上端有一脓点,他用手抹掉又冒出了一些白色的脓,双手一挤往外涌出的更多。啊呀!是脓瘘!
    柯雷吓醒了。有风湿的左腿真的在隐隐酸痛。柯雷这才想起半夜时电褥子太热,他睡眼蒙胧地关闭了,褥子凉透了,这风湿病严重的左腿就闹起来了。
    这个城市的冬天太漫长了,从上年十月中旬直到下年四月中旬,长达半年的时间里都是零度以下的冷天。这种漫长因为生活的单调显得愈加漫长和乏味。以至使这漫长的感觉绵延到了一年之中。在柯雷的感觉里,这一年他过的是一个日子,只不过是重复了三百六十五次。没有色彩、没有波澜、没有变化。
    当然,也并不是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只不过这些变化对于柯雷的生活还没有构成质的改变。
    这些变化包括,车间又进了七个徒工,四男三女,清一色七一届中学毕业生。
    柯雷他们班分来了一男一女,曹健和宋玉花。二班去了两个男的丁家齐和史坤。奇怪的是给五吨锤这个全车间最大的锻锤分去了两个女的学司锤,一个叫司丹红,一个叫郭丽珊。还有一个男的叫许文波。
    新徒工的到来,使年轻人一下子增加了几乎一倍,达到了十五个人,若加上那几个老气横秋的大学生,就有二十几个。数量的增加虽然还不能带来质的变化,但相对于以前被淹没在老师傅堆里的几个年轻人来说,这个数量使年青人形成了自己的小队伍,从此开始生发出一些事情来。
    单调乏味的生活,促使柯雷本能地把眼光投向厂外,想扩大自己的生活圈子。中学时,柯雷在班里有几个关系非常要好的同学。住在大黄楼的苏国庆,和柯雷兴趣相同,都喜欢唱样板戏。柯雷会吹笛子拉二胡,苏国庆会拉京胡,也使柯雷喜欢上了京胡。上学时,柯雷常常提前离家,顺路先到苏国庆家,二人在一起或一个拉琴一个唱,或切磋琴艺然后再去上学。其实上学也不上文化课。入学第一年开学时,讲了没几天课,柯雷留下印象的是,数学讲了有理数,俄语讲了几个单词,就停课闹革命了。没几天,老师不是靠边站就是被揪斗。校长天天早上被学校高年级的一个叫“警卫连”学生组织的人押着,在校园门口站在一个椅子上,低头撅着屁股迎接上学的学生。椅子前的土地上,让滴下的汗水yin湿了一个圆儿。
    不上文化课,不是开老师的批斗会,就是晒战备粮。班里的同学分成三班轮班在学校门前的马路上支起的窝棚里,看摊在马路中央的玉米和黄豆。学生们没了管束,同学间有了矛盾就文攻武卫,学校里天天有打仗的,互相不服的就约个地方交手。轻的是用拳,讲究拳击,封对方的眼,重的是用刀子,把三角刮刀插进对方的屁股里放血。胆大敢下手捅过别人刀子的,就打出了名,拉帮结伙成立个小队伍,还命上个名儿,开始到处寻衅,看谁不顺眼就打谁。今天这个被打个乌眼青,明天那个被捅得血淋淋。校园和周边充满了恐怖。
    警卫连的名声最赫亮,加入这个组织的没人敢惹。柯雷刚入校时,这些人就给新生一个威慑的印象。秋季里天不冷,在学校里戴着只露出两眼的大口罩,不声不响地巡视,新生见了都远远躲开。警卫连制造恐怖也招惹恐怖,他们属“悍联总”一派,围攻属于“炮轰派”的据点建筑工程学院时,警卫连充当了敢死队,第一个攻进了那座青灰色欧式的教学楼。后来,他们的首任连长在学校的“连部”里,被楼外打来的冷枪射中死了,他们抬着尸体上街游行示威,轰动全市。
    在这些恐怖气氛中,许多学生不敢上学了。有的则自觉不自觉地三一群俩一伙地抱团儿,寻求保护和自卫。
    苏国庆有个哥哥,前几年在松花江游泳淹死了。苏国庆成了家里的独根苗儿。母亲有肾病,脸色苍白地整天卧在床上。这种家境和共同的爱好,使苏国庆和柯雷相处如兄弟。学校和班里乱起来后,班组织也改变了,取消了班长,成立了勤务组。原来的班长铁军担任了组长。铁军长得十分结实,个子不算高,但肩宽背厚,肌肉发达,后来熟习了,柯雷知道他练健身和拳击。铁军有个哥哥,在他们家正阳河那一片很有名,是谁也不敢惹的拳击手。苏国庆的哥哥与他是同学,铁军与苏国庆自然也很要好。
    一天放学,苏国庆约柯雷一起走出学校,走到学校门前马路对过的道口里时,苏国庆神情庄重地对柯雷说:
    “柯雷,我跟你说点儿事。”
    “什么事?”
