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女 第125节
作品:《卫家女》 之前,赵启悠专门找了叶妩儿虚造了一个身份在麟州参加了北疆的科举,四科全考四科不中,旁人也不再提起这件事。
倒是裴从越策论、诗文、算学三科都进了前百名,虽然律令差了些,四科总排也进了前百之数,当了进士,眼下正跟着卫蔷在北疆一个州一个州的晃。
细细看完了上面的答案,赵启悠笑了笑,将纸收了起来,继续看起了最新一本的《破虏传》。
回东都有什么好?可没这般有趣的书能看。
在蓟州呆了三四日,卫蔷也算长了见识。
于成摆了一桌酒席,宴请所有的进士,喝是于成自己来了蓟州之后用粟米自己酿的酒,席上大谈蓟州实务,如何谋划,如何重建,如何办学,如何解决百姓饮水之难,相识这么多年,卫蔷都不知道于成竟然有这般的好口才,三个时辰的酒宴,他就滔滔不绝地讲了三个时辰,偏偏还讲得妙趣横生,不说一众心有抱负的新科进士,连她都对蓟州大为改观,只觉得脚下的石头都生动起来。
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的蓟州刺史一边讲,一边走,从每个人进士的身边走过,偶尔还与人有问有答,一圈又一圈地转下来,他就知道谁对蓟州之事感兴趣了。
酒酣耳热之际,于成大喝一声:“此等蓟州,可有贤士与我共谋,使之更兴更盛?”
将近二十位进士被气氛所惑,举手大喊:“吾愿之!”
吓得堂堂定远公捂住了自己手下刺史的眼将人往后拖。
于成早有准备,站起来的一众进士他早认了个差不多,也知道他们的擅长之处,几乎是一个一个地与自家元帅掰扯,酒宴的最后一个时辰就是一群进士看着一位刺史和一位国公在桌案上你来我往,酒盅筷子全成了他们在争论的人。
于成拿着酒盅说:“这个楚平疆我可是看中许久了,你务必给我!”
卫蔷摇头:“楚平疆有意去胜州……”
捏着酒杯,于成长叹一声:“元帅,我们蓟州苦啊!在这大东边爹不亲,娘不爱,老夫为人老实比不过隔壁檀州的晏青红那般气性,一张老脸还有些书生意气,不如幽州的诸葛弘能将亲爹都舍了,老夫有什么?老夫只有一颗心给北疆啊,元帅,当年老夫来蓟州,就一心想将蓟州重整,三年,我来蓟州时您给我的三万贯,我用了三年,我用这点钱我把蓟州几座县城都重建了起来……元帅啊,您对老夫还有哪不满意,您尽管说,老夫我必改!只是老夫我也着实老了,您看看我的头发,我的胡子,如今都花白,我得把蓟州,交给年轻人了……当年老夫科举入朝,名列十二,您无论如何,也得给我个差不多的吧!”
卫蔷被他拽着衣袖苦苦哀求,面不改色道:“于刺史,上次你来麟州还与我说能在蓟州再干十五年,将蓟州弄成北疆的长安。”
“咳!”于成一口酒呛了两下,一边咳一边道,“老夫回来就觉身子有些沉重难言,纵有雄心,只怕是天不假年……”
最后,一番唱念做打加上装病苦肉计,蓟州成功从卫蔷手中要到了十二个进士,是目前各州之中最多的,其中有一人名叫杨津,是之前太原大荒从中原逃荒到了北疆的,本次科举名列总榜第十。
这也是卫蔷第一次舍得将总榜上排名靠前的进士给了一州。
于成喜笑颜开,一双不大的小眼睛几乎笑得都没了,也不装病了,也不哭求了,抱起酒坛,当场给大家唱了一首《大风歌》。
卫蔷眼睁睁看着自称“病弱”的于刺史甩着自己肥壮的肚子敲着大鼓唱歌,悄悄离席回了郡主府的后院
李若灵宝跟在她的后面,等着鼓声渐渐远去,她低声说道:“元帅,教部来信说按照您所说的重新筛选了全部考卷,发现了几张异常的卷子,已经放在您房中了。”
……
杜明辛实在想不到被叔父难得夸奖过的于成在北疆这些年,竟然已经成了这般样貌,别说他想不到,他要是将今日所见所闻写信告诉自己的叔父,只怕叔父是要骂他的。
因为律令考了第十,杜明辛摇身一变成了北疆的进士,也跟着卫蔷来了蓟州,走到房门口,他看见一个人正站在那:
“杜进士,元帅有请。”
卫蔷看见的第一份有异常的考卷就是杜明辛的,她出的策论题目与东北各部有关,杜明辛写的却完全是另一个东西。
在北疆呆了大半年,杜明辛仍是一副清朗文秀的好相貌,穿着一身北疆的棉布袍走进来,他笑着说:“元帅,您找我有何事。”
面对卫燕歌从东都“抢”回来的这小子,卫蔷第一次说起了公事,“你提出的巡察使和监察司内的内督官,我想听你再仔细讲讲。”
杜明辛看向卫蔷面前,认出了自己的策论试卷。
北疆的科举,他考了三科,分别是策论、算学和律令,律令一科他有把握考中进士,策论一科他只是想看看热闹,可看着试卷上描画的地图,他还是提笔写了些自己整理北疆办案文档时所想之事。
没想到这些东西还真的被卫蔷看见了。
他垂下眼,又抬起头,他家少将军好久都不回来,他也确实该给自己多找些事做。
北疆好风水,养出了他家少将军,又有好风物,让他也想在这里多做些事情。
拣了椅子面对卫蔷坐下,他整了一下衣角,笑着说:
