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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在一周以后,她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
    都彭先生从南洋回来之后,本是打算直接回法国,却专诚委托索米尔先生找来楚望。都彭先生这次回法国去,是想建一所小规模打火机公司,附带一家私人打火机定制业务。他十分看好楚望的设计,本着想要看到她更多精致绝伦的设计,故而特意来请问她是否愿意给予他一些技术支持。
    对于这一点楚望真的非常惭愧——因为这份图纸,本就是来自未来都彭先生的订制公司。她再三谢过都彭先生,表示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未来也未必能能设计出让他满意的作品。
    都彭先生失望离去后,索米尔先生却婉转建议:“我认为你是极富有天赋的。即便上一份图纸是出于偶然,但是你想想你的几何图形切割作图——打火机定制业务,是如今非常新兴的男士时尚,未来前景相当可观。几何图形切割某种程度来说并不符合女士时装审美,但是,却非常男士机械火机的设计。对于未来大批量生产,这种构图方式,也相当适合。”
    楚望仔细思索一阵,想到:打火机市场还没发展起来,不论她怎么瞎折腾,都是个祖师爷似的存在。万事开头难,钱不赚白不赚。于是当下便改变主意,索米尔先生也十分乐意在都彭先生离开香港之前,告知他这个喜讯。
    由于楚望年纪尚小,一切合同签字与银行账户,她都决定全权交给葛太太。和都彭先生商量妥当后,她只提了一个要求:之前那份打火机图纸请不要开始批量生产业务。她希望这一支,是世上独一份。
    都彭先生当然欣然接受这个提议。
    当天从油麻地乘车回去的路上,透过汽车车窗,她看到六七位少年聚在路边,似乎起了争执。少年们皆穿着蓝黑相间的校服,背着剑桥包,想来必定是市区皇仁书院学生放学了。
    因巴士停站,故而她留心看了一下。五个高大的男孩将两个男孩子围在中间打骂,为首一个用粤语说道:“莱昂的母亲是个葡萄牙奴隶,给英国人作贱婢……突然攀上了乔先生,一人得势鸡犬升天,骨子里也脱不了贱籍,和那些澳门场上的葡萄牙□□没什么区别!”
    另一个说,“你们不知道罢?钧的母亲是个内地裹小脚的怪女人,还是个阿芙蓉癖的芙蓉仙子!所以两人才能成日里厮混到一处……”
    另外四个男孩哄笑起来。
    楚望脑子里一阵轰鸣,一阵火气便冲上头顶来,不管不顾的撞开人群冲下车。她从前也做过讲师,生平最恨校园暴力上升到辱人父母,故而满脑子都是:“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就知道挤兑人找存在感,让我教教你们教养是何物。”
    然而下了车她又冷静下来:这个年纪上的男孩子,似乎最讨厌在异性面前丢人。无论是同龄的,还是略年长可以称为长辈的。
    和同性之间斗殴战败了事小,在异性面前失了面子,许久都抬不起头来。
    正犹豫间,只听见徐文钧一声气沉丹田的声音:“hau ab!du bloede kuh!”(滚吧畜生!)
    不得不承认,德语骂起人来非常有气势。况且跨着语种,这一声辱骂,直接骂得那四个高个子男孩愣住了。
    其中一个尴尬笑着,反骂道:“你在说什么鸟语!衰仔!”
