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她坐在餐桌边,也请林梓桐对坐下。
    “三三,最近的《新月》《语丝》,你看了么?”他叫她叫的生疏,面对她也有一些局促。
    “大哥,”她竟难得有闲心同他剖白自己,“我作得一手烂诗,你赏脸肯捧我场。我不懂什么诗词歌赋,故而也难得看小说。”
    听她说起作诗,林梓桐难得露出些许微笑:“……最近大围剿,我虽没去两湖,却被派去组织‘围剿’新月与胡适,故而对此了解的多一些。”
    “哦,那不算的苦差。”
    “《新月》《语丝》两边的文人不合,却都不大看好言桑,说他‘离开故国已久,在英文语境下浸漫,很难再把握鲜活的母语。’”
    “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我还听说言桑参与反法西斯游|行,在国外言行受到颇多阻碍。而如今国内文人由新月语丝引领,倘若他回国,前路未见得能够一帆风顺;斯伯父今年越发不受六少重用,没有这门婚约,恐怕于你也不算无益……”
    楚望笑了,“你来同林俞作说客?你看过那纸启示,就该明白,他无论以何种目的想发那纸启示,都是想要绝我后路,让全国上下都看看他家三女儿多么不知廉耻。我又有何益?”
    “我不是来做他的说客。我来只是想劝你好好考虑斯家婚事,并未为他求得你原谅。”
    听他言辞上对林俞大有不敬,她突然问道,“怎么讲?”
    “前几日接到电报,他们即将乘船返沪,三月二十七抵达。”
    “嗯。于是呢?”
    “他将周氏带回来了。”
    “喔。一家团聚,那很好啊。”
    林梓桐低垂双眸,“无论你们想对这家人做什么,都请随意。那都是他们应得的。”顿了顿,
    “我也不为允焉求情。”
    楚望一愣。
    “父债,子偿。”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知识点:枪式引爆与中子逃逸,上一章有话说讲过了。
    *时间点:1929年2月。这一年,胡适在《新月》上大闹国党,国党也罢休,发起舆论攻击新月与胡适。同时,鲁迅与茅盾这群左|翼却也在大肆炮轰胡适。然后太阳社、创造社也在嘲讽胡适。(心疼胡适。)
    27年之后,就是两年前,梓桐还没毕业那一年,四一二了,裁员38万,他仍旧活下来了。老蒋不太信任元老,独独宠幸黄埔嫡系。不派他去两湖搞实战,派他去搞《新月》,某种程度上实在是爱惜羽毛……嗯。
    *斯目前的文章对国内政治没有任何表态,所以别人说他“浸漫多年英文,难掌握鲜活母语”。同时,因为讽刺爱情小说同时也是爱情小说,被残忍的归为当时为人所不齿的“鸳鸯蝴蝶派”,同时被新月、语丝、太阳、创造集体炮轰。所以可以想象此时此刻他的前途多么黑暗……这也是为啥林梓桐要来劝三三。
    ——
    *我觉得你们对谢择益有误解。没事,既然如此,未来我就多花点篇幅剖析他的行为,毕竟大多数人没看懂。
    ☆、〇〇五&nbsp炊烟之五
    天暗得很快。厨房里煨着汤, 白泥灶上头一点红炭火, 咕噜咕噜响着声,像谁在里头念着经。
    外头电梯隆隆上来, 不时, 化作门口的揿铃声。开了门时顺道开了灯,真真进来以后, 气势汹汹直奔长廊尽头的电话机, 三两句拨到薛公馆叫人晚点来福开森路接她回去。
    挂上电话,她叉着手将楚望上下打量三遍,审问犯人似的:“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坦白什么?”她揿亮廊灯,“谢先生呢?”
    “在楼下正巧遇到林大少, 说有什么要紧事问他。两人神神秘秘的, 剩我孤家寡人的回来了,”真真抱怨两句,仍旧没忘正题, “快说,你和谢少怎么回事啊?”
    她笑了笑,“姑妈将我托孤给他。”
    “葛太太有意牵线?”真真摸着下巴,“刚才我拷问谢择益, 他说你明确的拒绝了他,所以现在是他的单方面追求……”
    “你听他瞎说。我何德何能?”
    “你?你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子。”
    “我是,薛小姐请饶了我。”
    “弥雅都说,葛太太牵线, 难得有不成功的。你不是榆木脑子是什么,难不成还盼望着斯大才子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回来娶你?”
    她抬头想了想,认真问道:“真真,你喜欢叶文屿什么?”
    “他……”真真认真想了好一阵,“他很好,我非他不可。”
    “嗯。”
    “嗯什么?”
    “我没有非谁不可。我不盼着谁在等我,也不指望有谁会非我不可。”若她有能力在上海安身立命,她也不需要劳烦谢择益。
    真真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知道我笑什么吗?前几天看小报说,人人生而残缺,都在找寻另一半。你大约是给造错了,生成了一个整的。”
    “没人生而完整。”
    “所以你是强行忽视自己的不完美。”
    “不是忽视,是习惯。”
    “算了,懒得管你,你自己过得开心就好,”顿了顿,真真又问,“林梓桐是来求情的么?”
    她摇摇头,“他说了一番话,惹人深思。”
    “你父亲从小偏私允焉,连我都看得出来。后来听说你的婚事,我以为他其实疼爱你,只是教养比较严厉罢了。”真真说到此,突然忿忿道,“这一次如此冤枉你,哪里是将你当作是他女儿?”
