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假(5)

作品:《所有人都在撒谎

    周德东所有人都在撒谎在线全集:度假(5)度假(5)
    她冷冷地看了看我,说:“这个你别问。”
    “为什么?”我不甘心。
    她压低了声音:“我要是说出来,你会害怕…”
    伍
    “我们回去吧。”李串说。
    “回去睡觉?”我把头转向她。
    “不,我是说回通海!”
    “已经出来了,回去干什么?我们继续朝前走!”我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说得如此坚定。
    车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姜梦颖,最后说:“那就…走吧。”
    我们穿过那片坟地,继续前行。
    其实我也愿意回去,可是姜梦颖在坟地里的诡异表现,给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阴暗的疙瘩,我必须找机会把它解开,要不然,回去之后它一定会越来越大。
    另外,我非常不愿意姜梦颖是这样一个神神叨叨的女孩。她的柔弱和忧郁如果都源于她的神经质,我将很失望。我希望她的悲伤是诗意的。我要继续和她相处,期待改变我对她的印象…
    车刚和李串还是走在前面,他们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显然是不想让我们听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终于手拉手了。
    姜梦颖的话还是很少。我几次想追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她都把话题引开了。
    四个人在山野里转了一阵子,没看到什么奇妙的风景,就回了。
    这时候已是午后,太阳软柔柔软软,晒在身上很舒服。
    我们绕过了那片坟地,来到河边,顺河岸走了半个钟头才来到吊桥前。
    姜梦颖还是不敢过桥,和来时一样,我和车刚把她拽了过去。
    到了对岸,她的脸色又变得煞白,双腿抖个不停。李串站在那里冷冷地望着她。
    晚饭很丰盛,彭老太炖了一只母鸡,这让我们很过意不去。这时候的母鸡正在下蛋。
    那条黑狗是山里狗,没什么见识,见我们就扑上来咬。彭老太把它赶出去,把大门关上了。
    我们让彭老太跟我们一起吃,她说:“我老了,啃不动鸡。”
    就这样,我们吃,她坐在一旁看着。偏西的太阳照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几分慈祥,并没有姜梦颖感觉到的那种凶恶。
    吃着吃着,车刚大声问:“大娘,你家孩子都在这个村吗?”
    彭老太很费力地听清了,她说:“我没有孩子!原来,有个女儿,死了,死23年了。”
    车刚又问:“她怎么死的?”
    彭老太似乎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停了一会儿才说:“跳河。”
    车刚指了指院门外的那条河,问:“…就是那条河?”
    “呃,是的。”
    “为什么?她为什么死?”
    “她找了一个对象,是供销社的店员,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不同意,她就死了。不争气啊。”
    我、车刚还有李串都停止了咀嚼。
    我忽然问:“她是不是埋在前边那个山坡上?”
    “就是。”
    “是不是没有墓碑的那个坟?”
    彭老太似乎没听清,但是我却觉得这次她是伪装的。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对。”
    “为什么不立个墓碑?”
    老太太叹口气,说:“她走不久,她那个对象也自杀了,他留下遗嘱,要他家里人把他的尸骨跟我女儿埋在一起。他们不是夫妻,埋在一起算什么?为了不让他家人找到我女儿的坟,我找人把墓碑拔掉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姜梦颖,她一直低着头,垂着眼帘吃鸡。她手里的鸡脖子似乎没有煮烂,还有一丝丝的血。那吃相看上去有几分凶残。
    她啃完了那截鸡脖子,用纸巾擦了擦手,说:“我吃完了,先进屋了。”说完,她就起身走了。
    彭老太也站起来,进屋去泡茶了。
    李串低声说:“车刚,你和她认识多长时间了?”
    “谁?”
    李串朝屋里指了指。
    “半年了。”
    “你们到底是不是老乡?”
    “是啊!”
    “你们两家离多远?”
    “我家在县城,她家在农村。我听都没听过她家那个村名。”接着,车刚问李串:“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感觉她…鬼里鬼气的。”
    “你不要疑神疑鬼。”说着,车刚瞪了她一眼,那语气就像是她的男人一样,可见今天他俩的关系又拉近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李串突然问车刚:“她今年多大?”
