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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深宅活寡

    ——    yīn云(1)——
    没谁说得清,这沟的历史有多长。更没谁说得清,这南北绵延起伏重重叠叠的二山,最终去了哪里?就连东家庄地,对这沟也是陌生的,对这山也是陌生的,甭看他在沟里活了六十年。
    这沟深着哩。
    沟从遥远处的马牙雪山来,据说古时那儿曾有个樵夫,为救老母,上山砍柴,在山上遇到一对下棋的神仙,樵夫是个棋迷,一看见下棋,便走不动路。蹑手蹑脚走过去,站边上看,云里雾里,刀光剑影,这一看就是七天七夜,一盘棋还没杀出个胜负。樵夫没累,神仙累了,想歇会再下,这才发现身后还有个站着看棋的人。神仙一问,樵夫竟站了七天七夜,神仙不相信,樵夫遂发誓,神仙道,你也用不着发啥誓,快下山看看吧。樵夫这才记起老母,记起上山是为采药来的,神仙说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你采药还有何用?樵夫揣着一肚子疑惑下山,山下哪还有过去的影子!这变化,怕不只是几千年!樵夫想起病榻上的老母,想起自个为一盘棋误了老母性命,泪哗哗流下来。没想,这泪一落地上,平展展的地立刻开了道口子,泪顺口而下,冲开一道河,这河便成了沙河,这水便成了终年不断的沙河水。
    东家庄地听这个传说的时候,才五岁,躺在爷爷怀里。爷爷的胸脯又绵又软,跟奶妈仁顺嫂的没啥两样。只是,爷爷边讲边抚着他的头,地儿,记住了,将来这沟是你的,河也是你的,南北二山,还是你的。你要让沟变得更像沟,河变得更像河,山变得……
    更像山!五岁的庄地抢着说。
    爷爷笑了,爷爷那一笑,含着对下河院这惟一的孙子无限的爱意,还有深深的担忧和不死的期望。活了六十年的庄地到现在才明白,爷爷那笑是有无限深意的,那深意,便是指望着这沟能为庄家曲幽,这河能为庄家绵延,这山能为庄家起伏,这天呀,能为庄家蓝。只是,这怕是个梦,真的是个梦。
    可人有梦多好。
    要是没梦,他庄地能活到现在?要是没梦,他庄地能单枪匹马地将偌大的下河院撑到现在?要是没梦,他庄地还能在危机四伏的下河院装没事人似的,轻轻松松,该咋受活还咋受活?
    人得有梦!
    东家庄地的梦是让六根那一声腾给惊醒的!
    奶妈仁顺嫂猫一样溜进来时,庄地的心是起伏的,跟沟里的菜子地一样起伏,跟南北二山的脉络一样起伏。这起伏,不只是充满了对奶妈仁顺嫂的等待,活到今儿个,这等待越来越不那么急切,也不那么揪人。他是想到了媳妇灯芯,想到了因媳妇灯芯带给这个家的希望。
    是的,希望。还能有啥比希望更能令人起伏不定的呢?
    奶妈仁顺嫂打里掩了门,跟惯常一样,边解扣子边到炕上。这个动作有点急,而且一次比一次急,这也由不得奶妈,自打灯芯进了门,她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怕也一天比一天多。对东家,奶妈仁顺嫂就有了更急更切的想法。只是,这想法她没法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或者,也只有这个方式,才是她仁顺嫂的方式。奶妈仁顺嫂抖着身子偎过来时,东家庄地并没动,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妄想里,那妄想里有他的儿子命旺,更有媳妇灯芯。一想媳妇,东家庄地就没法把心思集中起来,甚至,常常是飘飘忽忽的,头重脚轻的,是云里雾里的,是带了某种罪孽的。这罪孽,还是在后山半仙刘瞎子那句话上。谁都不知道,媳妇灯芯娶过来第十天,东家庄地偷偷去了趟后山,下河院没一个人知道,包括跟他最近的奶妈仁顺嫂。他去不为别的,只问了后山半仙一句话,我要是给你二十石菜子,外加一匹走马,能不能让她给我冲好,而且只冲这一回!
    后山半仙没正面回答他,捻着胡须沉吟半天,道,不要你的菜子,不要你的马,只要东家一句话。
    啥话?
    要是媳妇做了啥犯禁犯忌的事,你饶得了她?
    庄地不语了。
    这可是个难咬的核桃,不但难咬,还难咽。下河院的规矩是铁,禁忌是钢,纵是他庄地自个犯了,怕也到黄泉下还要挨祖宗的惩罚。让一个新娶过门的媳妇犯,犯了还得饶过,庄地不敢想。
    那好,东家请回吧,这事,你另请高人。半仙捻着胡须的手停下来,猛地指住门,指住让东家庄地死心的路——
    yīn云(2)——
    东家庄地偏是不死心,磨蹭了一会儿,又问,能不能说透彻点?
    不能!
    半仙很干脆,这干脆就意味着天机不可泄露。东家庄地懂了,娃是有救的,就看他自个有没这个决心救。这决心,便是顺了半仙的意,听他的。
    我饶!
    庄地自个都没想到,能答这么干脆。
    那好,说出的话,吐出的痰,一口出去,就是钉子上的铁。半仙说。东家庄地逼迫地嗯了一声,半仙说完,又捻起了胡须,仿佛,他的锦囊妙计藏在那半尺长的花白胡须里。半晌,半仙神神秘秘道,你娶的不只是一个媳妇,是下河院的救命娘娘,是你庄家上辈子的恩人,还有,她身上,附着三房松枝的魂。话刚说这儿,庄地顿然没了脸色,头皮上唰地起了一层**皮疙瘩,妈妈哟,要真是这样,我这不是往家里搬阎王么?不娶了,不冲了,这就休,这就让她回!庄地差点就把心虚的话说出口。
    半仙又开口了,你也甭怕,冤有头,债有主,虽说她身上附了三房的魂,但上身时我给她指过路,只帮你,不害你,冤冤相报,何时是头?你知道理亏,她也就能瞑目了。只是,对媳妇,你千万不可再错,再错,怕就没机会了。
    说完这句,半仙便沉沉地闭了口,任凭东家庄地再怎么问,他就像座化了般,只闻见进出气的声儿,闻不见一丝活人的味。东家庄地这才想,他又是神上身了,便重重磕了个感恩的头,出来了。
    一路上,东家庄地都是那句话,得饶。
    饶是很难的,活人一世,最难的就是你能饶人,饶恕别人也饶恕自己,比惩罚要难,比雪恨要难,难几倍。东家庄地这才饶了几次,就有些饶不下去了。未开怀就出门,他饶。满沟里乱窜,他饶。跟下人们胡乱打听,他还饶。甚至,甚至不明不白飘出那味儿,药味儿,他还得硬装闻不见,得饶。这一路饶下去,还不知饶出个啥。
    可不饶又能咋?