    “你对铁军的印象怎么样?”
    “不错啊!他挺仗义的。”柯雷并没考虑多久就脱口而出。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很诧异:为什么问我这个?
    “好!我就等你这句话了!”
    苏国庆很兴奋,他亲密地拍着柯雷的后脊背,见柯雷要往前移步,又说:
    “先别走,咱俩在这等个人。”
    “等谁?”
    “来了你就知道了。咱俩往里一点儿。”
    这条道两侧全是砖墙,靠西侧的道口边堆着一堆小山样的毛杂石。苏国庆拉着柯雷像隐蔽什么似的站到了毛杂石堆的侧后面,这样从学校和马路上就看不到他俩了。正在柯雷纳闷的时候,毛杂石堆后面学校那侧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声近前,柯雷定睛一看是铁军,后面跟着和他住同院儿的另外三个男同学。
    铁军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先奔苏国庆跟前问:
    “咋样?”
    “没问题!”苏国庆嘻着嘴说。
    “好!”铁军两手一掌一拳往起一合击,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咧开不大不小但腮肉很厚实的嘴,左腮挤出个深深的酒窝,笑着转身像久别重逢似的在柯雷的前xiong亲热地杵了一拳。
    “我就知道,凭你的为人,咱们就能想到一块儿。柯雷!你和国庆是好朋友,和我就是好朋友,你知道吗?国庆的哥哥和我哥哥是最要好的同学,像亲兄弟一样。所以,今后咱们几个也应该处得像亲兄弟一样。你觉得咋样?”
    “好啊!”柯雷让铁军富有激情的话感染的激动起来。他心里本来对铁军存有好感,觉得他有正义感又敢说话。班里有几个歪邪的同学不三不四的言行,都让他给压下去了,那些人也惧怕铁军的体魄和练拳击的实力,更有他哥哥的名声在后面,对他都惧三分。但勤务组刚成立,委员还没建全,总共是五个名额,铁军任组长,还有个高个女生黄慧霞任副组长,另一个女生任学习委员。另两个名额还空悬着,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带班的老师跟铁军说:另两个人选咱俩都考虑考虑。而那几个歪邪的同学也在窥视这两个位置。
    铁军把这件事背后的情况告诉了柯雷,然后郑重地问柯雷:
    “我想让你进勤务组,担任文艺委员,国庆也进去担任批判委员,咱们三个一块干,我看他们谁还敢歪歪。”
    “我行吗?”没有思想准备的柯雷心中没底儿,他知道自己在班里是个人微言轻的人。
    “咳!有铁军支持你,你就干吧!”
    苏国庆在一旁见柯雷面露难色,急着说。
    “柯雷!没事儿,还有我们呢……”
    另外三个同学也插嘴鼓励柯雷。柯雷凝视了一会儿铁军那炯炯的圆眼,嘴里迸出了几个字:“那……我试试。”
    “太好了!哈哈……”
    铁军爽朗地大笑起来,右臂有力地拢住了柯雷的后肩,兴奋地张罗着:
    “走走,都到我家去,走啊!”
    “嘿哟我家伙!走……”苏国庆欢叫着喊出了他的口头语儿。
    “嘿哟我家伙!走!”
    另外几个人不约而同学着同样喊了一句,然后相互搂架着胳膊,向铁军家走去。
    那三个同学中喜欢看“三国”、“水浒”、“西游”的矮个子何庆祥,大叫了一声:
    “咱们这是梁山好汉入伙初聚义!我看谁敢欺负咱们!”
