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上班,这会儿厂里几乎没有人,厂房里都静悄悄,厂院里静寂空荡。柯雷进了三号门就上了左侧高出地面一块儿的工厂铁路专用线。一会儿走在铁轨上,一会儿用脚踩查枕木数,一会儿又悠闲地走在铁轨外侧的边道上,放眼厂里的景色。这会儿是柯雷上班一天中心情最放松的时候。三车间的厂房是全厂最新的,落成还不到两年。不仅样式现代,而且又高又宽,很有气势。它的位置离三号门五百米,与铁路专用线并行,中间只隔一条厂区铺设的水泥路。正因为它太旷大了,生产时锻锤的轰响,加热炉风车的轰鸣,交织成了一种巨大的混合噪声。这噪声与清晨厂房外面的静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反差。柯雷觉着走进那高大的厂房,就像走进了被噪声宰割的屠宰场,脑袋像被箍了紧箍咒,不间断地受到挤压,要度过漫长的一天,直到下班作业停下来,机器都关了,脑袋才轻松下来。而这期间一直心烦意乱。在走进车间之前,柯雷好像要充分享受这段静谧似的,尽量悠闲自己的步履,驰骋自己的心情。这半年来似乎已成了柯雷每天上班的心理习惯。
    在畏惧这噪声的心理后面,柯雷还有一个心理隐衷,那就是走进这个车间还要承受和隐忍另一种压力,即要小心地应对车间里所有比自己早进厂资格老的人。
    在锻冶车间是论辈份排资格地位的。北华厂1952年建厂,虽然当时是按着苏联的模式,建立的是现代化工厂,但锻冶车间掌握技术的工人,都是从解放前私人铁工厂或铁匠炉转过来的。由这些人够成了锻冶车间的骨架,行政领导和技术领衔都由这些人把持。旧时铁匠学艺讲究师尊徒卑,徒弟要完全服从师傅,而且要在生活上伺候师傅,师傅把徒弟几乎是当做任意驱使的牛马,颐指气使。师傅压徒弟,徒弟再压徒孙,一辈压一辈。这种旧习惯和心理观念,并没有因工厂的国营性质和机器厂房的扩大变化而消失。锻工生产集体cāo作和由掌钳师傅说了算的特点,延续了这种带有宗族色彩的旧习惯传统,就是讲究谁是谁的徒弟?谁是谁的师傅?其技术优点和成就是相互炫耀的借口。并凭借这种师徒传承的裙带形成一种势力关系网,其他因素则很难插进它或试图改变或左右它。这网中的上下关系有一种看不见却感得到的规矩——师傅唯上。这种习惯传统是很坚固的,而如果一旦与权力相结合就既有了坚固的根基又有了明正言顺的权力保障,成了凛然不可侵犯的权威,这权威又往往是以个人意志来体现的,因而对于这权威的子民来说就有了一种威慑力的yin威色彩。
    论工龄论工匠级别,邱明哲在三车间都是最高的。是全车间唯一一个八级工。
    车间里以师徒传承为裙带网的核心,就是邱明哲,他平时动辄带点儿炫耀崇拜的口吻常挂嘴边宣扬他的师傅,锻工的祖师爷黄锦嵘,则是这关系网凛然不可侵犯的精神象征。他的这种宣扬,把师傅的绝对权威和徒弟的无条件服从,用一种日常的暗示性的聊天,传递给了一辈又一辈的工人们,潜移默化地在工人群中建起了以他为首的权威心理机制。
    柯雷曾多次听邱明哲讲黄锦嵘的故事,也听过工代会主席潘洪祥、班长周忠权、二班班长遇明臣等这些个辈份小于邱明哲的人零星地讲过。在柯雷心中感觉作为祖师爷的黄锦嵘都有些神化了,而当他看到模样像庙里的金刚罗汉似的他本人时,就将这神化更具像化和逼真了。对他的徒弟邱明哲,自然而然也有了一种连带的神化,每当邱明哲出现在跟前,就产生一种被这神化威慑而生出对他莫名的敬畏。
    其实,邱明哲这一辈儿的徒弟,不只他自己,还有两个。一个叫柏良,一个叫郑德林。郑德林前些年到厂技术科当了技术员。而柏良在十年前就疯了。这三个徒弟技术都不错,属柏良最好,最受师傅黄锦嵘的喜欢。柏良人也长得帅气,个头虽不高,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爱说爱笑。小他好几岁漂亮的女司锤工鞠芳喜欢上了他。锻工这行里女人少,鞠芳又长得漂亮,包括三个师兄弟不少人都暗恋着她,也遭到鞠芳同时入厂做司锤工长得其貌不扬的李珍的嫉妒。经过一番你争我夺之后,鞠芳还是跟柏良结了婚。
    柏良是暗中被人刺伤后发疯的,这一直是个谜案。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柏良夜班。他家住在原来被称做“十栋平房”的家属区的第四栋。中午吃饭时柏良还喝了两盅白酒,饭后迷糊糊地躺在靠窗的床上睡觉。鞠芳上白班,中午回来吃完饭匆匆赶回厂子里去了,家中只有柏良一人。天有点儿热,柏良躺下时就没关窗。这是后窗,窗外是各家都有的按每家房子的宽度栅栏起来的小菜园,种着豆角、茄子和一些零星的向日葵。地心的茄子秧上已挂上了紫嫩的茄子妞儿,地边的架豆角也爬上栅栏墙老高,星星点点地坠着小豆角儿,向日葵则拔起身杆儿,葵盘刚刚有个雏形。地表面一棵杂草也没有,满眼是松软、黝黑、匀细的泥土,上面清丽飘逸地挺起一片嫩绿,这风格很像待弄它们的主人——柏良,干活做事儿一贯这样讲究。