    脸上有双手抚过来,绵的手,热的手,奶妈仁顺嫂的手。大约是见他没反应,冷酷酷的,奶妈仁顺嫂更切了。头偎他怀里,像个娃,像头猫,像个……庄地推了一下,没推开,反把冤家那两只肉糖糖给推到了手里。妈妈哟,几天没摸,竟绵成这个样。庄地心里一下就没了媳妇,没了愁也没了伤,坐起身,颤颤地搂了她,头在她怀里蠕动起来。庄地的动静鼓舞了奶妈,使她心里哗一下亮起来,老亲亲还念着我哩,老亲亲还馋着我哩。她哼了一声,一下,就把整个身子喂了过去。
    睡房里发出一连串窣窣声,那是每一次的前奏,是东家庄地独一无二的前曲儿。他要先把女人全身拱个遍,猪拱墙根一样,一寸也不放过。嘴拱着,手还要乱抓。那抓也是他独有的,似挠,似撕,似揪,似掐,传到奶妈身上,却是怪怪的一种痒,一种痛,一种舒服,一种快乐。极尽挑逗!
    奶妈仁顺嫂迅速瘫软下去,身子里发出一种浪,滚滚的,铺天盖地。
    接着,就该亮油灯了,只听哧一声,一根洋火燃起来,扑闪了两下,火苗儿传给油灯,屋子里朦朦起来。洋火熄灭的当儿,正戏开演了。东家庄地闷腾腾就发出一声唤,我的冤家儿哎,我的仁娘……仁顺嫂呀呀了两声,白生生的nǎi子刚从命旺嘴里掖出来,又稀里哗啦叼进庄地嘴里。这景致,外头的六根哪见过?
    六根真正算是开了眼界,此后好长一阵,他都停止在这个夜晚出不来。想不出,真是想不出,世上还有这个玩法,世上还有拿野女人当娘的,不只当娘,也当丫头,当猪,当狗,当一切能当的物什。
    只是,这当里,是含了无限韵意的,是含了一个男人一生的,六根尽管咀嚼了无数遍,还是不能把里面的韵味给咀嚼出来。
    他又怎能轻易就咀嚼出来呢?
    六根的记忆里,庄地那个贪呀,比年轻汉子还强百倍,一头栽下去,恨不得把硕大的nǎi子全吃上。手也跟着动了,先在仁顺嫂腿上,后又到屁股上。抖颤的双手没几下就将仁顺嫂的裤子褪了,全褪了,浑圆肥硕的屁股,映得油灯不停地晃,晃,晃得外头偷看的六根都想叫,都想吼。里面,东家庄地还在贪,还在婪,他吃的那个香哟,简直能把人馋死!他吃的那个细法哟,简直让六根想不顾一切跳进去,也狠咬上两口——
    yīn云(3)——
    真是意想不到,女人还能用来吃,还能用来舔,还能用来细细地咂摸。
    六根陷入了困境,关于女人的困境。之前,六根只知道别人的女人是用来偷看的,用来臆想的,自个的呢,是用来打,用来出气的,用来像驴像马一样使唤的。可这晚,给了他太多的意外,太多的新鲜,这些新鲜反馈到柳条儿身上,还是一顿打,更毒更狠的打,除了打,六根找不到别的破解的办法。
    终于,庄地不吃了,吃足了,吃美了,吃过瘾了。仁顺嫂舒展开身子,缓缓躺下去……
    屋里是非常吃劲的声音,东家庄地显然力不从心,他现在越来越不能对付她了,想想当年的勇猛,无不沮丧地折起身子说,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就听仁顺嫂梦呓般喃喃道,缓缓再来吧,老亲亲,今黑里说啥也得行。
    听听,这骚货!
    风从远处刮过来,吼儿吼儿的,廊下的油灯几盏灭了,院里越发显得昏暗,显得迷离。空荡荡的院子,只有风的声音。后院的狗好不容易汪汪了两声,又不叫了。
    死一般的寂。
    终于,屋里安静下来,努力再次以失败告终,引得仁顺嫂嘤嘤哭了几声。庄地替她抺去泪,说,往后你少来吧,老了,我想图个静。仁顺嫂贴他怀里,鼻子一抽一抽地说,你终于不要我了,你个……
    那只丧门星猫头鹰就是这时扎下来的,腾一声,六根差点没摔死。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后,仁顺嫂一个蹦子跳下炕,衣裳都顾不得穿,赤着身子就想往外跑。东家庄地也有片刻的愣怔,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
    慌个啥,上来。
    人,外头有人。仁顺嫂吓死了,她一下就想到了管家六根,想到了那双狼眼。
    上来!东家庄地重重喝了一声,奶妈仁顺嫂就不明白了,明明外头有人听窗根,还上来?