    “我看得借他个胆儿,我一个‘拼命三郎’石秀就打他个屁滚尿流”。三个同学里中等身材的石元良比画着拳脚像模像样地说。
    “对!打他个屁滚尿流!哈哈……”
    路旁行人看见这六个插肩搂腰哈哈大笑的中学生男孩,都惊诧地望着他们。
    从打这儿起,他们六个人成了好朋友。经常聚在一起。除了柯雷和苏国庆家住楼房外,其他人都住在正阳河的平房,不仅房间多,还有院子。所以,几个人常在铁军家相聚外,还常到另外三个同学家玩儿。这段友谊给柯雷添了不少欢乐,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他们的友情一直保持到毕业,六个人中只有柯雷和苏国庆因为是家中唯一一个子女留了城,铁军他们四人都下乡走了。从此,天各一方断了联系。苏国庆被分到了木材厂,两人也因各自忙于上班工作,断了联系。前些日子,柯雷想起苏国庆,心中有些埋怨自已,这两年光上班瞎忙乎把老朋友都忘了。他想跟苏国庆见见面,叙叙分手后的变化,却没有他单位的电话号码,也不知他分到什么车间和部门。去他家找他?说去就去,下了白班回到家吃完了饭,柯雷又像当年踏上了去苏国庆家的路。
    苏国庆比柯雷大一岁,今年正好二十岁。他母亲的病不知咋样了?国庆上班工作能挣钱了,帮他父亲添补家用,该给他母亲好好治治病。
    大黄楼离柯雷家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柯雷边走边回忆过去和苏国庆还有铁流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心里热乎乎的。眼看着要到国庆家了,就要见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柯雷心里头有些激动起来。
    到了那熟息的苏国庆家走廊外那黑黢黢的门口,摸索着找到门,柯雷敲了半天也没人应。柯雷执拗地又加了点手劲儿敲了一会,还是没动静。柯雷不甘心地正要离开,隔壁邻居家门开了,女主人探身出来,从屋里射出了亮光,她看清了柯雷的模样后,问柯雷是找苏家的什么人?柯雷告诉她找苏国庆,我是他同学。“啊!我想起来了,你是以前常来找国庆上学的那个!长成大小伙子有点不认识了。”她又压低了声音说:“你进屋我跟你说,在外面说话不方便。”柯雷进屋,关上了屋门,女主人还要往里让柯雷,柯雷说“不麻烦您了,就在这说吧!”“好吧!我跟你说,国庆家出事儿啦!咳!接二连三的!先是国庆他妈在国庆刚上班那年去世了。光剩了他爷俩过日子。到今年春天,正好国庆他妈死了一年半的时候,国庆他爸出事了。出什么事了?国庆他爸才四十刚出头!你说能不找吗?长得又那么帅气,不找也白瞎了不是?还是个有才的人,是那个什么保密的研究所的研究员。他们所里新去个女大学生看中他了,俩人搞起了恋爱。哎!差了十八岁。那姑娘来过,我看见了,也挺漂亮的。虽然差得大了点儿,我看挺好的。谁知没多久,他们单位有人说他俩乱搞男女关系,开批斗会批斗国庆他爸,国庆他爸性子耿直不服,说我们是正当恋爱。什么正当恋爱?你多大?她多大?你这是流氓霸占玩弄女大学生!这是国庆他爸单位那个当了造反派头头后又当革委会主任的司机说的。这是国庆他爸跟我们孩子他爸说的,说那个当头的司机对那个女大学生不怀好意,曾多次调戏她,她不从,见比她大那么多的国庆他爸跟她搞上了恋爱,那家伙妒忌了才整国庆他爸。”
    “后来怎么样了?”柯雷看到女主人说的慢腾腾的有点着急,他想快些知道国庆家怎么没人?国庆在哪?怎么不在家?
    “那家伙没完没了地整国庆他爸,多次开他的批斗会,还指使人动手打他,国庆他爸让他们给打得胖头肿脸,后来就不让他回来了,隔离审查。国庆他爸受不了这不白之冤,从隔离他的楼上房间的窗户跳楼自杀了。”
    啊!怎么会这样?
