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媚 第75节
作品:《夺媚》 大庭广众下,许多言辞不便宣之于口,晋王正欲请他们四人入内,林绍则对他和宋思勉深揖。
“谢王爷和世子宽宏大量,我等不敢叨扰,他日若有差遣,林家愿效犬马之劳。”
他祖辈曾为相,出过不少显赫人物,此际于众人瞩目下将姿态放到极低,反倒让晋王无所适从。
眼看这一路上无马车停靠,晋王哑声道:“事到如今,还说这些虚浮之言,有何益处?”
言语带责怪,语气则漫溢悲凉,乃至痛心。
林绍俯首道:“是,小人失言了。”
晋王别开双眼,以掩藏眼内湿润,摆手道:“思锐,送送你林伯父一家。”
林绍慌忙推辞:“不劳三公子费心。”
双方你推我让好一阵,最终宋思锐命人备车马,亲送林家四口回城西南小宅院。
一路上,林绍夫妇无话,林昀熹容色婉约沉静,亦看不出悲喜,唯宋思锐越发笃定,朗目显露得色。
——这一示弱,充分展示林家诚意,足以让铁石心肠的父亲动容,也能让渐趋平和的兄长更加释然。
林伯父的案子,光靠他和初出茅庐的崔慎之,压根没法扭转乾坤,唯有说服父王出马,才有彻底翻案的可能。
林家夫妇对晋王府的歉疚发自真心,平白受委屈的,大抵仅林昀熹一人。
如有机会,他得好好安抚一番才行。
···
林绍和夫人久别多时,又突然得知“真假女儿”的惊人内情,一家人关起门来,笑中带泪,彻夜促膝详谈,直到四更时分方歇息。
待日上三竿,林昀熹迷迷糊糊醒来,下床洗漱梳妆,忽闻马蹄声自侧门而入。
匆忙更衣,她素面朝天行至前院,见宋思锐眼角眉梢尽是喜色,笑问:“三公子一大早前来……”
“什么‘一大早’?我下朝后回了趟王府才来。眼下巳正已过,都该准备午膳了!”
宋思锐抬手以食指指背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顺手为她捋好鬓角碎发,笑眸难掩柔情。
正逢林绍夫妇迎出,目睹亲昵一幕,均觉这失散多年的乖女儿刚回身边,转眼又要嫁人,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宋思锐被长辈窥见,耳根一热,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打招呼,并汇报早朝进展。
今日,晋王首度在朝堂上开腔,宣称林绍贪污渎职两桩大案皆有纰漏。
紧接着,宋思锐也亮出了皇陵坍塌部分有人为痕迹的证据,并将矛头指向新任工部尚书翟大人。
经查证,此人和曾追求林千金的刘侍郎为舅甥。
依照去年秋,刘侍郎因参与宋思勉、霍书临抢夺崖边沐星花一事,被认定为间接引起事故,从而遭晋王一派弹劾而罢免;但始作俑者林千金却安居家中,除了被晋王府敌视外,林家上下几乎没受任何损失。
翟家看不惯和年轻有为的刘侍郎就此丢了官职,制造出“皇陵塌陷”事件,更买通女帝的内侍官,终日捧出先帝遗物引起追思,以一桩皇陵案将工部进行了大清洗。
宋思锐同样掌握了翟尚书背地里联合被靖国公打压过的同僚、爱慕林千金却被调侃戏谑的青年士子,全力搜刮林绍的不法罪证。
林绍身在高位二十年有余,若在鸡蛋里面挑骨头,非要揪出点莫须有的罪名亦非登天难事。
少了挚友晋王力保,甚至有人揣测晋王的怒意,添油加醋、落井下石的不计其数,最终酿成“罢爵抄家流放、家眷没罪为奴”的重罚。
时隔一年,当林绍将功折罪、获赦归京,晋王父子提出异议,朝臣们念起林绍的好处,舆论便如墙头草般往其方向倾倒。
女帝非执拗之人,见林绍父女吃过苦头,也立下功劳,下令重新核查。
···
林昀熹听闻晋王态度突变,改而为父亲撑腰,又惊又喜。
林绍则强颜欢笑:“王爷终究刀子嘴豆腐心,也是为成全三公子啊!”
宋思锐先是微怔,随即醒悟。
哪怕父亲口头上严辞拒绝他和昀熹的婚事,却明白他性子倔强倨傲,认准了便一往无前——昀熹,他是娶定了的,不管父兄会否制止。
分隔十年后的父子亲缘脆弱易碎,倘若当父亲的执意反对,做儿子的没准真会来个“一怒、二闹、三离家”的把戏。
与其让他独力支撑,不如拉上一把,好让林家平反,一则扶持旧友,二则提携未来亲家,三来攒点“坦荡公正”的美名。
林绍凝视眼前仪表俊雅的青年,心底感慨好比惊涛裂岸。
早在女儿满月宴上,年仅四岁的晋王小公子好奇握了握宝宝小手,晋王借酒开玩笑说定娃娃亲,事后未曾有任何文书信物,但林绍确实往心里去了。
他真真喜爱这个聪明机敏调皮的孩子,闲来授予小思锐学识,教其运笔练字、算术、下棋、花艺、点茶、辩香,也陪着抚琴弄筝。
即使这孩子八岁那年失恃,后受流言所困远离京城,他仍不忘嘱咐南方六道的门生多加照料、保驾护航。
近十年仅凭书系维系情谊,见字如见人,传道授业解惑尽在其中。
当林家险遭灭顶之灾,方体现何谓“患难见真情”。
师生二人感叹际遇,谈及将来时,林绍免不了忧患。
宋思锐淡然一笑:“思锐和昀熹自会守护二位,您何虑之有?”