    上来,我估摸着行了。东家庄地的声音里突然多出股味儿,狠味儿,辣味儿,狼味儿。
    奶妈仁顺嫂抖嗦片刻,颤惊惊掉转身,上了炕。
    东家庄地二话不说,压上去,没想,这回真行了,很行。
    炕上折腾出一片子湿,沙河的浪仿佛冲了过来。
    东家庄地认定偷听的不是别人,是媳妇灯芯。
    白日里他看见过灯芯,在后墙那儿转悠。但他没想到,她会搭上梯子爬上来。第二天他在后墙那儿转悠了好长一会儿,冲后院的木手子说,找人把梯子劈了,当烧柴。
    东家庄地之所以不让奶妈仁顺嫂往外追,就是瞬间想起了后山半仙。她做啥事都得饶!但他没想到,二番仁顺嫂上炕,他居然行了,还很行。事后东家庄地也觉有些怪,咋就在惊吓中突然行了呢?想了很久,忽然就明白了。
    你想看,就只管看!东家庄地莫名其妙就冲西厢吼了这么一声,吼过,心里竟很舒服。
    奶妈仁顺嫂却没这么想,那夜,庄地很行的时候,她一点不行,不只是不行,心里还着实闹着慌,所以东家庄地在她身上做了些啥,一点也不晓得,只记得稀里哗啦一阵响,自个的身子像是被捣碎了一般。
    三更时候,仁顺嫂走了出来。一路胆寒心战,走得极尽艰难。刚拐过墙角,腾地跳出个人。仁顺嫂吓个半死,要叫,嘴被堵上了。
    等进了自个的耳房,点了油灯,看清堵她嘴的是少奶奶灯芯时,奶妈仁顺嫂就不能不叫了。
    天啊——
    管家六根死里逃命,竟躲过了一劫。不过,事后他也着实迷惑,下河院咋就没追哩?按说,东家庄地要追,他是逃不过去的,就算他命大,逃出了下河院,还能逃出这条沟?
    管家六根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坐立不安地熬过了三天,下河院一派平静,一点异样也没。怪,怪死了。兴许他们炕上弄得太紧,没听见?管家六根禁不住抱了侥幸。三天后他装模作样进了上房,想探点动静,东家庄地正在抽水烟,投入得很,边上侍候的,竟成了奶妈仁顺嫂。
    管家六根啥也没说,吓得退了出来。
    不要脸,真不要脸,竟然,竟然大明二摆起来!管家六根一边恨,一边往外走,抬头一望就看见了丫头葱儿。
    你过来!管家六根喝了一声——
    yīn云(4)——
    丫头葱儿怯怯地看住他,目光里尽是怕。我问你,东家,东家这两天说啥了没?
    丫头葱儿躲过脸,直摇头。
    你聋了还是哑了,问你话哩。
    丫头葱儿还是摇头。这个十来岁的孩子,打一进门,就怕上了管家六根,只要逢着他,免不了腿抖。
    葱儿!西厢那边突然响过来一声,管家六根一看,少奶奶灯芯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袭布衫,脸色yīn得怕人。
    管家六根放过葱儿,揣着一肚子心事走了出来。
    是个陷阱,一定是个陷阱!站在村巷里,管家六根一次次冒出这个可怕的念头。甭看他们啥也不说,心里,还不知咋个算计呢?说不定……不行,不能这么干等,我得干点什么,得抢在老东西下手之前,干点什么?可干点什么呢?他们连被窝里的事都不在乎,不抓把柄还好,一抓,还把他们抓到了明处,你瞧刚才那个亲热,那个近,还真当成四房了。这么想着,管家六根看见了中医李三慢。
    中药!
    管家六根想到中药的同时,脑子里哗地跳出二房水上漂,跳出当初那惨烈的一幕。我不信整不过你条老狗!
    李三慢!他放上嗓子就喊了一声。
    院里,奶妈仁顺嫂已侍候东家庄地抽完了烟。这是一个奇怪的早晨,就连奶妈仁顺嫂也觉东家庄地有点疯了,有点不管不顾了。早晨她刚下炕,头还没梳哩,丫头葱儿就跑来喊,东家爷爷叫哩。大清早的,又出了啥子事?奶妈仁顺嫂边嘀咕,边洗脸梳头,草草打扮一番来到上房,东家庄地正襟危坐等在了那儿。奶妈仁顺嫂不安地把目光投过去,东家庄地看上去一脸坦然,一点不像有事的样子。
    傻愣着做甚,侍候我抽烟。东家庄地并不看奶妈仁顺嫂,声音却是不容抗拒。奶妈仁顺嫂喂他抽烟时,心里,就咕噜咕噜地转。
    奶妈仁顺嫂真是吓死了一场。那夜,她被少奶奶灯芯打窄廊里捞进耳房,一开始还嘴硬,死活不承认去了东家那里。反正她也是豁出去了,你又没捉到炕上,拿啥硬按给我?再说了,这事也不是没提过,少奶奶灯芯头一次跟她谈话,就明着暗着把丑事儿提到了桌上,只当让她再羞辱一次。逼急了她还有另一招,豁出命把那些不该说的全说出去,说到全沟人面前,说到沟外南北二山去。看你公公媳妇能咋?再是东家,再是少奶奶,那些丧尽天良的事,你能遮挡过去?
    没想,少奶奶灯芯软软一句,就把她瓦解了。
    你也甭怕,反正这院里,不干净的也不只你一个。再说你我都是女人,女人的苦,只有女人晓得。我不是三更半夜跑来踩你脚后跟的,我是怕这事传得太开,你家二拐子往后难活人哩……
    再说了,少奶奶灯芯顿了顿,抽了下鼻子,她像是因刚才的话难受了,嗓子里有股子呜咽。
    你甭再说了!奶妈仁顺嫂突地打断灯芯,猛就给她跪下了。
    我不好,我贱,我……
    起来,没人叫你跪。少奶奶灯芯伸出手,搀扶她起来,借着油灯,目光剟在她脸上,那是一道柔中带火的目光,是能看破一切又能灭掉一切的目光。奶妈仁顺嫂扭开头,不敢跟那目光对视。耳朵里就听灯芯说,往后,去时留个心,这院里,好人没几个,蛇哩蝎哩倒不少,你不活人二拐子还活人哩……
    一席话,说得奶妈仁顺嫂不得不对少奶奶灯芯感恩涕零了,少奶奶灯芯再说啥,她就只有应声的份。
    少奶奶灯芯的心计她是懂了,可东家庄地呢,他为啥这般沉得住气,还要这早的拉她来,演戏给人看?