    “咳!国庆他爸太刚烈了!怎么能去死呢?那国庆呢?他不成了孤身一人了吗?那国庆啊和他爸一样血气方刚。他知道是那个司机出身的头头害死的他爸,他去找那个家伙算账去了。咳!那不是拿着**蛋往石头上碰吗?还是年轻啊!让人家给抓了起来,定了个什么‘反革命报复罪’的罪名,押监狱去了。这还是后来居民委管事的来告诉的,居民委的人还行,让我们帮着照看国庆家的房子。这不,我听到你敲门就出来了。咳!你说这国庆不吱声不言语的就闯去了,我家孩子爸说:要是知道,死活拦住不让他去呀!”
    柯雷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来的,那女主人后来说了些啥,他不记得了。他茫然地摸出了黑黢黢的走廊,来到楼外心里难受得不想离开,他绕到楼后国庆家的窗户外,窗户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柯雷心里却飞回到了几年前在这屋里和国庆相处欢乐的日子。又怕引起人的怀疑,柯雷在国庆家窗外只徘徊了一会儿,又怅然地离开了。
    天色暗了下来,天幕像有一口大黑铁锅在慢慢地扣下来,一种烧灼感的郁闷慢慢攫住了柯雷的心。稀稀落落暗黄的路灯,哩哩啦啦地散布在路旁的电杆上,也照不清脚下的路。柯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时地回头瞅那已被黑暗笼罩的国庆家所在的黄楼。
    中学同学找不到,小学同学更是无处寻觅,入中学时就分散到各个中学去了,上山下乡让青梅竹马的这些人无影无踪了。上山下乡运动像给水库里的水开阐泄洪,把青年学生都泄跑了,跑了小学同学中学同学,也跑了同楼同院一起玩大的邻居小伙伴儿。自打离开中学进厂,柯雷一直过着没有朋友的生活。像个独行侠,除了上班工作,余下的时光都是在身单影只中孤独地度过。家里贫寒,别说是电匣子,就连前两年刚兴起来的半导体收音机,柯雷家都没有。收音机里的广播节目,柯雷都是在隔壁邻居老马家或学校工厂的广播大喇叭听到的。老马是建筑公司的八级油工,挣钱多。家里啥也不缺,上海产红灯牌的收音机、蜜蜂牌的缝纫机、青岛的国防牌自行车,“三大件”全有。老马的媳妇和老马是姨表亲,人挺白净的,却长了一脸高梁米粒大小的麻子。她在家当家庭妇女,做饭洗衣扶养孩子。她给老马生的都是儿子,老马一直想要个女孩,结果先后生了三胎全是小子。大儿子叫大宝,比柯雷小一岁,自柯雷从山东家来时的五岁起,就在一起玩儿。老马和媳妇是山东掖县人,和柯雷老家虽属两个县,却离着并不远。山东老乡都很亲,做了邻居自然走动的近。
    山东人都喜欢京戏,老马媳妇也不例外。听收音机专爱听京戏。柯雷小时候到她家找大宝玩儿,屋里响着的都是那音色优美的京剧旋律。《铡美案》、《红娘》、《穆桂英挂帅》,一来二去听得柯雷也喜欢听那铿锵的锣鼓点儿,清脆的弦乐和激昂高亢的唱腔。柯雷母亲也喜欢京戏,有时也到老马家一坐,听一听。在家没事儿了常跟柯雷讲京戏的故事,许是母亲从小受苦受欺辱太多的缘故,她特别喜欢包公戏,跟柯雷讲的都是老包的事儿,“狸猫换太子”呀!“蝴蝶梦”呀!柯雷听得有滋有味儿的。
    如今,这些老戏都成了封资修的玩艺儿了,收音机里再听不到了。后来,放的就都是样板戏了,厂子开会或节日放映的也都是那几个样板戏的电影。有能听老戏的底儿,样板戏这么频繁地又听又看,柯雷都会唱。
    上了两年班,半导体收音机价格也便宜了。今年春节前,柯雷跟母亲商量,拿出了省吃俭用攒的钱,买了个大小比红砖短一点儿宽一点儿的半导体收音机。
    买到家后,柯雷和母亲兴奋了一天半宿,自家终于有了个有动静儿的玩艺儿了。柯雷还把收音机贴到聋老爹的耳朵上,想让父亲也听听“戏匣子”里的动静儿。可惜,父亲无奈地摇摇头,喃喃地说:
    “只听见一点儿吱啦吱啦的……”然后,喜爱地用粗糙的手摩挲着半导体收音机光滑的塑料外壳。
    柯雷大声地跟父亲喊:“这是塑料的!”
