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惊雁试探着又推了一次,那人用有力的臂膀把他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是个不容推拒的保护姿势。
    孟惊雁也较劲了,正准备再推他,突然就有一股甜橙的气息缓缓将他包绕,从他的发梢和皮肤缓慢地沁入进去,沿着他炸毛的神经元温柔缓慢地游走,把他身上那种神鬼不分的抗拒顺了下去,连带着心肝脾肺肾也像是被瞬间安抚了,全身的肌肉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他想自己大概是给海水泡迷糊了,居然能在海水里闻见橙子味。
    救生员一手把温顺了许多的孟惊雁扣进自己怀里,快速地向海面游去。
    孟惊雁仰着头,瞳孔里映着越来越近的粼粼光亮,心里头就剩下最后一个渺茫的念头:要是我当时抱了他,该有多好啊。
    第4章
    孟惊雁在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于晨正在他床边守着,两个眼睛都肿成一条缝了,正眼巴巴地把他看着。
    见他醒过来,于晨反而更紧张了,急吼吼地往他跟前凑:怎么样了孟哥?有哪儿不舒服吗?
    孟惊雁活动了一下胳膊腿,除了稍微有点酸痛乏力,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挺利落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安慰于晨:没什么事儿,可能就是猛地一下拍进水里,脑袋发懵了,喝了几口水。
    于晨是个眼眶子挺浅的Beta,再开口的时候又带着点哭腔:你怎么那么半天不上来啊?你不是说你会水吗?你要吓死人啊?我还以为你真出事儿了
    孟惊雁有些无奈地露出一个笑,嘴角就浮出一对浅浅的梨涡。虽然他在海里真的有过几秒钟的动摇,但这时候那念头早就被他撇干净了。他才不会让于晨看出他的懦弱,很从容地对于晨说:能出什么事儿,海里不都安排了救生员?就算我一点水都不会,也不至于出什么事儿吧?
    说到这个于晨就有些磨牙根,他恨恨地对孟惊雁说:那个王八蛋哪儿给你安排了救生员,要不是有个小兄弟恰好在附近游泳,你还就真有可能上不来了!好歹你送到这来了得算是工伤吧,那孙子连个屁都没放一个!
    孟惊雁刚想说你这又是王八蛋又是孙子不就把自己连带着骂进去了吗,又忽然注意到于晨说的话里还有一个人。
    小兄弟?孟惊雁顺着于晨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病房的一角还坐着一个皮肤很白的男孩子,正低着头看手机。他不过二十一二的样子,姜黄的连帽衫外头一件黑牛仔夹克,工装裤配着马丁靴,一双长腿随意的交叠着。他身量看着高而笔挺,明明是很休闲的装扮,却被他穿出一种莫名的气势。
    听见于晨叫到了自己,男孩子从容地抬起头来,笔挺的高鼻梁,一双细长眼不含情不带媚却很明亮,极出众的长相。他开口之前先冲于晨笑了笑,露出一对俏皮的小虎牙:顺手的事儿,人醒了我就先走了。说完就拄着膝盖站了起来,一眼没看过孟惊雁。
    于晨哎了一声,又别扭着看孟惊雁:我太着急跟着救护车过来了,咱们的东西都没拿,还是这个小兄弟替你垫的医疗费。
    孟惊雁转过去看那个男孩子,却只看见一个后背,就开口叫他:麻烦你微信留一下,我拿到手机就把钱转给你。
    男孩子也没回头,依旧拿背朝着他:不用,没多少钱。
    可是孟惊雁看着他年纪还轻,穿得也还像是个学生,他就是再穷,也没想过欠一个普通学生的钱。他从床上起来,趿拉着病房里的一次性拖鞋,走到男孩子身边,很客气:那你叫什么,是哪个学校的?你救了我,你不愿意要钱。我可以给你们学校送一面锦旗,是不是可以加社会课学分?或者你想要什么感谢,我都可以给。因为孟惊雁自己学校里有这种制度,好人好事可以加学分。
    那个男孩子还是别着脸没看他,声音沉沉的:什么都可以给?
    孟惊雁没多想,直接嗯了一声。
    男孩子突然就扭过头来看着他,很平淡地自上而下看着他,客气里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情绪:你能保持健康,就很好了。说完就迈开长腿直接从病房里走了出去。
    孟惊雁没明白,一头雾水地看于晨:他怎么像是生气了呢?我说错话了?
    于晨也没比他明白到哪去:可能他不是学生了?不过医生说你只是血糖偏低,其实就给你输了点葡萄糖,应该钱不多。
    孟惊雁皱着眉头,突然又扭头问于晨:你有没有闻见一股甜橙味儿?
    于晨莫名其妙地抽了抽鼻子:什么甜橙味儿?什么味儿都没有啊。
    孟惊雁耸耸肩:可能是我闻错了吧。他抬手看了看手表,看时间还早:我们回片场吧?
