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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姑妄言

    第一卷 引神寓意 借梦开端
    附 接引庵黑尼姑受异术 西湖畔小寡妇纵奇yín
    话说前朝有一奇事,予虽未曾目睹,却系耳闻,说起来诸公也未必肯信。但我姑妄言之,诸公姑妄听之,消长昼祛睡魔可耳。你道此事出自何时?系当日万历年间。南京应天府有一个闲汉,姓到名听,字图说。家住旱西门内,他上无父母,中鲜兄弟,孤身一人,不事家产,终日无所营为。只在街市闲游,惟以听新闻说白话为事。他有一件奇处,古人是过目成诵,他却能过耳不忘。每常听人说什演义,千言万语,能一字不遗。他相识甚多,说鬼话之名遍于一城。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号,叫做毛空。一日,他在街上闲行,遇着四五个人,说着闲话走来。内中有两三个认得他,便一把拉住了,道:“你说个白话我们听。”他故意匆忙之态,挣着要跑,道:“我今日有要紧的事,不得闲,改日来说罢。”那人拉住不放,道:“你有什么事,对我说了,才放你去。”到听道:“方才几个朋友说,莫愁湖近日出了许多鱼,他们都借网打鱼去了。我回家去取个筐子,要些来下酒。”说完,忙忙挣脱跑去了。众人信以为实,商议道:“我们何不大家去看看,倘有熟人在那里,落得要些来吃。”遂兴兴头头一齐走出水西门,到了莫愁湖。惟见烟水茫茫,菰gu莼chun布满,半个人影俱无,方知为他所哄。及至走了回家,鱼不曾得了一个,反走得通身是汗。改日遇见了他,说他道:“莫愁湖何尝有鱼?你怎耍我们空走一回?”到听道:“你们原拉着我,叫我说白话,我说的就是白话了,谁叫你认真?”众人大笑一场。
    偶然一日,他四处游荡,天色将晚,无可图食啜之处,意欲归家。不意在途中遇见相好的一个酒友,邀他到酒市中坐下。要了两碟子小菜,沽了几壶药酒,二人对酌。说了些无稽的白话,谈了些脱空的俚言,豁了几件无径的拳,唱了几句无腔的曲。多饮了几杯,醺然大醉,遂辞了那朋友回来。酒醉路黑,一路踉跄跄,走到古城隍庙前,一时酒涌上来。
    见庙门半掩半开,就走入门内,倒在侧边泥马足下,不觉睡去。直至三鼓,因遍身僵冷,方朦胧少醒,似梦非梦。见殿上灯烛辉煌,正居中坐着一位衮冕王者,旁侍许多官吏,夜叉鬼卒,罗列庭下。到听知是神道显灵,吓得汗流浃背,不敢喘息。遥闻得如神问事状,侧耳而听,偷目而视。只见一个黑脸虬髯的判官,上前禀道:“地府十殿阎君遣崔判官,赍到册籍并若干人犯,送大王发落。”那王道:“叫他过来。”随见一个白面圈胡、红袍乌帽的神道,在檐下参见毕,立起禀道:“地狱中夏商周三代以前,并羸秦时所有轻重罪犯,皆已断讫。自汉室初兴起,从大王归神以后,以至唐宋讫今明朝之嘉靖末,将二千年来,人心不古,犯重罪者甚多。汉朝如王莽、董卓、梁冀、曹操之流,唐朝如李林甫、安禄山、卢杞、宋(氵此ci)之辈,宋朝如王安石、贾似道、蔡京、童贯之徒,明朝如胡惟庸、汪广洋、蓝玉、宸濠之类,有应堕畜道者,已久矣送转轮托生;有永沉地狱者,皆发十八司受种种之罪孽。尚有许多疑案,至今尚未能结。昨地官大帝奉天玉帝旨,到yīn府查核,狱中有沉滞者,可速了结。因查得各种疑案,命小神将册籍并犯人送到大王台下判决。”王笑道:“森罗殿上,业镜分明。况且十殿阎君,皆冰心铁面,有何持疑不决之处?”那神又禀道:“人在世间所犯罪戾,或轻或重,有一定之律,自易分剖。yīn府断事,必须情罪俱当,才称得铁笔无私。比不得阳官,胡胡涂涂,可以任己心行事。诸案中有一种罪,实轻而情颇重者,又有情可恕而罪难饶者,因此故难下笔耳。”王又笑道:“这有何难?罪轻而情重者,荣其身而罚于后;情轻而罪重者,亦就其事而断之。何难之有?你将一起起文卷并人犯挨次呈上,听我分剖。”
    那神呈上一册,道:“此董贤父子一案。”只见一个老儿,一个婆子,一个美男,一个美妇,齐跪阶下。王问那神道:“董贤罪犯甚实,有何疑处?”
    那神禀道:“董贤父子,若谓蛊惑朝廷,几危社稷,则罪擢发难数,然而实未尝杀人害人,若与操、莽等同科,似乎太过。若从轻议处,又无以为后来者戒。所谓罪重而情轻者以此。”
    王怒道:“董恭夫妇不能训子以义方,反籍子之声势赫奕一时,今把他托生,仍做一个富家翁,还借他族间之声势,享用五旬,可不偿还他不会害人的好处么?却使他妻子yín人而假种,虽有子而绝其嗣,这就暗暗的报应了,死后发阿鼻受罪,岂不完他的宿孽么?至于董贤,冶容眩色,几至汉哀帝那昏君有禅代之事,以须眉丈夫而效yín娃举动,情已难恕。且将妻子亦以奉朝廷而博宠荣,此又以龙阳而兼龟子者也。尚列衣冠,晋位司马,更令人发指。仍着他与董恭为假子,使之带一暗疾,专善人yín。其妻以妇人而不知三从四德,乃献媚要君。今还托生为妇人,与董贤仍配为夫妇,授以不男不女之形,奇异宣yín,后使不得其死,以报其夫妇之罪。使他享福者,情轻之故;受恶报者,偿罪重耳,岂非两得乎?”
    因问那神道:“我断得是么?”那神道:“大王金判,不但小神钦服,即董贤父子夫妇亦无容多喙矣。”王吩咐鬼卒道:“此地有一牛姓,两代刻薄成家,素性yīn贼良善。可使董恭为彼真子,董贤为其假孙。董贤虽育多男,俱非真种,后同归于尽,绝其后而两报之。牛董二家同结此公案可耳。董恭之妻,托生苟姓,仍与作配。”喝一声下去,寂然不见。
    那神又呈上一卷,就有一个金貂少年,一个珠冠美女跪下。王看毕,问道:“曹植与甄氏罪状显然。当年萧何之律法三章,不足为据。以今日之大明律断之,叔嫂通奸者,绞,更有何疑?”那神道:“二人私心相爱则有之,然而实在奸情则未有也。况曹植曾为遮须国王,甄氏亦为洛浦仙妃。欲重拟之而不敢,欲轻拟之则不可。所谓情重而罪轻者,故为疑耳。”王勃然变色道:“是何言哉!王子犯法,庶人同罪。普六菇坚云:‘岂天子儿另有一律耶?’阳间断罪以事,我yīn曹断罪以理。曹植、甄氏虽未成奸,诛其心,岂不欲奸者耶?那一篇《洛神赋》,就是他的罪状了,非我以莫须有三字加人之罪也。曹植以才美如斯,甄氏已贵为皇后,尚复如是,故罪愚夫愚妇未成奸者加一等。要说他一为国王,一为仙妃,只可势利凡夫,我这里顾他不得。曹植以如此才华而无行,今着他托生为一美男儿而仍无行,但他生为王死为王,使之为民太卑,令其为官不可。叫他去做个假道姑,庶乎不贵不贱。甄氏初既不能死节于袁熙,后又失贞于曹丕,既云她是仙妃,再世可为佛女。我看得有一兰姓夫妇,广信佛法,佛法岂谓不好?但门中所当行之善事甚多,彼以一己之愚,惟以养僧赡道为善。孰不知僧道中十无一良,故罪比不信佛法者加等。甄氏使为之女,败坏门风,与曹植苟合,以了前缘。皆死非命,以正有服通奸之罪。”
    那神禀道:“小神闻得斋僧布施,功德无量,与恒沙河等。而大王如此断之,小神不知其中所谓,望大王谕之。”王道:“人在世间,当行之善事不一。如文昌帝君《yīn骘文》云:‘济人之急,救人之危,修数百年崎岖之路,造千万人往来之桥。’种种甚多。即如去道旁之一石一木碍人道路者,何非善事?能力行不倦,自可获福无穷。若只任愚迷,惟以斋僧布施为事,果能供养高僧,自然邀福不浅。但如今这些和尚能持戒律者,千百中能有几人?他处无可奈何之际,只得暂守清规,你反斋之给之,助他贪yín嗜酒,破戒行凶。在家人所不忍为者,彼竭力为之,岂非以油添火乎?孽虽由彼,而助彼为虐者,非此而谁耶?韩昌黎云:‘人其人,火其书。’同此意耳。”
    神道:“大王尊谕,真闻所未闻,开小神茅塞多矣。”王顾左右道:“将此案人送到转轮王处交割,再将袁熙托生为蔺馥之子,使曹植、甄氏皆死于彼手,以了前孽。”鬼卒答应一声,带了去了。
    王又道:“还有何案?”神道:“汉家只有此二件,唐室甚多,尚求大王区判。”王道:“把唐家的人犯全带上来。”就有许多男女在丹墀跪下。那神指着一个标致少年禀道:“此张昌宗也,求大王判之。”王神目一睁,呵呵笑道:“莲花似六郎者即尔耶?”又忽然大怒,高声喝道:“尔丞yín母后,已罪不容于死矣。武(明空)久沦苦海,不必再议。尔尚可未减者,以武氏之yín,不成其为母后者耳。然而尔之罪,亦不容缓,不意尚得悠游于地狱也。”
    命鬼卒道:“杨国忠本他之遗孽,又几坏唐家。可押他去,仍与杨姓为子,姓其子之姓,为龙阳一世,以偿臣主宣yín之罪。后残废不得其死。前生面似莲花,再世遍体杨梅,死后再堕抽肠地狱,庶可消此忿恨矣。”
    王又指着一个道:“这是谁?”那神道:“这便是昌宗之兄张易之也。”王点头道:“他之罪与昌宗等耳。也着他生为龙阳,死于非命,足以报之矣。可押去龙家为儿。”
    那神又指着一男一女道:“此武三思,韦庶人也。三思一禽兽者流,韦氏一yín鸨者匹。此可谓罪为次而情难绾者,愿大王察焉。”王作色道:“你阎君太觉迂阔了。武三思不但以臣子而丞二母后,且以侄奸姑,罪尚何言?韦氏以母后而下yín,且鸩夫而杀子,罪更甚焉。姑以无知之娃,生为下流之yín鸨。今着三思为竹姓之子,始篾片而终龟,以酬邪慝。有一竹清夫妇,吝刻异常,宜生此子,荡产破家。韦氏罪为郝老鸨,初为妓女,为多人之妻,以偿yín孽。后逢思宽,以完后爱,配为夫妇者,非遂其yín心。使之一以贪yín而亡,一以好yín而毙,死后均下刀山地狱,足以报之矣。”那神在旁不住点头,暗暗赞是。
    王又指着一个宫娥,问那神道:“这是何人?”神禀道:“上官婉儿。”王道:“妳父上官仪为唐室忠臣,尔不思父为武氏所害为恨,反与三思通yín。妳初生时,谓妳能权衡天下的人才。这番行事,大约就是妳的权衡了。妳又勾引韦氏与三思私yín,不但不孝,而且不忠,罪当云何?”婉儿道:“妾父为武后所杀,籍没入为宫婢,切齿之痛,宁不思报?但武后一世之雄也,妾何能为?因仇无可复,故诱三思,以yín韦氏,假手以死中宗,为父报仇耳。望大王上察。”王笑道:“其然,岂其然乎?果如尔所说,妳就不该与三思通yín了。我跟前岂容妳巧辩!叫鬼卒押她去火宅,托生为女。今姑示薄罚者,以汝之尚有可原。此去若能改过,来时再一畜道,以偿勾引yín主之罪。轮回再转,便得善地受生。若yín心不改,仍通三思,即为三思yín死,则难拔苦海矣。押去!”鬼卒答应一声,带去了。
    只见一个人高叫道:“大王,我是杨再思,别无过恶,不过善于逢迎。阎王说我罪轻情重,系狱千余载,求大王爷超拔。”又一个妇人叫道:“我虢国夫人杨氏,也无大过。阎王道我恃美奢yín也,入罪轻情重案内,至今未得超生,求大王矜悯。”
    王笑道:“杨再思,你虽无大过,但赞昌宗‘莲花似六郎’一语,可谓谀丑之至,也就遗笑千古了。杨氏恃一时之宠,奢yín侈欲,无所不为,彼时人道你,‘却嫌脂粉无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扬汝耶,抑汝耶?你二人昭昭史册,可谓遗臭万年矣。虽然,皆犹可恕。杨再思再生为邬合,使为天阉,虽名曰阳,而毫无阳气。以你生前虽系男子,而柔媚如妇人耳。为一世帮闲,以完其善谀之性。杨氏即为尔之妻,贪yín而可yín,既得yín而又苦于yín,后因创于yín而息其yín,来世或可为不yín之人耳。带去!”
