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父亲
作品:《有暗香盈袖》 王竹清对张盈母女俩的到来又惊又喜,她没有想到盈盈母女这么快就又回来看她了,而且盈盈说可能要住满两个月的假期,她又怎能不高兴呢?她以为有生之年盈盈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在家里长住了,她已不记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不过她当天晚上就发现了盈盈的异样,当她满怀忧虑、探询地看着盈盈时,盈盈对妈妈只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并没有多说什么,然后拿起电话拨通了陈友俊的手机。可是她还只说了一个“我”字,那边就已经挂断了电话。她怔怔地盯着电话机,半晌才放下话筒。
农村里的夏夜很是惬意,没有城市里的车水马龙、喧嚣杂乱和光怪陆离。
有人说,城市里最美的就是夏夜了,尤其是海边城市的夏夜。每当夜晚降临的时候,人们走出户外,来到海边,听波涛拍岸,从大海上吹来阵阵凉风,抚慰着人们焦躁的心情;矗立在夜色中的一幢幢高楼大厦,装点着各色各式的霓虹灯,与排列整齐的路灯交相辉映,投影在黑蓝色的海面上,随着波涛上下涌动,奏响着城市的主旋律。这是一副多么美妙的画卷啊!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比,人类显然更喜欢生活在人类文明创造的社会之中,尽管它已经与大自然越行越远。不禁想起三毛笔下她的侄子侄女,他们不爱看月亮,也不喜欢狗尾巴草,他们已经习惯被束缚在钢筋水泥架构之中。
张盈带着小开心在院子里乘凉。农村的夏夜绝对是另一番景象。
今晚月光较大,人们可以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天上闪耀着数不尽的星星,那么清澈,似乎近在眼前,却又相隔遥远。农村的夜晚黑得很纯粹,没有月亮的夜晚几乎可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农村的夜晚黑得也很静,正如“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偶尔的一两声狗叫,外出串门的人在路上相逢之后的一两句家常话,池塘里、稻田里的一阵阵蛙鸣,都衬托出弥漫在空气中的一种让人心平气和的沉静。在城市纸醉金迷的浮华背后,是一种刺骨的虚无感和孤寂感,迷失在声色犬马和功名利禄中的人找不到那种回归的感觉。人类的“家”在哪儿?五柳先生的千古名篇《归去来辞》中写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返”,“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这是多么悠游、多么充实,又多么睿智啊。“家”给人的应该是一种心灵上的震撼、感动、惬意和魂牵梦萦,这种种感觉并不是人人都能追求到的啊!
张盈正轻柔的给小开心讲着故事,王竹清则不时的给小开心打着扇,驱赶着农村夏夜里的噩梦:蚊子。是啊,万事万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啊!
张忠仁已经睡下了。
不一会儿,小开心就开始打瞌睡了。张盈把她抱进屋,放到床上,把蚊帐放下,然后点上一盘蚊香。
回到院子里,妈妈还在等她。
等她坐好,王竹清问道:“盈盈,你已经怀了几个月了?”
“不是很清楚,大概一两个月吧。”
“他知道吗?”王竹清又紧追着问了一句。
张盈当然知道妈妈口中的“他”是指谁。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那他为什么不陪着你,还让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回来了呢?”王竹清又追问了一句,“你们吵架了?”
“没、没有。”
王竹清注意到了盈盈的迟疑和犹豫,她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现在在哪儿?”
“在公司上班。”张盈轻轻的说,目光有些迷离了起来,“他请不到假。我还是觉得在农村中度过夏天是最舒服的。”
王竹清看着女儿,不知为什么,心中越来越没底,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突然,一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她有些惊恐地问道:“盈盈,他不会已经结婚了吧?!”
“妈妈,你别乱猜,他没有结婚!”张盈有些嗔怪地说。
王竹清的肩膀松弛了下来,她舒了一口气,根本没注意到盈盈的语病。
可是,张盈的好奇心却被钩了起来。积累在心中这么多年的疑问,终于在顷刻间化成了一句话:“妈妈,我爸爸是谁?”
