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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姑妄言

    第九卷 邬合苦联势利友 宦萼契结酒肉盟
    附 李都督延师千秋佳话 钟秀才救溺一片热肠
    话说邬合到贾进士门首,只见门楼下正中挂着一个门灯,上面“贾衙”两个大字。傍边放着条大凳,坐着四个家人,是贾进士得用的管家,名唤贾势、贾利、贾富、贾贵。邬合平素都认得,走上前,带着笑拱手道:“久违久违。”那四人见了,也起身拱手让他同在凳上坐下,问道:“邬相公许久不来。今日到此,还是来求我家老爷的诗文,还是要求那衙门说事的名贴?”邬合道:“都不是。有句要紧话要见老爷面讲,相烦传报。”那贾势叫管门的贾阍道:“你去禀声,说邬相公要见老爷。”邬合接口道:“相烦大哥,改日买茶酬劳。”那贾阍去了多一会,出来说道:“老爷在厅上,请邬相公进去。”那邬合别了四个大管家,随着贾阍走到厅院中,远远望见贾文物在厅中间一张椅子上坐着。邬合忙跑上前,深深一揖,道:“惊动老爷大驾,有罪有罪。”贾文物慢条斯理的走下来,把腰略弯了弯,还了半个揖。让他客位坐下,自己把座儿斜佥了相陪。把脸仰着道:“久别邬兄,今日何见顾之早也?毋得而有事诸?”邬合打了一恭,道:“无事不敢造次进谒。今者一来请老爷台安,二来因昨日在宦大老爷处,承他过爱留饮。因提起大名来,宦大老爷甚是渴慕,有个要奉屈结社之意。又不好骤然奉拜,故命晚生先来介绍,不知老爷尊意如何?”贾文物道:“常闻之矣:宦公子富有而骄,贫与贱,彼之所恶也,不有其势利之不取也。不意竟与兄相识,可见人言之误,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者同然耳。由是观之,宦公子可谓富而好礼者也。又是见邬兄相识满天下,知心有一人矣。但所云结社之事,我学生得甲中人,若与公子交,如衣朝衣朝冠坐于涂炭,决乎其不可行者。结社也,兄可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予小子必避于箕山之yīn矣。”邬合道:“老爷尊见固是。但宦老爷一番殷殷美意,老爷不允,未免太觉契然。且还有一说,老爷若与宦公交结,通家往来一深厚了,也颇有益处。他太老先生也是有名人焉,异日老爷到部荣选,或可稍得其助,老爷请上裁。”贾文物听了,抚掌揶揄道:“有心哉,斯言乎。斯人也而有斯言,可谓善谈也矣,我不亦乐乎?夫如是,我明早即趋造于府,决不瞩其亡也而往拜之。”
    邬合见他依允,满心欢喜,即起身作别。贾文物拉住,道:“我有酒食请先生馔。”邬合道:“晚生怎敢叨扰?”贾文物道:“圣人云:君子食无求饱,未云不食也。兄以我之食为不义之粟而弗食乎?”邬合道:“晚生怎么敢?特不当耳。”贾文物道:“我之粟虽非以械器易之者,乃小价辈播种而耕之,又得肥硗雨露之养,然后得仓禀实,皆劳力所致也,何伤乎?且坐小其吃也已。”须臾,众家人抬过桌子来,将肴馔堆了满案,甚是丰盛。邬合道:“老爷为何如此盛设?使晚生何以克当?”贾文物道:“食前方丈,我得志必为也。食为厌精,脍不厌细,我非乡人也,岂可不效圣人之语乎?饭蔬食饮水,此陋巷中之所为耳。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此岂我素富贵行乎富贵之人所为者耶?”正食间,他回顾家人道:“不撒姜,食小菜何不以姜为之,不得其酱不食,肉何不以酱脍之?”向邬合道:“此鹅非陈戴所畜之鶃yì,兄何为不食?此肉非阳货所馈之豚,兄又何为不食?兄以此物出三日则不食之乎?未也。我学生虽远疱厨,若谓小价有校人烹之妄,彼乌敢当欺我之名哉?然而无有乎尔。”邬合道:“老爷也请用些,晚生方好动箸。”贾文物道:“何谓也哉。可以吃则吃,可以止则止,亦各从其志也已。鱼我所欲也,故舍肉而取鱼者也,兄但正席而先尝之。”邬合听了大嚼大吃,多时食毕。又叫取了酒来。让邬合道:“惟酒无量,不及乱耳。沽酒则不食,此非沽来者,请饮之。”各饮了数杯,邬合告止。众人撤了下去,他起身谢别。临出门,说道:“明日专候老爷大驾,幸勿爽约,恐宦公加罪晚生。”贾文物正色道:“邬是何言也?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民无信不立,前言定之耳。”邬合忙揖道:“晚生得得罪。”又作揖而别。有几句赞这贾文物写照道:
    形容虽秀,骨格庸愚。满口诗书,掩不尽白木行踪;万千做作,装不出斯文腔调。一身中摇摇摆摆,全无坦坦之容;满腹内腐腐酸酸,大有花花之态。
    邬合别了出来,一路奔到童自大门首。只见两扇黑漆油的大篱笆门关着,贴着一张吏部候选州左堂的红封皮。傍边贴着两张街道坊官禁止污秽的告条,上写道:
    本厅司示谕:一应闲杂人等,勿得在此污秽。如违拿究。
    朱笔大圈。看了一回,竟不见一个看门的出入,只得推开门走了进去。到大厅上,见有许多人皆在厅内两边靠墙大凳上坐着。邬合近前拱拱手,也随众坐下。看他蓝粉贴金的屏风上贴着一张红纸,捷报候选州左堂的报贴。中间悬着一轴红绫金字的大画,是伙计们贺他援纳的贺轴,后面许多名字。正中间放着一张大公座,摆着笔砚,拴着大红潞绸桌围。桌子上放着一架大天平,一个大算盘,傍边放着一张方桌,堆着许多账簿包裹。屏门两边放着两架大插屏,朱红漆描金螭chī虎架子,一面画的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一边画的九里山十面埋伏。正中放一张椐jū木金漆大几,几上放着一个红绿花大磁瓶,黑退光漆座子。内中插着一枝裁帛做的大牡丹花,还有几根孔雀尾。厅东南角上放着一面大镇堂鼓,两边一顶屯绢围子五岳朝天锡顶的大轿,一把大雨伞,两对大幔灯。一边是“候选州左堂”五字,一边是“童衙”两个大字。中梁悬着一个大匾,红地金字,题着“世富堂”。两边柱子上贴着朱砂笺的对子,一边是:
    但愿银钱涌来,如长江大海,万载无休。
    那边是:
    惟求米粮堆积,似峻岭高山,千年永在。
    坐了有两三顿饭时,只见走出一个家人来说道:“等了这半日老爷才醒了,叫你列位们且等着。”众人应了一声,邬合认得他叫童禄,忙向他拱手,道:“相烦禀一声,我在此候老爷有话说。”童禄去了一会出来,道:“老爷知道了。邬相公请坐,就来。”邬合只得又等,心都等焦了。将过午时,只见那童自大糟包着一个脸还醉醺醺的,两哪眼半睁不睁,趿着厚底红鞋,扶着个苏州清秀小厮叫做美郎,慢慢的踱将出来。看那童自大时:
    身上一般华服,而呆气冲人;面上的是财翁,却痴肥可笑。权装官体,上戴一顶软翅唐巾;假学斯文,脚下趿两只三镶朱履。
    邬合见了他,忙上前作了揖,道:“老爷好受用,此时还在梦乡。”童自大道:“连日这些借银子的人请我吃戏酒,每日熬夜,又吃得大醉。昨日偏又多了几杯,今日这时候还爬不动。若不是他伙计们来算账交利钱,我正好要睡呢。”让了邬合坐下。因问众人道:“你们都来齐了么?”众人都站齐作了揖,答道:“都久已到齐,伺候老爷算账。”他听了,向邬合道:“你且请坐着,有话等我算完了账再说。”就到公座上高坐。叫众人一个个将账簿算起。算完,然后抬过天平来,将银子兑毕了,众人方才辞去,足足弄了半日。又将账目叫美郎记清了,收入书房柜子里去。又亲自送进银子交与铁氏。过了好一会,时已下午,他方出来坐下。才向邬合道:“久不会你,你竟胖了好些。想是在那个大老这民跟前弄得了几个钱了。”
    邬合道:“向来只在宦大老爷那边,承他照拂,并未曾到别处去。”童自大道:“我每常听得人说他家银子多得很呢。你既常在他家走动,看他比我何如?”邬合道:“他家虽富到极处,大约也与府上不相上下。”童自大叹了一口气,道:“我只说京城里算我是个顶瓜瓜的财主了,谁知又有他家。我从今后,拼着几年不吃饭,定要把银子积得比他家多些,做了第一个财主,方才遂我心愿。”说话间,那童禄走来说道:“请老爷用饭。”童自大道:“有客在这里,且慢些。”那童禄出去。邬合道:“晚生昨日在宦大老爷处,他说要结交几个朋友,俱要出色的人物。晚生因提起大名来,老爷甚是欢喜,故命晚生来奉问老爷可有此雅兴么?”童自大把嘴一努,道:“唔,他们一个做公子的,老子做着官,银钱来得容易。我虽然是个财主老爷,都是牙上刮下来的,心血上挣下来的。怎肯拼他?”邬合道:“虽如此说,宦公子在今日也是叫第一家有势利的呢,老爷与他做朋友也不得错。就是费了几个钱,等相交厚了,寻件把人情烦他那衙门说说,怕哪个官府敢不依他,那时连本利都有了。”正说时,只见先那童禄又出来,在耳朵底下道:“里面奶奶骂呢,说放着饭不吃,少刻冷了又要费钱炒。”童自大道:“你对奶奶说,有人在这里说话,不然我先就进去吃了。就冷了也不妨,天气正暖,叫留些热茶,我停会泡了吃罢。”童禄去了。他因对邬合道:“我去年做了一件倒运的事,到如今还悔恨。但提起来,我浑身的肉都噶达达乱颤,牙根咬得格支支的响。”邬合道:“是什么大事,老爷就气到这等样的田地?”童自大道:“我也因一时这两只耳朵软,听了人的话,说纳什么他娘大Bī的监生。戴顶纱帽,威势好看。老来画影,穿着大红圆领又官冕。”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把牙咬了一咬,道:“哏,悔不听***话。”说了这一句,靠在椅背上,道:“哎哟,我肚子都气胀了。”邬合道:“奶奶说什么来?”他又叹了一声,道:“我奶奶倒说得好。她说我,你癞虾跳在三弦上,好个绷绷绷儿。你不要钻在yīn沟洞里想天鹅肉吃了,劝你多吃几个荸荠,把妄想心打掉罢。就没有镜子,你自己撒脬尿照照,你那个贼样,你也想做官?不如安分守己的好。我虽然不敢做声,我还暗恨他贬别得我这样刻薄,连半个纸钱也不值。我竟趁着高兴,又是赌那口气,就去做了。以为做了监生回来,便是朝廷家的大官了,就可以发财。要我收了许多家人,做了一顶大轿。”指着那轿子,道:“这不是么?我的骨身又沉,因轿大了,出门定要三四个轿夫才肯抬出城,略远些定要六个人轮班才肯去,多费了多少瞎钱。你不见我如今出门只是走么?除非人家有轿马的封儿,我才坐了轿去。那时趁着一时倒运的兴头,请官府,拜当道,白花了几百两。”把舌头一伸,道:“你当少么?白晃晃的好几大包呢。谁知一毫利益也没有。虽弄了张国子监的敕书,供在家堂上,又吃不得,又穿不得。揩屁股又有字,糊窗户又花里胡哨的。我听得人说,那东西看了消灾。你长了这样大,可曾看见过?我取出来你看看。”