    沐浴着从后窗这小园田地荡漾进来的习习微风,柏良熏着下肚的三两白酒,沉沉地睡过去了。约摸过了有半个时辰,仰面而卧的柏良,突然感到前xiong一阵剧烈的刺痛,他大叫着惊醒了过来。在他醒开双眼的那一瞬间,看见后窗外紧贴窗户立着一个人影。同时柏良也已扫见自己穿着白色短袖棉织衫的前xiong一阵剧痛,并已浸出鲜红的一片。人影和鲜血对他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惊恐刺激,他失声地又大叫了一声昏厥了过去。窗前的人影儿也在柏良惊叫之时,悠地一下消失了。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柏良再次醒来时,上身已成了血葫芦,前xiong的伤口渗出大量的血,柏良恍惚迷离中不是好声地乱喊乱叫着,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了。他胡乱惨叫了半天,后园子过道对面那栋平房的一个行人,路过柏良家后园子,听到了从敞开的后窗传出的惨叫声,见柏良家后园门被扯开了,便从这园门进来,穿过菜地走到柏良家的窗前看发生了什么事,一见柏良浑身鲜血大吃一惊,抽身又原路返回到他们那栋平房去喊人,菜园里刚才那行刺人的痕迹就给踏乱了。
    喊来的几个人从前院门里进了屋,见柏良前xiong受伤,家中没别人,问柏良,他已说不清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乱语什么“后窗户、鬼影、扎我……”几个人也觉着这事儿蹊跷,有人暗杀他?清平世界,谁会有这么大仇恨下此毒手?几个人忙着一边找来一辆推车,把柏良送厂卫生院救治,一边报告了厂保卫处。
    卫生院的外科大夫给柏良作了紧急处理,发现右前xiong有一处三厘米长的刀伤,深度也有三厘米,穿透xiong肌,从两根xiong肋骨间刺进,刚刚挨进肺部,没有什么大碍。但柏良的情绪不稳定,精神恍惚,有些胡言乱语。大夫说他是精神受了刺激。需要转院到市里有精神科的医院治疗。在车间干活的鞠芳和柏良的师傅及师兄弟,还有车间领导,听到信儿后都赶到卫生院。厂保卫处处长先到了卫生院,想询问柏良当时受伤的情况,但柏良什么也说不清楚。保卫处长又电话通报给当地派出所,一起来到柏良家查看现场,现场已被破坏,没有丝毫有价值的痕迹。至此,成了无头悬案。
    柏良从此成了精神病人,每年都要犯一次病,住一次精神病院。不犯病也是半精半傻,做一些常人不做和难以预料的事。在垃圾堆里捡回别人家扔的瘟死的病**,趁鞠芳不在家,自己就烧水屠戮毛炖了吃。要不就是一走几天不知去向,害得车间派人四处找不到时,他又突然不知从何处回来了。每当这时,车间领导就很棘手。柏良是原来车间的技术骨干,他妻子鞠芳还是本车间的。不管不是。管!的确牵涉精力。于是索性每年在柏良犯病时就让他在医院长住,宁可工厂多负担医疗费。所以,最长时柏良被送往吉林省的一个精神病院,一住就是三年。
    闲寂难忍,空房难耐。柏良被刺时是和鞠芳婚后的第二年。柏良出事以后四个月,鞠芳生下第一个女儿。柏良被刺住院半年,精神有些好转出院后,才见到自己的女儿,但不久就又犯病被送回医院。从此,柏良在以后的岁月里,在医院的时间长在家里时间短。鞠芳那时年龄正当二十六七岁,哪里守得住空房?柏良被刺后,家属区院里、车间和工厂传出许多说法,传的最盛的是说风流倜傥的柏良,在众多追求漂亮的鞠芳的情战中取胜,娶了鞠芳做老婆,加上他技术过硬受黄锦嵘的青睐,遭情敌的妒恨,所以寻机刺杀他,欲置死地而后快。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柏良和鞠芳结婚后,发觉鞠芳并不爱他,婚姻生活并不幸福,怀疑鞠芳还另爱着原来的哪个情敌,一时想不开而自杀。但大家都认同情杀的说法。虽然是没有线索的悬案,但情敌是明明白白的那几个人,首当其冲的是柏良的师兄弟邱明哲和郑德林,因为这两人和柏良是当时车间里黄锦嵘手下最打腰提气的工匠,其他年青男工的资格都低于他们,对鞠芳有想法也只能默默地暗恋。而邱明哲和郑德林两人中的郑德林,在这场情战中劲儿显得不大。且在柏良与鞠芳结婚之前就已调往技术科,不久就与技术科白嫩漂亮的描图员冯皎皎恋到了一起。这样,就把邱明哲闪了出来,邱明哲当时与柏良是争得最厉害的,而鞠芳对邱明哲也很有意。所以,私下里人们议论,认为邱明哲的嫌疑最大,但怀疑终究是怀疑,没有丝毫线索和证据表明是邱明哲所为。案发后保卫处长与派出所民警也曾到车间调查了解情况,找邱明哲谈过话,但没有发现珠丝马迹。案子没有头绪,慢慢就被搁置起来。随着柏良成了精神病患者,丧失了劳动能力,在车间的消失和在医院的长住,案子成了历史悬案,柏良本人也渐渐被人淡忘。偶尔在工人的闲聊时成为谈资,柯雷对于柏良的故事就是这么点点滴滴汇集起来的。因为鞠芳和柯雷在一个班干活,柯雷入厂时,鞠芳已三十七八岁了,仍有年青时漂亮的余韵。那些风流韵事和暗杀这种具有强烈刺激意味的故事,使柯雷觉得鞠芳多少有些神秘。