    “比我小一岁。”
    “23?”
    “23。”
    “昨天,她一走进这个院子,就变得不对头。而且,她那么害怕那条河…”李串嘟囔道。
    “你的意思是…”车刚瞪大了眼睛。
    “你想想,她对那片坟地太熟悉了,那些死尸好像都是她的邻居…”
    李串的话让我打了个冷战。
    李串说:“你再想想,到百望山森林公园是她提议的,后来又鼓动咱们来了这个村子,我们是被她一步步牵来的!”
    车刚说:“不许胡说啊。”
    “反正,今晚上我不敢跟她睡一起了…”李串说。
    车刚趁机说:“那你跟我睡。余晓冬,你跟姜梦颖睡。”
    “滚。”李串说,但是她并不恼怒。
    度假(6)
    我说:“这都是我们的猜疑,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姜梦颖不过有某种超人的第六感而已。”
    我依然没有对他们说出那泥鞋印的事。说实话,现在我也有些怀疑了,也许那脚印就是姜梦颖的,而她根本不是梦游,而是半夜回到了那座空坟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
    几只母鸡围上来,想觅点吃的。有的在啄落在地上的米粒,有的在啄一根鸡骨头。它们不知道,那就是它们的同伴。
    彭老太给我们也端上了茶。
    我站起身,走进了屋子。
    屋里暗暗的,姜梦颖却在对着镜子梳头。
    那是一面老式的镜子,长方形,挂在墙上,上面有双喜字,红红的。镜子里的她模模糊糊地看着我。
    “怎么不开灯?”我问。
    “有蚊子。”她淡淡地说。
    我走近了电视,想打开。
    她回过头,说:“别看。”
    我愣了愣。昨晚她就不让打开电视机。
    “怎么了?”我笑着问。
    “我头疼。”
    “哦,那就算了。”不过,我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了。
    “你好像很不开心。”我说。
    “没有。”
    “出来玩,大家都应该高高兴兴的…”
    “你们开心就行了。我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个样子,车刚知道。”
    我和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渐渐黑透了。她在我眼中,只是一个古怪的影子,她一直在慢慢地梳头,那动作令人发冷。
    我忽然发现,尽管姜梦颖的表现有些异常,可是并没有减少她对我的吸引,相反,我似乎更迷恋她了,我明显感觉到了一种鬼魅的诱惑。我仿佛走进了《聊斋志异》,期待另一个维度的艳遇发生…
    终于,车刚和李串进屋了。
    我说:“睡吧,明天咱们到河边钓鱼。”
    李串坐在了炕沿上,没有说话。显然,她和姜梦颖睡在一起有些顾虑。
    车刚说:“我先躺下了。”
    他的口气竟然有些兴奋,好像小偷惟恐天下不乱——李串越害怕就会离他越近。接着,他三下两下就脱了衣服,躺下了。他依然躺在原来的位置上,把靠墙的位置留给了我。
    我也躺下了。我推了推人高马大的车刚,说:“你往那边点。”
    他很乐意地挪了挪,给我留下了很大的空间。
    姜梦颖放下梳子,也爬上炕,靠着墙轻轻脱了衣服,躺下来。她低低地说:“来,李串,你也躺下吧。”
    李串依然坐着,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李串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在这儿呆下去啦!”
    车刚说:“咱们来的那天,你不是说想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吗?”
    “明天我就回通海!”李串忿忿地说,不知道她是在对谁发狠。
    车刚说:“现在,我倒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再也不走喽!”
    不知为什么,听了他这句话,我的身上冷了一下。
    终于,李串摸黑脱了衣服,上炕躺下来。我伸头看了看,她躺的位置离车刚近了许多。
    那条大黑狗在院子里低低地呜咿了几声,似乎在告诉主人它回来了。不知是左邻还手右舍,在呼唤贪玩的孩子回家睡觉。
    山村没什么娱乐,睡得早,很快就安静下来。
    车刚说:“天刚黑,咱们讲鬼故事吧。”
    李串厉声说:“住口!”