    父亲先是愣怔着瞅着柯雷晃头,柯雷又趴到他耳边喊了三四句后,他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买来收音机,因为早已没了丰富有趣的节目,除了样板戏就是大块儿的文章。新鲜没几天就对它没多大劲儿了。
    好在柯雷有自己的兴趣和爱好——看书、吹笛子、拉二胡。
    傍晚,柯雷下了班回到家,在母亲做好饭之前,就cāo起竹笛或二胡吹一段拉一段。每当这时,从柯雷家的后窗就飘出了悠扬的笛声和优美的胡琴声。柯雷一天的劳累和郁闷,仿佛随着这笛声和琴声消散而去。
    笛声和琴声传远不传近,离远了才好听。从柯雷家的窗户飘出来,弥漫在红楼后面与商学院教学楼之间宽阔的空间里。这片空间的中间是条东西走向的土路,南侧有木板条栅栏的商学院院墙,院墙与学院白色的教学主楼及并列的三幢红色的学生宿舍楼之间,是一条茂密的林带。北侧土路与红楼之间,是红楼里的住户用俗称“刺滚儿”的铁蒺藜围起的一块一块的菜园地。这些菜园地里分散着几棵高大茂密的杨树,杨树头高低错落,在红楼的四层楼的窗前摇曳。风过时,吹拂的杨树叶发出有质感的哗哗啦啦的响声。
    柯雷奏出的笛声和琴声,流泻在这些菜园地、土路和树丛之间,在学院白色教学楼和红楼挡起的峡谷间冲撞回荡,又飘荡进红楼的住户家和学院及教室宿舍里。
    这飘起来的笛声和琴声特别的悠扬动听。当初,柯雷学笛子就是听了他家楼是笔不小的数目了。按母亲的话说:学正经的,她舍得掏钱。
    除去吹笛子拉二胡,在家里能让柯雷消磨时光的,就是看书这个爱好了。
    柯雷父母是山东农民出身。母亲出身穷苦,三岁丧母,七岁父亲闯关东在海参威被老毛子掳去后失踪。有个弟弟在八岁时吃死驴肉得黄病病死。孤身一人的母亲只好去要饭。后来舅母把她收留去,舅舅家也很穷、人口多、儿子好几个,缺吃少穿。母亲曾和舅母去乱尸岗子捡死人的衣服,回来拆洗了给家里的男人做鞋穿。因为缺吃的,几个表兄弟还和母亲计较吃多吃少。长大一点儿了,母亲就不愿在人家,只身去青岛做纺织女工,为有钱人家做保姆,在金矿推金磨。这样的穷苦生涯,母亲一天学也没上,大字不识一个。后来,在青岛一家做饭,一次做一道煎闷刀鱼的菜,那刀鱼段煎熟后,端头的肉往里收了,露出了鱼骨,那家女主人污蔑母亲偷吃了,母亲一气之下离开,回到家乡后就嫁给了父亲。
    父亲的家境比母亲家稍好一些,是个中农,家里有一点儿地种。但父亲耳聋,也只上了三年的私塾。老家是个半山区,地非常薄,收成不多,加上灾害频繁,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母亲来了和父亲一起抓挠,也只是刚能填肚子。
    这样一个非书香人家的家世,父母谈不上对柯雷文化上的熏陶和影响,家中连藏书都没有。柯雷的看书兴趣是从“小人书”开始又转到看“大书”的。上小学时,看到家里富裕的同学,书包里常揣着“小人书”,那花花绿绿的封面和里面有画面的故事,强烈地吸引了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孩子柯雷,他可怜兮兮地候在课间翻看小人书的同学后面跟着贪婪地看。后来,柯雷和叫章继生、章继武的兄弟俩要好了,哥俩家中有不少的“小人书”藏书,不少还都是成套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全都有。每到哥俩家,柯雷如饥似渴地饱餐。还有小人书铺里好看的小人书数不胜数,一分钱看一本。同学手中的小人书看遍了,柯雷就跟母亲要上三五分钱,隔三差五地去小人书铺饱揽一回。
    从看《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典名著的连环画,柯雷知道了成套的连环画都是从那些大书上改编过来的。家里没有文学藏书,柯雷年纪小不知道也无处借阅。待到了小学高年级和中学,长大一些后,一夜之间出版物都成了封资修的东西,想看也没得看了。
    邻居老马喜欢看书的爱好,成全了柯雷看大书的机会。
    老马不仅喜欢看书,还喜欢讲书中的故事。小的时候,柯雷到老马家找大宝玩,老马要是在家高兴了,就给柯雷和大宝俩人讲上一段。开始讲得都是片断,“哪吒闹海”、“燕青打擂”、“武松打虎”……后来,俩小孩听上了瘾,短的就觉着不解渴了。大宝就嚷唧他爸讲长的。老马说:讲长的没时间,一次两次讲不完。等有空的吧!老马说者无心,俩孩子当回事儿了,天天惦记着,只要柯雷一去他家,老马要是在家,大宝就让老马兑现讲故事。老马挨不住缠,答应说:
    “好!讲《封神演义》里姜子牙的故事。这个长,一天给你们讲一段。”
    “好哇好哇!”柯雷和大宝欢呼雀跃。
    “你可得坚持天天来听啊!”老马冲柯雷说。
    “行!”