    柯雷在车间见过一次柏良,在两次住院之间,好像状态挺好,来车间转悠,这站站那看看,偶尔呲牙一笑,跟谁也不打呼,他走路像醉汉,左臂不动垂在边,右臂大幅度地甩动,迈着大步,步间超出正常的步幅,走起来身子左右晃动得很厉害。他上身穿件白衬衫,外套一件旧藏兰色西装,一看便知是50年代的款式。腿上却穿一条劳动布的工作服裤子,脚上更可笑,着一双反毛的劳保皮鞋。看到柏良来到车间,鞠芳毫无表情也不靠前。柯雷觉得鞠师傅应该上前关照一下柏良,她怎么会无动于衷呢?前些日子柯雷他们一班的副班有人病休缺人,班长周忠权派柯雷去打替补。副班的烧火师傅老石头是车间里岁数最大资格最老的工人,车间里有始以来发生的故事,他都知道,他还是个嘴闲不住的人。柯雷去替了一周的班,老石头像逮着了个倾注的话筒,跟柯雷不避忌讳地讲了鞠芳在柏良疯了后的风流韵事,让柯雷听得心惊肉跳。柯雷还是个童身,至今没有接触过女人,不知男女之事是个啥滋味儿。所以,听着这种故事并没有性的刺激,而是故事的主角都是他这个刚入厂的徒弟面对的备受推崇应该肃然起敬的工人阶级呀!都是他应该敬仰的师傅呀!还有让柯雷惊奇的是,这风流事儿的男主角不仅有被怀疑是柏良被刺案的最大怀疑者邱明哲,还有刚调回车间不久的三班副班长杜云武。杜云武是当年鞠芳、李珍同期入厂的师兄弟。他长得人高马大,话语不多,但说完话就嘿嘿地笑。年轻时喜欢打蓝球,投蓝很有点准劲儿,现在发胖了,体重有二百斤,仍然在午休时和年青人斗牛玩。
    杜云武也是当年暗恋鞠芳的人之一,只不过那时是个人微言轻的小青工。其实他是个胆大妄为的人。柏良被刺案发生后,许多人都离鞠芳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被怀疑是仇杀柏良的情敌。尤其是邱明哲,当时把鞠芳当成了定时炸弹,粘上边就会被炸的粉身碎骨。随着时间的流逝,特别是度过最激烈的揪斗走资派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的时期,邱明哲才渐渐地改变这种谨慎的态度。而随着他在锻冶车间的大权在握,他已对此全然不在乎了。有时还在人前轻松随意地提及当年他被怀疑为刺杀者的事。
    有一次,柯雷到车间办公室的外屋车间劳资员那里领夜餐补助费,外间屋只有劳资员迟梦悟一个人办公。工间休息时,车间里的班长等头面人物和有资格的师傅,好到这屋里扎堆闲扯,中午午休时,也是这些人在这打扑克,输了的钻桌子。柯雷进屋时,夜班的李珍来了,坐在迟梦悟的对面,女吊车工宋燕站在李珍的旁边,靠在后背的卷柜上,办公桌的外横头,里边站着邱明哲,外边站着鞠芳。刚才邱明哲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三个女人咯咯直笑。胖乎乎的李珍笑得浑身软肉乱颤,鞠芳则笑得直抹眼泪,这是她的一个特点,一笑就流眼泪。宋燕则笑得嘎嘎响得像男人。鬓发已白的迟梦悟则抿着嘴坐在他的座位上瞅着这四个人乐。
    柯雷进来,将手戳递给迟梦悟,跟李珍打了个招呼:
    “李师傅,来这么早?”
    “啊!缺钱花了,来领钱来了。”李珍说话向来这样不yin不阳的。她和柯雷住一栋楼,可柯雷心里觉得和她很远,原因就是她yin阳怪气的。柯雷没入厂前,虽然在一楼住着,但和她并不熟。他们这层楼住了三十家,柯雷家靠西头,李珍家靠东头。柯雷记得前些年李珍从她家那头沿着昏暗的长走廊往柯雷家这头走,可能是想从西头这个门出楼。因为外面下着雨,当她走到柯雷家邻居老袁家门口时,老袁家三小子不知为何从他家门里,突然窜出来大喊了一声,李珍就说把她吓着了,去找老袁,老袁是个焉老头,但他老伴和四个儿子一个闺女不是省油的灯。听见李珍说三小子把她吓着了,根本不买她的账。说她这么大的人还能让一个半大小子吓着?李珍则不含乎地说:怎么吓不着?我正来着例假呢?以前柯雷不懂得女人来例假是怎么回事?自进工厂后听得多了,这才知道例假指的是女人的来月经。这使他想起李珍当时这样说,真是有点儿不知羞耻。后来,柯雷听母亲告诉说:李珍跟她在港务局扛大个的丈夫说了,她丈夫膀大腰圆,李珍领着她又去老袁家威胁说:“把我的例假吓回去了,得给我去看病。”虽然老袁家哥们多,还有一个不学好在外面与男流氓鬼混的姑娘,但慑于李珍丈夫的浑身横肉,只好掏了三十元钱出来给李珍,权当医疗费,这才了了这档子事儿。柯雷听说后心里产生了厌恶,觉得李珍很脏,一个女人怎么能把自己下身的那脏血的事儿,随随便便公开地说给别人,并以此要挟别人换取钱财呢?
    这会儿,邱明哲接着李珍的话头说:
    “总共才三块九毛钱的夜餐费,你就当钱花了?”
    “哎!书记!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八级大工匠,俺可是三十八块六的二级工呀!这几块钱我们当然看得重了,要是你觉着少,就给我们多发点呀!”
    “咋多发?那标准都是有数的。”
    “多整几天呗!”鞠芳这时接话儿说。
    “一个月二十五天工作日,两个班轮班倒夜班,一个班十二天半,给你们算十三天的,多整几天?我可整不出来!”
    邱明哲瞅了瞅鞠芳,眼睛有些色迷迷地,突然涎着脸凑近鞠芳说:
    “我整你还行!”