    中药的事是在五天后败露的。
    都怪奶妈仁顺嫂,五天里她心神不定,做事丢东忘西,不是揉面时碰翻碗,就是做饭时多放了一遍盐,甚至手忙脚乱中把东家庄地的鞋也给穿鸳鸯过,惹得庄地直冲她翻眼睛。这天她刚慌慌张张从自家泥巴院子奔到下河院西厢,管家六根的脚步就到了。
    在她家熬药就是那夜定的计,少奶奶灯芯知道再在下河院这么藏掖下去,横竖要撞在管家六根手里。索性将药给了奶妈仁顺嫂,让她偷偷在自家熬煎好,怀里揣个缸子捂过来,再喂给命旺喝。没想,做得这么妙细,还是让管家六根闻到了——
    yīn云(5)——
    其实,管家六根是在头天夜黑拿到药渣的。对少奶奶灯芯和奶妈仁顺嫂的那点儿计谋,他一下就给猜到了。于是,他天天夜黑在仁顺嫂家的墙旮旯里等,果然,仁顺嫂熬煎好药,先是将药罐子拿出来,快快地倒掉药渣,拿土埋起来,才忙着去给西厢送药。
    管家六根挖出药渣,很快出现在中医李三慢的药铺里,他把手里的药渣一放,说你给看看。李三慢慢悠悠的眼神飘荡了很久,才落到药渣上,半日,他才挤出一个字,中。
    管家六根掏出一盒洋火,问,看出什么了?
    李三慢默了好久,不说。
    管家六根又掏出一双洋袜子,递到李三慢眼前。
    李三慢还是不说。但眼神,却从药渣挪到了管家六根脸上。
    那眼神忽悠悠的,贼一般荡悠。
    不说就是说了。管家六根出了门,心想仁顺嫂到底是怕了,变着法儿给他漏信。不怕才怪哩,我要是稍稍跟二拐子那么一提,他爹咋死的,你老母猪抹脖子都来不及,还有那么大的心劲往老不中用的怀里钻?二天夜刚黑,他鬼鬼祟祟在仁顺嫂家的巷道里转悠片刻,确信闻到了药香,才来到下河院,径直进了上房,东家庄地正在算账,丫头葱儿不知去了哪儿,屋子里有点静。
    管家六根在路上就把话想好了,他知道中药是东家庄地心头一块大痛,死痛,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松开的结。自打二房水上漂让一服中药药得七窍流血一命归西后,这中药,就成了下河院最大最狠的毒。东家庄地只要一听“中药”两个字,怕是心肝都要烂,这中药的好处,他是万万不敢再信了。对儿子命旺,东家庄地宁可让喝半仙烧的纸灰水,也绝绝不敢提这中药!
    果然,话没说一半,东家庄地气得扔了算盘,这还了得,敢在我眼里下蛆儿,走!
    东家庄地和管家六根半路里碰上丫头葱儿,她怀里抱只猫,正用心地玩。庄地一把打了猫说,带路。等他们站到西厢房门口时,少奶奶灯芯才从炕上跳下来,揉着困极了的睡眼,弓腰问声好。
    一股子草熏香飘出,袅袅飞到空中,也飞进东家庄地和管家六根的鼻孔。这是一种奇特的草香,好像和着野百合的味儿,还有淡淡的松枝气。东家庄地吸一口,涨满死烟的胸腔登时清爽了,明净了。他寻着目光,朝西厢房四下瞅瞅,香味是从墙角的香炉里飘出的,若明若暗的香火一旺儿一旺儿,像眨着眼睛。西厢房裹在芬芳馥郁的香气里,怎么也嗅不到管家六根说的苦药味。
    屋里更是不见奶妈仁顺嫂的影。
    东家庄地立在门口,一时也恍惚了,目光瞢然,有一瞬竟觉心旌摇曳,后来发现竟盯着儿媳解了一半的衣扣,心跳了几跳,忽然就想起自个跟奶妈仁顺嫂的那个夜晚,想起那一声腾,目光扑了几扑,却又忽然地灭了。转身的一瞬,像是极不甘心地说了句,把门关好,这院里,有贼!
    这话让少奶奶灯芯跟管家六根同时震了一下心。
    一回到上房,东家庄地对管家六根便大发雷霆。成什么体统,捕风捉影,这是下河院,往后,没影儿的事你少操心!
    一场精心算计过的yīn谋就这样被瓦解,管家六根简直气青了肠子。咋个可能呢,咋个可能么!他往东家庄地的上房去时,明明看见奶妈仁顺嫂急慌慌地往西厢去,双手还捂着怀,咋就眨眼的工夫,能把一切遮掩好哩?
    管家六根认定是奶妈仁顺嫂在里面捣鬼,从东家庄地那儿出来,想也没想,气耿耿就往耳房去。奶妈仁顺嫂果然在耳房里,赤白着脸,坐炕沿上喘气儿。
    你——管家六根手指头差些指到奶妈仁顺嫂眼睛里,嘴里,竟呀呀着骂不出半个字。
    咋了?奶妈仁顺嫂迎住他的怒,一仰脖子问。
    咋了,花椒吃着嘴麻了,大豆吃着牙疼了,你干的事,你自个晓得。
    奶妈仁顺嫂也不嘴软,忽地起身说,就是,自个晓得,偷哩,摸哩,撞鬼哩,半夜里打梯子上往死里摔哩。
    你——
    我咋我,走的夜路多,撞的鬼多,干的缺德事多,报的应多,怕是生下娃娃都不长屁眼哩。
    屠夫家的,不是你了!管家六根本是跑来撒野的,没想,这阵倒成了受气的筒子。他跳着脚,险些就要把那事儿说出来——
    yīn云(6)——
    说呀,嘴实了,还是让啥亏心事给堵了,我是不怕了,不顾了,不就一条命么,横竖舍出去就是。你可得想好,怕是到那时候,还没个人给你顶瓦盆哩。
    这话,哪是平日里那个仁顺嫂骂的,这话,却又尽挑毒的狠的往管家六根心上撒盐。果然,管家六根招架不住了,只要一提儿子,一提瓦盆,气立刻比谁都短了。他逃开耳房,冲出下河院,往自家跑,还没进门,砸向柳条儿的拳头就已握得格格响了。
    仁顺嫂倒是让他骂醒了,话里明白无误告诉她,少奶奶那儿没出事,悬着的心这才缓缓放下。不过,一场骂,也让她虚脱了般,再也没气力撑住自己了。半晌,她脑子里跳出一团谜,少奶奶灯芯咋就知道六根踩脚后跟的事呢?
