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雅继续笑了阵,“他?天底下好事都给他占尽了,他哪里会失意。”
    蒋先生也笑了,关切道:“女朋友又跑了一个?”
    那发音十分经典的不太标准的粤普腔,低声笑道,“也不知怎的,女友来一个跑一个,打小就这样。兴许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罢,有什么的。你们还没习惯么?我都习惯了。”
    楚望脚步顿了顿,突然想到那天小姑妈跟她讲的话。
    兴许谢老爷子暗地里又托人搞了点子什么事罢。
    天可怜见的。
    作者有话要说:  *呃,不知道这章会不会使你们觉得看不懂。总之记住卢瑟福是伟岸的保男主(核物理)派就好了。
    *水、和水资源,大约是一位物理学人士与生物、环境人士之间的矛盾了。在物理学上水或者水分子,生物环境方面的人士更习惯称为水资源。但是“资源”“环境”这个议题,确实是在1950年代之后,才被广泛关注到。所以她说到“water resource”这个词,就好比一个人走过来跟你说:麦当劳全球仅此一家绝无分店,哪里来的连锁??(= =这么比喻好像不大对)。这就是一个切切实实的生物物理学专业的林致,与纯粹的物理专业的一点点区别。
    *欧内斯特·卢瑟福……大约是可以将他的塑像放在家里,投论文前给他上柱香那种级别。在这篇文里,他很重要啊很重要。
    *关于谢择益:有人问为什么要写这么个人。我讲过的,典型殖民地男子。我为什么要写香港,就为什么要写他……关于他有啥用,点题用,升华立意,当枪使开涮用……自行发挥想象吧。
    ☆、〇六九&nbsp病人十三
    四个人似乎在拿蒋先生与弥雅婚期与葛太太公共租界公寓的监管权作赌注。还没开局, 穗细侍立在那间屋子外面, 见楚望回来,笑着喊她。
    新一局还没开始, 屋里打着麻将四个都往外头看。
    葛太太往椅子里一靠, “正好,楚望来替我玩一局, 我正有个要紧电话。”
    楚望立在门口笑:“姑妈赢整宿牌, 怕要全败在我这一局。”
    弥雅也直摇头:“别叫她来,我是怕了她了。”
    蒋先生抬头,冲楚望微笑:“放葛太去罢, 她有要紧事。放宽心,下一局不赌钱。”
    葛太太想了阵, 说, “既然楚望替我,正巧法租界那间公寓也该修缮一新。那爿地方不安生惯了,租界里的洋人巡官又着实可恶, 我实在不放心。楼里住着大大小小十来口人,鱼龙混杂的,每日里敞着门使人进进出出的,总归不大安生。若他输了, 待他回去帮忙作监管着。”
    谢择益笑道:“我尚还没输牌呢。你们欺人太甚。”
    蒋先生笑道,“难不成你真要让女士输牌?”
    楚望正对谢择益落座。谢择益盯着她,一本正经的说,“那不行。牌局上不做绅士, 这是我的人生准则。”
    他这话说完,连带穗细与蜜秋都没忍住笑了。
    葛太太道:“唷,在租界混上个巡官当,越发了不得,竟连人生准则都有了。”
    谢择益笑,“可不是么。”
    谢择益嘴上说着不作绅士,明里暗里为女士送牌。楚望这个半吊子玩家,人生里头一遭不停吃碰——全都是从谢择益那送来的牌。
    蒋先生都惹笑了:“你还真是什么牌都不给自己留。”
    楚望也颇感好笑:“在公共租界作巡官这么闲么?上赶着给自己找事情做。”
    谢择益打出一张发,说着,“闲倒不至于。”
    楚望待要摸牌,蒋先生突然说,“三小姐是不是中大|三|元了?”
    她一看牌,果真就差谢择益打出的那张发,可不就大|三|元了么。
    她摸着那张“发”笑了好一阵,说,“谢先生等回了上海是再闲不住了。”
    谢择益一脸坦然,“托三小姐福。”
    弥雅直乐,“zoe哥,你只说,是不是在爸爸那里吃了憋,今天特地来打葛太抽丰来了?替她照看公寓为名,葛太顺便在租界赐你一个住地,好让你有由头成日里往外跑。”
    蒋先生笑道:“租界的中国巡捕也都有住处,英国政府竟这么吝啬?”