    柯雷真就做到了,每天晚饭后,柯雷准时来到老马家。这时,老马也吃完了麻子媳妇给他做的饭,有时还喝上两盅酒,兴致很高地讲起姜子牙来。老马个子很高,脸盘不大,是西葫芦形的,嘴也不大,但呲着两颗门牙,嘴唇挺厚,讲话不算很利索,偶尔有点儿结巴。讲起故事,话说多了嘴里就含了许多唾液,依然涛涛不绝地说时,柯雷听着觉得特别有味道,像给他嘴里说的故事添了声色的佐料。柯雷和大宝并排坐在小板凳上,仰头傻傻地看着老马,听得如醉如痴。
    慢慢地,柯雷听故事和看“小人书”不解渴了。他想看大书。有一次,他跟老马说:把你看的《封神演义》让我看看吧!老马说:那书是我借的,早还人家了。现在这些书都被禁了,再说那书文言古话太多你看不下来。这样,我有本你能看的长篇小说,叫《林海雪原》。电影《林海雪原》就是根据它拍的。说着,老马从床头边靠墙的柜子里翻出了两本厚厚的大书。每本书都用旧年画纸包了书皮儿。老马给柯雷和大宝每人手里递过来一本。说:你们俩一人一本,看完了再换着看,你俩现在这点文化能把这大部头的书看下来,就相当不错啦!
    柯雷接过书,见封皮横着写了四个字:林海雪原。柯雷如获至宝,捧着书招呼都忘了打,急忙返回家,一头扎进去贪婪地啃起来。得陇望蜀,手中看着这本还想着大宝手中的那本,那是本《苦菜花》。《林海雪原》囫囵吞枣地用了一星期的晚上啃完了。去和大宝换,大宝的《苦菜花》才看了三分之一。经不住柯雷的催促,大宝只好先让给柯雷看。
    看看柯雷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没命地啃,母亲怕他把眼睛看坏了,开始限制他,不让他看时间长了。晚上早早就关灯催柯雷睡觉。柯雷让书中的情节吸引着,根本就不想睡,就找来手电筒,把自己蒙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但这样没两天晚上就把电筒的电池看没电了,母亲发现把电筒收了起来,把柯雷训斥了一顿。柯雷就改变方式,白天里抓紧一切有闲时间看。在家里母亲管着不让总看,柯雷就装作出去玩儿,或说到同学家去串门,把书偷偷地带上,到后窗外他家的菜园地里看去。
    柯雷家的菜园子有篮球场那么大,虽然不算大,却是个城市里微缩了的田园风光。菜园子是狭长型的,宽度正好是柯雷家两个窗户加老马家的两个窗户的宽度。这头离着窗户有十步远,用木板盖了个棚厦,旁边架上一个栅栏门,里边就是菜园子了。那头直到那条土路边,两侧和土路边全都用叫“刺滚儿”的铁蒺藜围着。左侧刺滚儿那边是老袁家的园子,右侧,也就是西侧,是分割成两块儿的另外两个邻居家的园子。
    最先种园子的是柯雷家。1958年柯雷家从山东老家搬来住进这栋楼时,办公楼的办公人员还没完全撤净,许多住户还没住进来。那时菜园子这些地方全被建楼时遗弃的毛杂石覆盖着,加上风吹尘埋,上面杂草丛生。农民出身的柯雷父母,又是刚别离了喜爱的土地,看着这样一块土地闲置着,自然觉着可惜。耳聋寡言的父亲,默默地拿起锹和锄,清理起那些毛杂石来。由于毛杂石年久沉淀和风尘掩埋,非常难清。父亲锄刨手拾,一天清不出多少。后来,母亲也加入进来。那时,柯雷很小,只朦朦胧胧地记得,他跟在后边,用小手拾起和自己拳头差不多的碎石,往土路边上扔。