    邱明哲虽然说得很轻,但屋里的人都听到了。李珍和宋燕嘎嘎地像鸭子似的大笑起来,迟梦悟仍然抿嘴乐。十七岁柯雷没有明白邱明哲对鞠芳说这句话是什么含义?但他看见鞠芳这时涨红了脸,一边吃吃地笑着,眼角飞快地扫了一眼李珍、宋燕,甚至也掠过柯雷的眼睛,然后便握起右拳,在邱明哲缩起来的左肩上连捶了四下,还嘿嘿地发出发狠的叫声。柯雷这才意识到是不正经的话。
    柯雷观察到每当自己这一班上白班时,邱明哲就来看他们干活,如果他们干荒料活,就是将长杆的不规则的有方有扁的毛坯,锻打成正方的长杆料。这种锻打是锻工掌钳最显英姿的活儿,一是需要有相当的技术,不仅能把沉重的料在锤砧上连续地翻个,还不能把方锻的翘楞了,小于九十度角。还有锻打的快与慢之分,这主要看毛坯在被锻打时吃进锻锤钻面上的大小,和司锤与之配合的锻锤的轻重。有经验的司锤工这时把锻锤控制的很到位,落锤沉重有力,玩潇洒的还只用一只手cāo纵两根cāo纵杆,而掌钳的则把毛坯料翻得眼花潦乱,姿势站得很潇洒飘逸,把钢钳握在腰侧间,用点头指挥锻锤的轻重,随着点头的加重和快频率,锻锤锻击的愈来愈快和有力,并发出呼哧呼哧的巨大响声,在这些声响和钢料急速变形的衬映下,掌钳人自我感觉非常的英武和高大。柯雷进车间学徒刚一年,就掌握了这一技术,尝到了这种英武潇洒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一种表现欲,因为锤边越有人围观,这种感觉越强烈。每当这时候,邱明哲也兴致大发上前锻打一根。这时,身边工人都乖乖地把防护手套脱给他,把水晶的劳保眼镜递给他。这时,鞠芳若不在锤上cāo纵,就会把别人撵下来,为邱明哲开锤,这样邱明哲和她都很兴奋。邱明哲两只眼睛盯着鞠芳点头,鞠芳则兴奋得脸发红,屁股不坐在司锤工的座位上,而是像男司锤工开锤那样,虎视眈眈地站着,把两只cāo纵杆握在右手里一起拉动,这样cāo纵锤头落下的速度最快重量最大。这时,鞠芳的面庞呈现的是那种很英武的表情。邱明哲也不愧为是八级工匠,钢料锻打的既快又周正,表面光滑平整无锻锤克印儿。年轻人cāo钳锻打很早就让人放上了卡尺寸的垫儿,而邱明哲直到最后才上垫,不是为了找尺寸,而是找光洁面,尺寸他掌握到与垫只差不了几毫米。邱明哲潇洒漂亮地锻打完,就会露出很自豪的神态,围观的人也会啧啧地称赞他。这会儿,鞠芳也会嘻开嘴巴无声地乐。要是有人恭维地说:“书记真是不减当年呀!”邱明哲就会说:“不行了!不行了!干不动了!”然后转向鞠芳说:“小芳子还行!还那样儿!”鞠芳则咯咯地乐出声来,两眼炯炯地闪着光。
    老石头跟柯雷说,杜云武当年先是和李珍有暧昧关系,柏良被刺发疯后,别人都远避鞠芳,杜云武却大胆地和守寡的鞠芳搞到了一起。这样,李珍知道后就和鞠芳争风吃醋起来,俩人打得不可开交,互相给对方抖落事儿。杜云武与她俩通奸的事就露了馅儿。李珍的丈夫甚至要与杜云武决斗。为此,杜云武受到了降低一级工资的处分,并为断开他们之间的关系,将杜云武调离了三车间。谁知,杜云武在外边待了几年又鼓捣回车间来了。老石头还用鼻子哼了一声:“哼!又凑到了一块儿,谁知道呢?”
    那时候,杜云武的确是色胆包天,一边搞着李珍,一边又把鞠芳弄到手。和李珍在厂休时幽会,谁家里没人就到谁家鬼混。跟鞠芳则多是在工作时间。柏良住院后,鞠芳也常以高血压病休假在家。杜云武常常从车间溜出来,不走厂门,而是从没人处的厂院墙跳出去到鞠芳家里。“十栋平房”就在工厂东北角外,只隔一条道。鞠芳也被这偷偷摸摸的情欲刺激的不能自持,想方设法在医生那里讨要假条,在家泡病号,图的是跟高大有力男人味儿十足的杜云武同床共忱。
    工作日里的家属住宅区里很静谧,“十栋平房”各家又有前后园子,地域铺摊得很大。工人上班、学生上学、孩子上托儿所,平房的胡同里悄无声息。杜云武像鬼子进庄似的溜进鞠芳家里,一种偷人的隐秘和紧张也刺激得他很亢奋。鞠芳把女儿送到厂托儿所,一人在家静候情夫。一开始俩人还很小心,杜云武来了就关门堵窗然后才行事,后来色胆越来越大,就不在意了。也许是因为前后都有园子,门窗没有直接暴露在街上。俩人时常的就门不栓窗不关帘儿不挂,大白天的就那么一丝不挂地在屋里yin戏,里屋外屋地出进。这种大胆的放荡增加了偷情的刺激性,给情欲的火焰上又泼了兴味的热油。
    有一天,鞠芳班里派一个女徒工到鞠芳家里通知她一个什么事情。那女徒工来到鞠芳家前院门,见院门关着从里面划着门栓,但从外面手伸过栅栏缝也能开开。女徒工来过一次,就熟练地打开了院门,来到房前,屋门关着,她便敲了敲,轻声地喊了一声:“鞠师傅!在家吗?”半天没听见有动静,女徒工就试着拉了一下门,门没栓,一下子就拉开了,门里是个小门斗,又一道门里才是鞠芳家的外屋,外屋门同样没栓上,女徒工也没敲就又拉开了,可就在她拉开门时,敞开的门里传出了女人的呻吟声,呻吟声很放肆,不似那种病人压抑的痛苦的哼叫,而是很畅快的吟叫。女学徒工还是个不谙情事的黄花闺女,听见这种不正常的吟叫,以为鞠芳在屋里病重或出了啥事儿,忙加紧了脚步,一下子窜进屋里,但待她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惊得她不知所措。她看见两个白花花的肉条站在外屋间的地当中,前边是鞠芳光着身子双手撑按在一梳妆柜的柜沿边,上身往下趴着,向后翘撅着肥白的屁股。她身后同样是一丝不挂的杜师傅,双手抱着鞠师傅的屁股,把他的下身贴在上面,疯狂地前后动作着。他每动作一下,鞠芳就不自禁地吟叫一声。女徒工哪里见过这阵势,腾一下子臊红了脸,惊愣在那,一刹那后反过神来尖叫了一声,扭身逃了出去。
    柯雷跨进了车间,沐浴在了一种空旷凉爽的氛围中。他喜欢这种感觉,浑身的细胞都畅坦地张扬着,充分享用着这清晨里没有烟也没有噪响的环境,这是一天中车间里最美好的时光。厂房里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掌摩沙地面的响声,只有压缩空气管道口一丝泄露的气体发出呲呲的细响,做这脚步声的伴奏。
    车间的各个角落里有许多用角钢和钢板焊制的铁柜,工人们称其为工具箱,里面放个人物品。工人上班来了都要在这工具箱前换穿工作服,下了班再换上上班时的衣服回家。
    柯雷打开工具箱门,从箱里拿出工作服,见油腻腻的很脏了,正想着今天下班后该洗洗干净了。突然,听到背后车间的厕所和浴池里有门声的响动,柯雷吓了一跳:车间里没人怎么会有响动呢?柯雷张着胆子走近门口,听出浴池外间里有动静。他喊了一声:
    “什么人在里边?”