    方才带过,那神又禀道:“这是杨国忠同妻子裴氏。”王睁目大喝道:“国忠以奴隶之才,借妹氏而邀相位,逼禄山反,以危唐社。裴氏假云梦合而生子,汝愚国忠乎?欺鬼神乎?速押去!”国忠为羸氏之子,梨园而龟,裴氏为yīn家之女,戏旦而妓。国忠向借妃妹之荣而致相,今戏台上,官儿时时任做,裴氏有多夫之乐,那巫山梦也不必再寻了。王忽然呵呵笑道:“妙哉!虢国前为伊妹,今复为伊女,仍站门楣,可谓是夫是妇、是父是女了。去罢。”一阵yīn风,三人皆无影响了。
    那王向下一看,见一个肥美妇人,辉翟之服,如后妃装束,颈垂素练。王笑道:“妳寿王配?抑杨太真耶?李三郎妃耶?安禄山母耶?卫宣之新台遗臭,其媳尚未偶其子,犹万世所讥讽。汝既久为寿邸之配,又为李三郎之妃。与他父子聚姦,已非人类,贵为天子,为家奴李辅国所弑也,就算现报了。妳一个妇人,竟叫他父子同门,也就无耻之极矣。妳今日若见寿王,将置身于何地?况还反妒梅妃,又私禄山,言之令人污颊。以妳所为,当堕畜道才是。”只见那妇人辩道:“古人云:‘为人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妾一妇人耳,焉能自主?明皇以君父之尊,欲下yín儿妇,我如何敢拗?至于禄山一事,更有下情,求大王谅之。我一个青春少妇,与寿王正是佳偶,明王一个**皮老翁,将我占去,所谓不敢言而敢怒者是也。我之私禄山,正是为寿王雪忿耳。不然,这样三百六十斤的一个大肚皮胡汉,那被底风流就有限了,有何可乐?有何可爱?至于妒梅精一事,又系妇人之常,不得深责于我。况马嵬一缢,惨痛非常也,可以相抵了。”王道:“也罢,妳还去托生做一个美妇。妳前生既是不后不妃,今世仍做人之不妻不妾。妳憎李三郎是个**皮老翁,妳还去配一个鹤发老叟。妳生前做了一场假道姑,今去做一个真秃尼。妳能潜心释典,革去yín心,尚得好死。若仍纵yín不戒,就使妳yín乐而亡。虽然比马嵬受用些,再来却难免地狱之苦了。且带过一边。”
    那神指着一个峨冠博带的人道:“此祝钦明也。”王微晒道:“五经扫地者尔耶?你为人之师范,那一番高丽舞真可谓面甲千重,亏你如何做得出。”踌躇道:“他尚无大罪,只善媚耳。此等人,如今天下皆是也,罪不得这许多。还许你去做一个的资郎,配你一个yín悍之妻,也足报你了。你前世既学高丽,今使你去做一个回子。”又想了一想,道:“好好,那上官婉儿是你同时的人,就把她配与你罢。”
    神又禀道:“这李林甫十世为牛,九世为娼,皆遭雷震。恶报已满,送到大王台下发落。”那王不住点头叹息。那神问道:“据小神愚见,李林甫之罪,与历代奸邪误国者等耳。尚未如莽、操辈弑君弑后,而受报独重者,何故?求大王见示。”王道:“李林甫本仙官,应劫降凡,若能再立功行于世,则返列仙班,永无轮回之患矣。不意他自己堕落至此,岂不可惜?我之长叹者,正为此耳。当日安禄山谓一朴士云:‘我见天子犹不畏,但见李相则心悸汗流。’‘何也?此人能视鬼。’云:‘公有铜头铁额魔兵五百为护从,何得畏彼?俟异日来,我当观之。’后李林甫来,此人见林甫前有一对仙童,手执提炉前导,护禄山之鬼皆逾墙越壁而奔。术士抚禄山言其故,复曰:‘李相乃仙官降世,非等闲人也。’此即可证。汝言诸人受报皆轻,而他受报独重者,则非也。诸人永沉狱底,受诸苦恼,万劫不能超生,其罪隐,故以轻耳。林甫虽为牛娼被震,其罪显,故以重耳。但他尚有出路,可以自新。他若再生阳世,能屡立功德,十世之后,尚可复立仙班,其所罚轻矣。但恐此去再奸伪不忠,杀害良善,纵恶恣yín,贪得无厌,不但生前受妻yín、妾yín、女yín、媳yín种种恶报,此后永堕地狱,再无出期矣。”李林甫道:“某千余年备尝苦毒,自悔无及,焉敢复蹈前辙?”王摇首道:“噫,但恐你一得人身,却又忘了今日。你此去虽不能得相位,也还贵显为乡贰重臣,可以有为。切不可又萌邪念,负了上帝恩德。鬼判可送他阮家去托生。”
    那神又呈上一册,道:“唐家只此李义府一案了。”王恨道:“李猫儿耶,笑里藏刀、腹中怀刃之人,情罪皆难恕者,发去聂家为子。若能改过则已,倘凶顽肆恶,不但阳世不得善终,死后再受孽报,也足正其罪了。”
    那神禀道:“赵普一事,宋太祖屡讼天庭,谓他因一言而害德昭、廷美,可谓稔恶。但查他之相业,颇有可观者,所以也在疑案中。上呈大王金判。”王叹道:“此何言哉?负心报,冥府报最重,况负圣主之恩而害其子弟耶?他不过贪富贵之心得耳。今着他生于吴姓,还做一个富贵显官,酬他的相业好处。使他老而无子,斩其血嗣,家资仍为众分去。贪富贵而富贵俱失,害人子而亦绝其子嗣。死后永不出地狱,每日受拔舌之苦也,就可以报他媚人害人了。”因叫道:“玉环过来,就把妳做他的续配,以完前孽罢。”玉环道:“我在生时,初为王妃,后为天子之亚后,我此去宁可不要丈夫,岂肯配一臣子?”王摇着头,笑道:“妳不要说这体面话,他不比安禄山还高几分么?”又笑着道:“妳也认不得他了,判官可把赵普前世的原形揭出来。”那判官上前,吹了一口气。玉环一看,原来就是寿王李瑁,羞惭满面,低头无语。王笑道:“妳认得了么?虽系今世之事,乃生前未了之缘耳。”那赵普欣欣自得,玉环粉面低垂,一同去了。
    那神又禀道:“宋家奸邪各案,俱已完讫,只有秦桧父子祖孙一案,昨日岳忠武王亲降yīn府,向十位殿下道:‘秦桧罪恶虽重,受罪多年,亦不为少。’替他说情,叫他放往阳世去走一遭,看他改过不改过,给他一自新之路。众位殿下因他罪重,不曾放他来,命小神口禀,看大王尊意如何,可放他去不放?”
    王道:“你可知岳王的心事么?”那神道:“小神冥曹下吏,焉能知上圣襟怀?”王笑道:“岳王在那时身为大元戎,秦桧虽是奸相,焉敢就私自害他?高宗听信奸言,据于和议,有多一半是他之过,故贼桧尚可从轻议。况且岳王若不为秦桧所害,不过与张浚、韩世忠、刘琦、杨沂中诸君,后人称为名将而已,焉能到今日血食千秋,庙貌而祀?你看杭州府他的坟茔,汤yīn县他的故里,何等峥嵘!他之功于岳王亦不小。在当日为岳王之罪魁,今日又可谓之功首了。岳王欲放他往阳世去者,或他能改过迁善,寻一自新之路,亦未可知。此正是岳王以德报怨、正直慈悯之心,但不知此去若何?既然有此,不可负了岳王的美意。且放他去做一个编氓,到艾家为子。倘能力行善事,后世渐渐的超拔他。若还悛恶不改,他一个小民,尚不能流毒于众。在生受杀身之惨,回来沉于狱底,永无出期,岂不是公私两尽?我主意如此,你回去说了,看阎君尊意定夺。”那神道:“小神谨遵。”
    又禀道:“阎君说:‘秦桧父子若十分断重,……他非秦桧之亲子;若稍从轻判,又不足尽秦桧之恶;所以也置疑案中。他父子现带在台……”
    (下有缺文375字)
    “……你可知严嵩的来历么?”那神道:“小神正在疑惑。他当日往生,并不曾经由地府,不知何故?求大王详示。”王道:“他原是一个历劫魔王,上在无厌国中,下至苦海,皆为他所据。帅领魔兵十万,称为无厌大王。他杀害生灵无限,上帝将他囚于天狱,数千年来,颇知悔心改过。上帝慈悯,见他略有善念,不忍将他终弃,故使他托生阳世,位仍人臣,富可敌国。原要他做一番好事,便可超拔为神。不想他得了人身,恶性复萌,欺君误国,戮害忠良,饕贪无厌,自堕恶孽。今我体上帝好生之仁,还叫他去做个宰相。若能做个忠臣,致君泽民,尚可以盖前愆,还不致于堕落。倘仍肆恶如前,阳世现报。其父子死后,永化蛆蝇之属,再想人身,万劫不能矣。慎之慎之!送他往贵州马家为男子去。严世蕃他哪里是严嵩之子,一个魔王焉得有后?乃嵩乞他人之子而抚之,冒为己子耳。他害人利己之罪,生前已斩首枭示报之矣。其奢侈yín污之罪,也还要去受一受。”问严世蕃道:“你当日可觉得太过些:咳唾用美人之口为香唾盂,便溺以银妇人为溺具,交合以白绫帕为yín筹,你就不想一想今日到这里来么?今罚你去充家为男,一生逐臭,流为粪壤乞丐,仍不得其死,以正你奢yín之罪。那赵文华以严嵩为父,陷害张经、胡宗宪等,皆出其谋,做了朝廷在臣,乃以金虎子谀世蕃,更镌其姓名于上,在当时便有盛吊子的官儿之美号。尔只图容悦一时,独不惧遗羞万年乎?我看你的心肠真异于他人。你还有些余福未尽,再去受用一番,看你悔过不悔过,再来定罪。此一去虽是人形,却是兽种,易于仁就做你的名字。你须顾名思议,不可再错脚跟。把董贤之妻就与你做假女,你不应有,只好得两个假子罢了。”王哈哈笑道:“你前世为人之假子,后世人又为你之假子,是可假也,孰不可假也,倒也可笑。”
    那神向他道:“大王一番恩德,放你去自新,不可负了。”那大王不住点头沉吟道:“严鹄严鹄。”忽然笑道:“祖孙父子在生时,人都称他为钱痨。今叫他去做个龟子,名叫钱为命。就把韦氏配与他暂为夫妇,再拿回来受罪。”
    正说着,那王举目往下一看,见下面跪着非人非畜、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问道:“这是个什么怪物么?”那神禀道:“此乃元世祖忽必烈所供养之国师番僧杨琏伽真也。阎君痛恶他发宋帝诸陵,每一日夜轮受十八地狱之苦,已三百余年。阎君说他在yīn曹受罪,世人不知也。送到大王台下,叫他阳世受一番显报,回来再受诸苦。”王切齿蹙额道:“这厮原非人类,叫他世间去,又要杀人yín人,如何行得?阎君既送了来,只得叫他去走一遭。还叫他做个和尚,或可以稍有慈心,或不受其害。若再凶yín奸盗,使其身为齑粉,以饱鸢鸟犬豕之腹,回来再听阎君发落。带去!”