    车刚就住口了,静默中有些尴尬。靠另一面墙的姜梦颖突然在黑暗中笑起来。
    在这样的黑夜里,她的笑声十分瘮人。
    大家都没有说话,等待着姜梦颖说话。可是,她笑过之后并没有说什么。
    这时候,我越来越觉得我们四个人来到这个地方,是一种命中注定的事。这个村子似乎跟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我发誓今夜不睡觉。
    我一定要看看,半夜的时候到底是谁悄悄地溜了出去!如果没有人出去,那么昨夜那个人就是我,我梦游。我离开这个屋子,不知道到哪里转了一大圈又回来,在黑暗中把鞋子擦得一干二净…
    我越想越害怕。
    这一夜,又是车刚先睡着的。他的鼾声就像具有魔力的催眠曲,终于,又有两个香甜的鼻息声响起来。
    我屏住呼吸仔细聆听,认真分辨哪一个人发出的声音是伪装的。
    似乎都是真的。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粘在了一起…
    突然,有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口,是那个耳聋的老太太!她直挺挺地走到炕前,停在了我的头顶,俯下身盯住我的脸,我立即闭上了眼,心要跳出了嗓子眼。
    过了好半天,我慢慢睁开眼,看到她又站在了车刚的脑袋上,俯着身子死死盯住他的脸,似乎想确定他是不是睡着了。
    接下来,她又盯住李串的脸,一动不动地观察了好长时间。
    最后,她停在了姜梦颖的脑袋上,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喃喃地说话了:“我的宝贝女儿啊,跟妈到东屋去玩扑克牌,好不好?”
    姜梦颖就像木偶一样,直直地坐起来,下了地,无声地跟她走了…
    …我猛地醒过来。
    似乎是个梦,又不像个梦。
    度假(7)
    我的眼睛刚刚睁开就直了——姜梦颖真的像木偶一样下了地,正木木地朝外走。
    是她梦游!
    我用力推了推车刚,车刚翻了个身,长长的胳膊砸下去,差点砸在李串的脸上。
    我怕姜梦颖没了踪影,急忙披衣下了地,跟了出去。
    她顺走廊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闩,走出去,又轻轻地关上。
    我追到门前,透过门上的蛋圆形玻璃望出去,只见她轻飘飘地走向了院门。奇怪的是,那条凶悍的大黑狗见了她竟然一声都不叫,只是跑上去围着她转了转,嗅了嗅,又回到狗窝了,好像她只是一抹影子。
    终于,她轻轻打开院门,朝外面走去。
    我无声地打开房门,刚要迈脚,那条大黑狗就大叫一声,猛扑过来。我吓得一缩身,把房门关上了。
    狗扑到房门上,一边叫一边用爪子挠门板。
    我透过玻璃紧紧盯着姜梦颖的背影。
    她听见了狗叫,一下就停在院门外,一动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转过身来,目光蓦地朝我这里射过来。在黑暗中,她的眼睛里幽幽地闪着绿光。
    我立即蹲下身,从门板的裂缝监视她。
    她一步步走回来。
    那条黑狗抓挠了一阵门板,最后回了它的窝。它从姜梦颖的身边走过,似乎视而不见。
    我不敢在躲在门后了,急忙回到西屋,爬上炕,装睡。
    过了一会儿,姜梦颖进来了。她站在地上,静静地望着炕上几个人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她静静地爬上炕,躺在了原来的位置上,再无声息了。
    车刚的鼾声依然那么响。
    我一直在捕捉着姜梦颖的鼻息,心一直在“怦怦怦”地狂跳,直到窗外现出一丝曙光,才“忽悠”一下栽进梦乡。
    陆
    我醒来的时候,其他三个人都起来了,他们在吃饭。
    早饭是荷包蛋,疙瘩汤。车刚“唏溜唏溜”吃得满头大汗。李串坐在他身旁,姜梦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你这么起这么晚?昨夜,你肯定没睡觉。”车刚对我说。
    姜梦颖撩开前额的刘海,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睡觉干什么?背小九九?”我倒了水,准备到院子里刷牙洗脸。我问车刚:“那条大黑狗在不在院子里?”