    里边沉静了几秒钟,突然,门拉开了,走出来一男一女。
    “是我……我俩……”
    柯雷吃惊的一怔:原来是杜云武和李珍。柯雷心中一画魂:他俩这么早在浴池干什么?
    “啊!杜师傅!李师傅!是你俩呀!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什么人呢?这么早在这……”柯雷后边的话没说完打住了,他想起了老石头跟他说的前几年老石头早上来得早,撞上过杜云武和鞠芳在车间浴池鬼混。莫非这回杜云武和李珍故技重演?柯雷意识到他不该撞上这事儿,这对他一个小学徒不是什么好事儿。他扫见李珍有些衣衫不整,脸似乎刚涨过的泛着红,杜云武也是歪歪斜斜不正常的状态。柯雷装作没看出什么,扭头不再看他俩,撤身想回到自己的工具箱前。
    “啊!我……”李珍支吾出半句话又停了。
    “啊……我……俩那个什么……”杜云武也没呜噜出一句恰当的话语。还是李珍找到了话头:
    “小柯,这么早?我也够早的,我姐姐从乡下来了,想洗洗澡,我让老杜帮我看看现在能不能洗。”
    “对对……上这洗不省两钱嘛!”杜云武马上应和,说完,后面还带着嘿嘿。
    柯雷不知哪来的灵感,一反平时的纯厚实在,说:
    “可不,农村成年到辈的洗不上个澡儿。能洗,李师傅!我现在给你姐姐烧。”
    说着,柯雷走回到自己的工具箱,开始换刚才没换上的工作服。柯雷说话时瞥见了李珍眼睛里一个诡谲游移的眼神,那是善于说谎的李珍无法用真实来掩饰虚伪的一个不由自主的习惯神态的泄露。
    李珍马上跟上一步又对柯雷说:
    “算了算了小柯!烧好了就都上班干活了,这会儿来洗影响不好,让她上街里去洗吧!也不差那几个钱儿。”
    “那好吧!”柯雷也像真事儿似的回答。
    杜云武接上说:
    “我看也是,走吧!走吧!回去带她去街里洗吧!嘿嘿嘿!”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太阳懒洋洋地停在空中,把并不灼人的阳光挥洒在大地上。这个城市在此时才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四月末五月初萌发出来的嫩草儿,经两场春雨的滋润和一个月的生长,都长起半尺高。但叶儿的颜色还没变成老绿,还是那种浅绿的嫩色儿,看着让人稀罕,散发着诱人的草香。午休时分,机修车间大修工段的柳秉元,吃完了午饭,趁着这好日头,走出车间的西门,穿过一条十米宽的水泥路,再往西北侧一斜就是那片空间广阔阳光直射的露天仓库。柳秉元找了一堆已用掉一半儿的松木板垛爬了上去,仰壳躺下枕着右小臂,把工作帽扣在脸上档住阳光,就呼呼地睡了一觉。
    柳秉元在人们眼里好像从来没愁事,你啥时候见他,他都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从来不跟谁撅嘴拉脸的,总是那么阳光。他这人还好求,只要他能做到的,你求他说:“秉元,帮我弄弄?”他一准儿应承。跟他开玩笑他从来不急眼,,知道是为柯雷老爹住院用,非常快地两天工夫就给柯雷鼓捣出来了,让柯雷好生惊喜。
    柳秉元并不是对人没有挑拣,他也看好赖人。当然,他的拒绝不是硬梆梆的,仍是他自己的风格:软拖焉泡外加嘻嘻哈哈,三拖两拖就把那人弄得没了找他催问的信心,那事儿就不了了之了。但被他拖而不拒的人少之又少,他们车间的乔嘉木是一个。乔嘉木是五八年入厂的徒工,为人刁滑,技术学得不咋样,却有一套上窜下跳的本事。他是第二批造反派,很会看风使舵,像批斗老干部,批斗走资派的事,他并不像那些没头脑的打手型的,他都是在后边焉整,即使在台前也是动嘴不动手。所以,有“小军师”的称号。成立革委会,他混上了车间革委会委员,兼团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是第一批造反派的干将甄武。甄武是五六年入厂的工人,原来默默无闻,但敢打敢拼敢揪敢斗,成了全厂有名的造反派。被揪斗的人没有不怕他的。乔嘉木对甄武很恭维,甄武对乔嘉木也是有谏必纳。乔嘉木是靠着甄武上来的,甄武把乔嘉木当做心腹知己,他却不知乔嘉木心底里惦着有一天要取代他坐上主任的位子。
    柳秉元是个青年团员,按入厂的先后辈分,他也该叫乔嘉木师傅,又是团支部的书记,从哪方面说都得买他的账,但柳秉元就是不喜欢乔嘉木yin暗的为人。表面上看不出啥来,一切正常,从不当面卷乔嘉木的面子。但乔嘉木却觉着柳秉元像水里的泥鳅,一抓一出溜,虽然没刺儿,但让他不是那么舒服。乔嘉木就想找个机会顺溜顺溜柳秉元。