    邬合忍住笑,说道:“不消罢。那是老爷镇家之宝,恐污损了了不得。”童自大连连点头,道:“也是,也是。”又道:“人因我是监生,又有几个钱,都假意奉承我。虽然是当面叫声老爷,背地还是老童、童臭的叫。究竟往人家去吊纸,我也体体面面的,还只打两下鼓,吃戏酒戏子还不来参场。只不过晚上去哪里赴席回来,打个候选州左堂的体面灯笼。初一十五家堂烧香,穿穿鹭鸶补服。清明十四朝上坟去,戴顶纱帽吓吓乡下人。上秋到庄子上收租,抬顶大四轿,门上贴个大红封皮,除此以外再没有燥皮处。在衙官求个份上,还千难万难的不依。”他把脚跌了两跌,发恨了一声,道:“把我整整气了这两年。如今把些家人都撵到庄子上种地去了,也不相与人了,一日该用十个,省下五个,要补起这些数来才罢。”摇着手道:“如今我乖了,不上你的当。我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还想甚么说人情翻本呢。正是像人说的那样,不愿柴开,中求斧脱。”把邬合笑道:“大老爷也说得是。但宦公子家中银子现堆在家中无数,他做公子的人又肯撒漫。若相与下来,问他借几万银子,老爷拿来生利钱用,不过后来还他本钱,他难道好问老爷要利不成?这岂不便宜?”童自大站起来,满地跳了几跳,复坐下,用手在空连圈,道:“妙哉乎也,妙哉乎也!你说了半日的话,就是这一句妙绝。古今通道那没道理的地位,说得我连心眼儿里都觉得快活。”
    正夸奖着,见那童禄一路喃嘟出来,道:“两次三番请吃饭不肯去,带累我捱骂,不知哪里有这些没要紧的话讲?”到童自大傍边,扯他的衣襟,道:“茶都冷了,请吃饭去吧。奶奶说有话且吃了来再讲。不要讨没趣,快去罢。”又附在耳上道:“奶奶还骂呢。说嚼蛆嚼舌根,有话留两句,临死打发勾使鬼,如今是哪里有这些说的?”童自大正说得高兴,既丢不下,又陪人坐着,怎好进去独吃?只得说道:“你去回奶奶,说我有个朋友邬相公在这里说要紧的话呢。我怎好撇了,自己进去吃的?你进去把饭拿出来,我同邬相公吃罢。邬相公是自家人,便饭就好,不必费事。你照着我说,不要说错了,惹奶奶生气。”童禄应诺而去。童自大道:“你虽然说得好,不知他端的可肯借银子给我?”邬合道:“古语说,小本不去,大利不来。老爷也要破费几文,与他相与得情孚意合。做呆公子的人惯好小利,况又见府上家私富厚,岂有借不动之理?老爷虽然用去几个,到后来生起利钱来,自有多的,岂止一本十利?”童自大听得快活起来,只是点头,嘻嘻的笑个不住。
    只见那童禄拿方盘托了两碗菜,两个小菜碟,摆下说道:“只留了老爷一个人的饭,没有多的,将就拿茶泡泡,同邬相公匀着吃罢。”邬合看时,一碗中是四五块臭腌鱼铺在碗底上,一碗中是一块冷豆腐,面上放着一撮盐。一碟是数十粒炒盐豆,一碟是十数根腌韭菜。童自大道:“这白豆腐只好自用,如何待客?”向童禄道:“你拿一个钱,到香蜡铺中买些香油来拌拌。千万饶两张草纸几根灯草来,不要便宜了他。你到当铺里要个钱去买,不要上去要,好惹奶奶说破费。”那童禄就拿着那盛豆腐的碗走。童自大道:“客在这里,就拿着碗跑,成个甚么规矩?拿个别的家伙买了来。”童禄道:“拿个家伙去买,倒沾掉了一半,还当是我落了半个钱去的样子呢。放在这里头还见眼些。”童自大连连点头,道:“好好。倒也是当家心。”童禄去了,童自大对邬合道:“兄每日在宦公子处,自然吃的是大酒大肉,我每日家常吃饭只是一品盐豆,隔着三五日买块豆腐拌拌。今因兄在此,奶奶替我做人,不但有豆腐,又且有腌鱼。这鱼是她留着自己受用的,我每常摸还不敢摸她的呢。”邬合道:“贤慧的奶奶,支人待客真是难得。古人食不兼味,豆腐一味就尽够了,何必要鱼?老爷这就算太过费了。过日子的人家当省俭为妙。”童自大道:“兄可谓知心之言。然而待客不可不丰。”
    说话间,童禄买了油来,拌了豆腐,每人吃了一碗多些茶泡饭,那几块鱼邬合也没敢动他的,他也不让。吃毕,吩咐童禄道:“剩的豆腐赏你吃了罢。把这碗鱼同这两张纸灯草送与奶奶去。鱼是有块数的,要交明白了。”那童禄骨都着嘴,鼻子孔里笑着收了去了。邬合道:“明日早间老爷可到宦老爷处一拜,晚生在彼拱候。”立起身来。童自大道:“我明日去是走还是坐轿?”邬合道:“自然是坐轿才成体统。”童自大道:“他家若没有轿马封儿,岂不白折了轿钱?”邬合道:“适才所说的话还无片时,老爷倒忘了。”童自大道:“我因算现的,故此忘了赊了那一宗了。千万留神,凡事我要占些便宜才便利,若同他们一样行就做不来了。”邬合道:“知道知道。”才要走,他一把拉着,说:“我明日是吃了饭去,是不吃饭去?”邬合道:“他那里自然有酒饭,家中不必用罢。”遂别而去。此时天色已暮,想道:“此时不能往宦府去了,况且家中无人。今且回家,明日早些去罢。”回家不题。
    却说那宦萼,那日早间捱了两棒棰,跑出来同邬合饮了一日。晚间只得进去,被侯氏又骂了一场,不敢出一声。睡了一夜,次早又躲了出来,等邬合回信。午后还不见他来,仍叫宦鹰道:“你可到老印家去看他可在家,叫了他来。”宦鹰去了,一会来禀道:“邬相公家锁着门,不知往哪里去了。”宦萼等至晚尚不见到,遂大怒道:“这厮可恶,敢欺诳我。”因吩咐家人道:“明日老邬若来,着实打一顿。撵了他去,再不许他上门。”众人答应了一声。原来宦家这些鹰犬都是与邬合相厚的,次日见他来了,因对他道:“昨日老爷见你不来,恼得了不得。吩咐说等你来时,叫我们打你一顿,还要撵你呢。”邬合听了,吃了一大惊。因连连作揖,道:“烦诸兄想一妙计,为弟挽回一二,容图后报。”内中一个叫宦计道:“他呆公子狗头性儿,过了一夜想已忘记了。我替你进去回一回看。”走了进去,只见宦萼正在“不足堂“上独坐。你道何为不足堂?他取王安石“天道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的意思,故匾题此名。那宦萼高高坐在上面,还有许多不足的模样。宦计上前禀道:“今早邬相公来的,小的们因老爷昨日吩咐,着实打了他一顿,要撵他回去。他定死不肯,说恐老爷恼他就当不起,跪在门口要求宽恕。”宦萼笑道:“打了就罢,又还恼他做甚么?着他进来。”那宦计出到门首,对邬合道:“恭喜,老爷请你呢。”
    邬合听见,如鬼门关放赦一般,忙忙走到厅上,跪下道:“晚生负不可赦之罪,竟蒙原宥,实出望外,特此叩谢。”宦萼叫人扶起他来,说道:“我不过一时之高兴耳,已不怪罪你,你可坐了。”邬合方敢坐下。宦萼道:“昨日因你不来,我故此动怒。今日你来了,我的怒都赶到东洋大海不知往哪里去了。还恼什么?你昨日往哪里去来?”他打了个哈哈,笑了两声,道:“难道你又有个老婆不见了去寻么?我虽不恼你,也要罚你个失信。”叫小厮取一盘粮果来。顷刻,一个家人拿了一银盘天茄、门冬、橘饼、青梅之类,送到跟前。宦萼笑向邬合道:“罚你吃。”你道这是何故?原来宦萼生平不吃这甜物,一尝着便恶心呕吐,他以为人人皆然。邬合知他有这毛病,假意哀求道:“既蒙大老爷宽恩饶恕了,这东西晚生如何吃得?”宦萼笑道:“那顾你不得,定要你吃。”邬合大早空心走了来,正有些肚饿,故做艰难之态,一面吃着,一面说道:“晚生蒙罚,不敢不领。有茶求一碗,不然这甜味就腻死了。”宦萼吩咐倒了碗茶给他,邬合就着吃了有一半。那东西甜得实在有些吃不得了,便说道:“晚生实实的下不去了,求天恩饶了罢。”又假做恶心,背过脸去呕了几声。宦萼大笑道:“够他受的了,饶了他罢。”叫小厮们收了下去。然后问他道:“你前日说往贾、童两家去,你昨日可曾去么?”
    邬合道:“奉老大爷钧旨,晚生若不曾去,就该万死了。昨日清早小人刚要出门,前日蒙老爷天恩,对县中说了,差了几名捕快到晚生家下来问详细。晚生同他们说了一会话,方才去了。晚生随就到贾老爷那边的,因那求诗字的求文稿的络绎不绝,等他打发完了,才得说话。晚生因说起大老爷有下交之意,他再三谦说不敢当。是晚生说恭敬不如从命,不可负了大老爷礼贤下士之意,他才肯了。说今日定来晋谒,又承他赐饭,那富丽是不消说。只那些精肴美馔都是生平不曾看见,真是富贵才子呢。”宦萼啧啧赞道:“好人家。”因向邬合道:“你这一篇说我下交的话讲得妙,虽戏上六国封相的那个苏秦,还有他一个朋友姓张的,叫做张什么呢?他两个也不能赛你。你可曾到那个童大财主家去呢?”邬合道:“晚生别了贾老先生,就到童府的。他因终日在人家吃戏酒,熬夜醉了,那时还未曾起来。等了好大一会,他才出来。他又要收利钱,不得说话。有许多伙计在傍候,一个衣架大的天平放在中间,兑了又兑,足足兑了不知几千,都是十足的细丝。晚生看得好不动火。等他事完,众人都去了,才得闲说话。”宦萼点头道:“真财主,真财主。”邬合又道:“晚生说起大老爷这边来,他也着实渴慕。也说今日定来拜的。他定要留晚生吃饭,决不肯放,将黑方散。恐老爷安歇了,因此不敢来惊动,故此今早来禀。晚生焉敢在老爷尊前失信,求开恩鉴察。”宦萼道:“原来有这些缘故,方才白白的冤屈,罚你吃了那些粮食。既说明白,我一些恼意都没有了。但我每常只说我算第一个无对的门第富翁了,谁知道又有老贾、老童。”邬合道:“他两家不过富而已矣,怎及得大老爷富贵双全,天下第一?”