他始终不曾说起,昀熹实为东海七十二岛的继承人,只等那丫头恢复记忆后再作决定。
毕竟,她寻回真正的家人,反而忘了原来爷爷和玩伴们。
能两全其美自是好事,可谁也说不准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方可唤醒昀熹的记忆。
寻思间,林昀熹隔着一高几,偷偷拽了拽他袍袖,瞄向仆役怀中用油布包裹的事物:“章……三公子,您带的是琴么?”
“鸣幽琴,鸣和瑟。”宋思锐笑得古怪。
林昀熹不明其意:“你好端端拿一琴一瑟,是……?”
话未道尽,已隐约猜出因由——琴瑟和鸣,意指夫妇情笃和好。
外人眼中的林氏夫妇已和离,虽说闻悉林绍喜获麟儿便能猜出个中缘由,但终归需要一个契机以圆“破镜”。
宋思锐此番送来礼物,是为祝贺二人琴瑟重调,鹊桥再架。
林绍和林夫人对视而笑,相互打趣问和离书藏于何处,一曰已烧毁,另一人则笑说离京后便撕了。
林昀熹曾听人言,父亲亦善音律,可见过他老人家粗糙干裂的双手后,不忍惹他伤心,遂命笙茹把琴瑟收好。
不料林绍忽道:“展瑜,可否容老夫一闻雅奏?”
“实不相瞒,自归京后为琐事奔忙,思锐已极少抚琴……还望伯父伯母莫见笑。”
宋思锐原想婉拒,对上林昀熹杏眸亮起的期许,改作谦逊且恭敬地从命了。
他擦拭石桌作琴台,亲手捧过紫椴木鸣幽琴,整顿衣袍,以长指撩动柘丝琴弦,轻试了两下,笑睨林昀熹:“我抚琴,你唱两段,可好?”
林昀熹愕然过后,忸怩道:“无缘无故,为何要我献丑?”
“一家人,算得上‘献丑’么?”
他不等她答应,指下清音流转,如涓涓溪流汇入河道,密密层层涌向江海。
林昀熹依稀记起,往昔确曾有过一弹一唱的时光,如隐藏在迷雾尽头,朦胧幻影时现时灭。
熟悉乐韵带着铮铮之音,徜徉至宅院每个角落,惹得仆役停下手边活儿,挪步倾听。
伴随清迥琴声,林昀熹柔柔启唇:
“千里长河入海澜,
百仞高崖摩天渊。
银汉迢迢浮思涌,
残梦,
一剑挑破万夜寒。”
这正是她初入王府那夜,被宋思勉逼迫弹筝,百般无奈下凭借残念哼唱的歌曲。
当时全然不识词从何来,纵然宋思锐提醒,是她闲来无事胡编乱造的,可她那会儿半信半疑,既想不通自己跟这些山啊海啊有何关联,更觉词中的“剑”来得莫名其妙。
而今方悟其间意味。
林绍夫妇听她唱腔圆润悠远,喉底清音嘹亮,大有凌云气势,瞬时惊喜万分。
“借酒乘风舒翼影,
独醒,
星沉远树意登仙。
明日扬帆逐浪处,
归去,
覆手正好换人间。”
林昀熹边唱边与宋思锐相视,眸中星辰陡亮,交换眼神时缱绻绵绵不绝的蜜暖。
他们本就仪姿出众,宛如一对玉人,再展露心灵相通的默契与甜丝丝的笑靥,让人深刻体会“天立阙配”之意。
林绍夫妇骤然惊觉,这对小情侣早在青梅竹马的岁月里织成牢不可破的亲密。
身为父母的“舍不得”,仿佛都成了阻挠他们在一起的罪过。
歌声琴音渐歇,闻者犹自沉浸在弹唱所营造的意境之中,脸上全是欣然憧憬。
林昀熹徐徐吐出丹田内余息,乌润明眸于晴光下流转清溪光华,真教人心软化。
宋思锐不自觉喉结一滚,顾不上长者注视,轻咬笑唇,探臂挽起她的手。
两人旁若无人地十指相扣,蓦然回首,却见敞开的院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双俪影。
兴许是距离太远产生的错觉,林昀熹总觉那处弥漫诡秘的酸涩,如有怅然,如有嫉妒,如有憾惜。
作者有话要说: ——对方表示不吃狗粮,并向你投来两缸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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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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