    柳秉元是那种倒头便睡说起就起的人。午休只一个钟头,他仰壳倒在板垛上睡下时,离下午上班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从板跺上可以看到百米外本车间和一车间大门口的树影下闲坐的工人。等到他一觉醒来,那些闲坐的人正好起身分别走进车间,离下午上班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和衣而睡又有暖融融的阳光照射着,二十三岁正是青春旺盛的柳秉元,睡得很惬意。他拿开扣在脸上的工作帽,抻了一下四肢,握了一下有些不适的下部,立时觉出有一泡尿要排泄。他翻身跳下木板垛,下意识地又往里走了走,越过了两座木板垛,躲过地下连片开着小黄花的野草,朝着一簇野蒿,掏出裆里硬梆梆的家伙喷射出一条长长的水龙来。一边撒着尿他还用手上下摇晃着那家伙,使那条尿线划出弧线。正当尿线短下来低下来时,柳秉元听到纵深的里边传出一阵阵低沉的女人的呻吟声。同时,一个男人急促粗鲁的声音:“你大点声叫,没人听见了,都到点儿进车间了……叫啊!大点声叫呀!”柳秉元紧张起来,呻吟的女人声他一时还没听出来是谁,男人声他太熟悉了,这一对男女声音的交织,汇成一种明确的信号传递过来,从耳朵入进脑子变成的不仅是思维,还有扩散到心脏和血管的激跳和涌流。柳秉元本能地循着声音,屏着剧烈心跳引起的喘息,蹑着足向前摸去。他小心翼翼地摸过两座木板垛,听到声音从眼前的一垛木板后发出,他慢慢探出头来往声音发出的位置一看,眼前的情景,惊得他差点失声叫出来,嘴张开没喊出声,也没合上,就那么张着大嘴巴目瞪着双眼,怔怔地瞧着眼前让他热血喷张的景象:前面两座木板垛之间的空当里,用两块从木板垛抽下来的木板,一头搭在板垛上,一头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平缓的斜坡。一个裤子退到脚踝处光着下身的年轻女子,仰躺在木板上,她身上压着光着下身的甄武,甄武的双手按压着那女子的两只手掌,疯狂地在她身上运动着。这种从没见过的男女媾合的场景,让柳秉元第一次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血在涌,一股带点血腥味的刺激,从鼻梁骨直贯到他的脑门儿。刚才没来得及收到裤裆里的下部已经冲了天,红头肿胀的直跳动,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它。他的两只眼睛被那一对熟悉的男女毫无遮拦地性交的下身紧紧地吸了过去。欧阳兰!你是个刚结婚多久的新媳妇呀!你漂亮文静,是车间里公认的美人,我尊敬,从来都不跟你开玩笑,你!你怎么跟甄武这个丑陋的家伙干这事呀!太可惜了!甄武和欧阳兰根本没察觉有人在窥看,两人完全沉浸在这野合的氛围里了。有那么一瞬间,柳秉元想扭身离开,觉得自己这么看好像不光彩,但早已性成熟却从没体验过男女交合滋味,更没见过这种活生生的春宫图的小伙子柳秉元,脚底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了,不仅如此,他攥住下部的右手还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他的本能让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性兴奋了。当那边欧阳兰——机修车间漂亮的女统计员,在甄武的催促和摆弄下呻吟声大起来时,这边柳秉元的下身一股ru白色的体液喷射而出。一种从没体验过的快感,在泄出之后又传导到脊椎骨,让他几乎叫出声来,但他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大地瓜!你干什么呢?”炸雷样的一声喊从脑后传来,惊得柳秉元一哆嗦。他扭身一看,啊!乔嘉木不知何时站在了跟前,一把抓住了他摆弄下部的右臂。
    “好哇!柳秉元,到点了不去干活,在这手yin干流氓勾当?这下可让我抓了你的现行。”乔嘉木咋咋呼呼的,声音里明显有昭示里边那俩男女知晓的意思。
    柳秉元吓傻了,脑子里轰地一下子,变成了干空葫芦,身子让乔嘉木的惊现和话语剥光了衣服。完了!我要丢人现眼啦!乔嘉木肯定要拿这事做文章整我的。他觉着自己在往地底下陷,不!像被前些日子自己刚维修过的三车间那千吨摩擦压力机往下压。一种让他无助的窒息感,可怕地浸满他的全身。
    木板垛那边刚刚还云雨大作的甄武和欧阳兰,这会儿早已踪影皆无。
    这个毫不起眼儿的夏日中午,在柳秉元的生命历程中,本来是个平凡的时光,却成了一场倒运的恶梦。
    乔嘉木却是搂草打兔子,意外的猎获。本来,乔嘉木暗中盯着的是甄武的行踪。他早就嗅出了甄武对欧阳兰的骚行。并且通过观察和分析,知道是欧阳兰不情愿的。甄武没有丝毫能让她喜欢的地方,那张玉米棒子样的长脸,美貌和心气的资质都不低的欧阳兰怎会看上他呢?何况她还有一个新婚不久,长得英俊伟岸当司机的丈夫,要知道现在当司机,那可是相当令人羡慕的职业。无疑,是甄武利用权势对她进行威逼利诱的结果。乔嘉木观察分析到这一结果时非常兴奋,他早已萌生要取代甄武位置的想法,对甄武的言谈行事伺机已久,正愁没找到能整倒甄武的端由。这件事的发现,让他获得了足以掀翻甄武的重磅炸弹。但捉贼要捉赃,捉奸要捉双。光自己心知还不行,他要拿到证据,让甄武心知肚明我乔嘉木知道,而成为他攥住甄武的一个致命的把柄。先以此挟制甄武对他不敢有所等闲,然后再寻机将此炸弹引爆,他乔嘉木便可捷登主任这个宝座。今天,他发现视线里的甄武和欧阳兰分头从不同的方向进了露天仓库,甄武以为乘着午休厂子里人少寂静,因为职工在厂附近家属区居住的多,都在午休时回家吃饭,只有零星住家远的留在车间,但都在干自己的事,或下棋打扑克,或在哪个犄角旮旯蒙头睡觉。