    宦萼摸着肚子,大笑了一回。因吩咐家人道:“我今日要待大宾,伺候两席酒,要齐整些。作速预备,不可怠慢。”正说着,只见家人跑进来,道:“贾老爷来拜。”递上一个名贴,邬合接过,念道:“同学里年世通家眷小弟贾文物拜”几个大字。邬合忙忙放下,跑出大门外接着,道:“宦大老爷在厅上拱候了久矣。”贾文物方下轿踱将进来。到厅院门口,宦萼迎了出来,拱让进厅。揖罢坐下,宦萼看他时,模样颇还清秀,双眼有些微眊mào。身上穿得甚是华丽,脚上穿一双朱履,拿着一把雕边写画的金扇,扇上拴着一个眼镜,跟着十数个齐整家奴。须臾捧上茶来。吃罢,贾文物道:“久慕老兄台宗族称富焉,乡党称贵焉,自有生民以来未有之佳公子也。昨聆邬兄所云,老兄台不耻下问,予小子何以克当?老兄台已莫如爵,又齿德俱尊,可谓有达尊三矣。而犹殷殷爱士,虽吐哺握发之周公,甘拜下风矣。我小弟非妄谈,从来行不由径,虽公事不至于显者之室也。因邬兄举尔所知,闻老兄台喜朋自远方来,又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弟敢不入公门鞠躬如也?”宦萼道:“久仰贾兄大名,今承光顾,弟不胜欣跃。”贾文物道:“承老兄台泛爱众,可谓好客也矣,弟其舍诸?”宦萼道:“老邬说贾兄才富双全,故此弟企慕之甚。”贾文物道:“小弟得之不得有命,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至于才不才,亦各言其志也。小弟曾记幼年时,小弟敝业师赞小弟说:‘汝,器也,瑚琏也,贤乎哉。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然而小弟虽圣则吾不能,但所学不倦而教不厌也。”
    正在高谈,家人进来禀道:“童老爷到。”宦萼才起身要迎,那童自大头戴唐巾,身穿丽服,摇摇摆摆的,一个家人夹着个描金护书跟随,早已走到厅门首。宦萼忙让了进来,彼此都作了揖,相逊坐下。童自大向宦萼举手道:“素常闻得公子的财势怕人,不敢轻易来亲近。虽然渴想,要会无由。今有邬哥的这条门路引进,才来奉拜。”因叫家人在护书中取出个没字的红单贴,双手拿着,打了一恭,亲自递与宦萼,道:“本要写几个字的,一来不知该怎样称呼,二来我要烦人去写,恐公子也要烦人去看,故此不曾写得。公子留着改日拜人也好。”宦萼道:“我们既然要做相与,何必还行此客套?尊贴仍请收回罢。”童自大道:“当真么?既如此说,小弟竟遵命了。”就递与家人,道:“收好了,又省两文钱。”宦萼道:“弟常听得老邬说,童兄府上在京城中算第一殷实之家,故此奉约了来。大家同结个社,朝夕相聚顽耍顽耍之意。今承不弃,感甚感甚。”童自大道:“岂敢岂敢。”因指着贾文物问邬合道:“此位兄可是有杆子的那大门楼内三个金字有钱的贾进士兄么?”邬合道:“正是当今驰名,天下第一的才子。”童自大因拱手道:“久想。”忽笑道:“我前日看戏,唱贾至诚嫖院。他见那婊子,说了句歇后语,正合我今日见贾兄。他说十八个铜钱放两处,久闻又久闻。”贾文物道:“此位童兄尊姓得非童子六七人之童?夫人自称曰小童之童乎?”邬合答道:“正是有名的百万童老爷。”贾文物道:“富矣哉,富矣哉!既富矣又何加焉?”童自大道:“小弟这富翁老爷也不是容易做的呢。富翁是日夜盘算出来的,老爷是大块银子买来的,兄不要看轻了。比不得你二位公子,进士是不费本钱的。”贾文物道:“富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若果诚然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但恐为富则不仁矣。”说毕,即欲起身作别。宦萼道:“承二兄光降,岂有空坐之理?备有便饭,奉屈稍坐。”贾文物道:“饮食之人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矣,小弟决不敢再拜而受。”童自大道:“小弟是极托实的,还不曾吃饭来的。既承公子留饭,何不扰他一碗,家里也可以省些柴米。弟生平自知有两件好处,一留就坐,一请便住,从不叫主人难心。贾兄不可装假。”贾文物仰天道:“呜呼!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哺啜也,宁不惧其为士者笑之。”童自大道:“我好意替主人留你,不听就罢,何必咬文嚼字。兄要去只管请行,我可是不去的。”宦萼道:“还是童兄托契,兄不可固执。”
    邬合又在傍苦留,他才肯坐下,笑道:“童也欲,焉得刚?”因四顾屋宇宏敞,叹道:“山栉藻棁,何如其居也邦君树塞门?官府亦树塞门,可见宦公子之位不为小矣,焉得俭?”抬头看见“不足堂”三个字,点头咨嗟道:“美哉此堂名也。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此之谓也。”看见董其昌画的一轴山水大画悬在中间,赞道:“此非思白玄宰其昌大宗伯董老先生之作者乎?此山乃譬如为山之山,登东山而小鲁之山,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山也。此水乃沟浍皆盈之积水也,泛滥天下之洪水也,原泉混混,不舍昼夜之长水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童自大对邬合皱着,道:“我也去罢,是还坐坐呢?”宦萼道:“兄方才还劝贾兄,如何此时也说要去?”童自大道:“小弟实不相瞒,自昨日陪邬哥吃饭,直到此时,连点心也不曾吃就来奉拜。我昨日曾问过邬哥吃了饭还是不吃饭来,他叫我不用吃东西罢,我就依实。此时有些饿得很了,肚子里骨碌碌的乱响,肠子疼得就起来了。若有饭,求快些才好。”
    宦萼因催酒,不一时摆下两张桌子,分宾主坐下。那些家奴一碗碗捧将上来,无非是脍鲤羔,山珍海味。杯盘罗列,堆设满案。贾文物道:“我读书人二簋guǐ可用享,何必若是乎馔者之丰也?有盛馔必变色而作。”宦萼道:“不过便饭而已,犹恐亵尊兄,何必过誉?”贾文物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可谓率兽而食人也。”童自大道:“放着这样香喷喷的好东西不吃,只管说闲话,冷了岂不可惜?我可不能奉候。”因低头大啖。贾文物淡笑道:“小人哉,童兄也。鲜矣仁,左丘明耻之,某亦耻之。”少刻食毕,贾文物又要起身。宦萼道:“我舍下有一个绝妙的斐园,请二兄同去看看。且还有小酌,尚请宽坐。”贾文物道:“此非东郭蟠间之祭者,何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乎?恐妻妾相泣于中庭也。然而兄赐食,斯受之而已矣。”宦萼留住二人,同到斐园中四处游赏。
    童自大道:“公子,你这园却也收拾得好,也要好些银子用呢。叫我就舍不得,拿了开个当铺,一年不生许多利钱么?”邬合道:“大老爷这园也要算京城中第一了。”贾文物道:“然,诚哉是言也。你看麀you鹿濯濯,白鸟鹤鹤,山渌雌雉,乌牣鱼跃。当今之囿,舍此其谁也?想经之营之时,必庶民子来,不日成之。若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因回顾家人道:“此虽非为阱于宅中,尔等有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吾力犹能肆诸市朝。戒之戒之。”赏玩了一会,同到一个居蔡轩中坐了。贾文物道:“轩乎,吾道体而面之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不可以为悦,得之而不与人同乐,亦非也。今兄与朋友共,其肥也轻裘之子路何足道哉?”不一时,掇上绝精的果品腌腊下酒之物摆下,斟上酒来,大家吃了个落花流水。天色将暮,贾文物道:“既醉以酒,吾饱矣,不能用也。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当咏而归。”款留不住,大家都告辞起身。贾文物临行,顾他三人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明日行至于我之室也。虽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然当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为敬也。”宦萼道:“明日自当奉拜。”
    到了次日,宦萼、童自大到贾文物家拜望,邬合自然是跟去帮闲。贾文物留饮,果然丰盛。饮酒中间,宦萼向童自大道:“我们明早同到兄府上奉拜去。”童自大红着脸不啧声,半晌答道:“弟家没人,就弄点东西,恐不中口。也不敢劳拜,改日再请罢。”宦萼是公子性儿,见他那个样子,知是吝啬,笑着道:“拜是再没有不拜之理。”对贾文物道:“我们明日到童兄府上,拜过之后同到我舍下,我替童兄代东。”次日,大家到他家拜了,宦萼把他们约到家中共乐。彼此来往,连聚饮了几日。童自大自觉过不去,也约他们到家。牵荤带蔬六碗菜,三杯之后一饭而已。邬合几天来吃得快活,连夜间都不归家。此时嬴氏已获,家中有人,故此他放心在外,不必多叙。
    过了几日,又都在宦萼家中聚饮。宦萼对众人道:“如今虽日日饮酒食肉,到底不甚亲切。须结拜个弟兄,才觉亲热些。二兄以为何如?”邬合接口道:“还是大老爷学问深,见得到。想当日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千载驰名。如今三位老爷这一结义了,后来也是要传的呢。”贾文物抚掌道:“妙哉!兄弟怡怡戚之也。倘二兄不幸短命死矣,则二嫂使治联栖我,岂不胜齐人之有一妻一妾哉?”童自大道:“要结拜弟兄,我做老三才来。不然我是不来的。”贾文物道:“先生何为出此言也?”童自大道:“若论起时势来,公子势利双全,该做大哥。贾兄有势,做二哥。我有利,做老三。这是从古来的一团大道理。”贾文物道:“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公子一位,今世所颁之次序也无移。至于兄丈夫也,我丈夫也,兄何畏我哉?君子爱人也以德,为何要居小弟之下乎?且君子恶居下流,兄当效君子上达也。”童自大道:“还有一说,南京风俗,但是结拜,老兄弟是不出钱的。我故此要占这些便宜,这是实话奉告。若不依我,就散了桃园。”贾文物道:“兄一个不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宦萼道:“也罢。他既如此说,不要强他,就叫了他做老三罢。”邬合道:“三位老爷结义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还要乌牛白马,杀牲歃血,作篇盟文祭告天地鬼神才是。”童自大道:“费这些钱做甚么?买半斤烧酒去,弄个小公**滴点血。大家吃些生**血酒,鬼混鬼混罢了。何苦多事?”宦萼道:“岂有这个此理?我们纱帽人家做事,要不离纱帽气才好,不然就不成体统了。那**血可是行得的?牛马虽不必,猪羊定要。”遂叫过家人宦畋tián来,吩咐去制办犒物。因想道,别的都容易,但这篇盟文哪里去寻人作。踌躇再四,童自大忽然笑道:“公子,你真是骑着驴子找驴子,现有贾兄这样才子,一篇盟文值甚么?还要去寻别人。”宦萼喜道:“亏你想,我一时倒也忘记了。贾兄可快作文来,今日就要结拜。”
    贾文物正在说得高兴之际,忽听得要他当面作文,如青天霹雳,挣得满脸通红,说道:“兄谬矣,祭神在,祭神如神在。今者薄暮,岂结盟之时哉?况斋戒沐浴,然后可以祝上帝。欲祷尔于上下神衹,请缓之,以待来日然后可。”宦萼道:“也说得是。老兄今晚回府作了写好,明早来我家中做个斐园三结义,不可误了。”二人应诺,又吃了一回酒,方才辞去。这贾文物到得家中,一下轿就慌忙吩咐家人:“快去请干先生来,我有要紧话说。若不在家,随早随晚,务必要等了来的。”那人飞跑而去。他到书房中,忙叫小厮将纸墨笔砚摆下,又吩咐人去买黄纸。叫烹了一壶好茶,放在桌上,又叫预备酒果伺候。不多时,干生早到。