    “早晨我出去撞见了它,差点把我吃了。我让彭老太把它寄存到邻居家去了,等我们走的时候再牵回来。”
    我洗漱完毕,回到屋里时,姜梦颖已经吃完,她站起身,说:“今天你们钓鱼,我在村子里转一转,看看能不能买点山货带回去。”
    不知为什么,车刚看了看我。
    我说:“一起去钓吧?”
    她笑了笑,说:“我说过,我怕水。”
    她走出去之后,李串说:“你俩爱干吗干吗,我今天一定要回通海!”接着,她恶狠狠地对车刚说:“你小心她把你钓进水里去!”
    我低声说:“李串,你别走。”
    李串不解地看了看我。
    我就把第一天的泥鞋印和昨夜目击的情景都对他们说了。最后我说:“我们再留一晚,夜里都别睡,监视她,看看她到底去哪里。”
    李串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钓鱼的时候,车刚当然和李串坐在一起,我离他们有两三米远。钓具是跟彭老太跟邻居借的。
    我们的话题仍然围绕着姜梦颖。
    车刚问我:“你昨夜看到她出去,能不能是做梦呢?”
    我甚至都懒得回答他。
    我一直在思索这个山村跟我们每个人的那种神秘联系,最主要的是,这地方跟我有什么干系?
    找不到答案。
    河水静静地流淌,偶尔有一只水鸟从天上飞过。我盯着河水发呆。
    河水很深。我想像着一个苍白的人躺在河底,模模糊糊地凝望着我,她的鼻孔和嘴角,挂着几滴黑糊糊的血…
    直到太阳偏西,我们也没有钓到一条鱼。
    好像为了帮我们弥补一下,彭老太晚上又给我们煮了一条草根鱼,都是蒜瓣肉,很香。
    姜梦颖也回来了,她采了一捧金黄色的太阳花。
    “你没买到山货?”我问。
    “家家都有狗,见了我就扑上来咬,我干脆去采花了。”
    我觉得这句话有些可疑,她好像在修补什么。我静静望着她的眼睛,什么都没说。
    吃完晚饭,车刚和李串一起到河边去散步了。看来他俩确实好上了。这次度假怪事连连,一直笼罩着阴森之气,谁都没玩好,如果促成了一对,那总算是一个收获。
    我暗想,假如姜梦颖换成另一个女孩…我马上肯定,如果她换成了另一个女孩,我就绝不会和她发生一丝一缕的牵扯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天暗下来,彭老太早早睡了。
    西屋就剩下了我和姜梦颖。我没有开电灯,也没有开电视。
    坐了一阵子,姜梦颖站起来,走向电视机,把它打开了。
    “太闷了,看看电视吧。”她说。
    “好哇。”
    她蹲在电视机前,换频道找节目。
    这是个老式的电视机,只有十个频道,几乎都是新闻,我不爱看,她似乎也不爱看,不停地换台…
    度假(8)
    有一个频道没有图像,都是雪花,噪音“吱啦吱啦”很大。她锁定了这个台,站起身来,坐到了炕上,随口说:“这个台好看。”
    我的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结结巴巴地说:“你喜欢看…这个台?”
    她转过身,不解地问我:“你不爱看吗?”
    我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立起来,颤颤地说:“这个台什么都没有哇!”
    她听了这话竟然打了个冷战,低声说:“既然你不爱看,那就换个台吧。”说完,她走上前换了一个频道,是新闻,报道一个模范人物如何在工作岗位上奉献,老母亲死时他竟不能在她身边尽孝的事迹。
    我哪有心情看这些,大脑里就像刚才那个空台一样,“吱啦吱啦”满是雪花。
    看了一会儿,姜梦颖打了个哈欠,好像困倦了。
    这时,门“啪”地被撞开,李串回来了。借着电视的光,我看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刚刚哭过,眼睛还红着。
    “你怎么了?车刚呢?”我问。这时我发现她的头发很乱,两个扣子也掉了,领口敞着,露出白花花的肉。
    她没有回答,爬到炕上,把被子扯过来,蒙住脑袋,传出闷闷的哭声。
    车刚随后追进来,他见李串躺进了被窝,不自然地朝着我和姜梦颖笑了笑,神情十分狼狈。
    我一下就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看来,李串并不那么“开放”,车刚一定是心急想吃热豆腐,结果李串翻了脸。这让我很意外,我以为他们已经那样了。
    车刚心神不定地坐在炕上看了一会儿电视,终于推了推李串,轻声说:“哎,别生气了…”
    李串使劲一扭身子,在被窝里骂道:“滚你妈的!”