    王对那神道:“宿案俱完,你可去回阎君,倘有不合处,不妨改正。”那神道:“大王铁笔之下,不但无冤人,而诸人亦自以为不冤。”复下来叩首道:“小人辞去矣。”恍惚之间,不见形影。到听见了奇异,正在惊疑之际,忽见一片金光,照耀半天,仙乐盈空,彩雾缤纷,异香馥郁。
    猛听得半空中大呼道:“天符下。”只见那王忙趋下丹墀,俯伏在地。众鬼判一闪,尽皆无影无踪。顷刻间,一位金冠黼黻天官从空冉冉而下,如世间所绘三官大帝之像。两位金甲神人持节前导,到地旁列。天官立在殿陛中间,宣上帝玉音道:“有明建文皇帝,因永乐篡夺一案,屡控天廷,至今未结。今明朝气运将终,前靖难诸臣,如方孝孺、景清等,或系天星下谪,或系诸神下凡,应历劫数者,已经归位勿论外,其屈死诸人,并首逆朱棣既姚广孝等助逆诸臣,皆着托生,了结前案。以造罪之大小定报,施以重轻,切勿过杀,以损皇仁。钦此。”宣毕腾空而去。霎时金光潜灭,仍旧烛影辉煌,那王复登宝位,鬼判依然罗列。
    王吩咐判官道:“可将在地狱中永乐并有名众犯都拘来,听候发落。”傍边鬼判齐应一声,贬眼之间,见一个冲天冠、衮龙袍的人,面恶须长,眉愁脸苦,在前后有许多文武官员随着,有戴枷锁的,也有闲散着的。那皇帝站立阶前,众皆远远跪下。
    听得那王道:“适逢天符,建文告你篡夺一事,你家国运将终,你可托生。身为逆贼,残灭尔之子孙,破坏尔家天下,碎磔其身,稍偿稔恶。当日是你费尽心力篡夺了天下,今日就使你混乱了天下,付与有德者,才叫做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今天上已生圣人,神器已有所归,与你朱家无干矣。其助逆诸人,仍着托生随你,皆受惨报,以舒神人之忿。”
    那皇帝道:“我是一个亲王,也是奉玉帝敕旨降生的,我有何罪,复使我为贼?况我当日欲清君侧之恶,效周公辅成王之耳。建文自己逊位,误传以为自焚。彼时国利长君,我不得不徇众人之情。今日为何使我残灭自己的子孙,破坏自家天下,负骂名于万世耶?我纵有罪过,在生已不得其死,尸为贼残,仅存一腿,负痛至今二百余年,也就可以为报了。为何还要我去受孽报?”
    那王大怒道:“你此言只好在阳世欺人耳目,今在我台下,尚敢摇唇鼓舌,巧语饰非耶?你说要清君侧之恶,天地间之恶,尚有忍于你以臣而篡君位者耶?你说耻去做贼,你以臣子而篡天位,非贼而何?你说不忍残尔子孙,那靖难诸人,他的九族十族难道不是他的子孙么?尔当日残若此,今日叫他人屠子孙,不若使尔自屠之更畅快人心。你说怕负骂名于万世,当日方孝孺说你万世之后,免不得一个‘篡’字,久矣有骂名了,又何在此?你说怕去受孽报,方孝孺敲牙抉舌而磔其身,铁铉以油锅*之,景清则剥皮揎草。靖难诸公,无毒不备,你当年何不想人皆血肉之躯,他难道是不痛的么?尔背君灭祖,毒害忠良,是天有好生之德,尔何残刻若是?况且上帝命汝为王,已恩隆极矣。又复奸天位,罪复何辞?且自古来篡弑诸人,至恶者莫过朱温,至丑者若如赵炅,其丑恶兼备而更甚者,则你一人而已。我今细剖一番,看你还有何辩?建文乃尔太祖亲立之太孙也,太祖骨肉未寒,尔即篡夺之,是不孝也。懿文太子已久正位之储君,又系你之嫡兄,尔既篡其子,又去其孝康之谥。只许你做真皇帝,哥哥死后的虚名也不许他领受,此是何心肝?吕太后是你的长嫂,你更置她不得其死,尸骨无踪,且她一妇人何罪?你也太狠。这样看起来,尔兄若在,尔亦必篡弑之矣,是不弟也。建文已正君位四载,继嗣之天子也,尔竟篡夺之。犹以觅玺为由,遣人遍天下以至海外物色,况他既为天子,普天之下孰非臣妾,岂有不知之理?你以臣篡君的年号倒用得,他一个大公至正承嗣天子的年号反用不得,你是何算计?是不忠也。据我看起来,你的年号倒该自己削掉。你纂位一场,反用叛贼方腊永乐的年号,明明以叛贼自居了。虽是你不学无术,正是天夺其魄处,真正可笑,你今日尚有何言?也罢,你也是一座破军星,免你肆诸市朝,此去为乡人挞死如泥,也就如受醢一般了。”那皇帝满面垂泪,俯首无言。王喝道:“鬼卒带去,俟托生之期,送到陕西米脂县李家为子,以结前案。”鬼卒答应一声,扯拽而去。
    王又道:“带那高煦上来。”鬼卒带上一人,遥见略似人形,浑身上下竟是一块灰炭。王喝道:“汝在生欲篡夺太子之位,助父为虐,空负篡弑之名,徙为恶死之鬼。尔前生既系尔父之爱子,还随他同去,做他的心腹爱。后死于枪刃之下,以完前孽。”那黑鬼道:“我在生不过奉父命耳,虽篡了建文天下,皇帝又不是我做的。况我生前被铜缸炼死就够了,还要我去受一刀一枪之厄,求大王宽释罢。”王大笑道:“你助父叛君,尚未偿报,何如算得?今去受刀枪之痛,还算轻恕了你,更有何说?鬼卒可带去了。同他父亲先后托生陕西史家为男。但他的心肠都是黑的,这个黑形骸也不必变白了,来世还是一个大黑汉罢。”说皆,带去。
    又喝:“带那秃贼姚广孝上来。”鬼卒押过一个大胖和尚,那王拍案震怒道:“你这贼秃,既皈依释教,就当守你清规,自幼奸yín好乱,就该下犁泥地狱了。后复逞你凶心,屡劝燕王篡逆。你去想一想,当日只图你做一个开国元勋,独不念杀了多少无辜之忠义,弄得个人族灭身亡,皆由你之作俑。我看你故乡尚有你当年奸生之子孙在,今着你仍生姚家,既为尔孙之子,好酒贪yín,败辱家庭,丑流后世。尔初受国恩,后复归燕王造逆,还受贼封公爵,遂你生前之愿,因而覆宗灭族,碎桀其身,仍剖棺戮你前生之尸,以报往愆,庶可稍快人心,且为方、铁诸公稍雪其恨。速速带去,勿久污我之殿陛。”一个恶鬼上前,伸手拿住脖项,按倒夹于胯下,只露一个光头,像个大肾囊一般。那和尚哭哭啼啼,如驴子一般爬去了。
    只见人丛中一个尼姑大喊告状,王大喝道:“何物野鬼,擅敢到我台下叫冤?带过来!”众鬼卒如鹰搏兔一般,拿到台下。王睁目喝道:“妳是何鬼,敢告何人?”那尼姑道:“小鬼在生原是极守戒律的一个姑子,从未犯色戒。被姚广孝百般引诱,遂成苟合,又替他生了儿子。他后来得了好处,把我弃掷不顾,因此抱恨而殁。今听得大王爷命他转生,我求同去,以报前仇。”王笑道:“妳与姚广孝通奸,是他引诱之罪了。妳复私伊弟广忠,是谁之过?我看妳三人缘尚未尽,妳可去桂家,托生为女,仍为广孝之妻,yín丑不堪,以报他前生负妳之罪。再着广忠托生为广孝之侄,为妳之私夫,了结前缘。俱免不得一刀,以正奸yín之罪报。”那女鬼欣欣而去。
    王又喝:“将一起从逆重犯都带上来。”众鬼卒遂将一伙戴枷钮的人都推过案下,指着一个道:“袁珙,你一相士耳,辄敢串通姚广孝,劝那燕王反叛,情殊可恶。今着你托生游混姓为子,但你恶还未甚,姑免项下一刀,便遭痈疸恶病而毙,以报尔怂恿谋逆之罪。尔子忠彻,亦以相貌邪说,致害张丙诸人,乃成燕王之逆谋,其罪过于尔。乃着他为尔之子,初受妻之毒虐,复罹极刑,以灭尔后。”
    又叫一人道:“陈瑛,尔为臣不忠,私下党逆,为众人攻击。建文赦而不诛,尔当感恩不尽才是。你更反面是仇,仗尔蛇蝎之心,罗织忠良家属,残刻极矣。李友直,一小吏耳。漏泄军机于燕逆,希图佐命之功。独不思为尔一人之荣禄,害了多少的性命?你二人事虽不同,罪名总一。押去阮家为子。陈瑛弑君之恶,难逃断颈;李友直长君之恶,罪尚可全尸。然皆受妻子yín人,斩其血嗣之报。”又叫李景隆:“尔乃国之至戚,受朝廷厚恩两世,尔督兵无状,丧数十万性命于沙场。建文宥尔不戮,恩莫重焉。尔反开门迎寇,不忠不孝,出于尔一人矣。你私意要为燕之功臣,不思燕王之忮刻,他的麒麟阁上如何容得你?与其后日死于他手,抱不忠之名于万世,曷不同靖难诸人为骂贼成仁之忠魂乎?你不过因富贵这二字横于胸中耳。今着汝托生与马家为子,奇蠢痴顽,人形兽性。虽拥万贯之资而不知受享,虽为显宦之儿而如木偶,有父母而不识为何人,有妻子而不知为何物。系他人之种,嗣续暗地斩绝,仍死非命,以报你了。尔张信,建文以心肠待尔,授尔密诏擒燕逆,尔反以此为进献之功。今尔可托生劳宅,病体恹恹,后与袁忠彻同归姚广孝幕下,俱正典刑,以结前案。但张信之罪,实成于伊母之言。其夫其子世受皇恩,奈何以死夫无稽之语,命子为叛逆之事?因系女流,其为无知,姑从宽。罚他去始为大家之婢,终做贾人之妻。其余朱能、张玉、谭渊、丘福、李彬等从逆诸文武,俱着各处托生,同归燕王标下,或死或脱,论生前获罪之轻重报之。”又道:“可将袁忠彻、张信、李景隆、李友直、陈瑛五人妻子,也着托生,仍配为夫妇,皆各宣yín,以为厥父不忠之报。”一个判官上前禀道:“查得袁忠彻生前无妻,何以报之?”王想了一想,道:“长舌妇也无夫,当年秦桧送了高宗,做了个不孝不弟之人。今日袁忠彻送了燕王,做了个不忠不孝之人。先后一辙,正好为长舌之夫,就配了他罢。”说完,喝道:“都带了去!”众鬼卒一拥上前,牵住铁绳,尽皆悲啼。一阵yīn风,倏然不见。
    王又命:“将那些忠义文武叫上来。”有数十人一齐上前跪下。王道:“尔等忠魂义魄,俱起来听我发放。”众人立起。王道:“张丙、谢贵,人患不得其死耳。若死忠孝,又何恨焉?你二人被奸谋诱杀,已名载青史。今张丙尔托生史家,后为阁部,遣将杀贼,以泄生前之忿。后仍死于忠义,更流美名于不朽。尔可明不能善终之故么?”张丙道:“某愚昧无知,求王见谕。”王道:“燕王之变,虽逆心已久,实汝众人逼之速发耳,焉得无罪?汝虽死,而为千秋所仰慕,便何憾焉?谢贵托生乐宅,位莅尚书,杀贼功成,名垂竹帛。忧国勤劳,得终正寝,亦可报尔之前生了。瞿能已破北平,为景隆忌功而不得入。平安枪将及燕逆之背,马蹶而不能及刺,天也,非人之尤。后以一阵亡,以一毒毙。葛诚为燕藩长史,尔乃帝室,忠心未遂,反被横诛。皂旗张勇冠三军,奋不顾身,不幸阵殁。今尔等皆去托生,齐心杀贼,既为今时之义士,又报昔日之深仇,亦可以释憾矣。瞿能托生林家,天生神力,勇猛绝伦。独重尔者,以尔父子皆忠勇而亡之故耳。尔始祖为殷之忠臣,万载之下孰不知有比干焉?此林姓之所始也。尔此父又系今日之隐君子,故使尔为之嗣。可乃心王室,报效国家,荣其身,以报尔父之隐德。尔此去勿负林之一姓名可也。尔后仍死于沙场者,正所以令尔杀身全忠,垂令名于不朽耳。尔知之乎?”瞿能大呼道:“王恩厚矣,敢不尽心报国?”王又道:“平安托生慕室,武勇如前生。葛诚托生尚姓,尔原系文臣,今授尔文武全材。抱经济之术,负冲锋之勇,倡义杀贼,以遂宿愿。皂旗张,尔生前好执皂旗,故得此名,可去托生国姓,今世则银枪素铠。白色者金也,金有肃杀之气,又有杀贼之意耳,尔道好么?”皂旗张道:“大王厚恩,生生世世感戴不尽矣。”王又道:“瞿能二子,皆在幼年,便能捐躯报国,死于忠孝。今尔父子三人同生一处,虽隔世不能相认,一姓卓,一姓常,为尔偏裨,协助杀贼。其余阵亡诸将,皆系忠肝义胆,各择善地受生,皆为勇武之将,以复前仇。”因向众人道:“我这断判,你众位心下何如?”众人异口同声道:“荷蒙大王厚恩,我等皆心悦诚服。二百年之积憾,俱一时冰释矣。”皆欢欣舞跃,俯伏拜谢。王亦立起道:“着判官备幢幡宝盖,送他诸公去。”