    莱昂哂笑道:“听不懂是吧!听不懂回去问你们妈妈去,问她:知不知道bloede kuh是什么意思。”
    楚望愣住了。
    原来脏话也可以这么当作武器来用的。
    那四个男孩子突然气势上就占了下风,面面相觑一阵。言语上气势不足,那么下一刻势必是要动武的。四拳难敌十手,故而楚望察言观色,立马冲出去用英文吼道:“英国警察来捉闹事中国学生去挨枪子儿了,还不快跑——”
    四个男孩子反应相当敏捷,想来是平日里做惯坏事,被父母亲言传身教惯了,听到英国警察便作鸟兽散,四处奔逃。徐文钧见状,再接再厉的骂道:“kommen sie mir nicht!”(别再出现脏了老子的眼。)
    莱昂辨认出楚望的声音,远远说:“谢谢。”
    楚望冲他笑着摇摇头。
    莱昂想了想,又说:“我和文钧入学后时常被人排挤,故与谢先生讲了这件事。他是好人,请你别再责怪他。”
    楚望点点头。想了想,说:“脏话可以是武器,但别用它指向自己的亲人,这会使他们伤心。”
    徐文钧想必也听见了。但是高傲惯了,只装作没听见似得将脑袋别在一边,理也不理楚望。
    不过她知道他是听进去了的。
    ——
    楚望对于谢择益心存愧疚,一直想要找到机会同他道歉,却没在葛公馆再见到他。
    有一天她问起葛太太,葛太太说:“哦,他正式毕业回英国授衔了。谢爵士二十几年前在英国认了个便宜亲戚,他和他儿子都因此沾光得了国籍。他运气倒也好,这位便宜亲戚唯一的儿子死了,英国法律层层盘查,终于发现,谢择益得袭个爵。你说可不可笑?黄人男爵——虽然他生的是挺白。这爵位论理来说绝不能给他,但他在美国念书念出了名,临毕业非得授个中尉不可。故而这层关系落下来,议案层层审,审查结果是:袭肯定袭不了,但勉强能享受一点男爵的特权。虽然沾不到几分薄田,但好歹也算是个便宜贵族。”
    楚望哦了一声,问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回香港?”葛太太想了想,“他自请许多次要去上海租界作巡官。授衔之后大约也在三四个月以后了。那之后,约莫直接去上海了罢,兴许在香港是见不到了。”说罢,葛太太看看楚望的神情,笑着说:“他这个人好玩得紧,没了他,这公馆里头倒也不那么热闹了。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委屈。伤心到质壁分离。
    ☆、〇六一&nbsp病人之五
    徐少谦对于楚望来说, 是一位善意温和的友人, 对于徐文钧来说,却是一位治家十分严谨的长辈。正因此, 他无法从友人角度去理解自己的侄子。
    另一方面, 原子核物理实验室的计算部分已经火烧眉毛的地步,因而不得不聘请三位计算员辅助计算。也因此, 这几月里, 他没有无暇分心去顾及徐文钧。以至于文钧在学校收了许久欺负,徐少谦完全都没意识到。
    楚望与梁璋也是类似的人:一旦醉心于一件事,便会变的心无旁骛。时常别人同你说了什么, 因脑子偶然间加速了计算与思考,自然将旁人自动忽略了。通常别人长篇大论说完, 她突然回过神来, 只有一个十分欠揍的回答:“啊?”
    但是徐太太对于徐少谦是个例外。工作日加班再晚,一到周五晚上,他会准时走人——“抱歉, 周五晚我得陪我太太,这是结婚多年来的规矩。”
    梁璋是十分熟悉他这个习惯的。
    楚望相当理解他,也因此觉得他分外值得钦佩。
    加之最近两人都听说徐太太旧疾复发,吸烟吸到免疫系统都不大好, 前些日子又送去了一次急诊室。这一点大约是徐少谦的心病,他不提,两人便也装作不知道,却更为体谅他周五晚的缺席。