    姜梦颖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对车刚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先出去,她好像要劝劝她。
    我就拉着车刚出了屋。
    走在漆黑的村道上,车刚骂起来:“骚货!”然后他做贼心虚地问我:“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说:“当然知道。这个骚货想非礼你,遭到你激烈地反抗,于是气成了这个样子。”
    车刚打了我一拳,说:“你真是料事如神!”接着,他又骂起来:“她还以为她是玉女呢,现在她叉开双腿我都不上!”
    我说:“别再吃不着葡萄说酸了。今晚,你可千万不要睡,咱们还有大事呢。”
    “我不会睡的。”
    “得了,你每天都第一个睡着,睡着之后推都推不醒。”
    “老实讲,现在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梦不梦游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关系。”
    “为什么?”
    “因为我爱她。”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车刚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说:“这个女孩怪兮兮的,你爱她?”
    “就像你爱李串一样。”
    他吐了一口吐沫,鄙夷地说:“我爱她?我不过是拿她解闷罢了。”
    “反正你今晚必须跟我一起跟踪她。”
    “那好吧。”
    我们回来后,电视关了,屋子里黑着,姜梦颖已经在李串身边躺下来。
    我和车刚摸黑躺下来,都没有再说话。
    院子里没有了狗叫,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的河在幽幽地响。那是一个周而复始永不停歇的声音,单调而稠粘,带着浓浓的睡意。在黑夜里,河水流动也是一种梦游。
    青蛙在寂寥地叫:“呱…呱…呱…”
    车刚这家伙答应得好好的,可他还是第一个睡着的。他的鼾声打响之后,我一下就感到了孤独。
    我使劲瞪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
    我忽然想到,车刚必须得睡着,不然,没有了他那惊天动地的鼾声,姜梦颖就不会去梦游。她即使睡着了,仍然有一双诡秘的眼睛在她的身体深处眨动着。
    昨夜,姜梦颖听到狗咬就返身回了屋,就是因为那双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串突然在寂静的深夜里喊起来:“松开我!”
    我吓了一跳!接下来,她又没有声音了。
    她在说梦话。
    在梦里,车刚这个180斤的大坏蛋,肯定又嬉皮笑脸地开始解她的腰带了,她在怒斥他。而无辜的车刚在他自己的梦里正在做好事,他翻了个身,一边磨牙一边模模糊糊地说:“不用谢了,没关系,老四是我好哥们…”
    一个黑影缓缓地坐了起来。
    屋里黑咕隆咚的,我判断不出这个黑影是姜梦颖还是李串。我的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她无声地穿上衣服,转过身子,盯住我,盯了好半天,终于下了地,轻轻走出去。
    我用力推了推车刚,低声说:“嗨!”
    他不醒。
    我着急了,用手紧紧堵住他的鼻子和嘴。他的呼噜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他憋得受不了了,猛地一扬手,打在我的脑袋上。那条粗壮的胳膊像木棒一样结实,有一股油烟味,把我砸得眼前金星四射。
    我迅速穿上衣服,跳下地,一个人跑了出去。
    是姜梦颖!她走出了院门。
    我快步追出去,看见这个黑影轻飘飘地从韭菜地旁边走过,一直走向了河边!
    我蹑手蹑脚地尾随她,保持二十几米的距离,心里紧张到了极点。
    度假(9)
    她走上了吊桥!
    白天,两个男人拉着她的手过吊桥,她都吓得迈不开步,此时,她的动作却极其敏捷,利落。更奇怪的是,那吊桥竟然不摇不晃,也没有一点声响!
    我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了。
    她走过吊桥,爬上了河对岸的小山。她要去小山那边的乱坟地!