    东家庄地还怔在上房里,管家六根是让他骂走了,西厢也没看见他担心的东西。不过,他这心还是静不下来。其实他明明白白,那药味儿就在西厢里,只是藏了掩了,要不,点那么浓的香炉做甚?瞎子也能看清个道道。他所以不点破,一是不能给管家六根挑事的机会,他太能挑事了,这院里哪档子事不是由他挑起?东家庄地对此简直恨之入骨,比恨那股药味儿还要烈,还要不可饶恕。但是,对这个六根,东家庄地只能忍着,咬着牙忍,狠上心忍,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等儿子命旺好起来,等儿子命旺长大。
    另一个理由,怕也是让东家庄地更加为难的理由,就是儿子命旺。这些日子,他几乎天天往西厢去,天天要巴望上儿子一眼。甭管是黑的白的,儿子命旺的气色却是真的。他也禁不住犯疑惑,难道后山老舅真有这般神奇功夫?
    丫头葱儿抱着她的猫走进来,东家庄地说,爷爷有话问你哩。丫头葱儿伸直耳朵,听明白是问她西厢房到底有没药味儿,丫头葱儿憨直地说,没,倒是前些日子在奶妈身上闻见过,她病了,沟里中医李三慢开的药方子。
    哦,东家庄地轻哦一声,越发不解了。这么说,自个也闻错了,仁顺嫂不舒服的事他倒是听过,下人和长工在自家吃中药他管不着,不碍他的事。可,那个香炉,还有命旺……
    东家庄地沉吟半晌,跟丫头葱儿安顿,往后,去西厢房甭只顾了玩,多留点神,看见什么跟我说。丫头葱儿认真地点点头,说记住了。
    当夜,丫头葱儿便溜进西厢房,一五一十把干爷的话说了。少奶奶灯芯抚着她的头发说,丫头真乖,这事儿千万甭对奶妈说。丫头葱儿俏皮地眨眨眼,说,管家在盯奶妈梢哩,他一定看见奶妈跟干爷睡觉了。少奶奶灯芯登时青了脸,闭嘴,这话往后不许乱说。
    丫头葱儿吓得伸了下舌头,怯憷憷地回了自个睡的耳房。
    少奶奶灯芯是用一件带着鸳鸯图案的肚兜暖住丫头葱儿的。打第一眼望见,她便喜欢丫头了。这是个水灵灵的女孩儿,浓眉下眨着大眼,水汪汪的很招人疼爱。更是她女儿家的灵性,简直让少奶奶灯芯有点舍不得。不论说话还是做事,葱儿总能想到你心里头。少奶奶灯芯本想跟公公要了放自个身边,想想又改了主意,莫不如……
    那件粉红肚兜儿是她的爱物,原本是凉州城李太太送的。中医爹医好了她的病,除过银子,外加了这肚兜儿。灯芯在娘家一直舍不得穿,心想有一天嫁人了,穿给他看。没料在闺中呆成了老姑娘,再穿,有点小,心里也别扭。不过在西厢房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偷偷穿了对着镜子看。铜镜里那个粉红身子的女人,便让她禁不住黯然伤神,有时还会流出几滴清泪。那日丫头葱儿来耍,少奶奶灯芯忽然心血来潮,非要她穿了给她看。丫头葱儿羞答答脱了衣裳,在灯下穿了,立时,少奶奶灯芯眼里放了异光。好看,真是好看,这肚兜儿仿佛专为她定做的,小巧玲珑的身子因了肚兜儿的衬托,忽然间放大了,像个大人了。更是那一张水嘟嘟的脸儿,一下活泛得鲜亮生动。丫头葱儿也让自个吓了一跳,随后眼里就是掩不住的喜悦,扭着身子左看右看,直把自个看呆了。
    你要喜欢就送你穿。少奶奶灯芯在灯光下说。丫头葱儿一脸惊讶,真的?
    真的。灯芯忍不住伸手牵了葱儿,将她揽进怀里,不过你要常穿了给我看。丫头葱儿仰起幸福的脸,这一刻她便打定主意要听少奶奶话——
    yīn云(7)——
    幸亏丫头葱儿跑来报了信,才没让管家六根的yīn谋得逞。好险啊,只差半步。不过,少奶奶灯芯心里却多了层忧虑,跟管家六根的斗争这才算个开始,往后,还不知他要出多少坏主意损主意。
    夜浓浓的黑下来,少奶奶灯芯的心里,是跟墨夜一般的暗黑。
    连日里,管家六根无精打采,老婆柳条儿病倒了,躺炕上不起,屋里乱得一团糟。
    不值钱的烂货,不下蛋的**!管家六根心里气得锅滚,还是得去找李三慢。不找,四个丫头片子爹啊妈啊,饿得呱喊。最叫他烦的就是四丫头招弟,自打生下来,就没安分过,高烧才退,又拉起了肚,拉得鼻青脸黄,剩了个气丝丝。叫她死,又偏不咽那口气,硬是跟你较劲儿。管家六根恨不得半夜抱出去扔了,也省心点。
    中医李三慢一脸坏笑地说,不是不管她么,咋又来了?
    放你妈的贼屁,不管,我是那号人么?
