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二)

作品:《年轻的脖子

    刘储竞选的事差不多定下来了。他终于得了空。蓝盾的这套公寓是局里给分的,他这几个月来很少住过来。加班出来差不多半夜一两点,也就回了家。只是现在是刘储一个人的家。苏皖走了,刘晚也搬出去住了。通常他进了家门也不开灯,凭着记忆和习惯摸黑进到厨房,给自个儿倒一杯凉水。就那么端着水靠着门,站在窗前俯瞰沧州的夜色,一杯凉水能喝成冰碴子。他能感受到夜晚那被来往的车辆挤压的变形的空气,上升下沉。把枕头垫在背后,一个人靠坐在床头,慢慢抽完一根烟。第二天早上醒来发觉自己连衣服也不曾脱,空气里也漫着烟蒂。
    他站在洗衣机前研究了半天,不大熟练的把衣服塞进洗衣机里。从口袋里掉出一张发票。他拧开洗衣机,嘴里叼着烟,一手捡起来看,发现是很久以前给秦淮买那条红宝石的发票单。他竟恍惚的记不得是什么牌子的,哪家店里购得的;又是一阵仔细查看。
    其实刘储每晚一个人的时候,都想想她。想想那个年轻女孩的马尾辫,想想她纯白细长的脖子,想想她一条红色小九分,不畏身边的妻子,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自己。想明明是她一次次的撞进自己怀里,却不知从何时起,绑架了自己。
    他还时不时想想从前那种日复一日,而从未留意的日子。回家总有热水,热菜,电视机总是开着的。
    苏皖是个很热闹、喧吵的人。有她在边儿上,他会不由自主的皱眉看她打电话,很大声的叫嚷,生怕对方听不到,其实是自己耳朵不灵光。她吃饭会很响亮的拌嘴,刘储通常吃到一半就放下筷子擦擦嘴。
    但他想听听儿子房间里时常传来的游戏声,叫杀声。但他现在听不到了。刘晚的房子搬空了——
    他一个人住在这样一所不没有声音的房子。似乎两人搬走后,连带着连自己从前熟悉的、自家的气味也一同搬走了。是了,就是他们在的时候,自己也很少回家,房子没染上自己的味道。倒是这两年,床头的白墙让自己熏得有些微黄。
    他打算卖了这幢房,以苏皖的名义,算是补偿之一。
    他拖自己在海口的同学,给苏皖一套海景小别墅,为她找了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听说苏皖回了趟老家,就准备要搬过去,户口正要迁下来。
    十年前刘储的大伯从狱中出来就性情大变。刘储因为苏皖,从没去看过他,只是在父亲走后的一年,也就是去年,也离世了。他随亲属们去火化他的尸骨,下葬时他也没有跪下,他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大伯的儿子跪了一排。不知怎么回事,觉得灵堂的骨灰味儿很重,呛得他嗓子有些干哑。
    刘储随意做了点菜,吃完就开车去了沧州最大的商场。
    秦淮正在打印邹正平的讲演稿,桌上手机突然震动吓得她手边的咖啡差点打翻。
    她抓起电话一看是刘储的,脑袋一懵,手里的动作也停了,打印机的声音也听不着了。愣了一秒钟急急索索的接起来。
    “依依——”
    “喂,刘储,我上班呢——”
    “特别忙?”
    “嗯,正给老板打印文章呢。”
    “嗯,那我长话短说。下午你给你们老板请一礼拜假,我带你出去逛逛。”
    秦淮傻了吧唧的问他逛逛就逛逛,请什么假。刘储乐了一下,说去哈尔滨逛逛。
    秦淮一听哈尔滨,下巴都没掉下来。
    “干嘛去啊?那么远?”
    刘储神秘兮兮的:“忙了两年了还不够你受的。依依要是不请假我跟你们老板说说——”
    “哎你别!请就请……”
    说不感动是假的。
    刘储笑眯眯的不回答,秦淮一个劲儿的扯他衣服问他:
    “你倒是说啊,我们跑哈尔滨干嘛去啊?”
    ……
    “喂,你要是不说,你信不信我从飞机上跳下去!急死我了你!”
    ……
    好几次秦淮动作过大,上下乱动招来了空姐,都被刘储不好意思的弄走了。刘储不得已,狠狠的把她摁在座位上,恨不得拿跟绳儿把她绑了。凶巴巴的瞪她一眼。
    晚上的哈尔滨夜景很美,当然这个时候——十一月深,冷的可以。两人在酒店吃完,刘储又特别“善解人意”的要拉着秦淮出来吃宵夜。秦淮简直觉得原来在短短不到一天时间内,人物角色的转换可以这么顺利……
    秦淮把脖子缩在外套里。刘储看见他像鸭子一样的小脑袋,“格外好心”的笑呵呵的把她裹进自己的大衣。
    “很冷?”