    我不敢走上吊桥。我知道,只要我一踩上去,它就会响起来,那样一准惊动她。我一直看着前面那鬼魅的影子登上了小山顶,又走下去,才轻轻走上吊桥。吊桥晃荡起来,“吱吱呀呀”响。我尽可能地让脚步轻些,更轻些…
    我必须朝前追。至于为什么这样做,我也说不清,似乎是为了完成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渴望,这个渴望带着前生来世的意味。
    好不容易过了吊桥,我也爬上了那座小山,猫着腰,朝那片坟茔地摸去。
    细细的月亮挂在西南的天上,光线昏暗。密密麻麻的坟墓,此刻看上去好像山坡上长出的古怪肿瘤,风吹过来,荒草“簌簌”地响。我的脚下坑坑洼洼,几次差点被节骨草绊倒。
    我眯着眼观察,竟然不见了她的身影!
    我呆住了。
    难道她躲在了哪座墓碑的后面?
    现在我暴露在明处,她不知在什么地方正朝我微微地笑着。
    我索性直起腰来,搜寻每一块墓碑背后,竟然没看到她的踪影!
    我彻底傻了。
    一座座青白的墓碑好像没有五官的脸,在我的四面八方静静站立,都呆呆地望着正前方。
    我猛地把目光射向了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头皮一炸!
    那座坟很高大,看得出来,彭老太年年都给它添土,它的上面没有洞啊!
    荒草丛中,突然飞起几只毛烘烘的活物,它们低低地从我眼前飞过,落进了另一片荒草丛中。那或许是几只会飞的老鼠…
    我想喊一声姜梦颖的名字。
    我依然相信,她是一个梦游症患者,听到我的呼喊,她也许就会挣脱那种支配她的神秘力量,从噩梦中惊醒,从哪片草丛中冒出来,惊慌地投进我的怀抱…
    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在乱坟岗里喊了起来。我的声音哑哑的,听起来很陌生,很阴森,就像在叫魂儿:“余…晓…冬…”
    刚叫出口,我就像遭了电击一样,差点崩溃——我叫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我撒腿就跑!
    我像兔子一样窜上小山顶,然后朝下冲去,一直冲上吊桥!吊桥大幅度地摇晃着,“嘎吱嘎吱”狂响,好像每一个环节都要迸裂,惊得百望村男女老少的狗都狂吠起来。
    整个世界都乱了套!
    我像醉鬼一样在吊桥上忽左忽右地奔跑,脚步一点点慢下来,终于停下,回过身,靠在铁链上,面朝小山方向,大口喘气。
    从逃离坟地,一直到我停下来,这中间我的大脑始终是空白。
    我一点点恢复了思维,回想刚才的情景,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我为什么会喊出我自己的名字?
    有时候,一个人可能把甲喊成乙,把乙喊成丁,但是一般不会喊出自己的名字。
    把这个问题留下,晚上睡之前,你想像一下——假如你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出现在某个可怕的地方,你想喊另一个人,结果却喊出了你自己的名字…
    那种恐怖是深邃的。
    有人研究心理学得出这样一个结果:任何口误、笔误都能够在潜意识里找到原由。潜意识就像大海之底,那里藏着无数黑暗的秘密。
    我这次的口误所对应的秘密是什么呢?
    我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一些,而狗叫声依然激烈。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彭老太家,准备把车刚和李串叫起来,打开电灯,一起等姜梦颖回来。
    我要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仔细看看她的眼睛。
    我要听听她怎么说。
    我要让黑暗、诡秘、离奇的梦游症暴露在光明中,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下。我要看看它的实质。
    走进屋子,我朝炕上看了看,愣住了——炕上躺着三个人!
    我慢慢把头凑近炕头,凑近姜梦颖的脸。她静静地睡着,眉眼安详,鼻息香甜,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不知不觉…
    我呆了。
    我不相信!
    我死死地盯住她的脸。
    过了好长时间,没有任何破绽。
    我的腿又酸又痛,终于直起腰,蹑手蹑脚地朝炕梢走去。
    走着走着,我陡然停下了。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我一直没听到车刚那粗重的鼾声,屋里一片死寂。
    我俯下身,盯住他的脸。月光在炕头,他的脸在暗处,黑糊糊的,看不清五官。我又凑近了些,仔细端详,渐渐看清了——他瞪着双眼,正死死地盯着我!