    中医李三慢也不管六根是哪号人,给银子就看,不给银子,门都没。他对管家六根可是够意思的。这沟里,他李三慢把谁往眼睛里看,把谁的事往心上放?他才不是那号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有那闲工夫,还不如……惟管家六根,他看得重,看得起。平日里见了,点头哈腰不说,隔空儿,还要弄点尿水子,跟他坐一起喝上两口,趁着酒劲,两个人也喧谈些下河院的事。喧谈中李三慢发现,六根这龟孙,心重,比他还重,不只重,还多几个弯弯。就是跟他李三慢,也绕过来绕过去,不肯说实话。日你丫头的,李三慢不满了,我拿你当自家兄弟,跟你掏心窝子,你倒好,拿我当傻子哄,当愣头青耍。这以后,李三慢对六根,慢了,疏了,要是换以前,甭说六根拿药渣来问他,就是稍稍给他个暗示,他也能把奶妈仁顺嫂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他。可现在,不一样,还想日哄我,门都没。还拿盒洋火,日,老子没见过个洋火,没见过双袜子?你个断后鬼家的,小看人哩。
    李三慢心里恨着,脸上并不显出来,见六根慢腾腾地掏出铜钱,才说,你先回去,夜黑了我来。这阵,还等个人哩。
    李三慢这是在摆口,不趁着这机会摆个口,他断后鬼家的就不知道他李三慢是谁!
    一直拖到夜黑很久,李三慢才快一脚慢三脚到了六根泥巴院里。六根早就等得不耐烦,后晌他只顾着看管四个丫头,饭都没顾上吃哩。见李三慢慢悠悠晃进来,不高兴地怨道,说好了夜黑,你看你,磨到了啥时候?
    李三慢边往炕上坐口里边说,谁家没个忙闲,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就这,我还是搁下一药铺的人抽空来的。
    六根心里恨了一声,一药铺的人,怕是一药铺的鬼吧,哪天老子看不惯眼,一把火把你个**巴药铺烧了,看你显摆。
    李三慢刚坐下去,妈呀一声叫喊着又弹起来。原来他坐到了屎上,四丫头招弟拉下的,一摊。一股子臭味立刻腾起,熏得人直想吐。再一看这屋,哪还像个屋,简直就是个猪窝。炕上横里斜里,东一片子西一片子,尽是些屎套子。烂被窝的毛蛋蛋往外滚,大约是六根找不到东西擦屎,把被窝撕开了。地下,水缸翻着,水浸了一地,两只蓝花碗碎着,定是几个丫头片子打仗打的。一看这景致,中医李三慢心里就笑了,都说六根是沟里的人梢子,瞅瞅,过的这日子,猪狗都不如,还管家哩。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驴球面儿光,心里生烂疮。威风是硬撑出来的,烂才是他真实的日子。
    号了脉,开了药方,李三慢说,这病不轻哩,怕是一服两服的好不了,这阵子,你怕是得耐上性子,给她多熬煎几服。再者,手不能再欠,有些事儿打是打不来的,莫不如……
    六根腾地红了脸,放啥屁哩,放响点。
    算了,跟你这号人说也没用,等柳条儿好过来,我跟她说。
    六根自然清楚,李三慢是对哄着让他吃药哩,学草绳男人,四处找药吃,说这黄水能吃下儿子。呸,才不信哩。母**不下蛋,公**踩死也是闲的。
    这夜,六根破例有了耐心,蹲灶火边给柳条儿熬起药来,六根也是见不得中药的,那苦味儿一漫出来,心里就发沤得想吐。但他忍。眼下这光景,他得尽快抽出身子,到下河院去——
    yīn云(8)——
    该收的菜子都收了,自个是吃了亏,但亏不能白吃,得变着法补回来。这么想着,他竟耐着性子,给柳条儿一勺一勺地喂起药来。
    这景致,直把柳条儿傻得一肚子难肠话说不出来。
    几番忙碌后,油坊的事终于忙出个眉眼,这天六根骑着青骡子刚到油坊,就看见马巴佬正带着小巴佬们做最后的准备。六根跳下骡子问,日子看好了没?马巴佬说,看好了,明儿个太阳影冒。六根又问,表纸和香呢?马巴佬说都备齐了,就等你一句话。六根抬头望望天,天很蓝,没有一丝儿云,看来明天确是个好日子,就说,那你今天把啥都备好了,明儿个开榨。
    次日,天色微明,一匹枣红走马驮着下河院东家庄地走出朱漆大门,栽着红绒的马鞍异常耀眼,黄铜做的蹬子在拉着薄雾的晨光里发出锃亮锃亮的光儿。骑着高头大马的东家庄地更是威风耀人。一骑上这匹走马,东家庄地就换了个人似的精神,他目光炯炯,黑色礼帽让他的头颅显得高高昂起,青色长袍下的身子像是鼓荡着壮年男儿的激情。他双脚踏蹬,策马前行。身后跟着管家六根,管家六根的青骡子跟枣红走马一比,立时就矮了几分。再看那人,就越发觉得不像他自个了。他畏缩着,甚至抖动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里更是一片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他们赶在日出前到达油坊,马巴佬早已恭候在门口,马刚停稳,他便急急走过去支好身子,双手抱住蹬子,让东家庄地踩着他的身子落地。
    院里,一应家什早已准备停当,大小巴佬加上新来的学徒全都恭身站在香案两旁,那景儿,就像是迎接什么重大的典礼。
    沟里,早有看热闹的人不畏秋寒,裹着棉衣甩开腿往油坊奔,一年一次的开榨香会,是沟里人难以得见的大场面,怕是昨儿个晚上,就心急得没睡着。
    东方泛出一片红光时,东家庄地庄严地跪下,五张神桌一并齐儿摆开,上面供满了供品,财神爷露着慈善的笑脸,笑看着这个世界。东家庄地手掬檀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弓身上香,嘴里念念有词,祈求财神爷保祐下河院香飘四季,财源滚滚——