    “我父亲这个人吧……”她想起史书上三言两语的点评,不禁唇挂起一抹讥诮的笑。等着吧,有他好看。
    “怎么?”
    “没事。”她眨眨眼,“别老说我,说说你的事。考试怎么样?”
    “薛小姐我天资聪颖,怎可能会毕不了业!”说罢她又恨恨道:“叶文屿接二连三挂科,说好一同回上海,又作废一张船票。这个人怎么一点也不随我?气死我了。”
    她直笑,“你又不是他老子娘!除非嫁了她,才好说此人‘随了他老婆’。”
    “别提他老子娘,可烦都烦死了。”真真三两步走出长廊,往藤椅上重重一坐,“他爸妈催他来上海,跟他下通牒,说他若是月底之前不来,便替他作主在婚书上签字了。这都自由恋爱的年代了,谁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主张儿子婚事?”
    “这么武断?”
    “他几门课,我甚至怀疑是为躲他父母亲故意挂掉的,好作为留在香港的托词。”
    “哪有人会拿自己前程作托词?”
    “他就是这么个人,”真真气咻咻的嘟着嘴,脸上还有一点骄傲得意,“偏生还有人喜欢他得不行。”
    “谁呀?”她笑眯眯的问。
    “那位沈小姐。若不是得知她打听到我,我也不肯这么着急忙慌回上海。”一见楚望眼色,她又说,“她也不肯让家里人知道他有女朋友,否则她爸妈绝对不肯同意。所以她暗自托人四处打听,打听到有我这么个人,还算她有些手段。想叫我死了心?当我薛真真什么人啊,门都没有。”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想私下解决,岂不正好?”真真眉毛一抬,似是十拿九稳。随后又缓出一个微笑,舔着脸来挽楚望胳膊,“薛真真想求求三小姐帮个忙,好不好?”
    “有事说事,别嗲里嗲气。”
    真真使劲眨巴眼睛,“下周六一早,叶文屿来上海,他来之前,沈小姐叫我与她做个了断。”
    “于是呢?了断之后,我去给你们两作证婚人?”
    “下周五晚上,虹口影戏院《三个叛逆的女性》。”
    “你两看戏,找我当电灯泡做什么?”
    “她与她几个朋友,我与我的朋友们一起。看完戏去禄爵舞场,看谁不敢去。”
    楚望咯咯直乐,“怎么像团伙聚众文斗似的。先比赛气势阵容,然后砍胳膊腿,再自戳双眼,最后跳油锅,看谁没胆子玩到最后算谁输?”
    “老天津的故事听多了么?你就说你去不去!”
    她打了个哈欠,“我考虑考虑。”
    “到底去不去——”
    真真来挠她,两人滚在沙发上闹作一团。正巧走廊尽头电话铃铃的响了,原是薛家司机到了楼下,这才将她拯救出来。
    “一定来哦。”真真郑重其事的丢下这句话,三两步推门上了电梯去。
    她推开卧室窗户往外看去:只能看到薛家汽车在窄而长的巷子中辟出一条光路,谢择益与林梓桐却早已不见人影,也不见人回来。过了一个小时才有人来电话嘱咐她先吃饭,谢少有事去忙,叫她锁好门窗,早些睡,不要等了。
    ——
    那天真真与林梓桐来了以后,谢择益突然忙了不少。一整个周末没有见他回来,但每到饭点,都会有一位广东阿妈给她送吃的过来。
    阿妈做的粤菜都相当好吃。但是在她看来,一顿一顿就跟探监饭似的。
    幸而到了周一早晨,这种情形才有所改观。
    咖啡机怎么都不出咖啡只出清水,还一直发出让人发毛的卡带一般的声响,她甚至严重怀疑自己将咖啡机搞坏了;devonshire也被她洒了一桌。手忙脚乱喝了广东阿妈的火腿粥,匆匆乘电梯下了楼去,虽松了一口气,心仍旧提在胸口。
    车是熟悉的车,驾驶室里的人却不是谢择益,而是一位褐发褐眼、小脸蛋的英国下尉。
    “嗨。谢最近忙着升迁大事,叫我来替他接送可爱的东方姑娘。”
    最近在上海,“洋人”被妖魔化了许多。突然一位洋人来给她作了司机,或多或少都觉得有些魔幻。不过黑色的车与英国面孔也给了她一丝丝在伦敦打出租的亲切感,好歹算是一点安慰。
    “linzy,”英国规矩不兴自我介绍,但她好歹不要失了中国规矩。但实在禁不住好奇,又问,“谢给了你多少好处?”
    下尉给的答案像个山寨版的谢择益。约莫一天到晚跟着他混惯了,连英文语气都耳濡目染:“永远愿为女士效劳,尤其是你这么可爱的女士。叫我汴杰明就好。”
    “……”
    “像个犹太名字,是不是?”
    “像个美国名字。”
    “噢请别这么讲!他们英文讲太差,你这么讲我会生气的。”小哥哥撒娇起来,整个人莫名都有一点给里给气。
    “那么犹太人呢?”她倒是很想看看二战发生前欧洲人眼中的犹太人。
    “贪婪的商人,”他绞尽脑汁的想了半天想不出别的词。只好泄气道:“不过与我们利益冲突不大。美国人和我们一样讲着英文,总四处丢我们的人,我更讨厌美国人。”
    “……”其实只是气他们赢了南北战争吧小心眼子。
    若是比没话找话的本事,汴杰明下尉显然比不过他的上司。勉强尬聊几句,汴杰明十分局促,努力想多找些话题;而她只想在车上睡个回笼觉,却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同他硬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