    忽见一土地跑得喘吁吁的,忙来跪下,禀道:“小神系建文时东湖樵夫,闻燕王篡逆,建文驾崩,我义忿填胸,即痛哭投东湖而死。上帝怜小神一介编氓,有一些忠心,即敕为东湖土地,今二百余年,此忿未消。闻大王着靖难诸公去复前仇,小神亦愿附骥尾,帮助杀贼,以雪前生未了之恨。求大王恩允。”王赞道:“好,好,你一个无官无禄之樵夫,能死于忠义,使世间为人臣而有贰心者,置身无地矣。你既愿去,可往鲍家为男,就同瞿能等同心杀贼。尔再生之时,有官有禄以荣身,有妻有子以居室,即将张信之母配你为妻,尔寿考而终,死仍为神,也可报你了。”那土地笑逐颜开,再三叩谢。王道:“你同他们一起去罢。”只见一对童男女,手执幢幡引领众人,一阵香风而散。
    到听自思道:“我非是做梦么?”想着这些说话,并这许多人众,却是明明白白听见看见。正在踌躇,心中甚是惊疑,又见傍边一个绿袍红须的判官,呈上一卷,如人间之文案,跪禀道:“此系白氏的金童一案,上呈圣览。”那王看毕,就吩咐带那白氏上来。只见那个少年白色,面目如生,神情带惨,然而体态轻盈,腰肢袅袅。虽所隔颇遥,灯影下见其娇艳动人,容光飞舞,金莲半露,款促湘裙,走到神案前跪下。
    王问道:“尔阳寿未绝,何故来此?”女禀道:“女在生系本地白物好之女,父母只生女鬼一人,并无兄弟,因珍爱如宝,云比兼金尤贵,故唤乳名为金童。生长二九,尚未适人。父母为爱女心切,难于择婿,女因标榜期过,未免伤情。缘此情未遂,故抱恨而亡。”王说道:“汝父母既钟爱于你,为何不与妳早择一婿呢?”女禀道:“父母见女颇有姿容,难求坦腹,欲觅一才如子建、貌似潘安的人品,方肯许允。如此拣选,故尔难得。”王笑道:“似此议论,亦是爱女择婿之常情。但姻缘自有天定,世事岂容人谋?尔父迂腐庸人,不足较论。但此等人等虽未易得,以尔之貌,或不至于终弃。倘为尔觅一才貌稍可之婿,亦未可知,为何就至捐躯?”女又禀道:“天公最妒,不能全美。那才貌兼备的人,大约贫者居多。向曾有三人,虽敷粉何郎,豪吟太白,才貌也不多让,但他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虽女父慨然有允诺之心,而女鬼誓死无相从之意。”王又道:“才貌双全的人,本山川之秀气而生,一时也是难得的。因南京虎踞龙蟠,江山秀美,故生多俊。难道三人中就没有一个中你意的?”女道:“以我之容貌,虽不能赛西子,压王嫱,然选于今日美艳之中,亦可以自雄一世。虽不敢望以金屋贮娇,安肯配蓬茅下士?一心欲嫁一富胜石季伦、贵如郭令公之夫,方才遂愿。女既系一时绝世之娇娥,故发誓要嫁一个敌国巨富之财子。”王不禁大笑道:“此事不特罕见,此语抑且罕闻。妳不爱无贝之才,反爱有才之贝,真为可笑。我看妳容貌若许,为何具此一副俗肠?妍皮不裹痴骨,诚谬言也。然红颜薄命,妳既有几分颜色,焉能得配才郎?但城中富贵者颇多,妳为何又不嫁呢?”女道:“曾有一富家之子,姓黄名金色,家资巨万,富压南畿,慕女花容,曾求袒腹。对女倾心悦意,愿效举案齐眉。奈父执性不从,以致死残玉碎。”王问道:“妳父为何不依?”女道:“父母说他形如傀儡,貌似修(阎?)罗,故他家虽有好合之媒,而我家竟不中雀屏之选。女恨父母,难以明言。伤己身暗悲,奄蹇原不解,害相思而不觉相思害矣。本待要效鸾凤,谁知鸾凤分飞?今一命虽赴幽冥,九泉难免遗恨。”王勃然怒道:“妳不知以才貌择夫,反以银钱求配,可谓目无珠矣,可恶可恨。”女又禀道:“黄家郎虽然貌丑,却甚情深。彼闻女之美丽,数四相求。父憎他之丑态,再三推。彼竟思慕成疾,一病而亡,临终惟呼女乳名者再。我闻之,故为心死。因感他一种痴情,愈动我万分想慕。古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又云:‘女为悦己者容。’彼既为我而死,我岂能舍彼独生?下情若此,上圣鉴察。”王道:“论妳初具嫌贫爱富之蠢念,本当永堕阿鼻,变猪变狗。怜妳后有感情报德之深心,尚可保全人体,为瞽为娼。”
    正欲判断,只见三个文士,衣巾破敝,面貌清奇。共持一状,上呈神案,长跪诉道:“念某等在生时,腹富三冬,胸藏二酉,不得飞腾黄甲,空自困守蓬茅,未蒙贤守宰之吹嘘,反为痴女子所摈弃。慕色虽非正道,好逑自是人伦。各害相思,抱思而殁,情实难甘,故同上告。”王将他三人文状看了一回,大笑,反怒道:“尔辈读书人具此才华,焉知非瑚琏之器?有品格,岂料匪梁栋之材?为何轻掷此?自弃若此,所谓虽读书而犹未知书者也。今虽一死,尚有可怜,不过供人笑哂耳。”
    正说间,只见又有一持状者,面貌狰狞若鬼,身躯仿佛如人,自称姓黄名金色,呼冤不已,情色惨然。王问道:“尔有何冤?所告何事?”那人道:“鬼在阳世,慕白氏之姿容,苦恳万,白氏亦羡小人之富厚,乐从一诺。奈她父母只爱那才貌兼优,指指说青云有路。孰知我金银满库,看看就纱帽笼头。以一不识时务之老迂,致害我一对妙龄之蚁命。况鬼在生时,虽然貌丑,却甚心良,恶并一无,善皆万积。今受报若此,情甚不甘,且人命关天,愿求追断。”王听罢,援笔判曰:
    白氏金重,艳色如花,痴心似水,不思嫁才貌儿郎,但愿配银钱子弟。妍媸莫辨,贫富是论。未嫁女即害相思,妇道可知矣;择丈夫尚图富贵,亲戚何有哉?本当押入鄷都,今且从宽谴谪。既爱金银,应与钱家做女;不分好丑,当使瞽目为娼。恨其自负娇容,想杀才人三命。初做贱妓,偿还宿债。怜其以后矢贞,能为丑子捐躯。终为良妇,了却前缘。今生误爱富儿,再世当求才子。黄金色自恃富豪子弟,苦苦求妻;白家翁只重才貌儿郎,殷殷却婿。以致彼缘未遂,此命是捐。查彼貌虽丑恶,心实善良。今着彼托生阳世,与钱氏初谐露水之欢,后遂双飞之愿。才貌兼优,以掩前生之丑;家徒四壁,以报恃富之横。钱氏作配钟情,钟有貌而瞽女不能见貌,要知色即是空;钟情固得钱氏,纵得钱而贫士仍旧无钱,方是空能得色。虽嗔她性堕痴愚,尚念彼情犹悯。法外施仁,故从宽贷。至此三生,具此才华,不知自检。既自恃才貌,使托生愚蠢痴顽,以报自弃之罪;又怨恨贫穷,使再世豪华富足,以偿苦学之劳。咸配yín丑悍妒之妻,以惩好色轻生之戒。尔大众与钱氏买笑追欢,了却前生宿愿;你诸人须自己回头是岸,勿结来世冤愆。铁笔无私,照判发放。
    写毕,发与判官,判官高声宣白一遍。那王又叫道:“带那三兽上来。”只见鬼卒带过一只尖嘴母猴,一只咆哮牝虎,一只铁黑雌狐,伏在案下,若有所诉。王道:“尔三畜前生孽重,致变畜生。罪恨已满,今着转托妇人,配此三生。兽心虽不能全革,若不伤害性命,来世尚可保全人体,不然又堕畜道矣。”着鬼卒送它们到转轮殿去。那三兽连连点头,如叩谢之状,摇尾摇头,顺盼三生,欣欣然随鬼卒而去。判官在傍呼喝,将前之判文传与鬼卒,随亦将众人带去。倏忽**鸣,蓦然不见,展转之间,不知东方之既白。
    到听凝神自思,宛然在目,回忆前语,一字不忘。正在惊讶之际,值庙祝出来开门。见了到听,惊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夜间存在此处?”到听诉说昨晚酒醉家遥,故而在此睡倒。因将夜来之闻见,备述一番。庙祝听了,以为诡辞,大笑而去。到听自己以为一件奇事,每遇见亲友,无不相告。虽于中遇一面之识的人,亦详细道之。众皆不以为然,以其平素好传新闻、说白话之故。人虽不信其实,亦皆以为奇谈,转相传说。有一种与他同类,亦好道听途说者,四处谈讲,竟普传于白下,至今里老犹有能言之者,这是后话。
    且说那到听,一日在稠人广众之中,高谈阔论,讲这一段新闻。正说得兴头,内中一个少年问道:“兄这些事醒着听见的?还是睡着了梦中听见的?”到听道:“我是醒着听见的。”那人道:“兄此时是醒着说话?还是睡着了说话?”到听道:“你这位兄说话稀奇得很。大青天白日,我站在这里说,怎说我睡着了?”那人道:“兄不要见怪,你既是醒着,为何大睁着眼都说的是些梦话?”众人哈哈大笑。到听才要分辩,又一个道:“不是这样说,兄这些话是独自听见的?还是同人听见的?”到听道:“半夜三更,就是我一个,哪里还有别人?”那人道:“兄自己错了,怪不得人说。”到听道:“我怎么错了?”那人道:“兄方才说看见有许多判官小鬼,该把那判官也罢,小鬼也罢,拉住一个做个证见。此时这些鬼话,就不怕人辩驳了。你不曾想到这上头,岂不是错?”众人拍手打掌,又笑了场。到听发急道:“我是千真的话,你们当我说谎,这样省剥我。”内中有认得他相厚的便道:“毛空你既要说新鲜谎,老着脸凭人说罢了,又急得是什么?”又一个道:“这位原来就是有名的到兄,面荒失敬。我们大家说归说,兄不要发急。等我替兄寻个证见,包管他们再没得说了。”到听当是好话,笑着道:“兄替我寻个什么证见?”那人道:“兄那日在哪个去处听来?”到听道:“我在大门内泥马脚下睡醒了,听得这些说话。”那人向众人道:“如何?我知到兄决不是假话,列位都这样白他,这不有了证见了。”众人道:“谁是证见?”那人道:“他说在泥马脚下睡的,那不有个拉马的马夫站在那里。我们同去问他,是真是假就明白了,何须大家只管辩驳?”众人道:“那马夫是个泥人,怎会说话?兄也来跟着说新闻了。”那人道:“列位有所不知,我去问他,正要他不会说话才好。若是会说话,他也要说到兄是扯谎,越发讲不清了。”众人听了,笑得几乎打跌。
    到听要辩,又说不过众人;不辩,又气得慌。脸脖子通红,颈子上的筋急得有指头粗叠暴着。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个道士来,上前笑着道:“天下奇怪的事何所没有,这位居士也未必全是诌出来的假话,或有些影儿也不可知。列位何必如此认真?若信他是真话,就听他这一遍新闻。若疑他说鬼话,就不必信。人还拿着钱给说书的,听鼓儿词上的瞎话。如今听说这新鲜话又不要钱,何等不乐,只管辩驳些什么?”众人看这道士,两道浓眉,一双大眼,五尺身材,四旬年纪,竹冠布氅,麻履丝绦,好一个齐整相貌。众人说:“这位师傅说的是,我们打柴的不要跟着放羊的,各人做各人的事去。”一轰而散。到听垂首丧气,也就要走,被这道士一把拉住道:“居士且住。”到听道:“师傅叫我,说什么?”道士道:“古人说,恼一恼,老一老;笑一笑,少一少。大家顽笑,何须认真?气恼的是什么?我同居士去小饮三杯,消消闲气。”到听听见请他吃酒,气恼全无,一脸的笑。先咽了两口唾,然后说道:“今日腰中不曾带得一文,改日请师傅罢。”道士道:“我请居士,何用你破钞?”拦着手到一个酒肆中去,到听口说道:“此理,怎么好扰师傅?”虽如此说,那两双脚已随着到酒店中来了,对面坐下。