没人会注意到他的鬼秘。再说露天仓库午休时死一般的沉寂,他早观察好了,午休时在那旷大而有点荒寂的里面,跟欧阳兰这个美人快活一把,一定很消魂。这之前他享用欧阳兰都是在他的办公室。不知是他早有预想还是客观的促就和他无意的选择,他的办公室是单独的,和车间的工资出纳员、统计核算员这些脱产干部,不在一个大的办公间或里外套间里,而是在另一个位置的一个套间里,外间是可以开小型会议的一个会议室,里间他安排成了自己的办公室,还放上了一张床。原来里外间的间壁墙,有一块带格框的大玻璃窗,自他占有了欧阳兰后,就把那些一块块的方格玻璃用深色油漆涂上了,隔三差五下班后车间里没人时留下欧阳兰快活。这天他是见了欧阳兰因初孕,身子开始丰腴而显更加性感时,动了行房的兴头,他等不及到晚上下班了。暗中告诉欧阳兰中午到露天仓库一趟,欧阳兰明白他的用意后,死活不同意,她觉着大白天到那里干那事,万一让人撞见,那就毁了。但架不住甄武的威逼,说一会儿就完,甄武早已看好了,那里既乱又荒中午根本就没人去,即使去人也轻易撞不上,不会有事。欧阳兰也只好怀着侥幸的心理,想着去了快点让他满足算了,省得他总纠缠让她不得安宁。便和甄武分走车间东西两个大门,先后钻进了露天仓库。但哪里晓得早有一双眼睛盯上了他俩。
    乔嘉木只打算装作不期而遇,在甄武行好事时撞一头,达到目击的效果即可。虽知竟意外地看见柳秉元在偷窥和手yin,这使他兴奋异常,当机立断决定抓柳秉元一个流氓现行,用声张放走甄武,既抓到了整治柳秉元的口实,又达到了要攥住甄武把柄的原计划。而且,通过一抓一放,还能让甄武感激我放了他一马。可谓是一石三鸟呀!
    甄武和欧阳兰被惊得三魂走了两魂,剩那一魂只顾得提起裤子和逃离。欧阳兰不知跑到那里躲了起来。甄武当时只能硬撑着回到办公室,惊魂未定,乔嘉木就进来了。虽说是造反派出身,见过不少阵势,但那都是马列主义照电棒——照得都是别人。搁到自己身上,甄武也草**熊包软蛋了。他知道乔嘉木这人很有心计,他声张地让自己逃开,这是他给了自己一个面子,也抓了把柄在他手里。从此,自己在他面前就短得不知深浅了。乔嘉木进来时,他怎么也不是,打招呼?说谢谢?哪样都别扭!他只有耷拉着脑袋,把身子软塌在椅子上,两条腿伸直在办公桌下,双臂带着双手不知放哪好。乔嘉木倒没让他窘多半天就甩过一句非常得体的话:
    “没事儿吧你?”
    而且没让甄武为难地回应他的话,紧接着就征求他怎样处理柳秉元?甄武这时只能说:“你看着办吧?”
    乔嘉木马上就xiong有成竹地说:“这事儿影响极坏,柳秉元平时在车间就好跟女职工开玩笑,作风不正派。今天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厂子里手yin,行流氓之事,这哪里还有半点共青团员的样子?所以我们团支部要先开个会研究布置一下,下午开一个批判会,让柳秉元认罪,也让团员青年受到教育,我想还可以扩大到车间全体职工参加。”
    听着乔嘉木的话,甄武如坐针毡,什么道德败坏、流氓成性,句句像尖利的钢针直刺他的心窝,仿佛要挨批斗的不是那个无辜的柳秉元,而是他自己。他眼前浮现出了,那些激昂的批斗会上批判老干部或坏分子的场面来,自然而然的角色互换,又是难以启齿的男女关系,他惊骇得已是浑身冷汗了。他只有像倒气似的应出的还是那句:“你看着办吧?”乔嘉木脸上闪出不易察觉的轻蔑而得意的笑,推门而去。留下甄武在昏暗的屋子里,颓丧地瘫仰在坐椅上。
    下午三时,批判会准时在四车间俱乐部里召开。车间二百多名职工几乎全到了,俱乐部里满满的,有不少人没有座位只好站着,主席台是一溜长桌,长条凳上坐着乔嘉木和团支部的四个支委。主席台后的墙上挂着毛主席像,主席台前的天棚上悬挂着一幅白纸黑字的会标:批判流氓分子柳秉元大会。
    批判会是以团员青年大会名义召开的,却把全车间职工都鼓捣来了,因为是占用工作时间,停了工作,又不能走,不少人是无事来瞧热闹看究竟的,这是乔嘉木算计好的。他把团支委会开得既快又有效率,把几个支委和团小组长都鼓动了起来分头工作,甚至分派好了两个人,在宣布开会时,把柳秉元从办公室带到俱乐部门口后,准时地押进来。甄武没有露面,会议由组织委员主持,他简短讲了几句批判会的因由,就宣布把流氓分子柳秉元带上来。刚才还嘈杂乱哄的俱乐部里,空气一下子就静止凝滞起来,私下嘀咕的都停了,几百只眼睛都盯上了门口。柳秉元完全变了个样,平时那种嘻笑随和大大咧咧的模样烟消云散,腰哈下来了,头耷拉着瞅着地面,在两个团小组长一前一后的挟带下踅入会场,带他的俩人让他站在主席台和下面开会人群之间的空地上,然后撤开了,柳秉元就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听候发落。
    “柳秉元!”一声厉喝使本已静滞的空气更加紧张。连喊话的那位团组织委员自己也陡地激愤昂扬起来。
    “有!”柳秉元把两脚一并,腰往起稍微一挺,脖子随即往前怪异地一伸,这让人看起来滑稽的动作反映,让几个憋不住的人,扑哧一声!乐了出来。一直没说话的乔嘉木板着脸说了一句:“大家严肃点儿!”