    于晨撇着嘴:那个王八蛋也吓了一大跳,大约是怕担责任吧。等着你被救护车一接走,早早就收工了。
    孟惊雁心里还惦记着最后拍的那条片子:最后那条过了吗?我拍完这场今天不就杀青了吗?他怕黄有成为了最后这点破事,黄了他的片酬。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现在除了钱,对别的都没那么在意。
    那不该,我看你最后那条,拍得挺绝的。说着于晨脸上露出一点骄傲来:孟哥,我觉得你要转型了,你要转实力派了。
    孟惊雁把自己的旧金尾蹬上,脚尖轻巧地在地上磕了磕,笑着看于晨:这么多年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合着你以前一直觉得我就是一花瓶。
    于晨偏着头,仔细想了想:那倒也不是。你跟家里拧着非要进娱乐圈那会儿,灿星把你指给我带,我还觉得自己接了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因为就算你漂亮是真漂亮,随便放在哪儿都是名副其实的艳压,但你也有很大概率就是个玩票的世家子,折腾两天也就消停了。
    我真没想到你还真在圈里呆住了,只不过你身上还是躁,有叛逆有张扬,就是没味道。你或许可以算是个漂亮的流量偶像,女友粉老婆粉少不了,但是你没沉淀没根基,不能算是真正的演员,受众就没什么黏度。
    娱乐圈什么地方,浪里淘沙的,永远有更年轻更漂亮的新血液,粉丝换个墙头什么成本都没有,但对于艺人而言,却是毁灭性的打击。今天我远远地看见你站在悬崖上,我在你身上看见了一个演员,你有了真正的情绪。
    孟惊雁面无表情听着于晨夸完,脸皮一阵发烧:你差不多得了,我就想知道片酬什么时候能到手。
    于晨没办法笑话孟惊雁现实,因为他也知道拍卖抵押品的日子没多远了,到时候法院把孟家的宅子一收,孟惊雁就有流落街头的危险了。他当然能把孟惊雁带回自己家,但是连他也知道,孟惊雁看着混不吝,却有一根通天的脊梁骨,当时他偷偷给孟惊雁打的钱不仅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还有一句警告:仅此一次。
    他从前真觉得孟惊雁就是一个普通富二代,但是他跟着孟惊雁时间久了,越发觉得孟惊雁其实没靠过孟玉昆什么,他自己有资产会演戏,完全可以维持他想维持的体面。反倒是孟家一倒,红砖绿瓦都纸糊的一样塌了个干净,孟玉昆续的那根弦带着自己儿子全身而退,就在断壁残垣里剩下了一个孟惊雁。也就是到了父债子还这一步,才显得出孟惊雁原来是孟玉昆的儿子。
    片酬,我会多催着的。你这两天没档期,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还是吃点好的,你嘴里省出来那一口两口的,也不可能一气把那个大窟窿堵上。于晨说着,又问:你现在有吃饭钱吗?要不我借点给你?
    孟惊雁戴好了口罩,直接朝外走,口气倒是挺轻松:有钱的,你孟哥怎么会没钱吃饭?
    于晨看着他这副火烧了眉毛也不知道发愁的样子,心里都替他着急:房子呢?房子你找了吗?还有半个月就得开拍了,到时候你睡公园长椅吗?
    孟惊雁顿住脚,朝着于晨弯了弯眼睛:甭操心了,我找,我今天回去就找,成了吗?
    于晨恨铁不成钢地瞪他,瞪完又不由一阵心疼,这个人就知道硬撑,但其实脸都打肿了他也充不成胖子。
    正是下班高峰,孟惊雁没让于晨开车送他,自己去地铁站挤地铁了。
    一路走他一路想于晨叮嘱他的事,他也知道房子很快就要交出去,他心里怎么可能不着急?前一阵子每天打开手机都是一长串一长串的消息,五花八门的电话号码和邮箱,有的官方有的直白,有的凶神恶煞有的语重心长,但是信息提取出来却是出奇的一致,简单一句话:什么时候还钱?
    孟惊雁也想还给他们,但是钱从哪来?他家门口又不长钱,他现在在娱乐圈虽然没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但也八、九不离十,宋云开也不曾给过他什么正经八百的戏,他根本就赚不了多少钱。或许眼前的窘迫是让人难受的,但更恐怖的是一个看不见光亮的未来。
    孟家的所有财产都已经抵给了法院,但是抵押品和正常商品的价格本来就没有可比性,而且就算是这些东西都按照市场价卖出去,顶多也就只能抵消孟惊雁身上一半的债务,剩下的呢?如果他一直不能在娱乐圈重新混出个名头,那他就是一辈子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一天打十份工,一年到头不吃不睡也不见得能把债还清。还不清债,他所寻求的真相就只能沉睡,他的人生也就一眼能望见头了。
    可是孟惊雁并不是个善于倾诉的人。首先他倾诉的对象也只有于晨一个人,但是于晨跟着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他把这些事念叨给于晨听,也不过是多一个人心累,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他总跟于晨说: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但是当他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用不着装大尾巴狼了,也会很茫然,办法到底在哪?真的会有办法吗?