    庄地上完香,倒退三步,跪在财神前。便有人牵来三只大羯羊,管家六根高声唱道,财神爷在上,下河院油坊今日开榨,东家供奉羯羊三只,祈求财神爷彻展大领,保佑东家油如海水,富贵长流。小巴佬们忙忙抬过水桶,将冰冷刺骨的河水浇在羯羊背上。众人的目光哗地聚过来,齐齐盯了羊望,就见中间的羯羊摇头甩耳,想挣开的样子。管家六根急道,摇头不算,彻展大领。众巴佬便也齐声高呼,彻展大领——三只羊摇了阵头,便瞪了眼望众人,眼里,似惊,似慌,陌生生的骇人。小巴佬忙忙又舀了水,分开羊背上的毛,往脊梁杆子倒。东家庄地匍匐在地,心里祈求快领快领,众巴佬更是双手合十,嘴里默念着快领快领,彻展大领。果然,三只羯羊齐齐地甩起了背,管家六根高声呼道,大领了,大领了。东家庄地这才直起腰,接过表纸,点燃了。
    油坊顶上,马巴佬扯开嗓子,冲远处的青山高喊,油坊开榨了,油坊开榨了——
    外面的炮仗噼噼叭叭响起来。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水闸一开,一股清澈的河水沿木槽飞泻而下,巨大的木齿轮在水花喷溅中咯咯地转起来,带动油坊的碾子。霎时,一股扑鼻的油香从石碾中飞起,香了沟谷,香了四野。
    一年一度的榨油开始了。
    过了一个时辰,温暖的阳光下,下河院赶来的屠夫提着明晃晃的刀,捅进了羯羊脖子。三只羊头裹着红纸献到了财神爷前,羊心,羊肝,羊鞭一一装好,那是东家庄地的下酒菜。三只肥硕的羯羊很快被剁成拳头大的块,煮进锅里。中午的巴佬们又能美美吃一顿了。
    管家六根打这一天起,就要离开下河院,住进油坊,直到一年的菜子榨完为止。
    也就在这个早上,东家庄地跟管家六根离去不久,少奶奶灯芯差丫头葱儿将奶妈仁顺嫂唤到了西厢里。奶妈仁顺嫂昨黑里没睡,天黑下去不久,她从自个屋里偷偷摸摸端了中药出来,拐过巷子时突然就碰见了中医李三慢。李三慢躲在暗处,就等着奶妈仁顺嫂出现。奶妈仁顺嫂吓得差点掉了怀里的药缸子,嘴上却道,死人家的,黑灯瞎火,装啥鬼哩。李三慢不说话,一把拽了仁顺嫂,往药铺去。仁顺嫂急着要送药,想打他手里挣出来,李三慢yīn恨恨道,听话就跟我走,不听,少怪我多嘴!——
    yīn云(9)——
    到了药铺,李三慢先是不说话,盯住仁顺嫂的怀望,望得奶妈仁顺嫂直哆嗦,几次险些丢开手。李三慢望足了,望过瘾了,猛地扑将过来,一把从怀里夺过药缸子,手就往仁顺嫂nǎi子上去。惊得仁顺嫂死死捂住nǎi子,死人家的,要做甚哩,放开,我要喊哩。
    喊?李三慢突地丢开手,你喊,大声喊,冲全沟人喊,就说我李三慢要奸你哩,要扒你裤子哩。
    仁顺嫂突然就没了声,眼里,是屈,是辱,是不得已的怕。半晌,吐出一句话,你想咋?
    咋?明知故问哩,就你那个奶蛋子,兴他吃不兴我吃?李三慢说着又要动手动脚。仁顺嫂忽然说,你也不怕你死去的哥拿眼瞪着哩?
    哼,他瞪,我还没跟他算账哩,他欠我五服中药钱,还有两个嘴巴,到了yīn曹地府,我也得找他还!李三慢嘴上说着,手却老实了许多。
    仁顺嫂死去的男人是李三慢亲哥,只不过,李三慢生下来后抱给了舅舅李家,成了李家的儿子,这关系,就慢慢地淡了。但,李三慢对仁顺嫂的垂涎,却一日也没淡。
    你得了他多少好,这个你咋给忘了!一提旧事,仁顺嫂的恨就出来了,胆子也正了。
    没心跟你说!李三慢岔开话,双手捧着药缸子闻了闻,转身问,这是第几服?
    少问。
    他是你仇人,你真要帮他?
    这事跟你没关,你最好开你的药铺,少操烂心。
    有关!李三慢一把撕住仁顺嫂,听着,你男人咋死的,我一清二楚,还有,甭忘了,下河院欠我李家两条命——
    那是你李家的事,跟李家说去。仁顺嫂说着,就要抢过药缸子。再磨蹭下去,到了少奶奶那儿,又交待不清。
    李三慢一把按住药缸子,两个人争抢间,药缸子打翻了,黄澄澄的药汁洒了一地。
    奶妈仁顺嫂吓得脸都白了,这可咋是好,咋是好,药是少奶奶灯芯一服一服给的,她看得比自个的命还贵重,没成想,竟让这挨千刀的给洒了。
    不急,我给你备下着呢。说着,李三慢奸笑着从屋里端出一碗药,轻轻倒进了缸里。
    你——奶妈仁顺嫂惊得竖起了眼睛。
    你啥你,我这是为你好,还真以为她拿你当自己人?傻子,迟早要给她害死。她是毒蝎子,趁早认清楚。
    仁顺嫂不语了,少奶奶灯芯的心计,她又何尝不知,只是……
    你只管端过去,这药,色味我调得一模一样,就算她有十双眼睛十张嘴,也休想识出来。
    你……奶妈仁顺嫂顿感事儿不那么简单,大瞪着双眼,瞪住李三慢。
    啥也甭问,只管按我说的做就是了。李三慢完全像是控制了主动,一点不在乎仁顺嫂的诧异。
    我……我不!
    那好,我后天就请yīn阳,给你男人迁坟,好歹他也是我哥哩,我倒要看看,坟里头到底有啥见不得人的事。还有,三房松枝的事,也该让东家和他媳妇知道了……
    奶妈仁顺嫂早已没了人样,她的腿软下去,软下去,软得没一丝儿气力了……
    奶妈仁顺嫂昨夜里端给命旺喝的,就是沟里中医李三慢的药。
    问你话哩,听见没有!少奶奶灯芯一连问了几遍,不见奶妈仁顺嫂有何反应,忽然就声高了。
    你说甚?奶妈仁顺嫂忽地抬起头,惊颤颤盯住少奶奶灯芯。
    这是甚,说啊!