王竹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张盈,不知所措。
张盈又追问了一句,这一次,她问得更具体了:“妈妈,我的亲生父亲是谁?你告诉我好吗?”
王竹清回味过来,眼睛东躲西藏,语气相当不稳定地说:“你、你爸爸就、就在屋里睡觉啊!”
张盈尖锐地、激烈地反诘着:“不,妈妈!我知道他不是!我从小就听过不少的人叫我‘野种’、‘杂种’,”王竹清悲伤地望着有一些歇斯底里的张盈,双眼泛着泪光,听着张盈继续往下说,“以前,我不敢问别人,怕伤了你的心。有一次我问干娘,干娘说她也不知道,只是知道你是被强奸怀的我。可是上次我回来时,偷听到你和爸爸的谈话,我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我的亲生父亲你们都认识!我又跑去问姨妈,姨妈只给我说了个大概,她也不知道他具体是谁。妈妈,我真的很想知道!妈妈,他到底是谁?”张盈双手不自觉地抓上了妈妈的肩膀,用力地问道。
王竹清悲哭出声,泣不成声;张盈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张忠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门口,听着张盈语无伦次的话:“妈妈,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从小就被所有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在学校里,大家都欺负我、打我,用石块砸我,骂我是个没有人要的野种。在家里,爸爸总是骂我,拿他的拐杖打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孩子有爸爸妈妈可以依靠和疼爱,我却没有;为什么爸爸他不爱我,我已经尽力做到乖巧听话了,可是还是只有打骂这两种待遇。后来,我知道了‘野种’的含义,我就不再奢求爸爸对我好了。可是,我却一直在心里想:我爸爸是谁呢?他长什么样子呢?他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很想他他知道吗?呜呜呜呜……”顿了顿,她又接着往下说,眼睛盯着墙上某处,声音有些迷离缥缈,“妈妈,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这种感觉真不好受,你知道吗!就像蒲公英,飘在空中,却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你知道吗?”
王竹清听不太懂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但是大致能猜到。她不是不知道盈盈小时候很苦,可是她这个做妈妈的却无法体会一个小孩子承受这一切的苦痛是多么的艰辛。她为了自己赌一口气,却让盈盈永远的失去了一个童年,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痛!当初,她以为自己可以坚强地活下去,给盈盈最充分的保护,不让她受到伤害,同时也可以让那个人一辈子活在担惊受怕和痛苦之中;当初,她以为这是值得的。可是现在,她却觉得当初的自己是那么地意气用事,那么的自私,完全没有考虑张忠仁和盈盈的感受!她的行为,留给每一个人的都是无穷无尽的伤害!
她不禁哭得更伤心,也更痛恨自己了,只是一个劲的说“我错了、我错了!”
张忠仁拄着拐杖走了过来,问张盈道:“盈盈,你恨我吗?”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母女俩都一下子惊呆了。王竹清有些惊惶地站起来,扶着他坐下,说:“你怎么起来了?”
张盈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于是,张忠仁又问了一遍,声音也更坚定:“盈盈,你恨我吗?”
张盈只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恨!”
张忠仁拄着拐杖的手抖了一下,但是他却笑了,说:“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是我先恨你的。”他又幽幽地补了一句,“尽管我知道你很无辜,但是我克制不住自己。”
张盈呆呆地看着他,姿势没变,心里却在消化这句话。
张忠仁很坚定的说:“我告诉你你亲生父亲是谁吧!”
王竹清这时很刺耳地打断了他:“他爸,你怎么能这样做呢!”
张忠仁随着声音把脸转向王竹清,轻轻地说:“竹清,盈盈说的没错,她有权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她为此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不应该让她痛苦下去了。”
“可是那对她而言会是一个更大的打击!”
“不会,她需要的是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且那是包不住的。”他转向张盈,轻轻地但是坚定地说:“你亲生父亲是……”
“不!”只见王竹清尖叫一声,昏倒在地。
张忠仁和张盈立刻扶起王竹清走进房间,把她扶到了床上。
安顿好妈妈之后,张盈坚决地望着张忠仁,问:“爸爸,他是谁?”