    谢择益道,“也不是。只这头一年必得去给下级兵与大学生作教官,需一同吃住着,倒不方便外出。”
    蒋先生不解:“谢少何至于非得去上海?”
    弥雅道:“也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为此跟爸爸闹了好大一场,将他一切钱粮都给断了。不是落魄至此,也不至于情场失意罢?”
    谢择益笑笑,不答。
    楚望看了他一眼,正要讲话,正巧葛太太接完电话火急火燎走回来,一脸愠色:“……这个叶四少!”
    “谁将我们葛太气成这样?”弥雅抬头:“叶四少?那个叶文屿?”
    葛太正在气头上,只冷哼了一声。
    “新加坡那个潮汕橡胶园的叶家?怎么的,要入主中国市场了?”
    葛太哼笑:“倒给你说中了。”
    蒋先生纳罕:“前两年去他家橡胶园。门口还贴着对联,写着:‘皇恩春浩荡,文字日光华’。当时还想着,民国至今不都十余年了么,皇恩浩荡怎么回事?”
    众人都乐得不行。
    葛太太心里头有事,笑了会儿就不笑了,只皱着眉头出门去。
    见姑妈心情不好,楚望自然也坐不住。同屋里几位请个假,三人也都体谅,只叫她快去陪葛太太讲讲话。
    楚望出了门去,却见葛太太大冬天的,只旗袍外头披了件黑大氅,光着小腿,趿着拖鞋,立在门柱下吸烟。
    见楚望出来,葛太太倒也不将心事藏着,问道,“真真那丫头许久没过来了,她究竟跟叶文屿最近怎么回事?”
    “我最近也忙过头,没怎么回去乔公馆,更没与她说上几句话。叶家怎么了?”
    葛太太皱着眉头吸口烟,“叶家做外贸生意做到内地去,最近正四处找门径通关系,想让他那四儿子跟新晋上任的上海海运副局长女儿订婚。又是合八字又是找熟识的人上门说媒,好容易两家说通了,他家里人圣诞节让他回去,他似乎听了什么风声,死都不肯回新加坡。他爸打听到他前些时候常同朋友上我这里,便以为在我这里将心玩野了,竟一通电话找上门来了。”
    葛太太说着说着,渐渐的气不打一处来。
    楚望知道葛太太倒不是生气叶家怪罪到她头上,况且,叶家也不至于做出如此大失体统的事。叶家这通电话找上门来,无非想知道将他家儿子绊住脚的姑娘是何人,家里做什么的。
    薛家虽有钱,但有钱归有钱,与能为叶家行个海运外贸方便又是两码事;叶文屿若是将自己同真真恋爱的话同家里说开了了,叶家与薛家未必能成,还难免伤了真真名声;不说,叶家铁定是要捉叶文屿去成亲的。
    事实上,她也在替这一对小孩子着急。就算私心里想帮一把,但一来不知这两小孩心里怎么想的,二来不沾亲不带故,没权利,也犯不着给他们做主。
    楚望想了想,说,“姑妈也别担心。到时候找个正式的、人多的场合,将两人都叫出来,让您探探口风,不就好了么?”
    葛公馆大多数场合都不属于“正式的”范畴,是不适宜于真真与叶文屿同台出场的。葛太太想了想,问,“为了真真算计到她婚礼上,不怕她知道了同你置气?”
    楚望想了想,说道:“说到底,这事一开始还是弥雅有意撮合,也属她罪有应得。小小算计她一下,她也不至于生气罢?”
    葛太太一乐,由着她去了。
    回了屋,楚望让穗细给葛太太拿条围巾出去。吩咐妥当,折返进长廊,影影绰绰的,长廊中间一个高高瘦瘦影子孑立在那里,也开着窗户正吸着烟。想来楚望与葛太太都出去了,身为单身狗的谢择益也不愿在屋里吃那两人的狗粮,只好出了屋子,满腔愁绪的吸烟。
    似乎感觉到有人过去了,谢择益侧过头,见是楚望,便将手里那支烟拿远了些。
    走近了些,楚望道,“谢先生牌品很好。”
    “嗯?”谢择益偏着脑袋,假装听不懂,又说,“新玩牌,手风大都不错。”
    楚望笑了,“下把蒋先生庄家。”
    “哦?”