    少奶奶灯芯手里拿的,是一粗布做的小鬼,身上还扎着针。
    奶妈仁顺嫂扑通就给栽下去,还以为少奶奶灯芯对昨夜喝的药有觉察了,没想,没想她竟翻腾出这个!
    小鬼是她做的,不光拿布做,还拿面做过。奶妈仁顺嫂脑子里,哗地就闪过新人进门的那个四更。
    她也是听沟里神婆说过的,若要恨一个人,若要让这个人死,最好的法儿就是拿布或面做个小鬼,做时心里念着这个人,念着对她的恨,念着对她的死,做成,小鬼就成了这个人的魂,你拿针扎,她就得疼,你拿火烧,她就得烂,你拿菜刀剁了她的头,她就活不过三天。娶亲头一天,她怀着对下河院一肚子的恨,骂了半宿,做了半宿,终于做成了小鬼,还在小鬼肚里装了三只蚂蚁,两条臭虫。按神婆教的法,她点了三张表纸,冲南方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把祈愿托给了天,托给了地。新人下轿进门时,她快快从怀里掏出小鬼,埋到了火盆里,她想烧死她,让肚子里臭虫蚂蚁吃掉她。总之,想让她死——
    yīn云(10)——
    没想,这都过了多少日子,神婆的话还不灵验,她非但没死,活得还一天比一天带劲,一天比一天有样儿。她不安了,怕了,这才又做了个布的,天天拿针扎,塞身子底下臭,甚至拿菜刀剁她的头!
    没想,这么隐秘的东西,竟让她翻腾了出来!
    后山中医刘松柏选在一个温暖的午后,站到了菜子沟百年老院的朱门前。
    抬眼望去,午后的下河院一片宁静,菜子打碾完后,百里长沟进入一年里最为逍闲的时刻,榨油是巴佬们的事,下河院的男人女人却要在浓郁的油香里闭上门,好好地躺在炕上睡上一觉。天马上要冷,冬天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他们要赶在冬季到来之前,把一年的瞌睡睡足。
    午后的太阳斜斜地射下来,将偌大的院子包围在一片祥和中,中医刘松柏站了一会儿,抬腿迈进了朱门里。眼前的一切既模糊又熟络,仿佛一个久长的梦,让他做了整整十年。很多记忆瞬间跳到眼前,又让他觉得那都是昨天里才发生的事,在感叹光yīn如梭的同时,他的目光一刻也没闲过。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前院后院耳房偏房一一扫了一遍,然后凝住南墙根的那棵老榆树不动了。
    老榆树怕也有百年了吧,粗大的树干已经枯死,干裂的枯皮四下戳起,几只碗大的洞黑乎乎地露着,往外渗出黑酱般的树油。只有树梢那几枝新插出的丫枝和丫枝上还绿着的叶子,才告诉人们这棵老树还活着。
    物是人非,很多复杂的感情让这位曾经下河院的座上客着实悲伤了一会儿,直到他想起如今这院里还有一个人是他女儿时,他纷乱的思绪才渐渐平定下来。
    最先看到他的是奶妈仁顺嫂,仁顺嫂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旋即嗓子里就发出吃惊的叫声,是大舅哥,不,是亲家老爷呀。奶妈仁顺嫂一时弄不清该称他什么,站在离他丈几处搓着手,眼里却是跳出又落下的惊诧。
    奶妈仁顺嫂的通报很快引出下河院的主人庄地。东家庄地这天偏巧没睡午觉,所以他头句话便是我说咋睡不着哩,原是要来贵客呀。说着话便把亲家公让进上房,丫头葱儿快快上了茶,跑西厢房报信去了。
    坐定,两个人互相张望了会儿。中医刘松柏眼里,菜子沟大财主庄地老了,老得都让他记不起十年前什么样儿了,只是他的眼还亮堂着,有道精明而老辣的光。东家庄地却感叹曾经的大舅哥现在的亲家公还是那么精神灼人,仿佛十年的岁月未曾经历过一般。两个人互相祝了褔,客套了会儿,东家庄地就让奶妈去张罗晚饭,还特意安顿让后院的屠夫挑只膘肥的羯羊宰了。
    上房寒暄的时候,西厢房沉浸在一片焦灼的期待中。少奶奶灯芯得知爹来了下河院,心就像长了翅膀,恨不得立刻飞爹的怀里。从丫头葱儿报完信到现在,她已跑到长廊上张望了四次。目光翘盼着,渴望爹的身影出现。直到吃了晚饭,还听不到公公唤,便想今夜无望了。思念伴着浓浓的伤情,在屋里蔓延。
    这段日子,灯芯在给公公和命旺缝冬天的棉袄棉裤。这些活往年都是奶妈仁顺嫂做的,今年她想自己缝。娘家的时候,她便练就了一手好针线活。灯芯也想给爹缝件棉裤。下河院有的是上好的羊毛,洗干净放太阳下一晒,羊毛便像云层般蒸腾起来,丝丝棉棉的,看上去都暖和。爹穿了厚厚的棉裤,再也不怕冬天出门看病腿冷了。灯芯还想给爹做双棉鞋,一想上好的布料剪了做鞋底,灯芯忍不住就心疼,可奶妈说下河院从不用破布。灯芯说好布沾鞋底真是可惜,奶妈说上好的布放在那里不用岂不是更是可惜。想想也是,灯芯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那么多布,就是天天穿新衣也不见得穿完。下河院就是下河院,东西多得只愁你用不完。想到这儿,灯芯就觉爹的话对了,指给她的是条金路。
    后山地少,多的人家一入冬就没了面吃,漫长的冬季只能靠洋芋跟山果打发,要不就是讨饭。爹看了病却不见得能要到银两,有时连药也得白搭上。但病又不能不看,乡里乡亲的,不能眼睁睁望着人死。灯芯的记忆里,爹更像是做善人。有那般好的手艺却挣不到养家的银两,她长这么大,很少吃过下河院这样的一顿饭。
    命旺的病在这个季节里一天天好转起来,让灯芯渐渐看到希望。爹的药吃下去,命旺那儿有了明显变化。起先还天天流,后来少了。硬还是硬,但东西不出了。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赶过年就能好,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