    你道这干生是何等人也?他是学中一个知名人士,名壹字不骄。生得相貌颇清,准头微赤,些微几jīng髭须,二旬以外年纪。他父亲在日也是个有名的秀才,与钟趋同窗同学,犹如骨肉。他二人指腹为婚,后干家生了干壹,钟家生了一女,弥月时就聘下了。干生八岁时,他父亲便病故,只寡母在堂。又过了几年,他母亲也殁了。服满后,二十岁上才进了学。他生性放达不羁,惟以诗酒为事。又平素好结交朋友,所以家道渐渐萧索了。他读书的人,又别无营运,终年守困而已。那时府学中有个教官,姓广名闻思,他爱干生人品才调,甚是契厚。
    一日,打发个老门斗来请他去讲话。干生见学中老师来请,就同门斗来到宅内相见了。广教官让了坐下,说道:“我素知年兄年来着实守困,奈我鳣堂俸薄,爱莫能助,心甚歉然。昨日都督李公请了我去,托我要请个西席,愚意要奉荐年兄。我素知年兄豪放不羁,恐不屑为此。但圣人云: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无入而不自得。况设帐一事,也是读书人所为。不知年兄的意思若何?可肯屈就么?若谓可,我当奉荐。”干生一来家中寒薄,二来身闲无事,又承老师殷殷见爱,便道:“既蒙老师见爱,敢不遵命?”广教官见他肯去,心中甚喜。叫门斗沽了一壶,内边要了两碟小菜来。一碗炒苜宿,一碟酸韭,二人对饮,谈了半日近来月课的时文,干生才辞了回来。
    你道要请先生的这个李都督是何处人氏?怎么出身?他祖籍山西大同府人,代代俱当丘八。他父亲叫做李之富,母亲早亡了。他妻子滑氏,也是个一个字的乡绅兵的乃爱。他有四个儿子,七八个孙子。他单名一个太字,他吃粮时原名李大。他一字不识,粗卤至极。这待人接物礼貌上的仪文,一毫不知。他当日随着主帅去征流贼,他心雄胆大,膂力过人。该他的命好,遣他去御敌,无敌不摧。着他去攻城,无城不克。他也并不是什么勇冠三军,力雄万夫的好汉,该有他官星照命,自有机会来凑他。一日,他跟着主帅同流贼对敌。他骑的那马被贼的马枪子打着了耳朵,忽然在阵中惊跳起来,控勒不住。李大用力打了几鞭,那马性起,自本阵上直冲入贼阵中去。他着了急,怕贼来杀他。他举起刀来,横七竖八,乱砍乱剁。一来古语说,一人拼命,万夫难敌。二来贼队中不防他这一冲,竟有些乱了。官兵也不知他是马惊,只当他奋勇冲锋。见贼乱了阵势,谁不望杀贼建功?大家呐一声喊,齐奋力杀将上去。贼兵大败,诛杀殆尽。论功行赏,他独得了头功。又一回,飞报到来,流贼据了蔚州,主帅连夜发兵救援,他跟了同去。到了城下,流贼固守甚严。攻了几日,城不得下。主帅大怒,命造了云梯,令众兵爬城。也亏他胆大,就往上爬。众人随后。离城垛不远,城上一个贼一枪攮来。他是仰面看着的,一下闪过。右手攀住云梯,左手一把将枪杆攥住。那贼若往下一送,他便不死也要跌伤。该他的造化,那贼反往上一提,他趁势向上一跃,跳上了城。抡起右腕上刀来,顺手一刀,把那贼剁倒,便举刀混砍。众贼见有人上城,已自惊慌,又见后面的人鱼贯而上,喊了一声,各自逃生。他同人砍开城门,放官兵入城。众贼杀的杀了,逃的逃了。论得城之功,他又是头一个。如此巧事也不能尽述。因他屡立军功,渐次升迁,做到了副总。
    他有一个小舅子,名字叫做滑稽。他父亲虽也是兵,却是个识字的,接交官府衙门书办之类。这滑稽也读过几日书,心下倒还明白。李大做了副将,署中公事多了,他舍不得费银子请幕宾,就约小舅子替他主文,拨了分马粮与他。后来李大升了南京后军都督府同知,单骑赴任,将父亲妻子儿媳孙儿俱留在故乡。他做副将的时候,又娶了四五个妾,临行再三托滑氏留心照看。“千万严紧,不要叫她们弄出丑来。我到任后,等寻了房子,慢慢来接妳们。”滑氏应诺,他仍带着小舅子并十数个家人去了。到了南京上过任,不必细说。他此时的名字还叫李大,他因自己是大了,他的四个儿子就叫李二、李三、李四、李五。一日,那滑稽因劝他道:“你今日做到都督,是朝廷大臣了,你这名字甚是不雅,还得改一改才妙。”李大道:“我自娘肚里掉下来就是这个名字。今日做了这么大官,哪些儿不好?”滑稽道:“这个大哪里是名字,因你是大儿子,所以就叫大了,后来当兵就不曾改。今日做了显职,还用这个字,不怕人笑话么?”李大道:“这个大字我认熟了,要另改一个,不但别人不认得是我,连我也不认得是我了。”滑稽想了想,笑着拿笔写了个大字,内中点了一点,问道:“这个字你可认得?就改做他罢。”李大道:“我尝见一块字底下点一点,我问书办,他们说上头的一块字是菩萨,底下这一点就是那块字。你叫我改做李大大的意思了。”忽大笑,骂道:“你这骡膫子攮的,你同我顽骂我咧,连你姐姐都骂上了。”滑稽道:“我好意替你改名字,怎么是骂你?你倒骂起我来。”他笑道:“我前日养了几个兵到后湖里去打鱼,鱼没有打得,拿着了许多乌龟。他们打了报单来,说乌龟有大大的多少,小小的多少,那个大字底下也是一点。你骂我是大乌龟,可不连你姐姐也骂了。”滑稽道:“不是这话。那一点是在底下,这一点是在内中的。”他又道:“既不是大大,大字胯裆里坠着个东西,大的是大毬了。”滑稽笑道:“这是个太字,人称太爷太太就是这个字了。怕你不认别的,这个太字你还容易认,虽不甚佳,比那个大字还像个名字。”他大笑道:“好得很。我叫做李太,你姐姐叫李太太。她比我大些些不得,我有些怕她呢。你就吩咐阖衙门的人,我的名字叫李太了。”滑稽道:“这如何吩咐人?你如今是官,改名字要上本的。上边准了,有小抄到各处,人就都知道了,何用吩咐?”李太依他,题了一本,准了下来,才改了今名。
    一日,李太向滑稽道:“我这些日子细想起来,你劝我改名字,是你哄我。明是拿着我奉承你姐姐。”滑稽不懂他的意思,说道:“你这话我就不解了。”李太道:“你姐姐是我的老婆,倒叫李太太,我倒叫李太,明明的说你姐姐在似我,把我怕老婆的招牌替我摆了出去。不是你拿我奉承你姐姐么?还有一说,人叫你姐姐一声李太太,倒把我的名字叫了两声去了。”滑稽道:“岂有此理?字虽一样,有两个讲法。原该用那‘丕pǐ极泰来’的‘泰’字,因这个太字你好认,借音取那个泰字之意,是极好的,你不用多疑。要说叫我姐姐一声李太太,把你名字叫了两声,那还是在叫我姐姐。你前日没有改名字的时候,人叫你李大老爷,难道也是叫你的名字不成?”他想了一会,道:“你的嘴能干,我说不过你,我到底心里信不过。可恨前日冒失上过了本,不然还是我的大字好。我做着个大官,名字自然该是大。”滑稽道:“不但你的名字该改,就是四个外甥的也该改。哪时有个老子叫李大,儿子同着二三四五排行的理?我如今也替他们改改。当日岳少保说,行兵之道,智信仁勇严五字缺一不可。李严三国时已有了,况你也只有四个儿子,就把智信仁勇排去,你又是武将,恰合道妙。”他道:“偏你会这么瞎搧。你在哪里又认得个什么岳少保,听见他说的?我如今还听你的话呢,我也不懂得甚么叫做智的信的。况且我才上本改了名字,又替娃娃们去上本,啰啰娑娑的。”滑稽道:“你是官,故要上本。他们又上什么?”李太道:“既如此,改改也好。他们如今都是公子了,若单叫李二李三的,实在也不好听。我前日点兵,这样名字多得很。我先还疑惑,我家的娃娃怎么又在这里当起兵来,细看看又不是。我也觉得不好,我怕又要上本,故此罢了。既不费事,等我替他们改。但他们这二三四五几个字我叫惯了,万万去不得。一个人添一个奇字就好了。我听得人说,人生在世,要妻财子禄寿俱全就是好的。他们的婆子都有了,那个妻字不用了,叫做李二财、李三子、李四禄、李五寿罢。你说这几个字我想得奇不奇?又明白好懂,可不强拟你诌的那几个字么?”滑稽见他不通得可笑,也不同他争讲,任他自己去改。
    过了些时,他叫滑稽写了封家信,与他老子说,南京房子甚贵,还不曾买,目今权借衙门暂住。等买了房子,再来搬接家眷。又把自己改名,儿子们添名的话,详细写了。差了个大管家叫做李得用回去。过了两个来月,李得用回来了,投上老主的家书。他问了家中大小平安,心中甚喜。叫家人道:“快请舅爷来念。”家人道:“舅爷往雨花台耍看去了。”李太道:“这怎么处?也罢,叫个书办来念罢。”顷刻叫了个书办进来。他把那家信拆开,递与他,道:“这是太爷带与我的禀贴,你念与我听。”那书办接过,打开一看,不敢做声。李太道:“你为什么不念?是我家太爷给我的,又不是给你的。你看看自己知道就罢了么?”书办道:“并不是家信,叫书办怎么念?”他大怒道:“这是我家人才带来的,怎么说不是?忘八肏的,老子肏你的奶。你当一个书办,连一块禀贴也念不来,要你做什么?要你弄鸟?”喝道:“撵出去,再另叫一个来。”家人去了来说道:“别的书办都回家吃饭去了,不在这里。”别的书办何曾回去,因这个书办向众人说道:“并不是家书,是一小学生的仿,怎么个念法?白白的捱了一顿骂。”众人听说,谁还肯进来?故此都推吃饭去了。李太见没人念,急得骂滑稽道:“这个瞎毬攮,在家坐坐罢了,偏偏今日他又去耍什么台台的。”吩咐道:“等舅爷回来,就叫他到上边去。”家人答应了。你道这封字那书办果然连家信都不会念么?原来这李得用沿路呷酒嫖妓,把封家信不知如何失落了。着了急,因想主人不识字,又一窍不通,到了一个乡学馆中问那先生要了一张小学生的仿,封了来哄主人。那书办虽不知这些情弊,但看见这个字,疑必有故,不肯说破,恐得罪了带书的管家爷,白受了一场大骂。
    午后滑稽回来了,李得用恐他说出,再三央告求他遮掩。滑稽因他是姐夫的大管家,况他们素常又极其相厚,满口答应。到了上房,李太道:“等你这半日才来,俺爷带了块禀贴来,那书办又不认得,你念念与我听。”滑稽接过来,笑着念道:
    上大人,某乙已。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学生李彬习字。
    念完了,他满脸愠色,道:“一块老子与儿子的禀贴,写得明明白白的也好懂。这是些什么文话,我一句也不知道。”问那李得用道:“太爷的才学当日也比我高不多,如今为何这样文起来?难道老都老了,从新又上学念书去么?”李得用先还恐他知觉,捏了两把汗。今见他问这话,心中暗喜,忙跪禀道:“太爷虽不曾上学,因老爷官尊了,近日同这些乡绅举监文人们来往,大约是讲学讲道了的。”李太摇头道:“就是同文人讲讲,哪里就文到这个地位?真是迂夫子的卵袋,文绉绉的。大约还是烦了什么不通的才子写的。”又向滑稽道:“你可懂得?你要懂,细细讲与我听,我叫买办打烧刀子同牛羓请你。”滑稽笑道:“你听着我讲,头一句上大人,说你如今做了大官是个大人了。上覆你这大人,是问你好的话。”李太喜道:“明白明白,讲得好。”滑稽又道:“某乙已,某就是我字,你不见戏上都自己称某家,这某字是太爷自己称呼。说你在任上,只某一个在家。”李太道:“越发明白。”滑稽又念道:“化三千,七十士。太爷有三千句话在对你说,内中有七十件事。”李太道:“我的爷爷哟,你老也老了,省些心罢了。哪里就有这么些事?亏他老人家记得。”滑稽不往下念,李太道:“你怎么念了这几句,底下不讲了?”滑稽笑着向他戏说道:“我讲了怕你要恼。”李太道:“这才说的是没来头的话。这是俺老子与我的字儿,你不过讲与我听,有甚么话得罪了我?我就恼,只恼我老子。你又不是俺老子,为甚么恼你?”滑稽笑着念道:“尔小生八九子,尔字就是你字。说你的几个小婆子生了八九个儿子。”李太大惊道:“我不在家,是哪里来的这些娃娃?”滑稽道:“书上写得明白,佳作仁,说是家里做出来的人。”李太怒道:“你那姐姐也不是个人娘养的,我临起身再三托她照管,她们如何就做出这些娃娃来?我想来别人也不敢,不要就是俺那爷老没廉耻做的事罢?”滑稽笑道:“你好想,所以临了说可知礼也。说你要猜到这上头,可就是知礼的了。”李太大怒,抢过字来扯得粉碎。面红颈赤,低头无语。半晌,忽又问道:“后头还有什么李彬习的又是怎么说?”滑稽道:“他说学生李彬,人家老子称儿子做学生,这也是文话。因你做了大官,要叫你名字不好意思的,要称你老爷又无此理。你原当过兵,要称你做李兵。习字,媳是太爷称呼媳妇,就是我姐姐了。说媳妇不另写字了,同这一封字,所以说学生李彬习字。”讲完了,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快叫人去打酒买牛羓来请我。”李太道:“大毬的牛羓,把些小婆子的巴子还不知弄成个什么样儿了,还想吃牛羓子呢。”滑稽笑了出去。李得用向他感谢了又感谢,忙去买了许多佳肴,沽了一瓶美酒来奉敬,不题。
    再说李太一腔怒恨,彻底无眠。次日即打发李得用带了四五个家人,回去接滑氏同几个小老婆并儿子媳妇孙子来京,单不接他老人,也不写家信。众家人到了家,李之富听得儿子来接家眷,独不接他,问家人是何缘故。家人虽有知道的,都惧李得用,俱不敢说,只答应不知道。李之富恨了两声,复又笑道:“我知这奴才的心了。他如今做了大官,说我原是个兵,恐怕我玷辱了他,故不来接我。连字也没一封问问安,真畜生,真畜生。”