    地铁里挤满了身心俱疲的上班族,叽叽喳喳的学生,还不上房贷的焦虑男女,像穿成串的沙丁鱼罐头似的,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地铁要走好几站地,孟惊雁上车之后,挤进了一个相对来说方便下车的角落里,打开了同城房屋租赁网站。
    定都的房价一向高的惊人,这两年国内经济增长快,房价又跟着窜了两头。搁在从前,房价根本就不是孟惊雁会从购买者角度思考的东西,因为这是一件投资品,而不是一件生活必需品。
    可是现在不同了,孟惊雁从头划到尾,看着那些四位数的月租都觉得头大,他能考虑的只有那些郊区的烂尾楼商户或是老旧住宅楼的半地下室。
    孟惊雁倒没什么可挑剔的,他只是为这笔支出头疼。在这个拥挤的地铁车厢里,焦灼的情绪几乎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孟惊雁看到一个地下室,房龄快三十年了,屋高不到两米,十五平,没厨没卫没窗户,听起来根本就不是给人住的地方。就这么一个破房子,交通也不算方便,一个月租金还要五百。五百对于如今的孟惊雁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已经是全列表最低的了。
    孟惊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把身体里的沉重卸下去一点,却毫无成效,他默默地把地下室房东的联系方式保存下来,打开了一个叫旅行青蛙的过气游戏,这是他唯一的放松方式。
    这个游戏的主角是一只小青蛙,它家门口会长四叶草,主人用四叶草给他买不同的东西装进背包,它就会去不同的地方旅行,然后就会带着不同的纪念品和明信片回家,这些明信片大概率只是一些普通风景,但有时候却是精美浪漫的稀有明信片。
    孟惊雁特别羡慕它,家门口会长钱,还能无忧无虑地去旅行。如果说孟惊雁还能对生活抱有一丝浪漫的幻想,恐怕就全都寄托在这个游戏上面了。
    自从孟惊雁下载这个游戏以来,不管他多忙多累,都记得给他的小青蛙的背包里面添水添粮,不可谓不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主人。但他毫无疑问的是个非洲人,等到有的人集齐了所有稀有明信片把游戏都卸了的时候,孟惊雁还一张稀有明信片都没有,甚至他的明信片里从来没出现过其他会喘气的活物,顶多有房子有水有树。他是半个天煞孤星,连带着他的青蛙都六亲缘薄。
    孟惊雁不抱希望地等着游戏加载出来,正打算把小青蛙的背包填满就退出,却惊喜的发现他收到了一张稀有明信片:一只大扑棱蛾子抓着他的小青蛙划过一片蓝灰色的星空,远处是连绵的绀色山脉。说不上有多美,却足够让孟惊雁感动。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心多久,就察觉出来有人在用手机偷偷拍他。其实这种事对于孟惊雁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人们或许不能隔着口罩把他认出来,但哪怕只是他露在外面的粉白耳廓,都带着一种别致的吸引力。
    哎,你看那个小哥哥,肤色也太好看了吧?一个穿着校服的中学女生用肩膀悄悄顶了一下旁边的同学。
    那同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哇,真的诶!真想知道他摘了口罩什么样子。
    校服女生咬了咬下嘴唇:这眉眼也太好看了还有他的手,又白又修长,还不娘炮。我想要他微信。
    她的同学刚要说话,就见到一个烫着泡面头的男人直接挤到了孟惊雁身边,抬手就把他脸上的口罩扯了下来:哟,我当是谁,原来还能在凡间见到活神仙。他把孟惊雁的口罩挂在手指上来回转着:我说,汪少不是说让你少在市里瞎转悠吗?你知道自己有多有损市容吗?这人口中的汪少就是孟惊雁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异姓兄弟汪逸笙,原本跟着他妈嫁入孟家的时候随着孟玉昆姓了孟,后来孟家出事,又跟着他的新后爹改姓了汪,原本还算有点意境的名字也就彻底沦为了狗叫。
    真是冤家路窄,居然在这种地方碰见汪逸笙的喽啰。孟惊雁再不济也是个公众人物,怎么也不能在公共场合和人打架撕逼。他不想和这些人纠缠,直接把外套的兜帽拉起来,朝车厢门方向走。
    别走呀,话还没说完呢,我问你你家里的债还清了吗,你就在外头闲逛?泡面头揪住他的帽子把他往回拉,这人是个健壮的Alpha,一伸手就把孟惊雁的帽子拉掉了,还差点把孟惊雁拉倒了。
    孟惊雁正准备转身,就有一只胳膊松松垮垮地把他揽住了,他顺着那胳膊往上望过去,是那个把他从海里救出来的男孩子。
    动手是吧?那男孩子脸上露出来一种很随意的痞笑,像是掸灰似的,他把泡面头的手从孟惊雁身上扫了下去:动手你找我,我是他保镖。
    泡面头把他上下打量了打量,大约也和孟惊雁一样,只把他当成了一个学生,很不屑地说:滚滚滚,嘴上的毛长齐了吗?就在,在呃你泡面头像是受到了无形的压迫,居然一寸一寸的往下矮着,要不是车厢里的人足够多能把他架住,他早就跪在地上了。
    孟惊雁扭头看身边的男孩子,只见他依旧是笑嘻嘻的,只是看着泡面头的目光里隐隐流露出一种捕食者特有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