    突然,他“呼”地坐起来,大喊一声:“余晓冬!”
    我吓得后退了一步。
    姜梦颖被惊醒了,她伸手打开了灯。
    车刚直直地盯着我,低低地说:“余晓冬,你梦游!”
    柒
    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我也没有解释清这件事。
    车刚就是不信:“你一进屋我就醒了,看见你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先趴在姜梦颖的脑袋上端详,过了好长时间,又走到我头上,把脸贴在我的脸上看。”
    度假(10)
    我说:“胡说,我一直醒着。我看见姜梦颖好像出去了,就追了出去,结果我跟着她一直跑进那片坟地,她却不见了,就一个人跑了回来…”
    姜梦颖的眼神似乎很迷惑。
    “这几天到底怎么了?怪事儿接连不断!我们还是早点离开吧…”车刚说。
    “我早就说回去!”李串气呼呼地打断了他。看来,她对车刚的怒气还没有消。
    车刚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我的大脑里梳理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幕幕,同样越想越不对头。
    突然,姜梦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走之前,我想到那片坟地去一趟。”
    “为什么?”我警觉地问。
    “看看那座没有墓碑的坟。我觉得那个女孩挺可怜的,我采的这些太阳花就是要送给她的。”
    我想了想说:“我们陪你一起去。”
    这顿早餐是最后一顿。彭老太为我们做的清水手擀面,鸡蛋卤。
    我们付给她三张百元的票子,她只拿了其中一张,大声说:“你们睡的是家里的炕,吃的是自家种的菜,喝的是自己井里的水,用不了这么多钱!”
    我们几个再三坚持,她还是不肯收那么多,说:“以后你们在城里住烦了,就来我这里玩吧。”
    我想,当年这个老太太在她死去的亲生女儿眼中,一定是威严的,甚至是冷酷的,不然她不会以死抗争。可是,她在我们这些外人面前,却是一个通情达理的老太太。
    离开她家,我们四个人一起走向了那片山坡上的坟地。
    过吊桥时,姜梦颖的胆子比前两次稍微大了一点点,不过还是有点战战兢兢。这次是李串拉着她。
    一路上,李串一直不理车刚,她和姜梦颖走在一起。我和车刚走在后面。
    爬上了小山之后,姜梦颖一个人走下去,她穿过大大小小的坟茔,走到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前,把那束太阳花一支支插在了上面。
    我也走了下去。
    我来到她身旁,从她手里接过一些花,跟她一起插。
    她安安静静地说:“也许,我真的梦游。”
    我侧着脸看她。
    她没有转过脸,继续说:“这几天,我总是做一些古怪的梦。第一天夜里,我梦见我一个人走进了这片坟地,借着月光,一个接一个看墓碑上的字,觉得很好玩。偶尔低下头,我竟然影影绰绰看到了地下埋的死人…第二天,我跟你们一起来到这里,陡然就想起了这个梦,而且我竟牢牢地记着每一块墓碑上的名字。”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我:“第二天和第三天,我接连做那个怪梦,梦见我走出了屋子,想来这片坟地——不知为什么,在梦中,我的心魂儿总是系着这个没有墓碑的坟,血肉相连,无法割舍,似乎这座坟是我的家…”
    我突然问:“你为什么把鞋擦得那么干净?”
    她愣了愣,说:“擦什么鞋子?”
    我说:“第一天夜里下雨了,你肯定带回了泥巴,可是你的鞋子却干干净净。”
    她皱着眉想了想,说:“我只是隐约记得梦里的大概情节,具体细节记不清。”
    我盯着她的眼睛,又问:“第二天,你刚刚走出院子,为什么又突然返了回来?”
    她努力想了想,说:“对了,我好像梦见院子里有一个穿黑大衣的男人,他笑嘻嘻地围着我转,我觉得他不怀好意,就没有理他,径直走了出去。我刚走出大门,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突然在后面大叫我的名字,说屋里有一个人在找我,我就赶紧回来了。”
    那是一条不懂人语的黑狗。
    梦游者看到的情形和我们看到的情形,到底哪个更真实?