    那李太做了多年的官,俗语说,官久自富,他家中也置了许多田产佃房,李之富尽够受用,也就在家,并不管媳妇孙子去不去。滑氏临行,带了众人到公公处辞行。那老儿也无多话,只道:“你对那奴才说,叫他长远在外做官,就死在外边,总不要回来见我。”那滑氏见公公动怒,也不知是哪里账,起身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南京,他夫妻父子相会了。李太见了这几个小老婆,睁圆了眼瞅着,咬牙切齿,不交一言。晚上他夫妻上床干了一次接风的事,完了睡下。李太埋怨滑氏道:“我临来那样托妳管着这几个小婆子,不要弄出丑来,妳应满了的。怎么这一二年里头就叫她们养了八九个娃娃?”滑氏惊道:“你听人胡说,这是哪里的话?”李太道:“妳还瞒我,是俺那老没廉耻的爷带来的信说的。还说就是他在家做的人呢,我所以才不接他。”这滑氏当日见他娶这些小,心中未尝不恼。但她是个兵的小姐,家世寒微。今日见丈夫做了大官,携带她做了夫人,享荣华,受富贵。插金戴银,呼奴使婢,未免有些势利,敢怒而不敢言。今听见他这话,虽不明白内中的细故,知他是误听了,方悟到不接公公之故。遂借他的话因答道:“谁叫你当日寻这些浪货来?那时我要阻你,倒像我吃醋一般,只得任凭你胡做。你托我照管她们,我只管得她们的身,管不得她们的心,没有个拿封皮长远的封着她们那骚东西的道理。况又是你老子做的事,叫我一个媳妇如何管得?只怨你自己不是,怎么倒反怨我?”李太怒道:“明日我把这几个yín妇全杀掉了,才出得这口恶气。”滑氏知他是误听,故此诌出些话来,激他打发了这几个妾,她好独享乐之意。忽见他说要杀,恐他卤夫性儿误害无辜,忙道:“还亏你做着个官,王法都不知道。人都是轻易杀得的?养汉拿双,你又不曾拿着她。这一杀了她们,倘被人知道参了,不但坏了官,连命都送了呢。就算着不到这地位,如今这丑事人都不知道。若无缘无故杀了这几个浪肉,不明明寻顶绿帽子戴么?你只把她们撵了出去配了人,眼不见为净就罢了。”李太生来粗蠢,滑氏乖巧,凡说话行事,李太都在她笼络中,素常有些惧怕她,故此极肯听她言语。
    次早起来,并无别话,把衙门中没有老婆的兵叫了几个来,将几个小老婆即刻驱出,每人配了一个去了。这几个妾也不知是什缘故,还以为主子开笼放鸟,得配一夫一妻,好生欢喜感激。滑稽背地私问姐姐是为什么,滑氏把李太误听话详细告诉了他,滑稽不禁失笑,也把假书并自己同他讲着玩儿的话也向姐姐说了,笑道:“不想这草包弄假成真。”滑氏才知内中的这些缘故,心中十分感激兄弟同李得用。
    偶然一日,李太叫了儿子们到跟前,说道:“我常听见人说什么文武世家,我自从七八代前的爷爷当兵起,传流到我。我如今又做了这样大武官,这个武世家是不用说了。我看你们都大了,笔拿不动,弓拉不开。是俗语说的,毛坑里拾得一杆枪,闻也闻不得,舞也舞不得了。如今我要雇个教书的来,把孙子们叫他识几个字儿,可不就是文武世了。前日俺爷带了那封禀贴来,你舅舅又不在家,叫了个书办来又不认得,好不为难。若孙子们后来认得几个字,何必求人?”儿子们见老子这样说,不敢阻他的兴。李太因此请了广教官来,托他要请个大通的好先生。广教官因想干行寒苦,又素相厚教,要荐他。问明了他肯去,亲到李太家来,说先生请下了,是个名士,几时进馆。李太道:“且商量明白了着,一个月只好一两工银,饭是自己回去吃。”广教官笑道:“束修多寡倒也罢了。府上这样门第,哪里有先生回去吃饭的理?若是住得近还罢了,要住得远,一日回家吃两遍饭就晚了,还读什么?”他想了一会,又皱着眉曲指头算了算,说道:“供给他吃饭,一日只算五分银子,一年倒要十八两,比工银还多。这是买马的钱少,制鞍的钱多了,成不得。”广教官道:“读书的人饮食倒不责备,就是家常茶饭也可款待,只要洁净应时。”李太道:“既如此说,一日两顿,就是随常茶饭,只好初一十五吃个犒劳有些肉,闲常是没有的。至于要吃点心吃酒是他自买。你对他说明白了就叫了他来。我还要亲自考他一考,果然通才要。”广教官道:“哪里有这个礼?还差人去请才是。”
    辞了出来,亲到干生家,向他道:“馆中虽明白了,但只修金太薄,年兄将就负屈一年罢,只当借馆中读书。就是供给不堪,也免得自己心操薪水。年兄可肯去么?”干生见老师情意殷殷,也还以为他虽是武弁,已是个显官了,必定还知些人理,就应允了。广教官又复了李太,叫他差人拿贴去请。李太道:“雇他教书,又不是请他吃酒,用什么贴?叫人口说罢。”广教官见他如此粗俗,也不与他争讲,叫门斗带那衙役同到干生家来请。干生见没有名贴,虽心中怪他无礼,然却不过老师面皮,只得同往。到了后堂,见他在正中一张虎皮交椅上坐着,动也不动。看他那形状,令人绝倒。有几句写他的行乐,道:
    形容卤夯,相貌狰狞。话语多粗俗,仪文没半分。心如顽石无微窍,腹内稠糊有一盆。巍巍高坐垫皋比,却是当年一老兵。吁嗟乎,果是沐猴而冠;诚然哉,不谬兽性人形。
    干生先还想与他讲些揖让之礼,见他这个蠢牛样子,一肚子没好气,连手也不同他拱。见傍边一着几张椅子,也就昂然坐下。只见他问道:“你就是先生么?”干生忿然答道:“正是。”他说道:“我这样人家的先生,要会讲书的才要呢。你可会讲么?”干生又是那恼,又是那好笑,说道:“我们一个做秀才的,什么书不会讲?你要讲甚么?”他道:“别的我不懂,《百家姓》我还知道两句儿,你就讲讲我听。”干生笑道:“你要一句一句的讲,还是要一个字一个字的讲?”他道:“自然是一块块一块块字儿讲得才明白。”干生笑着道:“你听我讲,赵钱孙李这《百家姓》是当年宋朝的人作的,那宋朝的皇帝姓赵,所以赵字就放了头一个。世上除了皇帝,就算有钱的大了,故此第二就是钱。这个孙字你当是谁?就是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猴儿。只因要让皇帝,又要让有钱的,没奈何,屈了他在第三。”干生复大笑道:“这个李字就是你了。除了这三个,还有大似你的么?故把你放做第四。”那李太大喜,大笑道:“讲得好,讲得好。这叫做上堂三下鼓,通通通。”干生又笑道:“这一讲还不足为奇,我还会倒过来讲呢。”李太愈喜道:“我虽然这样大年纪,从没有听见倒讲书。烦你再讲讲我听。”干生笑道:“你姓李的穿上几件猴儿皮,再有了几个钱,除了皇帝,倒过来就算你大了。”他听了,仰在交椅上哈哈大笑,道:“好先生,好先生,这才是个真才子,讲得有理得很。”因四顾家人,道:“我果然这样大么?先生讲得可是?”众人道:“先生讲得是得很。”他笑着向干生道:“我又没有读过书,知道甚么叫做《百家姓》上有赵钱孙李这两句?我当年跟着主帅时,外头报流贼犯边。主帅差了个周守备、吴千总去征剿,他去了些日子,总不见回报。那一夜主帅做了一个梦,梦见灶跟前生了一棵李树,第二日叫人圆梦。他衙门里有个大通的主文相公姓邹,说道:‘这个梦有些不详,多管应在周守备、吴千总两个身上。’主帅问他怎么见得。邹相公说:‘天机不可预泄,等应过了再讲。’又过了两日,探马来报,说周守备、吴千总都被流贼杀了。主帅问邹相公前日的梦怎么应在他二人,邹相公说总是读的书多了就无所不知,《百家姓》上说灶前生李,周吴阵亡,故此就先知了。我听了记在心里,今日考考你,谁知你比他讲得更通,真是名公。”忙吩咐家人将马房隔壁打扫了两间做学房,大大小小的七八个学生来拜了先生。不但没有贽见礼,连进馆的酒都没有。干生知他是个不知礼的人,也不与较量。
    过了几日,这学生中那三四个小的还知些怕惧,但他那父母又溺爱得很,一会叫人来说:“孩子小呢,不要拘管坏了,放他去走走。”干生见东家来说,只得依。去了一会又来,坐不上半个时辰,又来说道:“恐怕孩子饿了,叫他进去吃些点心。”一日到晚,如走马灯一般,不住的来来去去。到了这几个大学生,甚是顽劣。内中一个居长的,名叫李荪,是李三子的儿子。顽劣更甚,又刁钻心坏,内中也独他打得更多。他父母叫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学生,先生要打一齐打,怎么偏心单打他的儿子?干生听了,一肚气恼说不出来,打得更狠。这几个学生一日到晚书背不得,字写不来还在次之,干生但低头看书,那大的中就不见了两个,叫人去寻了来,每人打了几下,还不曾打完,那两个又不见了。及至拿了来,才打着,回过头来,先那两个眼泪还不曾干,又不知去向。只得拿来罚跪,他便谎说要出大恭。干生以为实话,况且没有等他撒在裤子中的理,只得放去,他人不知跑到何处顽跳去了。干生每日气也淘尽。他家那供给的饮食更为可笑。他山西边外的人不吃粳米,叫人到山东买来的小米荞面。他每顿都是这两样在一处,倒上许多醋,或切上许多腌菜,还着上了一大把秦椒。又不像粥,又不像浆糊,又酸又咸又辣,进不得嘴间。或漆黑的麦面打那一寸厚的锅盔,挺帮铁硬,嚼也嚼不动。他家中吃的都是酸菜水,从不知吃茶。干生如何吃得惯?要钟茶千难万难。那锅盔又容易吞不下去,饿得没奈何了,只得伸着脖子干咽。又不好在饮食上讲论,只得捏着鼻子拿来充饥。天气渐渐炎热,隔壁马房中那马粪臭得薰得要死。那红头大金绿花蝇满屋都是,在头脸上混撞。先也甚是难过,久之,如入鲍鱼之肆,也就不觉得十分呛鼻,也耐过了。但只是每顿送一大碗翻滚热的荞面汤来,天气又热,如何进嘴,放在桌上晾了一会,等温些好吃。那大金苍蝇就扑上几个,在碗内烫得稀烂,一肚子子飘得满碗全是蛆,忍不住恶心,只得倒去喂狗。再要添时又没有了,只得忍饿,深悔当日不该轻诺。
    一日大雨,满屋皆漏,如筛子一般往下淌水。那些学生妙极,恐湿了衣服,也不等先生吩咐,如同躲大兵的一般,轰的一声跑个干净,把书横三竖四撂的满桌。干生恐滴湿了,倒替他们一本一本的去收。雨略止了,外面虽然小下,学房里倒还大下。四处滴水,竟无一处可以容身坐得。干生叫人对李二财说要回去躲雨,叫个人打伞送他家去。李二财吩咐了一个官轿夫拿伞相送。干生走到途中,见蒙蒙细雨犹然未止,信口念一句道:
    潒潒细雨润如酥。
    那轿夫忽说道:“相公好诗,我续一句罢。”干生惊异道:“你一个抬轿的人,如何会作诗?”他笑道:“我难道娘胎里生下来就是抬轿的么?不瞒相公说,我当日也教过书。因江家相待十分刻薄,遂赌了一口气,想道:人生天地间,何事不可为?为甚么受这个罪?身为无罪之囚,妻守有夫之寡。况古人说:宁为轿夫长,莫做一先生。我因此才到都督府营谋捐纳了一名轿夫头儿的。”干生笑道:“既是你能续,你续一句看。”他朗吟道:
    夫师持伞送师夫。
    干生讶道:“你这句令我不明,何以谓夫师?又何谓师夫?只有人称师傅的,从未见师夫两个奇字眼。”他笑道:“夫师者,我今是轿夫,昔日曾为过师,故称夫师。师夫者,相公不要见罪焉。知今日之师,异日不为轿夫耶?师也轿夫也,轿夫也师也,其间不能以寸去也。不是我斗胆说,我与相公还算同寅呢。”干生也笑道:“你虽当日教过书,但今日既为轿夫。我是他家西宾,大不同了。我与你,堂前坐立分高下。”他大笑道:“据我看来,相公虽在自誉,吾语汝弗如也:若论工银君尚输。”干生道:“这又怎么讲?”他笑道:“我一年十二两银子,还有三担六斗米。相公你只得十二两工银,尚还无粟与尔之邻里乡党,岂不输我一筹?”说话之间,干生已到了家。他说道:“相公,大家说顽话,千万不要介怀。”拿着伞去了。干生想他说的话,倒也好笑了一会。
    过了两日,天大晴了,干生只得又到馆中。每日只同这几个顽童淘气,又是那气,又是那好笑,道:“这几个也不是学生,竟是一群野牛。我也不是他家请来的先生,是他家雇来做牧童的。”干生在他家坐了半年馆,李太同几个儿子连学房门也不曾进,并不知道陪先生坐一坐。惟有滑稽曾读过书,还知些人文道理,常到馆中陪先生坐谈,讲讲闲话,倒也还相投。干生偶然一日心有所触,向众学生道:“你爷爷虽是行伍出身,在官场中也混久了。别的不知道也罢了,难道连天地君亲师五个字都不知的么?我是你家的先生,就是师了。你爷爷待我,一点礼貌也不知,成何道理?”学生们回去吃饭时,那李荪就把先生的话向他爷爷说。李太笑道:“这个书呆子好不知事。他不见多少的官儿在我跟前磕头礼拜的,我还不理。那些卫所的指挥千百户在我面前,不要讲坐,连站的地方还没有。他一个精穷的秀才,我等他坐着就算我敬重斯文得很了,他还想争什么?不说他秀才们不知官体,反说我不知礼貌。况他教的是我孙子,就同我儿子是一辈子,叫我如何敬他?你就把这话教导他。”李荪到馆中又把这话说了。干生大笑道:“蠢牛蠢牛,幸喜我教的是他孙子,若是教他的曾孙,竟把我当他的孙子相待了。”干生一心要辞了回去,又因广教官嘱托,谆谆劝他了此一年之局,彼此存个体面。只得耐住,因长叹道:“大丈夫不能奋飞,糊口青毡,受此小人下贱。我见有人尚钻刺为西席者欣欣为荣,是何心耶?”因信笔题了一调《青衫湿》的词,道:
    青毡第一低微事,腆面向人夸。拘囚无罪,奴颜婢膝,依傍东家。
    措身无地,蒙羞忍耻。乞食争差,斯文扫地。逢人羞道,心愧无涯。
    才写完,那广教官偶来相探。干生忙接着进来,让他坐下。他一眼看见桌上那词,取过一看,笑道:“年兄此言必有所谓。”干生细将馆中这些妙处并李太所说的话,低低相告。那广教官不禁大笑道:“是我屈了年兄了,也不想一至于此。”又道:“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况宰相肚里好撑船,年兄且耐住几个月罢。”干生笑道:“那船直撑了来还可容得,他竟横撑了来,叫门生如何能容?”说罢,二人大笑。又闲谈了一会,干生要了七八回茶,只见答应,并不见到。广教官道:“不消了。”就立起作别,干生送他出去。那李荪见那张词在桌上,悄悄偷了,藏在身边。干生进来,见那张词不见,因没要紧,也不寻觅。
    到午间放吃饭,这李荪到他爷爷处来。这日李太的一个大肥骡子病死了,他叫人开剥煮熟,切做大脔,同着几个儿子在那里痛吃。正吃得大饱,忽李荪走到跟前,将那首词拿出来,道:“这是先生写了骂爷爷的,方才同那个教官看了大笑。又低低的向那教官骂了爷爷好些话,我也记不得那许多。”李太怒道:“他为什么好好的骂我?”叫儿子们道:“你们大家看看,看骂的是甚么话?”原来他这几个乃郎都不愿儿子读书,因是老子的主意,不敢违拗。又见先生常打他们的儿子,心疼得说不出来。那几个妇人又护短,常啯哝丈夫道:“一个孩子们好容易养大了,恁他们顽顽罢。好好的叫他们念甚么书?受这样的罪。时常打得唧嘛喊叫的,你们也忍心么?我见你们没有念过书,一般也过日子穿衣吃饭的。”他们听了老婆的话,巴不得撵了先生去,让他儿子好快乐。他四个人本不认得字,见老子叫看,假意接过来,看了一会。那李二财认得一个奴字,指着说道:“这不是个奴才的奴字么?他骂爷是奴才呢。好骂好骂。”又道:“我前日在学房门口过,也不知他骂那一个孩子,甚么狗肏心,肏肏心,又肏心。做先生的人这样话都骂出来。又咒孩子们短命死矣,真野贼奴,骂得这么刻毒。我气得了不得,要告诉爷,恐怕爷嗔。说请个先生教孙子,我们护短挤撮他。今日连爷都骂起来了。”李四禄瞎指着一句,道:“骂爷奴才值什么?这一句才骂得狠呢。我也不敢说。”李五寿又指一句,道:“你说那一句狠,我看还轻,这一句才利害呢。”李三子道:“你们不通文理,都是混说。我看这纸上东一道西一道画的,哪一句不狠。一大些黑字,都是人骂不出来的话,他都骂出来了。不要说是爷,叫我也受不得这些恶话,就教出个状元来也有限。这样的坏人不撵掉他,还留他做甚么?被他轰扬出去,爷倒罢了,叫我们拿甚么脸面见人?”他弟兄几个,你一嘴我一舌,把李太激得一腔怒气,拍着胸叫道:“气杀俺咧,气杀俺咧。”一冲性走到学房。
    干生正在看书,忽见他气忿忿走来,尚不知何故,还笑着站起相迎。他指着干生骂道:“你这驴毬毬攮的,我管下多少兵丁,一年只关十二两银子,还当多少差事,稍误了还要打狗腿。你自己摸摸良心想一想,我一年十二两银子雇你来家,成日高高的坐着,你做些什么重活来?一日两顿小米饭荞面汤供给着你受用,你吃得肥疯了,反骂起我来。走你奶的村路,我的孙子就不念书也不怕没有饭吃,他们跷起腿来比你穷秀才的头还高些。”干生也不知是因什事,见他无状,也大怒道:“我还爱在你家么?因却不过广老师的面皮,才在这里忍受。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你满嘴喷的是什么粪?”因大笑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恨道:“畜生畜生,杀才杀才。”忿然去了。李三子向他老子道:“爷听见没有,他骂爷畜生,还说杀来杀来,还要来杀爷呢。”李太愈怒道:“他想杀我,你们跟了我去杀了他,才除得这恨。”就叫人备马拿腰刀来。
    那滑稽听得,忙来劝止。他哪里肯听,急得暴跳如雷,嘴中的白沫都泛了出来。滑稽暗叫人上去忙对滑氏说了,滑氏叫人下来请他上去,说道:“皇帝老儿人背地下还要说长道短呢。他骂你,你亲耳朵听见了么?你信孙子们胡说,就要去杀他。他一个穷秀才你同他拼什么?这杀了他,你不偿命的么?况这南京的秀才有几千,他们要齐了心,可就是《西游记》上说的,男人们到了女儿国,一个人掐一下,就只剩个骷髅了。我说的是好话,快不许去胡做,不然我就了不得。你不要疑惑我心疼那先生,我却是为你的好意。”那李太见夫人说了,不敢不遵,忍了一口暗气。他一肚子的骡子肉因气一裹,不能消克,渐渐饮食不下,成了噎食,百般医治不能痊可。
    他一日睡着,总不见醒。滑氏心疑,上前摸了一摸,手足冰冷,只口中微有温气。不住堕泪,坐在傍边守着。到了三鼓,听他连叹了几口气,道:“悔迟了,悔迟了。”滑氏忙问他,他也不答。只两目直视,泪下如雨。过了半晌,叫把儿子媳妇孙子都叫到面前,道:“我才到yīn司去来,阎王怪我疑老子不孝。待先生无礼,拿粪清灌了我好几碗。”哭道:“暂放我回来说与你们知道,劝世人不要像我。都要孝敬父母,尊敬师长。我这去,听得说还要变只夯狗,日日要囔粪的呢。”哭了几声,做狗嗥而死。他妻子少不得装殓搬丧回家。他老子见了也不哭,也不问他因何而死,心怀前恨,但骂道:“这奴才死迟了。”此时李得用见主人已死,他囊中已厚,又恐当日假书的事或有人泄漏与老主知道,不能免罪,他带着老婆儿子逃之夭夭了。过后众家人方把李得用带假信并后来请先生的这些话,告诉了李之富。李之富倒反恸哭道:“我那不通的儿罗,你听奴才的假书,疑我老子。又听孙子的谗言,骂逐先生。你死何足惜,但苦我老年人将来入土,不见贵儿子,只有坏孙子了。”后来不知他家下落,亦不复再赘。
    再说那干生自李太家出来,迳到广教官处,将前事说了。广教官自愧不该荐他这馆,再三自认不是。干生竟毫不介怀,付之一笑而已。钟趋知他贫寒,久矣萌悔亲之念。他两个贤郎钟吾仁、钟吾义又常力劝父亲道:“古云相女配夫。我家虽不算大富,也还是有碗饭吃的人家。妹子什么豪门巨族嫁不得,为何配他一个穷酸?虽然说当年曾指腹为婚,那不过是儿戏的事,如何做得准?”钟趋原有此心,又听两个儿子这一番话,遂拿定主意反悔。因听得他在李都督家坐馆,尚不敢造次。今闻得他宾主不合出来了,料道他力不能娶,算计一番。先不好就露其意,恐亲友谈论。一面托人来催他行聘迎娶,一面又出一个难题目,要多少头面,要多少尺头,多少羊酒,多少果饼,不然如何进得我家的门?干生听了这话,笑道:“既然如此,等我有侥幸之时,然后再议。”那人复了钟趋。钟趋便发话道:“放他的狗屁。他若一百年不得中,我女儿留一百年不成。他既不能娶,他若情愿退婚,叫我女儿另嫁,我还与他几两银子度日。”那人又来会干生,就直言拜上。干生大笑道:“老杀才见我贫欲悔盟耳,何多言?我岂屑要他分文?”竟写了一张退婚文书与他,钟趋喜不胜言。
    干生的业师真佳训知道了,大怒,要约些朋友,叫干生递张公呈在学院处告他。反是干生劝道:“老师盛情,门生深感。人生但患不能功名成立耳,何患无妻?以门生嫌他家之女则不可。彼嫌贫弃婿,我就争来,亦无颜矣。”真佳训见他志气可嘉,又平素爱他抱负不凡,便道:“贤契既不屑要他,我有一小女,作贤契之配何如?”干生辞谢道:“老师云天高谊,门生铭感五内。但门生今日一贫彻骨,岂敢辱老师门楣?”真佳训正色道:“贤契以钟趋视我耶?若恐我小女愚陋,不足为贤契之匹则止。至于其他,我不较也。”干生道:“蒙老师如此错爱,门生岂不愿为门下婿?”还拜谢道:“门生愧无寸丝之聘,奈何?”真佳训笑道:“何必拘些世俗之套。我前得了徽州府祁门县教官,数日内就要起身。小女既许奉箕帚,若带了去,将来婚娶便费事了。”因在袖中取出一封银子来,道:“我适间问一敝友贷得五十金做途费,今以二十两赠与贤婿。明日就是良辰,我同老妻送小女来,你们完成之后,我也就要起程。但事在仓卒,小女的妆奁丝毫未备。寒家所有者皆送了来,余俟后补。”干生见他这样一片热肠,惟有再三称谢而已。真佳训回去只与老妻说了,连女儿也不说知。
    次日,只说亲戚家请饯行,叫了三顶轿子,竟送到干家来。干生也备了桌酒款待岳父、岳母。他老夫秉看着女儿女婿合了卺,抵暮回家。他是要上任去的,将家中所有器皿什物尽行赠了女儿女婿。孟夫子云:“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他那令爱在闺中待字,信都不知,忽然间得了个女婿,大约也没有什么抱怨父母处。她见干生相貌魁梧,胸怀磊落。干生既感岳父高情,又见新人态美,夫妻甚是相敬相爱。那真佳训把他的那间书室典与钟生,所得典价十两,也赠与女婿为读书灯火之费,数日内也就上任去了。钟趋自得了那张退婚文书,先还恐有后话。过了几日,听得真教官把女儿嫁与他了,遂放了心,托媒人要寻个富贵女婿。
    谁知他嫌贫弃婿的这个美名传出,那正经人家都鄙他为人,谁还肯要他的女儿?因循了几年,他女儿年已二十五岁。恰逢劳正因宝姑死了要续弦,媒人说起钟趋的女儿生得甚是标致,但只是年纪太大些。劳正也是将三十岁的人,这女子年纪尚还小着两岁,这有何碍?就烦人去求亲。钟趋听得是御史公的公子,求之不得,两个儿子又十分怂恿。因图奉承豪婿,赔了有千金妆奁嫁与他。劳生迎娶过门,成亲之夕,不但貌美,而且果是处子,不胜恩爱。谁知后来事败,魏珰磔后株连。劳御史是他二等用事,党逆人犯,本身伏法,妻子一家发陕西边卫充军。连钟趋的乃爱,也同着铁甲将军去了。干生同钟生同年中了举,次年又同中了进士,做了一任知县,行取后又做了推官。钟趋悔恨无及,把女儿的一位推官奶奶白撂掉了,还去做了军妻。李自成在陕西猖獗,音信杳无,死活存亡都不知道。他每每欲自抉其目,以恨不识人,还被亲友在背后不知笑骂了多少。因此抱恨成了蛊胀而亡,这是后话。
    且说这干生住处与贾文物相近,贾文物因有个假文名在外,人见他又是科甲,或有求他作诗的,求他作文的。他又不好推辞不会,自己却又弄不来。他与干生自幼相识,知道他有些才学,时常请他来代疱。这日因要作盟文,故又去请他。一见他来,大喜道:“弟候久了。”忙迎着让坐。也不暇叙寒温,就把宦公子要结盟并要作一篇文,故请他来代笔的话,说了一遍。随自己斟了一杯茶送过去,即将笔递上,将纸铺下。干不骄与贾文物因同里巷,素常又杯酒往来。贾文物因常要求他,每遇节令定有些食物馈送,又常送些柴米。干生虽推辞不受,贾文物决定不肯。干生因见他情意谆切,只得笑纳。今日他请了来,见他一番殷勤,十分奉承。况只要代作几句盟文,又甚是易事。虽知他与宦萼、童自大结盟,不过是膏梁子弟,狐群狗党,一伙酒肉之朋,信笔作了一篇讥诮戏谑的话。作完,随又将黄纸誊清,递与贾文物。贾文物看了一遍,赞道:“非长兄大才,何以得此?替小弟生辉多矣。”留他小饮了几杯,干生辞别。贾文物深深作揖道谢,送他出门而去。
    回到内室,富氏问道:“你今日往哪里去的,此时才回来?又请那姓干的写什么?”贾文物鞠躬道:“有政故晏也。予久矣升堂矣,未入于室耳。”富氏怒道:“你向别人文绉绉的罢了,在我跟前也是如此。问着话,不明白说,甚么叫做有政晏也?”贾文物道:“予岂多文哉?久假而不知其非也,幸恕之。”富氏反笑起来,道:“我看你真是迂夫子,倒埋着文屁冲天。到底是什么事?说来我听。”贾文物道:“有一宦公子,居气养体,大哉居乎,翩翩之佳公子也。欲与拙夫同气相求,为朋友共。其臭如兰,故归来不觉日之夕矣。”富氏道:“啐!你嚼蛆。”便上床脱衣而睡。贾文物也便上床。卧了片刻,爬起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况男女居室乎?奶奶虽未学养子而嫁,我拙夫恐废人之大伦,不敢不免请捣之。”富氏也不理他。他将富氏放得睡正了,他站起,向yīn门深深一恭,道:“得罪了。予日日新,又日新矣。”然后爬上肚皮,云雨起来。斯斯文文,慢慢一下一下的抽扯。富氏急得叫道:“你到这个要紧的时候,怎还这样慢条斯理的?”贾文物道:“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不孝也。况古云: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乎?”富氏怒道:“你既然做这么个样子,你挣这个命做什么?”贾文物道:“此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之时,况与夫人交,敢不兴乎?不能也,非不为也。”顷刻气喘吁吁,伏于枕上。富氏道:“你怎么越发不动了?”贾文物道:“吾了矣,不能动也。非敢住也,力不进也。”富氏又恨又怒,将他一搡,跌下身来睡倒。叹道:“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富氏听得恨极了,下力将他拧了几把。他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夫人不自苦,然而我苦之。何若是乎拧之之也?”富氏恨恨而睡,一宿晚景已过。