“元帅,我会有此想,是因为我听说北疆监察司是独立于民政各部之外的,在各处刑案记档中,我还看见了定远军胜邪部的名字,可见您有两套班底,一套督军,一套行御史、大理寺、刑部之职。我家少将军在军中,胜邪部之事我不便多问,只说这监察司,我听闻这监察司是只在麟州、云州两地遴选精通律法之人,再由监察司调派向各处,防的就是监察司之人与他处勾结,可如此一来,一地的监察司内部如何,除非您从总司派了人下去查,其他民政八部也好,州府衙门也好,皆极难过问。”
杜明辛摇摇头道:“这固然少了监察司与外勾结之事,可监察司内又如何呢?若是一地的监察司主事心怀不轨,这一地的监察司岂不就是从根上烂了?正是因此,我想出了巡察使与内督官,其实还有一法,名为检举法,此法也不难,您准许监察司上下皆可互相密奏检举,便可使监察司内外风气为之一变,只是……”
卫蔷原本用笔在纸上记了杜明辛说的几句话,此时她笔一顿,笑着说:“只是此法极类武周时的‘密匦’,监察司本就是执法之处,若是对内互相检举,对外也恐会罗织罪名,到时再出个周兴来俊臣,北疆的监察司就成了武周的‘推事院’。”
窗外一阵春风吹进来,掠动了纸张。
杜明辛笑而不答。
他在大理寺待了这些年,明白的最大道理就是这世间恶行之始,往往是善,不被管束的,不被约束的,哪怕是极善之心,也会变成极恶。
正是因此,他爱极了自家少将军,少将军有屠狼杀虎之能,却从不用这些力量去欺凌弱小,她心中有善,亦有自制,因为那份自制,她让自己的心中的善引着自己的扛鼎之力去做为善之事。
这便是天下第一等值得爱重之人。
唉,又想少将军了。
“此法我不喜欢,还是继续说你的巡察使和内督官吧。”卫蔷看了一眼自己桌上的书信,又冷冷一笑,“至于你说一地监察司烂透了之事,还真有了个实例,让我能在监察司中推行你的这两个法子。”
卫蔷说的地方,就是她带着进士们绕了一圈至今未踏足的云州。
第134章 杀意 “赵临江,姓赵的临江郡王,赵启……
距离卫蔷让云州刺史贺咏归回云州将其中的盘根错节一并拔起,至今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
贺咏归已经基本查清了女子因产育调岗一事的其中关节。
最初有此事的确实是在云州财部,一位财部算官怀有身孕,不堪秋收后财部工作之扰,一日夜里才从财部赶回家,半路倒在地上连着六个月大的孩子,一尸两命。
云州财部的管事痛心疾首,再有要产育的女子就与她们说暂时将她们调岗,待到生完了孩子,再调回来,有不肯的,也有因之前事故而同意的,那管事着实被吓坏了,遇到不肯的,就去跟女子的家人诉说。
一两年间,此事就成了云州财部定例。
可云州财部的算官本就稀缺,女子暂时调岗,回来还是可以接着做算官的,其他部门渐渐学起来,却纷纷走了样子。
比如建部、农部、工部,又比如文书等职,有些主官是男子,调离了女文书之后来了个男的,顿时觉得身边有了个可说话之人,便不愿再将女子调回来,借口女子要哺育孩子,就让女子居于闲职。
云州为官吏的女子减少,云州监察司的司长蒋子吉本该立时上报,可他窥出了其中好处,借口产育将监察司中几位女监察调离,借口临时顶岗,将自己在云州的亲戚故旧安排进了云州监察司,这还并非他唯一的手段。
云州农部副主事有一儿子被调往胜州监察司,他想将儿子调回到自己身边,便替蒋子吉在农部安排了两个人为吏,作为交换,蒋子吉逼迫一女监察辞官,空出位置将云州农部副主事的儿子调回了云州。
被逼迫辞官的女监察,就是今科律令第四名余三娘。
一个监察司司官,一群各有私心的管理,靠着产育之事让上百女子调职、减俸、辞官,弄得硕大云州乌烟瘴气,而这不过是两三年间之事。
尤其是云州监察司内部,这般换来换去,整个监察司里竟然大半都是蒋子吉的亲信,他还多番运作要将自己的弟弟蒋孙吉从工部调到民部的清闲职位上。
先是看见了杜明辛的策论文章,接着看了贺咏归的密信,卫蔷已经决心在借着云州此事将监察司的内部监察真正做起来。
杜明辛这人在洛阳时看似每日只知喝酒,可大理寺卿交到他手上的事没有做不好的,他的叔父杜晓在朝中人称“瘟猫”,卫蔷觉得杜明辛和他叔叔还真是像到了骨子里,这监察之法写得颇为老辣,与他一贯所为截然相反。
谁能想到呢,这如玉郎君的皮囊下其实是个严苛法度的酷吏。
燕歌还真是弄回了个小宝贝。
与杜明辛谈完,夜已经深了,卫蔷在灯下写了三封信,一封信给了越霓裳,云州监察司算是烂了个干净,如今局面,得让鱼肠部进一步清查,一封信给了胜邪部管事祁齐,卫雅歌带着人随着龙婆南下,云州一事想要彻查少不了精通刑讯之人,祁齐这胜邪部管事虽然也已经养病多年,现在也得站出来将事情顶上,最后一封信,卫蔷给了云州守军将军丁大胜,贺咏归将有大动作,她从营州回来才能转去云州,这段时间,丁大胜必须将云州牢牢守住,决不能让有关人等得以逃脱。
说是女子产育误事,可到头来借口女子产育又掩下了多少龌龊勾当?