    走堂的送上两壶酒,几个小菜碟摆上。到听等不得他让,先一气饮过了数杯酒,方才问道:“师傅贵处是哪里?在何处住?我每日在这里走,从未曾会过。”道士道:“贫道祖籍陕西固原人氏,自幼在峨嵋山投师访道,近来四处云游,为人治病。今到此不多几日,在朝天宫作寓。独坐甚闷,出来闲步。才见居士生气,故约来同饮几杯。我们说说白话,也可消遣。”又让他吃了几杯,道:“我寓处也无伴侣,居士若无事可常到我敝寓来,别无他物,就是一杯水酒相待。”到听满脸堆下笑来,道:“有了酒吃就尽够了。我听得人说,无钞一身轻,有酒万事足,别的还想什么?若承师傅不弃,我来奉陪,我是闲着一点事也没有的。”道士让他吃酒,他也吃过有两壶,把白话口袋打开了。讲天说地,论古谈今,都是不见经传、稀奇古怪、无影无形的天话。他说得津津有味,道士听得倒也耳中为之一新,微微的笑着听他诌说。又同饮了数杯,到听口也说干,等不得他让了,自斟豪饮起来,杯杯一干到底。吃了一会,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反客为主,一盅一盅的倒让起道士来。道士的酒量颇雄,盅盅干过。二人又饮了多时,到听有了八九分的酒意,觉得满到喉咙跟前,不下去了,才起身道扰。舌头短短的,不明不白说了几十遍。道士会了账,同他出来,他晃晃荡荡的去了。
    次日,到朝天宫寻着了道士,一来奉拜,二来道谢。道士又留他吃了半日酒,他无以为敬,不过说些白话,以答盛情而已。道士听他说的,倒也不觉寂寞。临别时,道士道:“居士无事可常来闲话。”他满口应诺而去。到听吃着了甜头,他又是个无事的闲身子,况他要到街上来,必由朝天宫后门卞公祠过。所以他无三日不来,来无不醉。他吃得多次了,一日,听得各处桃花盛开,他在史家墩、小桃源、黑龙潭、虎踞关各处去看热闹,见那些男男女女看花之人往来如织,别人都是三五成群,有携着春盛的,也有抬着食盒的,或在酒棚内饮酒的,或在茶棚内吃茶的。丝竹管弦,长歌短调,其然热闹。看了一会,眼饱肚饥起来了。他因囊中无钞,四处混撞,忽然到一棵桃树之下,见金晃晃一件东西挂在上面。忙近前取下来一看,是一枝镀金银花,也不知是哪个妇人在花下过,挂了下来的。他满心欢喜,也不看花了,欣欣然袖中。回来到家中,取出估值道:“这个也值七八钱银子。五钱银抬一大坛酒,剩的买些柴米,够我几日大醉。”想道:不好,目下天气渐暖了,买件单衣服穿穿是正经。又想道:“也不好,我扰这道爷多次了,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如请他一请,还了席,后来又可以扰他几十次。这样一本几十利的事,为什么不做?就是这个主意好。只当是不曾拾着这件东西。又算计道:“家中碗盏盅碟一样没有,是来不得的。酒馆中肴馔又贵,不如买两样挡戗的物件。这两日接引庵碧桃盛开,请他到那里坐坐。小姑子又是我的厚朋友,问她要茶要水烫酒还便宜些。”定了主意,明日举行。
    且说这接引庵在旱西门北首一条小僻静巷内,门口一丛黑松树,一个小小的圆红门儿,进去里面甚是宽敞。内中三间大殿供着接引菩萨,东西六间厢房只有两个姑子。东厢房是两明一暗,两间做客位,一间是那老姑子的卧房。这老姑子有七十多岁了,动弹不得,成年家睡在床上。西厢房内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库房,一间是小姑子做卧室。这小姑子才有十八九岁,虽不叫做奇丑,却也说不得个俊字。肥胖胖的一个团脸,深紫棠色,五短身材,圆滚滚的却胖得紧。就做人甚和气,见人满面春风,一脸的笑。到听家离此只有三四箭远,时常来随喜。大约与这姑子有些暖昧的账,人却不得而知。
    且说到听次早起来,把那枝花拿到钱铺中去换。虽然大样,是叠丝的,称了称,只得七钱多重,首饰做八成,换了六百文钱。买了一只大板鸭,一个烂熏啼,并些果子,又买了些好茶叶,一直到庵前敲门。那小姑子来开了,笑嘻嘻的道:“你今日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到听进来,小姑子关上门,也随了进来,到她房中。到听道:“我今日要请个人,借妳这里赏赏花。烦妳收拾收拾,再把树底下打扫打扫,改日我腰里用些劲酬谢妳。”那姑子笑着,瞅他一眼,道:“你肥肉能吃得几块?好像豆芽菜儿似的,不要讨我贬别你了。”说得到听笑着把她脖子搂过来,亲了一个嘴,道:“妳且不要关门,我去买了酒来。”少顷,又拎了一小坛酒来,道:“妳就预备下,烧好了茶等着,吃过早饭我就同人来了。”说着走出,便到朝天宫来。
    这道士正要吃饭,见他来,让了坐下,道:“这两日为何不见?今日来得甚早,便饭且用一碗。”那听道:“这两日花开的盛得有趣,我去看了看,所以没有来。望得今日,我备了一杯水酒,请师傅去赏赏花。”那道士道:“居士是哪里的钱?我怎好相扰的。”到听道:“师傅在客边,我倒扰过几十遭了,论理也该还还席。没有什么吃得,不过看花而已。我都预备下了,师傅用了饭,我们早些去顽顽。”道士见说买了东西,知他是实心相请,便不推辞,说道:“我领情便是。”只是心中不安,让他同吃了饭,道士锁了门,一同出来。
    二人说着闲话,慢慢的步着到接引庵来。不多时,到了门首,到听上前敲了两下。等了一会,不见里面啧声。道士道:“何不再敲几下?”到听笑道:“师傅你是外路来的,不知南京城姑子庵的暗号。先敲两下,应着开门两个字;等一会再敲三下,是快开门三个字,她自然来开。若一阵乱敲,她听见知是外行,再不肯开的。”说着,又狠狠的敲了三下。只听得脚步响,一个小姑子把门开了,笑嘻嘻的道:“我收拾后院子来,先敲门就没听见。”那道士把她一看,心中一动,道:“好个炉子,是绝妙的鼎器。”
    到听让了进来,到东厢客屋内坐下。少刻,小姑子送了茶来,他心爱上了这个道士,好个仪表,目不转睛看着她笑。道士也有了她的心,望她笑了一笑,不住拿眼睃她。吃罢茶,说了些闲,让到后院,打扫得果然洁净。道士看那花时,有七八株都有一抱粗,花朵比茶钟还大,红白灿烂,开得甚是好看。树下铺着芦席,上面垫着毡子,二人席地而坐。
    不一时,送了果肴来摆下,那姑子又去拿了热酒来。到听斟了一杯,送与道士,道:“没有什么请师傅的,不要见笑。”道士接过酒来,道:“居士这等费心,何须客话?”二人说话饮酒,吃了多时,那姑子穿梭也似,两头拿酒服事。道士道:“小师傅,劳动妳了,我们不安得很,妳请坐坐。”那到听忙起身,筛了一杯酒让她。她笑道:“我不会吃。”就要跑,早被到听拉住袖子,道:“这位师傅不是外人,妳吃一杯怕什么?”送到她嘴上,她推辞不得,才要饮时,被到听一灌,只得咽下。到听放手,她跑了去了。
    二人又饮了几巡,道士要散步散步,起身到园中各处走走。走到西墙角一个小栏中看看,不妨那小姑子蹶着滚圆的一个黑屁股,背着脸在那里溺尿。衣服搂得高高的,自己低了头看着她的yīn户。因她屁股蹶得高了,那一件肥物全全露着,正对着道士的眼。道士一看,真正一件好东西,牝峰老高的凸起,宛然一个大馒头上裂开了一条细缝。她一回头看见了道士,笑着忙扯衣服盖住,站将起来。道士也笑笑撤身退出。那姑子系了裤子出来,望着道士嘻嘻的笑,往前边去了。
    那道士也回来坐下,到听让着又饮,那姑子送了酒来,看着道士只是笑。道士恐到听看见,也一面笑着,一面同到听说闲话。饮到日色将暮,道士起身谢别,到听款留不住。道士又向着小姑子道:“小师傅,劳动妳了,改日酬请罢。”她只嘻嘻的笑,也不说什么。
    到听送了道士出门,复身进来,拉着小姑子同饮了几杯。二人相搂相抱,一时兴发,到听就去扯她的裤子。那姑子也正骚到极处,任他褪去。到听爬上身,抽了三五下,早已告竣。原来到听自做主人,过饮了几杯,不能自持,竟从门流涕。那姑子正然兴浓,见他才挨着早已完事,急得叫道:“你挣着命再动动是呢。”到听再要抽时,阳物已稀软缩了出来。姑子十分情急,在他项上咬了几口,身上拧了几下。到听也甚觉没趣,起来同她收拾了家伙,含愧而去。
    却说那道士回到寓处,心中想道:“这个姑子看她那种光景,大有情意在我。况她是件宝物,难得相遇,不可轻放过她,须如此行事方妙。”原来这道士既会采yīn,又善炼汞。他有的是银子,四处云游,遇着有好鼎器,他就采补一番。今日见了这姑子是个妙物,他遇过的妇女甚多,好歹一见便识,却不拣丑俊。
    他留了心,次日饭后,独步到庵中来。记着昨日到听的话,只将庵门敲了两下,只见那姑子来开门。见了是他,笑脸相迎,心中暗喜。原来这姑子因生得黑丑,无人爱她,虽然相与了一两个契阔,都不过是到听之类。她昨日见了这道士生得相貌魁梧,心爱得了不得。刚刚的在那里溺尿,又被他看见了风流穴,竟有个要就交之意耳。所以昨日故做骚态,只是望着他笑。又被到听引动yín心,不想一场扫兴,真是欲火如焚。眠思梦想,梦魂颠倒了一夜。
    今日见他独自走来,心中猜了个八分,定然有些妙处,故此暗暗欢喜。忙道:“师傅请里面坐。”道士进来坐下。她道:“师傅坐坐,我去烧茶。”道士道:“我不用茶,倒去看看花罢。”她道:“既然这样,我拿个东西去坐。”遂到房中拿了毡席,同一床小独睡褥子,到树下铺好,让道士道:“请在褥子上坐,还厚些。”道士道:“小师傅,妳也请坐坐。”她笑道:“师傅请坐,我不消得。”道士道:“妳请坐了,我有话说。”尽过一头让她。她笑嘻嘻就坐下,道:“你和我说什么话?”道士道:“赏花不可无酒,买得些酒肴来么?”她道:“酒还可以买来,只说有俗家奶奶们来赏花,打酒请她,还可以使得。荤菜如何好去买?”道士听说,在腰取出一包银子来,打开看,约有二三十两。拈了一块,别的付与那姑子道:“妳拿钱数银子,替我打些好酒来,别的妳就收着。”她笑道:“金银不过手,我怎么好收得?你称些我买去罢。”道士笑道:“多大事,妳若要,就全送妳也有限。”她笑道:“我也没福要这些银子。”道士递她,她也就接着。道士道:“妳去打酒,我去买菜,妳若先回,不要闩门。”他要了一个筐子,拿着出去了一会,买了许多熏**腊肉,烧鸭熟蹄,并上好果品,满满一筐。推开门进来,闩好了门。
    只见小姑子在西厢房门口站着。道士拿到她跟前,道:“小师傅,烦妳整理整理。”小姑子就到她房中,道士也随了入来,道:“原来妳的卧房在这里。”小姑子见了许多果菜,笑道:“你就买这些东西,要请客么?”道士笑道:“就是特特请妳,二来替妳昨日酬劳。”她笑道:“我们僧家是不用荤的。”道士笑道:“妳就破破戒也不妨。我见别处的女师傅,不要说吃荤不论,连什么都是不戒的。”那姑子瞟了他一二眼,笑着道:“不当家羽化的枉口拔舌,你看见来?”说着,就忙去料理。
    道士走到花下坐下一会,到西墙小栏中去小解,只听得北窗内笑了一声。道士往内一张,见小姑子正在厨房烫酒,听见窗外响声,向外一看,见道士捏着阳物溺尿。她故意笑了一声,好与道士知道她在那里赏鉴。道士鉴貌辨色,知道好事十有八九,心中暗喜。