    楚望接着笑,“兴许还要接着麻烦谢先生。”
    “哦,”谢择益这下反倒听懂了,“那你将要怎么谢我?”
    楚望正想着要怎么谢他,谢择益却笑着将烟蒂扔进烟桶里。
    也不等她答复,转身将回廊门拉开,将楚望请进屋去。
    ——
    那天楚望与谢择益在牌桌上联手使蒋先生中了三番,成功将弥雅与蒋先生婚期提前到圣诞假后,新年第二天。弥雅气得大骂楚望与谢择益狼狈为奸吃里扒外,蒋先生一边安抚小媳妇情绪,一边笑着许诺要给楚望与谢择益一份大礼。
    因谢老爷子从前授了爵士衔,从英国体面的回了香港,想要在香港更体面些,便将自己元朗镇上一所花园别墅与田产捐给基督教会,算是庙产。蒋先生打听到这回事,为了使岳丈大人面上分外有光一些,故而特意将两人订婚仪式将在元朗镇举行。
    因上回文钧与莱昂的事,楚望心里对谢择益本就有些歉疚。听说他暂时穷到找不着住处,楚望想了想,便同葛太太说:“我那修缮好了,不如便让谢先生暂住着吧?反正我也不去上海,不舍得租给别的什么人住,空着也是空着。他不是因这事来想来找您么?姑妈便以你的名义让他暂且住着便是了,不要说是我说的。”
    葛太太又纳罕又好笑:“你都没去住过,舍得让人先去住?”
    楚望认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叫他别将女朋友带回去就是了。”
    弥雅婚期是订下来了,葛太太却三天两头逮着楚望发落:“再有几月你也十五了。那么你打主意什么时候让姑妈喝上你的喜酒?”
    楚望打哈哈:“姑妈别恼。况且这事我也不能拿主意啊。”
    葛太太道,“那斯少究竟几时毕业,这么久了,怎么也不回个信说说,急死个人。要么姑妈拍个电报去他学校里问问?”
    楚望乐了:“姑妈怎么不托人在泰晤士报上登报催婚呢?”
    葛太太盯着她瞧,“这主意不错,这就叫穗细去登报。”
    葛太太说着就要动身的意思,楚望忙不迭将她整个拖住,大笑:“姑妈饶了我!他修着双学位呢,我也还要等假期考试过后才正式毕业,现在算什么!”
    姑侄两虽是闹着玩的,不过楚望也明白,英国久没回信,《亦报》上的故事却一直在刊载着。她面上虽不讲,葛太太也想激一激她,好瞧一瞧她是真的不急,还是只是在端着架子。
    说不着急,倒也不全对。即使在通信发达的百年之后,两个闲人想要联络着,也还隔着七八小时时差;若是各自忙了,三两个月也未必说得上话,更何况是这个年代。
    只是久不通音讯,想了解一下近况却无从了解起,总不免有些牵挂着。
    不过楚望也有自己的诸多事情要去做,偶尔能从《亦报》上知道这个人还在地球那一面活动着,那就比什么都好。
    ——
    徐少谦通知“新会长抵达香港之前,原子核物理实验室的所有工作都请暂时停下来”,实验员们虽颇有不满,但也被迫闲在家里,因而楚望也有两周没见着徐少谦人了。
    这两周里,徐宅也没有致电来让她去教拉丁文。
    楚望一边记挂着剑桥是否有回音,另一面又记挂着真真的事,心想兴许能从徐太太那里探知一点叶文屿家里人的口风,便找了个时间打电话去徐宅。
    接线员将电话接过去,过了许久才被接通。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才响起徐文钧的声音,一如往常冷淡而言简意赅的说着:“最近你最好都不要过来。”
    他声音非常轻,有一些模糊,似乎是手捂着听筒在说话。听筒虽然捂上了,却仍能隐隐听到那头传来女人尖叫声与哀嚎声,伴随着沉闷摔打声与啜泣声,听起来非常渗人。
    那声音虽然已经变了形,楚望却仍能辨认出:是徐太太。
    她深吸口气,问,“太太怎么了?”
    徐文钧不答。
    她又问:“徐教授呢?”
    “接了电话出门去了,”顿了顿,“你还是改天打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