    一整个冬天, 楚望去徐宅只见到过徐太太两次。第一次时,徐太太比从前更为清减了,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躺椅上,更显老态了。徐少谦喂她喝完莲子粥后,徐太太只勉强对楚望笑笑,话都说不出。
    徐少谦摇摇头,叹口气说:“烟是真的该戒了。”
    徐太太别过脸,不理他。
    第二次徐少谦大约是在实验室做着计算。拜访徐宅时,徐太太精神比上一次好一些,能说话了。她拉着楚望的手说:“他有他的事业,这样也挺好的。第一次见到他这个人时,我就相信他未来前程似锦,必定一鸣惊人。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拖累了他。他这样好一个人,他应当娶一个更好的。能理解他那些字母符号算式,能与他心灵相通,能使他不那么寂寞,能为他事业大有助益的新式摩登女性……而不是我这个半身不遂的累赘。我只求文钧将来也能像他一样的出色,才不算辜负他徐家如此好的天赋。”
    楚望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徐太太。只是从未如此希望中子存在的论文能够快一些,更快一些写成发表。第一作者必定署名徐少谦,论文扉页也会写上:“此文献给徐太太,一位传统的中国女性,在背后给予丈夫与家庭许多默默的奉献”;也希望徐太太早一点戒掉大烟,活得久一点,更久一点,等到能笑看徐少谦未来发表诺奖获奖时,能够亲耳听到他的致辞:“我想要感谢我的太太。”
    楚望说:“一定会的。”
    ——
    按照惯例,圣诞之后便是各学科考试。这一整学期,楚望全身心投入到原子核实验室去,压根没好好听过一堂课。其他课程还好,只一门英文翻译课急的她抓耳挠腮。故而圣诞节前三周,梁璋与徐少谦都禁止她踏入实验室门半步,勒令她——“科学要进步,林致女士也要先完成学业,成为一位‘分数上的优等学生’才行。”
    中子实验已临近收尾部分,后续只剩下数据处理与论文写稿部分。而后者,才是楚望最擅长的。
    但是受年龄学业所限,她之好叹口气,默默背上小书包认真作好学生去了。
    从法国寄来的合同,也在这个初冬抵达了葛公馆。合同上,都彭先生对楚望的要求相当的低——一月出两份图纸,给予她百分之九的股权与以法郎为单位的相当高的月薪。
    葛太太试图为她讨要更高的股权,正执笔回信,忙被楚望截了下来。再三哀求后,葛太太终于作罢,气呼呼的替她签了字。
    向同班内地来的优等生讨要了一份翻译课的翻译,她反复看了几遍,仍旧觉得没比自己翻译的好上多少。死记硬背以免挂科之余,她腾出时间来画了两份图纸:一份外置怀表,内置火机的铝制火机,另一份则是为女士设计的简洁小巧玫瑰金与浅粉火机,右下角找真真描摹了一支桃花——灵感来源于后世某款深受广大女性与基佬喜爱的手机色号。
    阮太太看到这份图纸后,笑道:“这行不通的。哪里会有许多女士特意买火机吸香烟?”
    索米尔先生也说:“女士们的烟,不都是由绅士代为点燃的?”
    楚望沉思良久,在往巴黎的去信后面加上一句:成品出来以后,能否也给我寄一支,从薪水中扣处?
    索米尔先生看到之后,又提笔在信尾加上一句:以及巴黎当季最新款香奈儿女式从头到脚服饰一套,附带饰品。尺码:(楚望的尺码)。
    楚望腹诽:这根本就是员工仗着与老板的基友关系好,狼狈为奸压榨老板啊!
    腹诽归腹诽,她还是欣然接受了。
    往法国的信写好之后,她想了想,另起一页,提笔写下:
    言桑先生,
    一直以来,都没同你讲:谢谢你的礼物与相片。
    请你恕我这许久都没给你写信。我许多次查看两位姑母家门外,及常收寄你来信的油麻地,终于确认:你也并没有给我写信。
    于是我这么安慰自己:兴许是旅途太过遥远,信要跑上好久,跑着跑着,就跑丢了罢?
