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太太首肯,“嗯,还算拎得清。”
    楚望眯起眼笑了,“小姑妈怎么来了?”
    “不能来么?你小姑妈我还没给林家逐出家谱呢。”
    “我这不怕这一屋子人找您晦气么。”
    “找我晦气?”葛太太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就论找晦气这事,你小姑妈我就没输过。”
    楚望嘿嘿笑着。
    “我刚有个牌局,正赢钱呢,打到一半心神不宁的,总怕林公馆里出点什么岔子,出门坐了辆黄包车就来了,冻得我,”葛太太在林公馆外墙上拧灭香烟,“走。”
    “去哪里?”
    “找晦气去。”
    葛太太转身走几步,踏上林公馆的台阶。馆大门还敞着,她却去掀响门铃,一次不行掀两次,等林公馆里那聊胜于无的两名女佣之一终于过来迎了,她也成功吸引了公馆里一众先生太太们的目光。
    麻将桌那边围坐的太太们打牌的手都滞了滞。喧哗声与笑闹声接二连三停下来,众人皆往门口独树一帜的黑看过去。
    出场很强,很有气势……楚望跟在小姑妈屁股后头战战兢兢的想。
    “三小姐,这位太太究竟是找谁的?”女佣也跟在楚望后头,战战兢兢的问。
    这时鸦雀无声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位从前的林三小姐,“这不是堇……葛太太么?”
    “她来做什么?”
    “她不是从家谱中除了名,还嫌不够丢人现眼的?”
    葛太太刚巧经过那位说“丢人现眼”的大房太太身旁,慢悠悠后退两步,干脆在她旁边交叠双腿坐了下来,正正衣服,笑说道:“您哪知眼睛见我从家谱中除了名?左眼还是右眼,还是找道士给您开了天眼?”
    那位大太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茬还嘴,似乎真的去思考是哪一只眼睛了。
    葛太太摸了摸耳朵,叹口气,“既然这样,那么就请去帮我将林俞与林斐请下来坐坐,也好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让大家听听林家的故事,比一比竟是谁比较丢人现眼。”
    楼上咳嗽两声,另一位女佣一溜烟下来了,说道:“老爷请葛太太与三小姐去书房说话。”
    “跟他说,我就在这儿坐着,让他下来说话。”葛太太又摸了摸指甲。
    女佣面露难色,众目睽睽之下,进了书房又出来了,几乎哀求着:“老爷请葛太太上来说话。”
    葛太太这才懒怠的抬了抬眼皮,问楚望道:“你说我们去么?”
    楚望眨眨眼睛:“去吧?”
    楚望便又跟在葛太太屁股后头晃晃悠悠的上了楼梯。
    楼下鸦雀无声了好一会儿,直到书房门关上,某位先生打破沉默:“都愣着做什么?打牌打牌!”
    麻将声才又哗啦啦继续响起来。
    葛太太进了书房,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来,开门见山:“你若是不肯,老三日后在香港,就住我那儿了。”
    乔太太看了看林俞的脸色,又看了眼葛太太眼色,笑着说,“住你那里,总是对女孩子名声……有些影响吧?我若是依了,她父亲也是不肯的。”
    葛太太抬了抬眉毛,眼神压得威风凛凛,“看来你对自己教导出来的闺女很是自信?未出阁,便跟我吵着闹着要与男人私会的,胡乱撕人照片,热脸贴着冷屁股回信的……”
    对于这些事林俞也是有所耳闻的。两人脸上俱是一讪,林俞便说道:“她说去住校舍。”
    “校舍?”葛太太哼笑一声,“娇养了三年,一朝便让姑娘去住校舍?没得让人以为林家日薄西山,即将要没落了。你不要脸,我们要脸。”
    楚望听葛太太数落姐姐与兄长,像大人数落熊孩子似的,故而忍笑得十分辛苦。
    “你话也别说得这么难听。你那些场子上的人来往多了,姑娘总不好一直住那里,你应也知道。”乔太太劝解道。
    葛太太挑挑眉,“那你说怎么办?”