    “柳秉元!你犯什么罪了?”组织委员又厉声问道。
    “我流氓了……”柳秉元说着那偌大的腰身还上下扇乎着,下面有几个人把嘴捂上了。
    “你咋流氓了,跟大家老实交待!”
    “我……我……”柳秉元抬起眼角向下面人群也斜了一眼,见不少女职工好像不好意思瞅他,有的年轻女工还羞怯地用一只手捂着扭转了脸。他的脸也腾一下子热起来,他想起平时和她们开玩笑,那都是没有邪念的,轻松快乐的。可这会儿觉得好像都变成了肮脏下流的了。被乔嘉木抓住那会儿,他像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他一度曾想申辩,但自己还不想说出是甄武和欧阳兰在露天仓库发生关系诱发手yin的事,那样可能更糟。凭势力他是争斗不过乔嘉木和甄武的,莫不如就干脆顺服做个任人宰的羔羊,你说啥我应啥,让自己少吃点亏。所以,没进入会场前,他思想上就打定主意,来个非被动地配合。当然,想是这么想,刚一进来时,要面对全车间的人,他还是恐惧心悸得如同被剥光了衣服裸体站在大家面前。那几步他不知是如何蹭进来的,但当站在这后,扫见下面那些平时和自己熟的不能再熟的工友们,并没有几个对他冷眼鄙视的,多数是茫然,尤其是那些岁数大的工友。年轻人则流露出这很好笑的神气儿。柳秉元的魂魄便有些稳定下来,他想到自己的对策是对头的,别把这事儿弄僵了,让它滑稽可笑自己就能滑过这一劫。他这样思忖着心里就不再那么紧张窘迫了。
    “快交待!你咋流氓啦?”
    “我……我自己玩自己来着……”话一出口,满俱乐部里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哄一声笑起来,连女人们也憋不住吃吃地乐出了声,看到会场这样,乔嘉木盯视了一眼事先安排好的一个团小组长,那楞小子就领头喊起了口号:“打倒流氓分子柳秉元!”但没几个人跟着喊,只有主席台上的人喊出了声。这时,柳秉元扭转了身,冲着毛主席像躬下腰,低下头,说:“毛主席,我对不起您老人家!我自我革命没搞好,辜负了您对我们青年人的期望,我有罪!我该死!”他说一句,哈一下腰低一下头。人群里不知哪个青年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角度不够!”柳秉元便顺从地把腰和头垂得更低了,并加快了频率,这下逗得满屋的人哄堂大笑起来,台上除了乔嘉木,那几名团支委也忍不住乐了。乔嘉木见场面不像预想的那样,有点失控,便示意主持会场的团组织委员结束会议。组织委员便敲了敲桌子说:“柳秉元!行了行了!”尔后宣布请车间革委会委员、团支部书记乔嘉木讲话。乔嘉木接过话头装模作样地,讲了柳秉元的行为如何败坏和影响不好,团员青年如何要肃清他的流毒,柳秉元要继续认识自己的罪行,观其态度和表现等待处理云云。然后,这场批判会就草草收场了。
    虽然,对批判会的效果不甚满意,但毕竟达到了对柳秉元毁誉的目的。乔嘉木也看出来柳秉元在耍滑头。乔嘉木恨恨地在心里头说: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小子!你栽定了。果然,乔嘉木逼着柳秉元写书面检查,写一次说不深刻,第二次说不坦白。说第三次要是再达不到就再开批斗会。柳秉元也就索性胡编乱造起来,不光怎么深刻怎么写,还为了在次数上达到令其信服的坦白程度,说自己先后撸了五十多次。乔嘉木这才认可,但却把他的检查公布在了团支部的黑板报上。并上报团委形成了通报,弄得全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终,还以柳秉元手yin五十多次为口实,定性为道德败坏、流氓成性,屡教不改,不仅开除了团籍,且弄了个留厂察看一年的处分。通过这件事,乔嘉木不但达到了整柳秉元的目的,还挫了甄武的锐气。甄武抓工作明显萎靡不振,而显得乔嘉木生龙活虎,给厂级领导层留下了有才干有能力的好印象。
    不久,一封揭发信飞进了厂革委会,把甄武如何威逼奸yin本车间女统计员欧阳兰,并长期霸占造成多次流产的罪行,描述得详详细细。工厂很快成立了调查组,分别开展调查,除了调查四车间的有关职工,与欧阳兰的邻居,还单独找甄武和欧阳兰谈话,第一次谈话。欧阳兰就在女调查组成员面前,哭诉了她被甄武威逼奸yin的经过,说这事儿在她当姑娘时就开始了,流了两次产,结婚后还不放过她,又流了一次产。丈夫已发现她先已失身,发现她怀孕不对头,寻根究底也知道了这事儿,已提出要与她离婚了,说到伤心处,她哀嚎着说:甄武毁了她。医生告诉她,由于频繁流产,她以后不能生育了。甄武开始还想抵赖,几个回合下来,知道大势已去,他明白自己不是毁在搞女人上,这只是一个导火索,引爆毁我的是想整我的乔嘉木。他无奈地只好束手缴械。紧接着,在机修车间的厂房里召开了全厂的现场批斗会,那阵势够空前的了。批判会当场就宣布了厂革委会的决定,撤掉了甄武革委会主任职务,由乔嘉木继任。那当儿,看着乔嘉木掩饰不住的得意,柳秉元心里大骂:“狗娘养的!yin谋家!妈的!真应了那句话了:‘好人活不起,坏人活不够。’”但柳秉元只能是哀叹。
    半年以后,乔嘉木又升任厂工代会副主席,改成工会时便成了工会主席,等到成立工厂党委时,他当然地就是党委委员成了厂级领导了。并且坐得稳稳当当,不管风云如何变幻。乔嘉木势力的稳固和长久,让柳秉元的仇恨始终蜇伏在心灵的深处。
    柯雷走在北华厂东墙外的水泥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