    转身到花下,只见她捧了一个大托盘,碗碗碟碟摆了许多,又取了酒壶,一双箸,一个杯。道士道:“小师傅,妳请来坐着。”她倚着棵桃树站住,笑道:“我不坐。”道士拉着她袖子,道:“我原是请妳,妳不坐就扫兴了。”她也就笑笑坐下。道士斟酒敬她,她不肯接,道:“我不会吃,你请自己受用罢。”道士强递在她手中,道:“妳昨日怎么吃来?今日又假推辞。”她道:“我再取个杯子来。”道士道:“不消了,就是这一个轮流吃罢。”她笑嘻嘻也就吃了。道士又斟了一杯,送在她口边,道:“好事成双,再一盅。”她道:“你也吃一杯。”道士强送到她嘴上,她喝了一口。被道士拿过,一口饮干了,道:“好香甜,有趣。”她笑着瞅了一眼,又让她吃菜,她先不肯,道士再三相让,她也就不辞,吃了一会。这姑子三杯落肚,有些酒意了,烘动春心,两只眼水汪汪的乜斜着。道士又让她吃酒,她笑道:“我不吃了,吃多了不好过。你请用罢。”笑嘻嘻反尽着让道士吃。道士见她这个骚样子,也有些耐不得了,望着她笑道:“妳不吃只是让我,我吃醉了回不去,看妳怎么样打发我?”她笑着道:“回不去就在这树底下睡。”道士道:“这园子空,没人做伴,妳要肯陪我睡,我巴不得不去呢。”她把眼睛瞟了瞟,笑着也不做声。道士又强让她吃了一杯,她推辞道:“我的酒实在够了。”道士看她那光景,也有了五七分酒意,脸上红红紫紫,眼睛饧瞪瞪,不住嘻嘻的笑。暗想道:“火候到了,下手她罢。”便道:“妳既够了,我们歇一会再吃。”
    就站起身来,那姑子也便立起。道士佯醉,假装站不稳,往她身上一倒。小姑子当他醉了,上前一扶,道士就势扑到她怀中,刚刚的嘴对了嘴,亲了一下。姑子笑着将他拧了一下,道:“我好意扶你,你倒这样不识相。”道士一把搂住道:“既承妳好意,我再亲几个。”那姑子只是笑着推,也不动怒。
    道士见事有可成,就伸手要摸她下身。她用手拦着道:“我叫起来,你就干了不成。”道士哪里听,把她抱住,放倒在褥子上,压在身上,连亲了几个嘴,道:“妳同我相与,我有大好处给妳,补妳的情。”那姑子也情动了,不啧声。道士趁势扯她裤子,她再要假掩时,已被褪下,露出肥臀来了。
    她只闭着眼笑。道士忙取肉具弄将进去,肥美至极,一连几耸,尽没至根。道士伏在她身上也不动,那姑子见他弄进去之时也不多大,过了一会,里面翻滚热起来,胀得满满的。那guī头在内中如蛇吐信子一般,不住乱戳,麻痒难当,嘻嘻的笑个不住。她初尝这种异物,顷刻就丢了一度。道士把yīn精吸了个干净,定了一会,又是那样乱钻起来。只见她屁股扭着,两眉皱着,似有些难忍的样子。朦胧着眼睛只是笑,不多时又丢了。道士觉得这一次yīn精更多,吸了个畅快。
    那姑子一连丢了两次,浑身痛快,说道:“够了,拔出来歇歇罢。”道士笑着道:“粘住了,拔不出来了。”她道:“你让我歇歇透透气,怎么只是皮脸?”道士道:“妳就拔了。”看她两手推起道士来,屁股往后褪,果然阳物在yīn中胀满了拔不动。姑子急了,道:“这怎么样好?你使些力拔拔呢。”道士笑道:“我没力气,妳上我身来,用力拔了看。”抱着她一翻身到了上面,骑在道士身上,两手按着道士肩上,双膝跪住,尽力往上拔,粘得死紧。她把屁股乱扭混扯,撑得yīn门生疼,也拔不出来了。道士道:“妳且睡在我身上,少刻自然会出来,妳急得是什么?”她只得伏下身子,道士把她搂紧,叫她伸过舌头来,紧紧含住。阳物在Bī中又是一阵混钻,觉得她舌尖冰冷,又丢了一度。里面yīn精更盛,道士吸得她兴足了,放了一口气,道:“妳再拔拔看。”她探起身子,屁股加力,往上一抬,听得不洞一声响,好像小孩子们唧了一个水泡,早已拔出。姑子把他阳物一看,吓了一跳,长有七寸多些,根子底下粗不过一围有余,上半截竟像一根大菜瓜。所以内中塞满yīn门,却胀得不痛。先是他闭着气,其坚如铁,阳物粗,yīn门小,就如狗链帮一个理,故此拔不动。放了扭,略绵软了些,所以一拔就出了。
    姑子道:“你怎么有这么个稀奇东西?先也不多粗,怎么一会就长成这么个涔样了?”道士道:“我是炼成的活宝,可大可小,先起弄时一送便入,着了yīn气就长大了,它是就着女人yīn户长的,女人内中多深多大,它就长多粗多长,就是没有破身的女儿也弄得,就是任妳多深多大的yīn户也弄得。”那姑子喜欢得两手捧着,细细赏玩了一回,不忍释手。
    道士道:“我也见过许多妇人,妳的这件东西也是一个宝贝。”姑子笑道:“这件扁东西哪个妇人没有一个?怎么见得我的是宝?”道士道:“别的妇人弄头一次,yīn精都盛,第二次就少了,第三次还有没有的,间或还有受不得的,妳的一回多似一回,再吸不尽,岂不是宝?”
    姑子笑着穿上裤子,重又热了酒来,二人不像先了,搂肩并坐,亲亲热热的,一递一口。吃了一会,日色将西,道士笑着道:“多扰妳的宝物了,过几日再来看妳。”起身要去。姑子也笑道:“不堪匪敬,免劳道谢。你这去,几时来?银子带了去。”道士道:“那银子送妳盘缠罢,我不过五七日定来看妳。”那姑子依依不舍,送出庵门,道士去远了,她还站着目送。远远见有人来,她才缩了进去收拾。
    这道士隔着六七日又来望她,就带了下酒之物,大袖笼来同饮。饮得兴浓,就在花下做一出。后来花谢了,就在她禅床上做了快乐窝。他爱这姑子有一百分,姑子爱他也是两个五十,亲爱无比。来往了有半年光景,姑子也就不能如起初的精脉盛了。道士恐伤了她,意欲别去。
    一日,对她道:“我看你老实可喜,我有一种异法传妳,妳一生受用不尽。”姑子道:“你传我个什么法?”道士道:“我有采战之法,传与妳罢。妳学会了,自有许多的益处。”遂同到床上,附耳传了她许多的秘诀。那姑子欢喜得了不得,道:“你今晚不回去罢,夜里好传授得。”道士应允,一连住了有四五日。见她学会了,又叮嘱了些话,把内中利害二字都详细与她说知,然后道:“我传授妳此法,可也补妳的情了,我明别妳他去。”又取了二三十金相赠。
    小姑子听他要去,吃了一惊,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掉下泪来,道:“我同你这几个月的恩情,你怎忍就撇了我去?”道士道:“我为妳在此半年,也不为不久了。妳今学会了此法,我在此也没用了。后会有期,不必伤感。”替她拭了泪,又叮咛了几个保重,出门而去。这姑子一来感他相爱之情,二来喜他那个异物,他去后,悲切了好几日,心才放下。
    过了些时,正想要得个人来试试法,恰好到听提了一角芦瓶水白酒,肥肥的一段骑马肠儿,两个咸鸭蛋来看他。姑子道:“你这半年多往哪里去来?怎不见你?”到听道:“自从那日别妳回去,第二日,有个朋友约我同他往湖广去了一回,事忙没有来别得妳。昨日才来家,今日特来看妳。”就在小姑子房中,二人饮了一会。到听笑道:“那一日多了一杯,辜负了妳的美情,没有尽兴,今日来替妳陪罪。”就去扯她的裤子。小姑子正想拿他试法,欣然解衣。二人干了一会,姑子几锁,到听便丢了。姑子觉得果如醍醐灌顶,甘露沁心,乐不可言。到听也觉得快活无比,恋恋不休。一连三度,弄得猥头搭脑,头晕眼花而去。但这姑子居处既僻,貌又不甚动人,外面的招牌不济,谁知她内中有好货,所以主顾甚少。后来老姑子死了,她独自一人,只得又招了两个姑子来做伴。人眼多,越发难招揽主顾了。只好偶然遇巧,偶一为之而已。真是:
    虽有骅骝千里骏,不逢伯乐待如何?
    他这个法后来传了何人?到底可有大展试验之日否?后来便见端的。
    且说道士别了小姑子之后,要往别处去云游,又想遇一个美物,心内道:“西湖名胜,冠于天下,何不到彼一游?况这山川秀美的地方,定产异物,或有所遇也不可知。”遂搭船到了虎丘,到寺内去游赏。那寺门外两边俱是铺面,卖泥人物并搬不倒,精细甲于天下。有卖各种盆景的,收拾得十分好看。卖家兴壶碗各种器皿的,有卖斑竹几杌椅凳的,而织虎丘灯草细席者居多,真正热闹。进入寺中,看了看试剑石,到了千人石上,四围俱是茶房酒肆。又看了看剑池,登了登宝塔,游玩了两日。又雇船到了杭州,就在西湖边觅了个寓处住处。灵隐、净慈、三竺各寺内,并岳坟、于坟,四处玩赏了十数日。
    一日游倦了,傍着湖边一个旅亭中小憩。临窗坐下,独饮了数杯,见水光接天,山色葱翠,时值深秋,芙蓉夹岸,桂蕊飘香,真乃快心爽目。想道:“古人赞这西湖说,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果然不谬。”
    正欣然得意,隔席四五个少年,也在那里吃酒。内中一个道:“世间上稀奇古怪的事,何所不有?”
    又一个问道:“有什么奇事?”
    那人道:“前边湖嘴子上那昌家的女儿,就是个怪物。”
    这一个道:“怎么见得?”
    那一个道:“她家男人死了,她如今也不嫁,也不守,却零碎嫁。她今年才二十一二岁,只她娘儿两个,做了个半开门。我听得人说,当日初出来还不怎么的,近来竟成了个铁Bī。这个骚浪的法,大约也就yín得无对了。任你是么好汉,再敌不过她。一夜弄到天亮,她再不得个饱足。同她睡一夜,第二日定是七死八活,还有病几日才起得来的。她夸嘴说,人去嫖她,只要三钱一夜,就有三五个人同去,她都不辞。若有本事把她弄得饱足了,她反倒贴十两。我先还不信,都不过是父母的皮肉,当真是铁的不成?后来听得竟是实话。我们前日约会了八个人,商议了一同走去。原是取笑,谅她见人太多了,决不肯留。谁知到了那里,她竟公然笑纳。八个人齐心轮流,想弄输了她的嘴,大家取笑一场。谁知从没有点灯时弄起,一上一下不歇气,足足弄到次日日出,一个个弄得盔歪甲斜,她还不曾足兴,反讨她笑话道:‘不要说你们这几个脓包,像你们这样不济的东西,再有八个,也不在我老娘心上。你们若有本事,从此时再弄到黑,看老娘可怯一怯?若没本事,老娘饶了你们的命,去罢。’几个人就没一个敢说一句硬话,大家扫了一鼻子灰出来。这些人如今替她起了个混名,叫做女敬德。鼓儿词上说胡敬德日挡八将,取这个意思。你说这个女人岂不是个怪物?”众人听了大笑。道士听了这话,暗想道:“既然有这个怪东西,我何不去会她一会,试试她的本事?”遂起身还了酒钱,一直到湖嘴上来。
    且说这昌家女儿,父亲自幼亡故,母亲孀居,也时常同人活动。这昌氏十一二岁时就有些妖模妖样。一日,在门口站着,两个少年经过,见了她,一个说道:“好一个金童玉。”那一个道:“得同他青天白一下子就快活了。”先那一个道:“还七大八个呢。”同她着笑去了。她听了进来了,向她娘道:“恁两个砍千刀的忘八在门口过,夹着走他娘的村路,走罢了,说我金童玉、青天白,又什么七大八的,恁个嚼舌根的囚,烂了嘴的龟子。”喃喃嘟嘟骂个不休。他娘听不过,说道:“他说金童玉,说妳是个女儿,也没有什么坏,妳尽着骂什么?”昌氏道:“他还说要青天白呢。”那娘不好说,便道:“青天白月,说妳如月一般白,倒不好说。”昌氏道:“妳不要哄我,我知道是‘日’,他想要日我呢。他又说七大八,说我小,还肏不得,妳当他说好话么?”那娘倒无言可答。
    又一日,她娘女两个到门口看看,恰遇一男子在他门外墙根下溺尿。她一眼看见,撵出去骂道:“人家有黄花女儿在家,你瞎了眼了,在这里来撒脓溺血。”那人不好意思,提着裤子飞跑,她赶到街上去骂。娘拉她进来,道:“那也是个黄花郎,失错撒尿,跑了就罢,还骂什么?”昌氏道:“哎呀,好黄花。一个鸟头子像紫李子一般的,还是黄花郎呢?”