    次早贾文物起来,梳洗穿衣,袖了盟文,坐轿往宦家来。进到园中,童、邬二人早已在彼。宦萼迎着问道:“兄的文曾作了么?”贾文物道:“予归而来之有余师,焉得无?”遂在袖中取出递过。宦萼接了,打开叫邬合念。大家上前同听他念道:
    维南赡部州大明国南京应天府居住信官宦萼、贾文物、童自大,谨以乌猪白羊、香花纸烛,致献于天地三界十方万为真宰,初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之前曰:
    宦萼道:“这信官两个字下得妥当之极,好想头。”邬合道:“就是乌猪白羊四个字也对得工得紧。”童自大道:“写上关老爷真好,我见人家结拜都写上他老人家的。”邬合又念道:
    某等向系异姓,今结同盟。只愿同年同日生,不愿同年同日死。
    邬合道:“这生死两个字转换转换,多了许多学问。不是贾老爷这样名公,谁能想得到此?”童自大道:“这两句话原是古人不通。如今人家的亲戚弟兄为几个钱还像生死冤家,况结拜的酒肉弟兄?不过图些东西肥嘴。无原无故,同起甚么生死来。这样没道理的胡说岂不可笑?”宦萼道:“果然,你这话说得有理之极。”向邬合道:“你再念。”他念道:
    自今设誓之后,某等三人轮流做主,或以酒肉开筵,或向烟花访妓。倘负斯盟,人神共殛。
    童自大伸了伸舌头,道:“既这样说,你把我的名字抠掉罢,我是不来的了。”宦萼道:“既已讲定,为何又变起卦来了?”童自大道:“贾兄是个送人的棺材座子,他同我顽呢。他上头说轮流做东,我如何来得起?我一个经纪人家,哪里经得这等大费?若是我家奶奶知道了,我这条贱命算就送在你们手里了。”贾文物道:“送为宾主礼也。既如此说,你竟二而一,我们一而二,何如?”童自大摇头道:“也做不来。我前日听见个人念书,甚么二十而取一。依着书上说,你每位当十回我当一回罢。”宦萼道:“太无此理。我们两个当十回东扰你一回,何如?”他听了才不做声。邬合道:“二位老爷请听着念完了罢。”又念道:
    某等今日富贵相告,故结弟兄之社。他年豪华不敌,定散手足之盟,上告苍穹,愿鉴同志。
    天启 年 月 日谨疏
    读毕,童自大道:“一篇文我只喜这两句。”邬合道:“通篇都是妙的,如何只说这两句好?”童自大道:“他说有钱相聚,无钱散伙,可不妙哉乎也?我因二位哥有钱势才来拜把子。若是两位兄倒了运,我还同你作什弟兄?同胞骨肉尚如此,何况区区酒肉盟?”宦萼对贾文物道:“人不可不弄个进士做。贤弟这篇文都是我心眼儿里的话,却说不出来,都被你说出来了,真不愧才子二字。贾文物道:“愚弟此文乃**鸣而起,孳孳为之者。虽小套,必有可观者焉。”话说间,众家人已将各项摆列停当。叫邬合念盟文,他三人焚香歃血毕,然后交拜过。摆上酒来,大家散福痛饮,狂呼哥哥弟弟,真比亲手足还觉亲热。有几句道他三人道:
    臭味相投,同盟共好。弟弟兄兄,酒肴列绕。若问义气有无,这却不能分晓。
    饮到更阑,方才分手。宦萼回到房中,侯氏问道:“你今日前边杀猪宰羊做什么事?”宦萼将同贾、童结拜的话说了。侯氏道:“我同你夫妻多年,不见你一些亲热。每日歇店也似的,晚上进来睡一觉,清早就钻了出去,成日在外边不知做些什事。又同外人结拜什么弟兄,可不是亲倒疏,疏的倒亲了?”宦萼道:“我岂不要亲热妳,只是见了妳怒目金刚似的那一种相貌,一点喜容也没有,我的魂都不在身上。怕还怕不过来,怎还敢来同妳亲热呢?”侯氏此时偶然有些高兴,正想同他来亲热亲热,遂密缝着两只红眼,龇着嘴,故做嘻嘻的笑道:“我如今这个喜笑的面庞,难道你还怕么?看你怎么个亲热的法儿?”宦萼也有半酣,见她满面春风,一时胆壮起来,也笑嘻嘻走上前抱住,亲了两个嘴,道:“我的娘,若日日妳有这个喜容,我便夜夜同妳亲热。我同妳到床上亲热去。”把侯氏抱上床来,替她宽衣褪裤。二人脱得精光,宦萼腹中虽然不济,腰中这一副本钱倒甚济,有一调《西江月》赞他道:
    坚举长余六寸,生业能软能刚。软如醉汉倒郎当,刚似疯僧狂样。 出牝入yīn本事,腰州脐下家乡。天生二子在身傍,惯与佳人打仗。
    那侯氏貌虽不扬,倒好一个yīn户,也有个《西江月》赠他道:
    紧暖香干俱备,光光滑滑堪怜。有时吐舌笑开颜,困便懒张两片。 清水池边故土,裤裆县里家园。有时忽动兴纬绵,战斗千回不倦。
    他两个一时弄将起来,只见:
    一个两足高跷,一个单枪直刺,一个柳腰款摆,一个玉杵忙舂。一个笑吟吟把腰肢紧搂,一个喜孜孜将两股频摇。这一个面似火烧,那一个舌如冰冷。一个喉内哼哼,如小儿睡梦频啼;一个鼻中喘喘,似老牛耕田力乏。下一个蒙蒙星眼,心窝内乐极魂飞;上一个汗流浃背,遍身中酥麻精泄。
    干够多时,云收雨散。那侯氏得了这一番乐趣,也与每常大不相同。二人四臂交加,两胸相贴,真个亲亲热热睡了一夜。此后侯氏图他这种亲热,也就常与他个笑脸,宦萼也就渐渐胆子略壮了些。虽不敢犯她的法度,也不似先那样畏缩了。
    且说那钟生一日在梅生家会文,作完之后,互相评论了一番。钟生见案头有一册手抄,便拿过来翻阅。梅生道:“这是个姓郭的敝友,他与黔宁侯沐国公有些瓜葛,往云南去相探。沐公留他住了月余,他将滇中风景作了三十余首竹枝词。昨日回来,他送来与弟看。虽不为佳,然而看看,知那地方的风俗,不无开卷有益。”钟生翻开看道:
    朱楼绣户斗年光,采胜新花八宝妆。上客登堂来拜岁,金盘十只送槟榔。
    三冬雷雨两交加,但到立春桃已花。正月尽头梅子大,尝新二月有黄瓜。
    帘外春风初淡荡,梁头燕语已呢喃。独有鸿飞曾不到,长空耿气锁烟岚。
    花朝时节女成行,携盍城东坐小庄。石子争拈打石臼,中时应产好儿耶。
    杨花历乱下秋千,趁着清明无雨天。金汁河边桃李陌,稠人堆里狡风茑。
    头上青梭布一幅,防峁地动手亲扶。归来不见新娘面,嚼碎槟榔骂滥奴。
    柳叶桃花日夜开,青楼小妓踏歌回。闲情解释愁多少,带得春风满面来。
    一只金钗十万赀,霍家小玉倾城姿。好花才吐新莺滑,妒杀姝姝打枣词。
    圆通胜迹小蓬莱,楼观金银崖上开。磴道盘空直到顶,可怜罗袜半尘埃。
    肉身金像古庭龛,铜殿新修鹦鹉滩。出门试请朝东看,山头坐破女和男。
    夏木千章祈雨坛,鸟龙潭绕碧栏杆。神鱼队队皆龙种,谁敢吟风下钓竿。
    金马山前金马寺,碧**关外碧**祠。王褒祀后南云叹,犹道昆明凿汉时。
    大理黑龙忆白龙,传闻人说是雌雄。如今一岁一相见,飞雹寒冰带满空。
    白搭街前岳庙开,血池赚得妇人来。半空蝴蝶飞灰尽,独坐西廊苦不回。
    蜀梁自古产铜山,九府官开宝货泉。一月一缗收子母,人人争放(贝巴)排钱。
    小儿好事日千端,甘蔗性寒梅子酸。买得烧鹅还未请,索钱又换米花团。
    吆吆喝喝百般腔,鱼市街连羊市长。听去绵蛮浑不解,螺蛳猪儿螺蛳黄。
    云浇星回六月天,食生人竞共尝鲜。不知五诏同焚死,直似骊山举火年。
    矗空两塔望巍巍,西寺人从东寺归。峥嵘五百阿罗汉,一时齐着锦阑衣。
    太华山上白云秋,太华山下水长流。弹词唱罢历朝事,不见当年杨用修。
    晏公海口混茫茫,昆明池水接昆阳。舟船何事行深夜,白日风波不可当。
    钟声鸣咽梵王秋,归化千年大路头。莫道西南通汉使,滇池不肯向东流。
    谁家少妇挽双鬟,拜扫清明哭百蛮。自道良人中国子,可怜死葬梁王山。
    白日狂飙十丈高,拔山荡海怒奔号。劳劳亭外重关道,劈面尘沙无处逃。
    宝石陆离出永昌,黄金照耀产丽江。倾囊犹恐公家罪,百姓何人敢自藏。
    近城风脉祖坟山,尽日堪舆马上看。俱道来龙埋处好,不知何代始高官。
    进耳山中祈梦人,事夸一梦觉先困。不知人事浑皆梦,独自殷勤夜问神。
    高树花花如火屯,千红万紫似儿孙。三春景色真真好,一片花声卖过门。
    二忠木上照滇云,太史声名动海滨。生谪死归皆是义,南中称有此双仁。
    黔宁开第五华东,珠树繁花照叟红。鹦鹉西飞芳草暮,桂枝独自唱春风。
    玉树后庭花已残,梁王山下鸟飞寒。民间不解伤心事,一夜月明打枣竿。
    看完了,梅生又留钟生小饮了数杯。钟生见日色将暮,作别归家。正走时,纷纷落下雨来。正无处躲避,遥见一个菜园中搭着一个席棚,系钟园之人午间yīn凉之所,只得急走到底下暂避。不想一阵阵只管大下起来,竟如飘倾一般。顷刻间,平地水深数寸,一个聚水灌园的塘子都涨满了。幸得这个棚上豆叶遮满,又在一棵大槐树之下,虽然身子略沾湿了些,还不至十分狼狈。等到将起更时分,淙淙犹尚未止。钟生因离家尚远,泥泞难行。且又下个不住,到一更之后,雨才止了,黑云中微微有些月光。此时虽然晴了,却夜深归去不得,心中好生着急。忽隐隐听得有哭泣之声,朦胧月下四处一望,恍恍惚惚见水塘边有个人影。哭声虽不高,却甚是悲切,像有个投水之意。钟生悄步走近前去,原来是个妇人。那妇人哭着,不曾看见,听得脚步响,忽回头一看。见有人来,忙撺入水中。钟生眼疾,见妇人下水,赶上一步,一把拉住衣服,尽力拖了上来。那妇人还往下挣,钟生顾不得嫌疑,也不惜泥污了自己的衣服,拉住他膀子,道:“妳是谁家宅眷,有什么冤苦的事,寻此短见?”那妇人挣不脱,只是呜呜的哭。
    钟生道:“妳有什么万不得已的事,何妨告诉我,我或者可以救得妳也不可知。妳家住在哪里?”那妇人方住了哭,指着个小门儿,道:“那就是我家的后门。”此时妇人自头至足,浑身都是泥水。钟生用力扶起她来,道:“妳且请回去,万不可如此。”那妇人微亮之下见钟生儒巾儒服,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又哭着道:“相公,你救我也无益,我始终是不能活的。倒不如趁这深深的水,让我死了罢。”钟生道:“我不见就罢了,可有见而不救之理?且回去有话说了,我若力量可行,定然相救。”那妇人见他苦劝,只得回家,钟生也随在后面。那妇人一身拖泥带水沉重了,地下泥深路滑,她鞋弓足小,一步一跌。钟生看得心中过不去,只得上去扶着她走。妇人怕又滑倒,将两只手把钟生肩膀紧紧扳住,把个钟生也弄了一身泥水,扶她到了房内。你道钟生一个读书人,岂肯夤夜到一个孤身妇人室中?因恐无人,她又去寻死,岂不辜了救她的一片热肠?二来要问她详细,有可救她处,好设法相援,做个救人救彻之意。
    到了房中,灯火也没有,月又不明,黑魆魆伸掌不见。那妇人摸了条板凳让钟生坐下,她在床沿上坐着。那妇人一身虽然湿透,幸得七月初头,天气正热。钟生问她投水的缘故,丈夫何在。她重新哭起来,道:“我姓郗,我丈夫姓充,名好古。当日也是好人家子孙,因不成器,成日在外拐骗小官,做那下流的事,把个小小家业都花尽了。如今手头没钱,旧日相厚的那些都撇开了他,他还不死心。三日前又引了个小伙儿到家中来。”说到这里,越哭得悲恸。钟生道:“不用伤心,妳说完了再做商议。”妇人止住哭,含羞道:“他因没钱与那小伙子,要叫我同那小伙子睡,他借他的屁股。我也是好人家儿女,怎肯做这样无耻下流的事?被我同他大闹了一场,他赌气出去,三日不归。家中当卖俱无,柴米油盐一样没有。大长的天气,我整整饿了三日,米星儿也没有沾牙。相公请想,我这样苦命还活着做什么?蝼蚁尚且贪生,我难道就不爱命?我饿得受不得了,才去投水。先要上吊,又下不得手。想着深深的水往下一跳就罢了,不想又遇着相公救起我来。我也想来,嫁了这样不成材的丈夫,他图风流快乐,妻子饿着都不管。我就做些不长进的事,他也怨不得。相好个正经人也还罢了,怎肯把身子同兔子小厮去睡?”