    外滩江边一别,回到香港后,着实忙了许久,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忽然之间就是冬天了。圣诞过后有一门考试,好好的英文课,偏要翻译《出师表》《陈情表》与《项脊轩志》。美名曰“向白人宣扬国粹”。费了许多功夫译出来,却是使会使中学生也笑掉大牙的内容,更别提为国学正名了。向内地名门大户的同学讨要一份,回来研究再三,仍觉得不够好。甚至有几处原文精粹之处,译作却平铺直白,不仅失了本味,更使人发笑不已。国学便是国学,自然要先精通白话,再三品读,才能明白其中玄妙精彩之处。
    附页摘录几句堪称幽默之经典,且博一哂。
    匆匆敬祝
    平安
    民国十六年十二月六日
    楚望
    ——
    二七年末的圣诞节过得平淡无奇,只因节假日葛公馆免不了有许多交际派对,故而楚望只得和真真一同被拘在乔公馆里。而真真这个假期意外的没有回上海去,却是为了生命中除了父亲之外第一个别的重要的男人。
    圣诞节假期的前一天,叶文屿带着网球队的队员们,浩浩荡荡的去香港女塾外的大马路上进行了狂热的追求仪式。七八个男孩,人高马大的,一人报了一大捧玫瑰立在马路上,叶文屿和另一个主队员不知上哪里弄来一堆炮仗。因为炮仗搁了许多天,天气略潮,恐怕等真真出来时点许久点不燃,光从气势上便小了许多。便有人提议:“提前放几个试试?”
    炮仗虽然受潮了,功能却是一等一的,也是一等一的响亮。没等到女塾下课,一行抱着玫瑰花的男孩子先引来无数路人围观。炮仗点燃后,又惹来一群英国警察以为一群南洋人在这里打枪战,先将他们一齐拘了起来扣押到警局。其中一个男孩因为态度强硬,还吃了警察一记拳头。再三盘问搜查,没找着枪|支炸|弹,既然说是集体来向女孩子求爱的,便又派了几人去香港女塾,将正在上法文课的真真请去了警局。
    真真压根没见着自己的求爱现场,一脸懵逼的,却先被一群警察带去警局赎人。一踏进警局大门,便看到七七八八或小麦色或深棕色皮肤的男孩子,齐齐展展的被镣铐铐在凳子上,其中还有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男孩子们高高大大的,一见真真进来,便有如见到女神降临,齐声的欢呼起来。
    当时的场面可以说是相当好看了。又经由真真绘声绘色的演绎,成功承包了弥雅与楚望整个圣诞节的笑点。
    虽然对于没有享受到一场盛大的追求,真真对此颇为不满。但是求爱求到警局去,滑稽是滑稽,好歹也算是轰轰烈烈一场。
    真真自然而然和叶文屿相恋了。
    叶文屿先生除了有些蠢萌,以及人生中某段时期有过爱慕林允焉这么一点点污点之外,总的来说是相当的好。毕竟人活一辈子,谁没点黑历史呢?
    不过薛真真口中的叶文屿先生,连犯起蠢来那都是相当帅气倜傥,盖世无双。
    恋爱中的女人,希望全世界都是充满粉色泡泡的。故而她不止一次私底下同楚望说起:“我多么希望弥雅也能谈一场健康正常的恋爱。”
    对于她这一番感慨,楚望替弥雅心领神会了,倒也没有告诉她。
    不过同时她也在猜测真真是否也同弥雅说了一些类似的话,诸如:我多么希望她没有那该死的婚约,这样就能好好享受自由恋爱的美好。或是:她为什么不能去欧洲,名正言顺的谈恋爱呢?携手英格兰,漫步法兰西,走遍万水千山,将来写成传记为后世讴歌,多么的浪漫!
    ☆、〇六二&nbsp病人之六
    收到回信是在英文翻译课的考试之后了。
    这门课的考试, 是当堂口译。老师念一句文言文原文, 当场译出这一句以及上下文。楚望作了很多非常滑稽的回答,引得同学们大笑不止。不过她也是这堂考试制造笑点的许多人之一, 故而倒也不是太过引人注目。
    结束这么一门啼笑皆非考试后, 再读到言桑的来信,两相对比过分鲜明, 再次巩固了当之无愧的民国文人在楚望心中高大的形象。
    言桑的回信非常简洁:黑色钢笔字一挥而就, 两篇洋洋洒洒,华章异彩的英文翻译——the first memorial to the throne on his expedition(出师表);a letter to the majesty(陈情表)。
    楚望将两篇翻译粗读一遍时,只觉得字字珠玉;第二次读, 深切感慨这实在是一篇综合了满分雅思大作文与高考作文诸多优点的的全优之作。加之字迹整洁漂亮,楚望只恨不得将它裱起来永世的珍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