    到了十三岁见她娘常同人做些不三不四的事,就窃听或张张。看了几回,见那娘的样子有个十分快活的局势,想道:“这件事原来这样受用,我怎得也受用受用,看是怎样快活?”他隔壁有个小厮姓于名敷,比她大三岁,十六岁了。自幼在她家走动,与昌氏像兄妹一般,顽耍戏谑,无所不至,两人十分契厚。他也爱昌氏,但年小胆怯,不敢动手。昌氏也一心爱他。
    一日,她娘往亲戚家去了,只她一个在家。恰好这小厮走了来,昌氏一见了他,道:“我娘不在家,你来同我做做伴儿。”那小厮巴不得,便道:“我们坐着做什么?寻个什么顽顽。”昌氏道:“我们猜拳罢,输了的打一个手批儿。”那小厮道:“不许赖,要打的呢。”昌氏道:“那何用说。”取了几个钱做拳码儿,两个猜,昌氏输了,那小厮一把拉着手要打。昌氏不肯,紧紧的把手缩着。那小厮用着力拉,道:“妳说过不赖,如何又赖起来?”昌氏挣不过,睡在他怀中滚。小厮道:“凭妳怎么赖,要给我打一下才罢。”昌氏滚了一会,见他拉住不放,坐起笑道:“你打。”遂将次袖子掳起来,露出雪白的膀子伸着。那小厮爱得了不得,笑道:“我哪里舍得打,妳让我咬咬罢。”遂将嘴含了含,放了她,道:“再来。”昌氏笑道:“你不打我,我赢了要打的呢。”小厮道:“那凭妳。”二人又猜,是昌氏赢了,小厮伸出膀子,道:“妳打。”昌氏笑道:“你不打我,我也不好打你的,饶你罢。”那小厮见她嘻皮笑脸,也笑着同她说道:“我舍不得打妳,妳又舍不得打我,这怎么论输赢?我们赢嘴亲罢。”昌氏笑道:“我怕你么?”两人又猜,又是昌氏赢了。那小厮把嘴送到她脸上,道:“妳亲。”昌氏笑道:“也饶你罢,我不亲。”小厮道:“不好,妳不亲我的,我赢了又怎好亲妳的,怎算得输赢?”定要她亲。她把个脸扭过去,嘻嘻的笑。那小厮一把抱住,定把嘴送到她嘴上,挨了挨才罢。放了她,笑道:“妳还敢来么?”昌氏瞅了他一眼,笑了一会。又猜,是那小厮赢了,道:“送了嘴来。”昌氏笑着,站起要跑。被他一把拉到怀中,用两腿夹着她的腿,两手捧定了脸,连亲了四五个。此时那小厮也兴动了,一个鸟子铁硬,在昌氏腿上乱撞。昌氏被他撞得春心大发,故意在他怀中滚,混拧混掐,笑说道:“你原说过亲一个,你怎就亲了上这些。”嘻嘻哈哈,顽成一处。那小厮见她有些俯就的意思,把她一下对面抱住,说道:“我们摔个交顽罢。”将她抱到床前,一下压在她身上,就把阳物隔着她衣服乱戳。昌氏也情动得狠了,说道:“不要顽了,你去关了大门来,我替你说。”那小厮懂局,知有妙处,放了她,忙关了门进来。见她坐在床上,问她道:“我关了门了,你说什么?”昌氏笑道:“我哄你放我起来,有什么说的?”那小厮也跳上床,将她推倒,掀开衣,就扯裤子。昌氏也不拒,只笑着打,道:“你越发这样顽起来了。”被他扯下裤子,压在身上,然后伸手去扯开自己的裤子,取出肉具,向她腿缝中乱戳。她只是笑,那小厮见她肯了,亲了个嘴,道:“妳不要混动,我同妳试试。”昌氏也就不动。那小厮起来,看明了关头,用了些唾沫,然后对准门户,渐次而入。两人弄了一会,俱是初次开荤,并不知内中趣味。昌氏想道:“又疼又胀,一点乐趣也没有。我娘每常是那个样子,大约是熟了方妙。”须臾事毕,各去散去。
    彼此以后,一得其便,两人就做一出,渐得佳趣,昌氏方知个中果有滋味。到了十五岁,她娘也有些知觉了,倒烦人去对那小厮父母说,情愿将女儿白与他。家中无人,却要招赘过来。那小厮的父亲也是个穷汉,见儿子十八岁了,长成了一条大汉,巴不得替他娶个媳妇。今遇着了这个不费钱的便宜事,何乐不为?况只又一墙之隔,出赘何妨?就允了,遂成了亲事。昌氏虽同他偷了二年,一月中尚不得一二次,甚不畅意。今得成了夫妇,一对yín物相聚,朝弄暮弄,日弄夜弄。不到半年,把那于敷弄成痨症,虚火下行,越病阳物越硬,越硬越要。弄到那病倒动不得了,阳物还是铁硬。昌氏哪顾他死活,骑在他身上,通宵到亮,不肯少歇,把那于敷弄得昏一会,醒一会。首尾不到一年,信物一信,亲自往阎罗王处投到去了。
    昌氏这一年来,除了行经之日不得已而暂歇,余日是再不放空的。今丈夫死后,整整捱了一个月,欲火如焚。自yīn户中一把火直攻上头顶,一个脸时时发红滚热,几乎似坐地的真僧,那三味火要从丹田下起荼毗了的样子,耐不得了,不住走到门口望望。
    一日,只见一个精壮少年,也还齐楚,一面走着,偶然看了她一眼。她此时那火益发冒了上来,忍不住笑说道:“你走路罢了,看我怎么?”谁知那人也是个色字号的先锋,见她话来得有因,又一脸是笑,便站住脚,放胆笑答一句道:“因见娘娘标致可爱得狠,故此斗胆看看。”昌氏笑道:“你看我,想把我怎么样呢?”那人笑着近前道:“这凭娘娘下顾了。”昌氏笑着瞟他一眼,往里就走,那人随后就跟进来。昌氏低声道:“我家有老娘娘呢,你且站着。”因伸头一望,不见她的娘,道:“快跟我来。”到了她房中,不暇开言,上床各自解带脱衣。急得有趣。那人有一副本事,二人足弄了有两个时辰,尚未肯歇。昌氏初经大敌,如登天之乐,哪里肯放他?她娘半日不见女儿,看看关着门,打窗洞中一张,见她同一个小伙子好弄,那小伙子像同她女儿有仇一般,下死力乱舂乱捣,她女儿像抽疯似的,浑身乱颤乱扯。她只得回避,等那人去了,她说女儿道:“妳一个新寡妇就做这样事,不怕传出去人笑话么?”昌氏道:“我嫁过的女儿,娘管不得了。我见娘也常做来,难道妳是旧寡妇就该做的么?”把她娘说得脸通红,反没的答。
    那人是个色精,遇了她这个色鬼,正是一对。三日不来,间或也送些盘费,或带些酒肴来吃吃,来则必弄,弄则必尽兴而后止。她娘料也禁她不得,各寻主顾,同居各弄,各干各事。那人到数月之后,力不能支。不知是病倒了,又不知是躲过了,再不见影。昌氏等了数日不见来,他自经过这人之后,益发贪之不已。
    她生得风骚俏丽,又有钩人之术,丝毫不费力气。只用放下钩去,人随钩而入,况且全不计利。男子中能有几个王状元?十年前已薄相知的,无不乐从。后来人知道的多了,就有街坊闲汉气不愤,道:“放着我们本坊本里的人不相与,倒同远处人来往。”就打砖撂瓦的罗唣。昌氏同她娘商议道:“这里不好住,我们到西湖嘴子上僻静些的地方,寻几间房子去安身。那里近着天竺、灵隐、净慈各寺,这些和尚,人称为色中饿鬼,又说有不歇不泄的本事。况他十方钱粮,来得容易。不但图了快乐,且又可挣钱享用,岂不是好?”他娘也四十多岁的佳人,虽相与了些朋友,但白扰的多,送分资的少,要靠女儿挣钱度日。以她在下之一竖口,供在上之二横口。况连年她母子把这件事也做惯了,以为这是妇人家理所当然的事,不足为异,就依她。在西湖上寻了三间房子,单门独院,倒也僻静,搬上去住下。
    那西湖各寺中,禅和尚虽然也有,那吃酒养婆娘的和尚却反甚多。能有几个如参寥子说的,凡心已做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这样的高僧何可多得?又有那些串寺院的道婆子替她招揽,不一二日,就被她钩上一个。一传两,两传三,这些和尚以化缘为由,尽来赏鉴。且拿着施主布施的不心疼的银钱,都送她做缠头之费。且终日大酒大肉,买来受用。她娘儿两个此时惟恨上下只有两口,吞噬不尽。真个是其门如市,大门中大和尚络绎不绝,小门内小光头出进无休。昌氏不但领略了这秃驴的本事,且大获其利。他从朝至暮,那卵袋之头的人穿梭搬进进出出,她皆不辞,尚不能饱其所欲,过了年余,这些和尚被她弄得鼻塌嘴歪,囊内已空,袈裟度牒都典了,就来得稀疏。
    她索性做了个半开门,索价甚廉,只要三钱一次。若本事高强,可以遂她的心,便不受价。你想这样价廉而工巧的宝货,谁不愿来交易?后为总不足兴,她出一个新令:即二三人同来,只受价五星,四五人只价一两。如有能弄得足兴,不但价银不收,反以十金为赠,以做劳资。这些少年听得这话都疯魔了,都欣欣然,皆摩拳擦掌而来。想白受用了,又得辛苦钱回去。皆三五成群,相约而来,不想皆弄得弃甲曳兵而走。吃酒的那人,也有一具好成文的阳物,又有一分耐久的厅本事。他闻了这名,约了一伙八个少年,凑了一两分银到他家来。原只说他见了八个人自然不肯,以为大家取笑的意思。不想她正在恨英雄无用武的时候,见了竟慨然笑纳。这八个人没有说害怕竟走了出来的理,也自恃着这样八个精壮小伙子,可有弄不倒她的?遂轮流转上半日一夜,皆拱手纳降,被她痛贬一番,忍愧吞声而出。
    这一日,那个在酒肆中当件奇事说给众人下酒,被这道士听得。
    到了湖嘴边,只见一家门口,一个妖妖娆娆的少年妇人站在那里。道士近前打了个稽首,道:“女菩萨,借问一声,这里有个姓昌的在何处住?”那妇人道:“你问她做什么?”道士道:“贫道寻她有句话说。”那妇人把他上下打量了打量,不像个化缘的道士,笑着说:“你想是要来相与相与她么?她不是好惹的。”道士道:“正为慕名才来相访的。”那妇人道:“我就是,你寻我说什么?”道士听说就是她,把她一看,虽为不美丽,眉目中另有一骚态,令人魂醉。便笑着道:“到里边好说。”那妇人让了他进去。道士坐下,向身边取出银包,拿了有三两多一锭送与他,道:“久仰大名,意思要来亲近亲近,领教大才。无可为敬的,这些须微物聊表寸心。”那妇人笑道:“师傅礼太厚了。”道士道:“不堪菲薄,请收了。”又笑着附她耳上低声道:“但有一件,我有本事颇雄,况且我出家人见了妇人,如苍蝇见血一般,再没有厌足的时候,只求妳不要推辞,就是盛情了。”昌氏道:“但愿你有这样本事,我倒也不惧。”道士又拿了有一两多一块与她,道:“烦预备个小东。”那昌氏见他肯出手,又见他说大话,忙把银子递与她娘买办去了。
    这妇人是骚yín极了的,听他说有好本事,既发狂言,或有实学,满心要想试试。便道:“我娘去买东西,还得一会,我两个何不先各显本事看看。”道士欣然道:“甚妙。”关了门,进房脱衣。那妇人见道士的阳物只好四寸多长,一围大小,心中暗笑道:“我以为他口中既出大言,腰中定有雄具,谁知是这一点子东西,还摸不着内中的边儿。纵有通宵的本事,也是有限,多半这牛鼻子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心中暗笑。她睡倒,两腿大揸,那道士伏在身来,一送到根,就伏着不动。昌氏见他这个样子,疑他是从不曾干过这事,笑着教他道:“你还抽抽动动,怎么这个样儿?”道士也不答应,片刻之后,妇人先觉得yīn户中微热,后便如火炭一般,渐渐胀满,直抵内中极深牝屋之上。那guī头一时如顽蛇吐信,一时如小儿咂乳,上下戳着痒筋,快活难当。不多时,昌氏丢了一度,方知这道士手段果是高强,将他搂得紧紧的,道:“你果然好本事,我遇我人,算你头一个了。”道士得了这番奖励,那东西在里边更钻得利害。那昌氏乐得皱着眉,只是嘻嘻的笑,不过顿饭工夫,她又丢了,道:“夜里再弄罢,我娘娘将要来了,我要起去开门。”那道士也就放了口气拔出,那昌氏觉得yīn门胀了一下,不像先进去时不知不觉的样子。向他腰中一看,竟长将八寸,粗如盅口,如获至宝,忙起身一把捏住,道:“你原来竟是个活宝贝,这个样子,我今夜有个饱足的光景。”喜笑不止。