写完信,卫蔷拿着刀到了院中,月光如流水泄底,一刀劈出,大袖当风。
她住的院子里只有崔瑶、房云卿和李若灵宝等几人住在厢房,听见声响,崔瑶披着裘衣匆匆走到廊下。
只见月光下刀刃一点微光如流星翻舞,衣袂翩跹又像黑蝶振翅于寂夜。
卫蔷的刀法是她在实战之中借林氏剑意自创而成,出刀快如闪电,运刀轻若柳絮,落刀如霹雳惊雷,明明是千屠万戮杀人技,在如斯月下却似一场幻梦刀舞,舞刀的不像是个人,而是凶灵凝集成的暗影,杀气四溢,又带鬼魅之气。
木屐踩在地上“咄咄”作响,又似月光丝丝缕缕落在人间而出的声响。
一边惊异于其奇美惑人,一边,崔瑶心里也知道。
阿蔷想杀人。
足足舞刀舞了半个时辰,卫蔷暂时淡去了胸中煞气,深吸一口气,她看向坐在栏上的崔瑶和裹着被子从窗子里探头出来的房云卿,笑着说:“我这刀舞得可好看?”
崔瑶点点头:“‘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传闻林大家是公孙氏嫡传,你虽然舞的是刀,竟也让我心中参透了杜工部的事,可见确有相承之处。”
竟仿佛卫蔷真的是在舞刀,她是在赏刀舞似的。
卫蔷摇摇头,笑着说:“先师在世时候总说我空有气力,少有轻灵,崔姨你这着实是被一颗喜我之心蒙了眼,才用夸公孙大娘之诗句来夸我。”
崔瑶抬头借着月色打量卫蔷的神色,见双眼清澈,并无凝滞愤懑之态,心中放下了大半的心。
在房中裹着被子的房云卿道:“将军的刀法,是庄子见了不想化蝶想化刀。”
“我竟不知道房夫子竟然这般会夸人。”卫蔷哈哈一笑,与她们二人招呼了一声,便转身回房间。
崔瑶紧了紧身上的裘衣,缓步走到房云卿开着的窗子前。
“阿蔷如此,我还是想在麟州陪着她。”
房云卿点了点头,这些日子随着卫蔷一并巡视北疆各处,房云卿心胸渐开也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给卫蔷做一辈子文书的女子了,她深觉北疆的向学女子多不胜数,有心以自身之力在幽州檀州蓟州平州四州寻一处建一所女子州学。
此事她与崔瑶说过,崔瑶也有些许意动,说过说不定过了两三年,她可以去客座讲学一年半载。
如今崔瑶因为担心卫蔷,已经没了这心思。
再说卫蔷进了房中,先洗了把脸,又找出药吃了两颗。
自知一时半刻睡不着,她拿起剩下有问题是试卷看了起来。
只见一份算学试卷上几乎一道不对,可有人用朱砂在上面写了一行大字:“首题之解答于末题处,若顺序不错,当只错一题。”
卫蔷看看最后一题的答案,又看了看第一道题的题,再看向已经被撕去贴条后露出的名字。
“江临照。”
下面一份试卷还是这“江临照”的,这次律令卷子和刚刚的算学卷子一样,每一道题都答在了别的地方,一一找对了顺序看答案,也只错了两道。
“江临照。”
药力上涌,卫蔷揉了一下额头,打了个哈欠,缓缓站了起来。
“江临照。”
躺在床上,她在闭上眼睛之前,突然一笑。
“赵临江,姓赵的临江郡王,赵启悠。”
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赵启悠打了个哆嗦拥被而起。
他又做噩梦了。
大口喘着气,少年跌跌撞撞从床上下来,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