    “你不知道我畏寒!——”
    “唉,好了好了。这次是我的错。可我想带你看看这里的冰屋。”
    果然,街上接接连连出现的冰雕快速有效的治好了秦淮“畏寒”的恶疾。她像小鹿一样撞进人群里去看那一座座晶莹透亮的艺术品。刘储看着她那映着冰砌的水眸,内心温暖的像湖水一样恬然。
    刘储带着秦淮在冰屋里喝杯热滚滚的奶茶。秦淮捧着杯子暖着手,一边兴奋的像个孩子一边说着刚才的见闻。刘储微笑的听着,静静看她高兴的眉飞色舞,脸红扑扑的。她本来就还是个孩子,甚至比他初见她时,她的那份故作大人般的深沉,更有魔力。他可不爱同她一样说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
    秦淮见刘储今晚心情难得的好,就问他最近工作竞选如何。刘储说基本上已是没有问题的。刘储见秦淮东张西望的很新鲜,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首饰盒放在桌上。
    秦淮询问的看向他。刘储抿嘴不语,也不打开它。
    “依依,怎么很少见你戴那条链子?”
    “嗯?你送我的那条红宝石?我觉得太贵重了,戴在脖子上怪重的,”她吐吐舌头。“弄丢了怎么办。”
    “依依——”
    “嗯?”
    “我们结婚,好不好?”
    “……”
    这一幕秦淮想过很多次。只是对于刘储的态度,她从不敢想开头。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求婚一定要做的浪漫隆重。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她人生中惟一一次的经历,可她能体会到此时此刻的悬浮感,失重感。从一次一次她挤进他怀里开始,每一个与他相处的片段就像幻灯片一样的闪现。她知道,时光终于回报了。
    眼泪险些就要溢出胸口,她咬着嘴,发不出声音来。
    “依依,你还依然年轻……我却老了……”
    秦淮生生咽回了脱口而出的“好”。她从未见过刘储这番萧凉的样子。可她又是委屈,又是感动,又是各种交杂的感情喜极而泣又泫然悲伤。
    “那你这两年为什么不肯说?”
    “依依,你还年轻,我想给你更大的选择空间。”
    “那如果我真的如你所愿,看上了别人,怎么办?你是不是就又不要我!”
    刘储摇头。
    “不会,怎么会如我所愿,怎么会不要。一直都要的。只是我要真那样不幸,看着你幸福也好。”
    “……你不老,一点儿都不。”
    “呵,依依,我不是怕老,而是我怕老了一无所有。你知道,人上了年纪都会担心这些琐事。”
    “刘储……”
    “依依,你从前为我辜负了大段美好时光。下半世,你要不嫌弃,我老态龙钟了,也好好偿还你,好不好?”
    “刘储……”秦淮泣不成声,却看着他,伸出左手。
    刘储叹口气,走过去给她擦了眼泪。打开首饰盒,取出里面那枚璀璨璨的钻戒,轻轻套在她的中指上。反复吮吻上湿濡震颤的红唇。
    秦淮以为一切就要相安无事。
    她欢喜的甚至忘了自己同辜苏关系渐趋冷淡这回事儿。乐的只知道要把这事儿告诉辜苏,她现在只想告诉她。
    “苏苏,是我。”
    “秦淮?还好吗?”
    “很好,你呢?”
    “我也还好。怎么了,今天很开心?”
    “苏苏,我要结婚了!”
    “……是刘储?他终于跟你求婚了。你们终于修成正果,这下你可欢喜无双了!”辜苏平静的声音也终于有了起伏,终于也为秦淮高兴。
    “苏苏,你来做我的伴娘好吗?”
    “……好。”
    “苏苏,我今晚大概是睡不着了。我好想你在我身边……”她一直在不停的说,竟没知觉到辜苏再没了言语。
    刘储突然被一个电话叫走了。他临幸前告诉大梦初醒的秦淮说苏皖失踪了,刘晚说自己找了三天没消息。他得回去一趟。说完急匆匆的走了。
    秦淮看着刘储留下的现金,默默的收拾行李。
    她坐在候机室里,飞机晚点了四个小时。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和梦一样。早晨她似乎都怀疑昨天的一切,只是一场空灵的美梦。是她太心焦了吗?
    旧事历历在目。
    他曾眷顾,她曾投靠,彼此牵起一时情动。
    然而总是这样,温柔尚来不及逃离,寂寞已来盘踞。其实说来谁也不会相信,他同她,并不是那么苟且的人。白念念一句灭顶之言,轻而易举打碎了这一场盛世繁花。原来一切,果真都是镜中像?
    ——“刘储,你大限将近,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