    乔太太叹了口气,决定想个折中的法子:“平日里住你那里——葛公馆外有直达大学的班车,礼拜两天住我那处——你有什么应酬,也能推到那两日去。顺带,我那处那个丫头,周末里两人也好一同玩在一处。”
    葛太太听完,这才以询问的眼神去看林俞。
    注意到她的目光,林俞回神来,“这个主意好,我认为行得通。”
    葛太太冷笑一声,“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她一应饮食起居,生活所费,你交给谁?”
    乔太太先接话道:“自然……交给你。”
    葛太太强调:“与你栽培老二不得有分毫差别。”
    林俞也哼笑一声,“自然。”
    葛太太笑着看了两人一阵,起了身来,转头移步出门。楚望只好赶紧紧随其后。
    两人走后,乔太太气愤难平:“真……真是怎么会如此不要脸。”
    ——
    楚望送葛太太到公馆门口,两人立在月色里,葛太太往公馆里瞥了一眼,说道,“他们这些名门望族,最要脸。生平最怕与人撕破脸皮,也最怕遇上不要脸的。”
    楚望点头表示认可。
    隔了一阵,葛太太便又说,“往后你爸爸寄来的钱,统统给你作零花钱使。”
    楚望一愣。
    “别拒绝。姑妈给你的,姑妈另支就是了。才多点钱?”
    楚望笑道,“我不拒绝。”
    葛太太嗯了一声,“知道钱的好处就好。”
    ☆、〇五〇&nbsp公共租界之五
    葛太太来了一阵, 将葛公馆搅得乌烟瘴气。拍拍屁股, 开开心心的就走了。乔太太泱泱下了楼来,一众太太便捉着她问道:“她究竟来做什么?”
    她被人问起来, 越想越气, 一拍麻将桌坐下来,竟是气笑了:“我当三姑娘竟是为什么不去欧洲, 原来是背地里有人给她支了主意。”
    “她能支什么主意?”太太们都笑了起来, “别平白教坏了三姑娘。”
    “她倒愿意,”乔太太往外看一眼,朝允焉招招手, 让她来自己身旁坐下,“也幸得你过几天就跟你爸爸去国外了, 省的名声也给她带坏了。你可别像她一样。”
    葛太太自嫁后便已名声在外。为何还没从林家族谱除名, 亲戚们都各有各的猜想——当初楚望母亲嫁进来时,带着一大笔钱,后来这笔钱落到了谁手里, 大家都不甚清楚。其中可能性最大的,便是在这位葛太太手中。故而林家虽恨她污了家门姓名,却又不敢与她彻底撇清关系。都说家丑不外扬,一众太太虽看不起她, 遇到外人问起,却是争先恐后的要聊起她,唯恐落人了人后,使人显得与这位葛太太关系没那么密切。
    送葛太太走后, 楚望知道屋里大约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倒也没有立刻回去林公馆去看那一众人的脸色。故而林梓桐回来时,见她还立在外面,便问道:“在这里做什么?”
    楚望笑着摇摇头,他倒也不多问。
    进了公馆去溜达了一圈,接受一众太太们的盘查,过了一阵又出来了,问楚望道:“言桑呢?”
    “给我气走了。”楚望朝隔壁看了一眼,“回家了。”
    “怎么就气走了?”
    “刚告诉他我不去欧洲。我还好奇呢,怎么这两日都没人告诉他?”
    林梓桐笑了,“最近两家家中都忙,父亲没什么机会来往。突然得空见你,你就告诉他这个噩耗。不去安慰一下么?”
    楚望盯着地面,“他气的是我不去欧洲这个结果,与原因无关。不希望我去欧洲的人,自然我说什么他们信什么,甚至还会帮我解释开脱。他想要我一起去,不论我给出什么理由,他总会找到理由驳斥。我再去舔着脸掀斯公馆门铃,恐怕也不肯见我的吧?”