    妇人的这几句话来得有意,她虽黑影里未见钟生容貌,见他文文雅雅,是个正经人。又有救她的这番好情,且又不顾泥污,竭力扶持,又还说要救她。大凡人猛性寻死,死了就罢了,被人救转,谁不惜命?这郗氏不但要舍身报他相救之恩,且有个要结交他,图他照顾之意。钟生是个诚实君子,哪里认她话头。便问她道:“妳难道没有父母兄弟么?”郗氏道:“要有父母倒好了。只有个哥哥,嫂子前年又死了,也是个孤身。见妹夫不成人,也嚷闹过几回,不大上门。他往外边做生意去了,原说八月里才回来。”钟生道:“事也好处,妳不必胡思乱想。妳一个人,一月有两银子就够将就盘缠了。我虽是个贫士,我明日去替妳设处。”郗氏道:“相公贵姓?我蒙相公这样大恩,怎么报答?”钟生道:“我贱姓钟。救人之难,理所当为,何必讲报答的话?”说话时,外面又大下起来。钟生初意说完了话,安抚了妇人,还要到棚下去。不意下得越大,只得闭目凝神坐着。郗氏见钟生这等好情,心中感他不尽。又想,孤男寡妇黑影里共坐一室,可有不动心之理?恐他先动起手来,反不见了情面。我既欲以身相酬,不如先去就他。遂走近前,道:“夜深了,相公不弃,请在床上去睡睡。我在板凳上坐着罢。”钟生道:“妳请自便,我坐坐好。”郗氏见他推辞,只得仍到床沿上坐下。那雨足足下了一夜,他二人也就坐了一夜。钟生对着那妇人,毫不动念,有四句赞他道:
    空房雨夜对婵娟,正直心肠铁石坚。
    寂寂通宵能遏欲,坐怀端可继前贤。
    东方亮了,天色方晴。郗氏把钟生一看,好个标致少年,心爱无比。起身向钟生道:“泥深路烂,相公怎么回去?寒家柴也没有一根,茶也没一钟敬相公的。”钟生看见郗氏也大有几分姿色,虽然是裙布荆钗,却掩不得她的花容月貌。古人有几句话道:
    好好好,不必绫罗袄。青衫白练裙,好的只是好。
    还有几句赞她道:
    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仪容俏,天然性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看他浑身水湿,似带雨海棠笼晓日;遍体泥淤,如经霜黄菊弄秋晴。虽不及瑶台仙子,也算个窈窕佳人。
    这郗氏浑身还是精湿,钟生答道:“顾不得泥泞,我此时回去设处盘费送来。妳不可又寻短见了,换换湿衣裳,养息养息。我就来的。”郗氏道:“我就是身上这件衫子,可怜哪里还有得换?”钟生点了点头,叹了一声,拖泥带水而去。到了家中,将钱贵赠他的银子称了三两,带了一百文钱,把旧裤拿了两件,卷紧笼在袖中,复到郗氏家来。那妇人正倚门盼望,见了他,忙侧身让入。钟生先把衫裤取出,放在桌子上,道:“这两件旧衣,妳将就换换身上。”又将银子递与她,道:“妳昨日说令兄八月来家,如今已是七月初了,到八月尽,只两个月,但出门的人定不得归期。这是三两银子,够妳三个月用度。等妳令兄回来,就有接应了。”又取了一百文钱与她,道:“恐一时没人与妳换钱,妳饿了三四日,且买个点心充饥。”郗氏见他如此周到,相爱之切。滴了几点泪,道:“相公这样深情,我无报答之处。若不嫌我丑陋,愿以此身相报。”钟生正色道:“我一番救妳的热心肠,岂有不肖的念头?妳快不要妄说这话,错会了主意。”郗氏见他说得如此斩截,知道他不是个好色悖礼的人,忙忙拜谢。钟生也顶礼相还,辞别而回。
    离家有百步之遥,一家门口站着一个老妇同一个少年妇人在那里闲望。见了钟生,那少妇失口赞道:“好一位俊俏郎君,有什么要紧的事,弄了满身两足的污泥?”钟生抬头看见,虽然淡妆素服,竟是国色天姿,也有古人的几句赞她道:
    俏俏俏,不用菱花照。清水淡梳妆,俏的只是俏。
    钟生见了,忙低头而过。只听得那一个半老妇人道:“这就是前面那园子里住的钟相公,是个才貌双全,有名的小秀才。”钟生到了家,换了衣服鞋袜。因一夜无眠,睡了一觉,然后起来读书,天色晴了。过了两日,因家中缺少些动用之物,打发那雇的小子上街去买。他独坐看书,忽听得敲门甚急,疑是那小子忘了甚么东西回来取。忙来开门,原业是前日那家门口站着的那美妇。钟生道:“尊驾到这里来,有何贵干?”那美妇笑着道:“我来看看相公的书室。”说着,就走了进来。钟生又不好推他,只得也跟着走入。前日不过瞥见一眼,未曾看明。此时将她一看,却好一个美女子。有几句赞她道:
    月挂双眉,霞蒸两靥。肤凝瑞雪,鬓挽祥云。轻盈绰约不为奇,妙在无心入画;袅娜端庄皆可咏,绝非有意成诗。诚哉绝世佳人,允矣出尘仙子。
    她到了房中,道:“好一间洁净卧室,真是潇湘书斋了,不愧才人所居。”钟生站在窗外,道:“男女授受不亲,请回罢。恐一时有朋友撞来,见之不雅。”那美妇道:“相公请进来,妾有心腹之言奉告。”钟生道:“岂不闻瓜田李下之嫌乎?有话但请见教。我在此听着是一样的。”那美妇道:“妾家姓李,我父亲是黉门老儒。我向日为媒所误,误适匪人。先夫桑姓,自不知书,惟以嫖赌为事。妾今孀居三载,贱庚二十有一。自先夫亡后,妾即归于母家。我父母公姑悯我年幼无出,叫我改适。我恐又嫁一庸奴,岂不误了终身?要图觅一良偶,故尔不敢轻托。晚见相公丰仪出众,又闻知学富五车,妾私心欣庆,不自揣鄙陋,愿侍箕帚。妾此来,非为yín奔之事,欲以终身相托耳。昨遇相公的那家是我姨父,姓陶。姨母柳氏,系家慈之亲妹。今日他老夫妻都往亲戚家去了,妾偷空到此。不惜惭颜自媒,相公肯俯允否?”钟生道:“多承厚意,但我已定过荆妻了,有辜盛情,不敢从命。”那妇人想了一想,又道:“我想宁为读书郎之妾,不愿做卖菜佣之妻。相公既聘过夫人,愿留一小星之位以处我,尊意如何?”钟生道:“尊翁既系前辈先生,妳是儒门闺秀,哪有与人做妾之理?令尊自然爱女,为择佳配。古云:
    宁为**口,勿为牛后。不要错想了。恐有人来,快请回步罢。”那李氏听了这话,真个是:
    只道桃源路已通,岂知犹在梦魂中。
    青鸟浪传云外信,错将心事语东风。
    不觉滴下泪来,道:“昨见郎君之后,私想以为终身有托。不意相公如此拒绝。我亦闻之,宁甘玉碎,不肯瓦全。一生事一误,宁堪再误?命薄如斯,我从此投入空门,长斋绣佛,今生不复再嫁矣。”掩袂悲啼。钟生听她说得惨然,心中着实动怜。想了一想,道:“不必伤心,我替妳做个伐罢。我有个梅兄,今年二十三岁了。相貌瑰异,才学天成,将来必成大器也。前岁断弦,家颇充足,较胜我多矣。若肯嫁他,必不失所。”那李氏道:“相公尊谕固是良言,但不知果如相公之说否?”钟生道:“承妳这一番见爱,我已铭刻肺腑。好色人之所慕,我若不曾聘过,岂不愿得妳这样佳人?要说我不相爱,便是矫情之语。我虽有十分怜爱之心,但于礼有万不可行者。我为作伐者相报妳这种深情耳,岂肯误妳终身之事?”李氏听他说这话,真出肝隔之言,深深敛衽而拜。钟生还了一揖,道:“我今日就去对梅兄说了,择日到府奉求。不如令尊府上在哪里住?”李氏道:“若贵友不鄙寒门,不必遣媒。如不吝玉,就到家姨父处,烦我姨母去说,更为省事。”钟生道:“这更妙了。”那妇人喜笑盈腮,欣欣而去。
    钟生等了小子回来,就亲去到梅生家,不好说这妇人来奔的话,只说:“昨日偶然看见,真是丽人。访问邻舍,方知姓李,是儒家之女,闻得孀居,才二十一岁,正在选择佳婿。弟见吾兄鳏居,特来奉告。佳人难得,吾兄万不可错过。若亲去烦她姨母作伐,事在必成。”梅生大喜,再三称谢。次日,备了一分礼,亲同钟生来央陶老夫妇做媒。他老两口见梅生少年英俊,满口应允。那李氏暗地偷觑梅生,果然一表非俗,心中私喜,感激钟生不尽。陶老向李老说了,接了女儿回去,问女儿主意。那李氏自然愿意,李老也许了。梅生择吉行聘,也甚齐整,选了八月初四日亲迎,娶过门来。梅生看那李氏,果然美艳无比,与当年雪氏可相伯仲。李氏也偷眼看梅生,比前番私窥时丰韵更佳。有四句说他两人道:
    郎颜敷粉妇容娇,角枕横陈粲此宵。
    两两情投如鼓瑟,千金良夜实难消。
    他二人这一夜的恩情赛过百年欢好。到了三日之期,请丈人李老、丈母柳氏、姨丈陶老、姨丈母、舅丈李老、舅丈母杨氏、并桑老夫妇,又有丈人家的亲戚桂老、柏老多人,到家喜筵。钟生临场,不得来赴席。亲朋热闹了数日。他夫妻如鱼似水,深感钟生这个月老。梅生得了佳偶,竟连扬期都不去赴。真是:
    得成比翼何须贵,愿做鸳鸯不羡仙。
    暂且放下。再说那宦萼、贾文物、童自大三个自结盟之后,无比亲厚。朝聚暮散,十日有七八日在宦家,有两三日在贾文物处。他们知道童自大吝啬,总不到他家去。一日,又在宦萼家中来。要知在何处共坐,做些什事,且听下回分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