张忠仁为她的一句“爸爸”一下子感动得热泪盈眶。这孩子不知有多久没叫过他“爸爸”了,尽管以前她每叫他一次,他就受伤一次,要狠狠地骂她一顿,可是现在,他却多么想听她叫他“爸爸”啊!是他老了么?
“孩子,你做好了心理准备吗?可能这个结果对你而言确实是太难了点。”
“嗯,无论如何我都要知道结果的!”张盈一副随时准备上刀山、下火海的样子。
停顿了一会儿,张忠仁清晰地说了出来,语气很柔和:“孩子,他就是你何伯伯,何逸维的爸爸。”
可是张盈却对此浑然不觉。她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她的意识已经被炸的四分五裂了。
她无意识地走回房间,无意识地倒在床上,无意识地抱着小开心。相信此时此刻如果有谁问她她叫什么名字,她一定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开心醒了,嚷嚷道:“妈妈,我要起来,公鸡在叫,我要去看公鸡!”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了张盈的耳里。张盈无声无息地给小开心穿上衣服,洗了把脸,走到鸡笼前,打开鸡笼的门。不一会儿,一只公鸡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拍了拍翅膀,昂起头,仰天打了一个更响亮更长的鸣。
小开心“咯咯”地笑了,走过去,伸出手想要抱住这只漂亮的大公鸡。可是公鸡却一脸惊恐地跳开,跳到母鸡群中嬉戏去了。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王竹清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也听见了小开心的笑声。她穿衣起床,来到后院,看到盈盈恍恍惚惚地站在一边,小开心正在追着大公鸡和一群小鸡跑。
王竹清叫了一声:“盈盈,你怎么起这么早?”看样子她还以为昨天晚上张忠仁并没有告诉盈盈实情。
张盈猛地就清醒了过来,她迫切地问:“妈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他从来都知道我的存在对不对?妈妈,维哥也知道这一切吗?兰伯妈也知道吗?妈妈,你说啊!妈妈!”
王竹清魂飞魄散地看着张盈,口中发不出半个音节!
张盈猛地一甩头,跑出了家门。
田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做事了,“双抢”的季节已经到了。
“双抢”是农村中一年四季里最忙的时节,但是也是最充实、最热闹的时节,每家每户都有做不完的事情,没有多少闲工夫去管别人家里的事。
早晨的空气很好,微微有一些凉意。张盈下意识地沿着那条一直就没有变过的小路来到了河对岸何逸维的家。
她绝对没有想到她的亲生父亲一直就近在咫尺!甚至小时候几乎天天面对着那张笑脸!!
这里还是老样子:紧闭的大门,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了不少,使得这整栋楼都有了一些破败的气息。窗户上密布着蛛网,蜘蛛正在这美好的早晨品尝着甘甜的露水,享受着上天的恩赐。
张盈想起小时候,她无数次地跑到这里来寻求庇护和安慰,每次来的时候,何伯伯总是那么亲切地抱起她,逗弄她,疼爱她,那时她就想:维哥有个那么好的爸爸,要是他也是她的爸爸该有多好!等到后来,她几乎已经依赖上了维哥的庇护和关怀,再后来她就爱上了维哥,因为维哥总是那么友善、那么亲切,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男孩子像维哥那样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了。她还记得当初李杏仙的一句话:“他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般看待。”维哥一定是知道这件事的!如此说来,他也一直是把自己对他的依赖和爱慕看成是妹妹对哥哥的深厚的感情了!
“嗬!”张盈很突兀地笑了出来,笑声里掩不住漫溢的伤痛、讥讽和玩世不恭的意味。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被上天选中来经历这般离奇的生命历程,她不知道,上天还会荣派她一些什么样的光荣使命以显示她的“伟大”和不平凡!
“嗬嗬!人,还是生活得正常一点好,这样的经历让人觉得太累了!真是难受!”张盈想到,又哭又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