    来上海之前楚望就想过,别人给出的种种不宜于去欧洲的理由,什么文化不同,医疗不同,病了没人照顾,等等……她自己都能想到诸多解决办法,更遑论言桑。
    至于那位周氏,在马赛码头下船后,直接带着徐教授的信,与言桑一同前往英国,自然能与他们错开。
    这些理由,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更不可能说服一心想让她同去欧洲的言桑。
    真正使得她下定决心不去欧洲的是徐少谦的信。说起来,该去的地方她都去过,该学的她也都学过,除了徒然多耽误两年时光,一切从头来过,没有任何意义。
    “军阀混战虽在今年结束了,祖国未来却会开始长达近二十年的内忧外患。”“我要留下来尝试一下自己能做什么。”这么讲给他听,他能信么?楚望自己都不信,甚至还觉得很好笑。
    “不肯见你,总不能我也不见吧?”林梓桐听完笑笑,往草坪上走几步,回头说,“走。”
    林梓桐阔步穿过草坪,楚望小跑着跟在后面。两兄妹到了斯公馆外,一气掀响门铃,让女佣去请斯少爷,就说隔壁林少爷请斯少爷下楼说两句话。
    斯言桑开了门来,见到两人,却不看楚望,直截了当问林梓桐:“她究竟为何不去欧洲?”
    林梓桐笑道:“你怎不问问我为何不去欧洲?”
    “我又不是许四小姐,关心你去不去欧洲做什么?你一边去,楚望,你过来,”斯言桑将林梓桐拉到一旁,问道,“真的不去欧洲?”
    “真的不去,”楚望点头, “我给出什么样不去的理由会使你开心一些?”
    “即便你说祖国危难当头,救国非你不可,我也不会开心。”
    “那我该怎么办?”
    三人俱是沉默了好一阵,接着他仿佛妥协了一般,问道,“那么我也不去,行不行?”
    楚望摇摇头,“不行。”
    斯言桑颇为无奈的笑了,平静反驳,“那我该怎么办?”
    林梓桐也颇为无奈,“没人关心一下我为什么不去欧洲么?”
    另两人皆是异口同声:“没有。”
    沉吟片刻,楚望道:“言桑,我知道如今欧洲有许多好处:科学,教育,工业……是如今国内远远比不上的,也因此许多留学生挤破了头也要去。于我而言,欧洲还应该有你,可以去斯普雷河吃冰淇淋坐游船,周末一同坐车去凡尔赛郊外……我不是没有认真思考过。思考的结果是:欧洲留学于我,曲折困难,收获少;香港风雨顺,收获多。故而,香港优于欧洲。对你却正好相反:我可以毫不怀疑的说,你应当在欧洲完成学业。所以即便婚约使得我们两未来系在一起,也并不意味着,要为此昏聩的做出不明智的选择。我不该为你改变既定前程,你也不应该。”
    见他不答,楚望又接着说:“你要说我理智过头也好,太过冷漠也好。你若能给我一个更优解来说服我与你同去,当然更好。但我想你其实也认识到了——并没有。你若执意要做一个浪漫主义者,那我只好做清醒的那一个。除了这两年暂且不能在一起之外,还有别的缺点么?两年而已,我依旧在香港等你回来。”
    他睫毛垂下来,几乎要看不到眸子。隔了阵,他只淡淡说道:“我知道了。”
    斯公馆大门关上,只留了两兄妹站在门外。
    楚望苦笑,“他依旧还在生气是么。”
    “是的。”林梓桐点头,“兴许这次是生自己的气。”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欧洲呢?”楚望反问道,“父亲想必一开始也想带你同去的。”
    “以我这些年所学,去欧洲的意义,不如留在中国意义大。”林梓桐笑道。“五四之后,某日去绍兴书店看书,知道政府贪污昏聩,人民贫愚饥病;外滩草坪上‘中国人与狗不得入内’,外国警察在租界毒打人力车夫。中国政治沉疴不起,人人都想‘到国外去’。诸多救国梦里,实业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也有吏治救国,军工救国……一个国家左右支绌,革|命与救国之争永难休止。同学都想到国外去,学成之后‘改造国家’,‘复兴民族’,那么我做留下来的那一个,倘使革|命失败了,便为国家战死疆场也值得。”
    楚望点点头,表示明白。
    中国近代的留学史,可以说是半部中国近代史,另外的半部,留在国内从政从军。
    “所以有了三年前过年时那首诗么?”
    “无复思千里,挑灯看山河?”林梓桐道,“今天你能讲出这番话,允焉是决讲不出来,甚至我都都十分佩服。三妹妹的思想见解理智深刻,大哥十分欣慰。本想劝你切莫将家中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但现在看来,不必我说,你也决计从未将她们看在眼里过,那么我也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