没等清完,父亲就买来了刺滚儿和木桩,把铁蒺藜架到了土路边,宽度是照着自己两个窗户又加旁边两个还没住人的两个窗户来的,那时老马家还没搬来。东边老袁家搬来了,父亲很讲究地给他家留了出来,扯着刺滚儿的木桩架在了两家窗户大约中间的位置上。老袁和老婆及大儿子,看见柯雷父母清出个菜园子后,也学着弄了起来。老袁是个剃头匠,根本不会伺弄庄稼地。他对桩子的位置并没有提异议,还一个劲儿地请教柯雷父母地里该种些什么?怎么种?等到社会乱起来时,一天,柯雷和母亲在家突然听到后窗菜园里一阵嘈杂,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柯雷腿快,从窗户跳出去到菜园里一看,老袁家三个儿子正气势汹汹地,拔起柯雷家架的木桩和刺滚儿,往柯雷家菜园这边挪移过来有两尺。柯雷一看大喊一声:
    “你们干什么?”
    “我们干什么?你没看见吗?我们愿意干什么就什么!”袁老二奸邪霸道地说,他的哥哥和弟弟跟着嘿嘿地狂笑:
    “对!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叫造反有理!现在兴这个!哈哈!”
    柯雷忙回头喊母亲。母亲踮着小脚急急地从前门绕过来,看清是怎么回事后,对袁老大说:
    “袁正,这桩子在咱俩家的分界上,你们怎么能往我家这边挪呢?”
    “我家地太小了,就想挪挪,挪占的都是老马家窗户对着的地面,也没占你家什么,怎么就不能挪哪?”
    听袁老大这般窝着良心说话,柯雷母子气得脸都白了。
    “好!我找你父亲讲去。”母亲回身走向老袁家后窗,探头往屋里叫:
    “老袁他大哥!在家吗?”
    喊了两声,没见应声,老袁婆子从厨房里钻出来说:
    “他婶子,你找老袁干吗?他不在家。”
    母亲跟老袁婆子说了他三个儿子移桩子的事儿。老袁婆子竟振振有词地说:
    “这事儿我早知道,那三个臭小子早就嚷嚷要挪,我劝不听,这不还是挪了,咳!为这事把我气得胃病都犯了,我可管不了。他婶子!挪就了挪了吧!先那么地儿,不是没挪到你家窗户那边嘛!老袁他上外县理发去了,等他回来再说。”
    母亲明白她们这是商量好这么算计自己家的,老袁家这是看自家丈夫聋,儿子小,自己小脚好欺负。所以才这般无所顾忌胆大妄为地明抢明夺。
    柯雷那时十三岁了,也有了男子汉的心肠,他气不过,想和老袁家拼,让母亲制止住了:“你一个人还这么小,怎么能打过人家三个大小伙子?那不是干吃亏吗?算了吧!老实人常常在。挪挪去吧!少了那么块尺把地咱也少了不啥!他家多了那么一块儿也多不出啥!”
    这事儿虽然已经过去六年了,柯雷仍记在心里,当时对小柯雷是一种伤害,柯雷觉着屈辱,眼睁睁被人欺负自己却无能为力,看着母亲打掉牙往肚子咽,忍气吞声,自己心里难过。
    那次移桩占地事件后。柯雷母亲沿着东西两侧和土路那端的铁蒺藜撒了一圈儿榆树种子——干榆树钱儿。六年的时间它们已长成一人高的榆树墙了。用剪刀剪平了头,和铁蒺藜绞在了一起,成了一堵鲜明而牢固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