    我接着问:“第三天夜里你梦见自己干了什么?”
    她插完最后一支花,拍打拍打手,说:“昨天,我梦见我回家了,在梦中,好像我就是彭老太的女儿。可是,走到吊桥上,我猛然发现有人在背后跟踪我,我以为是我母亲,回头一看,吓得魂儿都出窍了——”
    我一惊:“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一具骷髅在尾随我!”
    我又一惊。
    她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冷不丁问:“你猜是谁的骷髅?”
    “…不知道。”
    “他是那个供销社的店员。他追赶我,要和我并骨。我赶紧钻进草丛躲起来,看着他追过去,奔向了那片坟地,才起身跑回来…”
    李串在小山顶喊道:“你们完了吧!”
    我抬起头说:“完了!”
    姜梦颖站起身,说:“所以,昨夜你说你看见我跑了出去,我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有梦游症了。”
    这时候,她的眼神变得极其软弱,闪烁着恐惧的光,单薄的身子在微微抖动,像秋天里的一片枯叶:“余晓冬,我害怕…”
    我轻轻搂住她,说:“你就当那是噩梦吧。这种梦游者并不罕见,从来都没什么危险。”
    “可是,我怀疑这种病其实是一个精神通道,通向另一个世界…”
    “别胡乱想了,听人说过,好像是大脑皮层技能障碍之类造成的。”
    李串和车刚真的是闹崩了,他们站在小山顶上两个地方,互相不说一句话。
    我和姜梦颖爬上来之后,李串转身就朝前走了。我们三个人就跟在了她的后面。车刚朝着她的背影骂了一句:“妈的,假正经!”
    度假(11)
    坐落在河对岸的百望村一片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河水缓缓流向远方。太阳高高地挂着,天蓝如洗。
    李串跨上了吊桥,大步朝前走。吊桥奇声怪调地叫起来。
    姜梦颖好像在那一瞬间预感到了什么,突然转头对车刚说:“过桥时你要小心点。”
    车刚说:“为什么?”
    “桥太老了,你又这么重…”
    突然,“扑通”一声巨响,我猛抬头看去,吊桥上的一块木板断了,李串一头就栽了下去!
    这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河边。我不会游泳,姜梦颖也不会,我不知道车刚会不会,就愣愣地看他。
    他也愣愣地看了看我,接着猛地甩掉外衣,一头扎进河里,奋力朝李串游去。
    姜梦颖回过神,大声呼喊起来:“救人哪!——救人哪!——”
    似乎没有人听见,不见百望村有一个人跑出来。
    李串在河水中一下下往上窜着,终于沉了下去,她乌黑的头发像水中的一团浓墨,一串串气泡冒出来。
    车刚终于游到了她跟前,抓住她,朝我们这边游过来…
    后来,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认为车刚救起李串时,已经有点蒙头转向了,因为李串落水的位置明显离对岸更近一些,可是他却舍近求远,朝回游来。
    李串一直在拼命抓挠,几次将车刚拖下水。车刚游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艰难。
    我和姜梦颖一起喊人,姜梦颖的嗓子已经哑了。
    百望村终于有人听见了,很快就有一些人冲过来。有几个水性好的村民跳进河里,游向李串和车刚…
    他们被救上来之后,都不醒人事了。李串的肚子鼓鼓的,面部铁青。车刚的脸好看些,只是他的鼻孔渗出了几滴血。
    最后,李串被救活了。
    车刚死了。
    大家忙忙乱乱抢救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姜梦颖一直坐在河边发呆。
    我忽然想起,第一天来到这里,刚刚走进院子,李串就叫嚷着说,她要在这里留下来,再也不走啦。听了这话,姜梦颖的神情显得有些异常。后来,李串又闹着要回通海,车刚却说:“现在,我倒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再也不走喽!”…
    两个月之后,我和姜梦颖又一次来到百望村。
    那天晚上,我和她走在河边,月光如水,露重风轻。
    我说:“姜梦颖,你嫁给我吧。”
    她没有看我,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我想了想说:“你就当我是那个供销社的店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