    二人穿了衣裳起来,那婆子也买了东西来了,收拾酒饭齐来,三人吃毕。昌氏先尝了两次,才高兴动头,等不到黑,老早同道士脱衣上床。看那道士的yáng具时,还是像先的那般小巧,两上上手弄起,不多时,乐得昌氏嘻嘻哈哈,一时又哼哼唧唧,像是内中钻得难过。一夜未睡,丢了有七八次,却也得了个心满意足。道士暗想道:“怪不得七八个男子敌他不过,果是个骚yín极了的奇物。别的妇人经我采到三四次,再没有不哀求告止的,她竟全不在意。”因向昌氏道:“我平生阅人多矣,像你,真算一个铁Bī了。”
    睡了一会,穿衣起来。道士见夜来斲zhuo丧太过,恐伤了她,意欲辞行。那昌氏哪里舍得,抵死留住,不但不要歇钱,连东道都是她拿出己囊来预备款待,日夜还不放松,弄了一次。一到晚,忙携了道士上床,就弄上半夜,她还喜乐如前。到了下半夜,就有些勉强承受。道士要歇,她定不肯。又到天明,也就恹恹的不似那精神了。吃了早饭,要想去睡,又恐道士去了,悄悄告诉她娘,叫伴着道士,千万不要放了他去,她床上去睡了。
    那婆子才四十多岁,虽不似女儿奇yín,也是个酷好此道的。听得女儿说得这等津津有味,将道士拉到自己房中,要求他赐教。道士见她有年纪了,不敢下手。她苦苦哀求。道士没奈何,同她弄了一度,婆子尝着这样美口的奇物,不肯就歇,死搂住了不放,还要求弄。道士只得又弄了一次,把个婆子晕了过去,半晌方醒。倒把道士吓了一身冷汗,见她醒了,方才放心,忙忙穿衣下床。那婆子要起来,身子动不得。又怕他去了,一手拉着道士的衣服,坐在床沿上,她伏在枕头上张着嘴发喘。等女儿醒了,将道士交付与她。睡了一会,才爬得起来。
    道士要去,昌氏哪里肯依。道士劝她道:“不是儿戏的,性命要紧。”她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春间同人吃河豚鱼,有一个人说,当初有一个苏东坡爱吃河豚,他说道:‘吃河豚,值得一死。’据我看起来,遇了你这个宝物,值得一死。我好容易今日遇见了你,就死也无怨。”到晚,她还兴兴头头的要弄。只弄了一次,她觉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痛,yīn户内中最深处也有些疼得受不得。心有余而身不能,方才兴止。道士知她要病,次日临别,送了她二十余金为扶养之资。她娘儿两个都有些舍不得,但弄不得了,留他无益,眼睁睁的只得放了他去。
    这昌氏觉支撑不住,便睡倒在床,病了数月,几乎丧命,吃了许多补益的药才起得来。虽然好了,也就不能似前番壮健。她经过了这一番,yín心微略稍止。心上念念不忘那道士,央烦紧邻的一个屠四,四处寻了数次,不见踪影。那道士又不知往何处云游去了。话休烦絮,暂且结过一边。端的到听所闻古城隍判断之语,并诸人托生之事,可是真否?等我细细敷演后文,来因便见。正是:
    无事关门著书,谈空不如说鬼。
    第二回
    竹思宽逢老鸨得偶
    附  铁化有心弄人   火氏无聊戏狗
    话说明朝万历年间,应天府上元县地方有一个乐户。【洪武钦定,乐户裹绿头巾,挚红布腰带,连毛猪皮靴,一见而即知其为龟子矣。】姓钱名为命,他妻子郝氏,【郝音好,以钱为命之人,再有遗言个好妻子。自然是忘八无疑,乐户,老鸨子。】小字翠娘,举止风骚,语文娇丽,少年时在美被中也算铮铮有名的,他年过三旬方生一女,夫妻二人爱之如掌珍,惜之如至宝,将周岁时,此女生得眉目如画,身体如脂,但有见之者无不怜爱。悉呼之为粉孩儿,至六七岁他就学弄粉调妓,(脂)描眉掠髻。他父母见他姿(资)性聪明,将他送人邻馆中就学,那先生姓卜名通。【一个不通的先生出现。】先生谓地道:“你门户人家,所重者无非财帛,况你又是姓钱,可即命名为钱贵,岂不巧合。”道:“妙。”
    【他的名字是这个不统先生去,如此起出。】遂将他留在馆中,每日教他读书写字,作对吟诗。谁知这女子颖悟异常,竞能过目成诵,未及二载,连诗词也觉颇通。他父母心中欢喜自不必说,而傍人亦为他欣庆,尽说道:“钱家之钱树子自此兴矣。”又过了年余,虽才十岁,俨然成人,其丰姿绰约,不能尽言,只见他:
    眉黛春山,眼含秋水,唇犹红豆,脸若桃花,十指尖尖玉笋。一双小小金莲,腰肢似荷jīng翻风,皮肤如海棠经雨,语言娇丽,声音不亚清箫,行步轻盈,体态可欺弱柳,隐微处虽然未许人窥,想个中一定是件妙物。
    他生得真令人一见魂消,且不必说。孰意那一年城中疾厉大行,他也偶染时症,伏枕数月,他父母延医问卜,打卦求神,无不备至。后来病虽痊可,只双眸微暗,渐渐不明,城中之名医国手百样医治,毫无效验,但那时医生的技俩原是有限,而内中又有两等,一等是穷的,一等是富的。若是那穷的,只好守着药箱,袖手在家高坐,十日半月,药都霉烂了,间或卖出一两剂,聊为糊口。大约终身不过如此,或者等到十年运来的时候发财也不可知?不然再无望矣,【此段无时之穷医见之,必点头叹曰:不谬,不谬。】这是为何?因那一等富的,他家中有几贯钱财,每日雇上三四个轿夫,扛上一顶油衣红顶小轿,【三四轿夫,甚是体面,接写扛上一乘油衣红顶小轿,不堪之甚,轿本是抬,此谓曰扛,尤其不堪。】不论yīn晴,大街小巷,抬了乱跑,到明来,或买烧鹅板鸭,或火腿熏**,着背药箱人拿了,跟在轿后,故意使人看见。好说此人一日到晚这等兴头,且如此大吃大用,定是时医无疑,好与他四处驰名,哄人延请。孰知他只好自费几百文钱,抬在街上摇摆,究竟一日到晚,药箱还不曾发市。【此段有钱之富医见之,亦点首曰:诚然,诚然。】有那倒运的这个人请着他看病,他不过是撞自己的造化,拿别人的命来试手,胸中千般算计,日内一片胡诌,凡汤剂定要人参,是病症皆做丸药,起发人些钱钞,养活自己妻儿。病若好了,夸他的手段高强,索谢不休,医死了呢,说人的命数修短,潜身无语,真个是:
    招牌下冤魂滚滚,药箱内怨气腾腾。
    况且大明律中,虽有庸医杀人的罪款一条,从来可曾见用过一次。【此段勿论医道中穷富件之,必含笑曰:巧手丹青不过只能画人形象,此人竟说尽我们的肺腑了。何刻薄若是。】所以这些人任意胡行,那里有穷究医书,精研脉理的,就是那驰名的国手,也不过是他的造化颇高。遇着都是不该死的症候,看多好了几个,就传说是名医无双,一匕回生。到底何尝有丝毫实学,所以说那富的还糊得去,只可怜那穷的真是寸步难移,近时歧黄中大都不过如此。【此段非是痛贬医道中人,正是劝其用心精究一番,不可将活人医死的慈心耳。古云:不为良相,当为良医,谓其能救人耳。若只图杀人,何不去学刽子手,学医何为?扁鹊曰:越人岂生人,但遇不死之症,不致杀人耳。顾学医者效之。】因此那钱贵不多时竟两目皆盲,双眸紧闭,把一对娇滴滴的秋波,被这些医弄得个视而不见。【谚云:如今的世情,只好睁一只睛,闭一只眼罢。据我言之,不若视而不见者为尤妙。】他父母虽然心疼爱惜,然到此地位,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又过了二三年,钱贵已经长成,愈生得美貌可爱,有一词赞他的妙处,道:
    举止甚偏联,体飘遥,态若仙,妖烧不亚娇飞燕,梅妆淡添潜。妃两弯嫌污,轻扫梨花面,羡蝉娟,秋波紧闭,恰似玉环眠。
    上调黄莺儿
    且说着郝氏见女儿虽少了双牌,那丰姿出落得天仙相似,要寻一个好主儿出一桩大钱,才与他梳笼。但钱贵小时虽有人知他生得标致,后来都闻地损了双目,皆以为是个残疾废物,谁知他眼虽没了,还是一个才美佳人。郝氏见他年虽十三,长得如成人一般,可以破身的时候,况他这种人家,无非所爱是钱,巴不得早梳笼一日,早觅一日的利,见没得财主来相看,贫穷的自然又不肯与他,心中急了,有他相交一个贴皮贴肉的厚友,叫做竹思宽。【王大江先生云:天下无不近臀之卵,亦无不近联之臀。世上人相与朋友,彼此一弄,自然就亲厚了,以此论之,郝氏与竹思宽贴皮贴肉,是厚朋友了。】托他替女儿招揽个好主顾来,若得一注大财,不但重重相谢,还许他脐下那一品老淡菜常常到口,概不取利。竹思宽听了此话,不但为人,而且为己,自然去替他上心打合。
    你道这竹思竟是个甚么人?他也是个蔑片行中朋友,【篾片】自幼好赌,【第一个赌贼出现。】又好偷他父母的乡党,人背后送他一个美号,叫做贝者贝戎。【四个字的号甚新,约是仿金元时叫法。】不懂拆白道字的人,就直呼之曰赌贼。【如今有此美名者,天下几半。】他祖籍是江西人,父亲姓竹名清,母亲黄氏,【竹多产于江右,故他是江西人也。】迁移到南京来住的,那竹清手中原有五六百金之蓄。他的一个宗叔也是江西人,名叫竹考,是看守孝陵的太监。他倚着这个声势,【好大来历,可谓遥遥华胄。】开了一个钱铺放印子钱,每月放出大钱一千文,要每日活打,一日收四十文,一月满,足收钱一千二百文,有人要借死的一千钱,每月加利三百,若这个月没得还他,下月这三百文又加利九十。你想这样重利,谁敢去借,都是那葱卖菜,穷得没饭吃的人,只得借来做本,一日图挣些钱,除了还他之外,下剩几文度日。【说尽穷汉之苦。】还有一种好赌的人输了,借钱作本的,借得来翻梢,赢了送还,输了又借。【此种人不足惜。】或是有体面的人,暂时贫穷,少了人些零碎帐目,逼得利害,要惜脸面的,没奈何了,明知是个火坑,只得去借来月一挪一肩。【见此数语,不觉令人长叹。】若多欠他些日子,便抬出他令叔的名目来吓人,这是陵上竹老公的本钱,叫我替他放的,【好势要小人心肠,令人可耻可笑。】你若少了他的,他对知县官一说,捱了板子,双手送来,还怕迟了,人听见这话,谁敢短少,卖儿卖女也顾不得,且还他要紧。他屡年也积攒了有二三千金,他生性啬刻,亲友们到他家来,不要说款待酒饭,从来不知与人一种(盅)茶吃,他叵有所求于人,或有体面朋友光临,没奈何,忍着心疼,备一餐粗饭批留;这也是十年九不收的事,
    他妻子黄氏是来到本京娶的,也还是个做买卖正经人家女儿。但生性奇异,说起来更为可笑,他只夫妻两口,又无多人,间或买斤肉来,何妨公明正气收拾来吃。他生怕有人来看见,抢去吃了一般,弄一个小广锅,在床后马桶根下炒熟,拣好的落起些来藏了,余的剩出来,关了房门,两口子如做贼似的,忙忙偷吃了才开门。等竹清外边去了,他将那所藏之肉拿出来独享,每每如此。
    一日他生辰,哥哥家送了四斤肉,两尾鱼,两只**,两盘面与他来做生日,他哥哥嫂嫂侄儿侄媳都来拜寿,竹清陪着大舅内侄在堂屋里坐。这黄氏把那肉割了有四两,炒了一盘,将那**头**翅膀**脚去了,下了炒做一盘,鱼尾巴去下小半截来做了一盘,别的忙忙收起,将些白水着些盐下了一撮面,【看书者勿形容太过,此类人世竟有之。】每人刚有大半碗,叫拿出去款待哥哥侄儿。他嫂子看不过,说道:“姑奶奶,外边三个大人,这一点子那里够吃,少还罢了,你凑四个盘子也好看些,不尴不尬,三个成个甚么样子?”他佛然曰:“谁不叫他送四样来的,他只送了三样,那一样叫我那里变去?”
    【责人则明,责已则昏,真有些和(何)等人】他嫂子道:“不论片粉也罢,或韭菜白菜之类,那能值几个钱,添一盘便了。”黄氏皱着眉道:“可怜见的,家里要半个刮沙的钱也没有,拿甚么去买?”他嫂子又道:“那肉还多哩,再割些下来,做不得一盘么?”他听了,由不得那眼泪扑籁籁往下滴,道:“先割那一块,比割我身上肉还疼呢,还叫我割,你们不是来替我做生日,是要来送我死了。”
    【先是皱着眉哭穷,后方坠泪舍不得,写写尽;;吝啬丑态。】他嫂子见他这个光景,也不好再说,任他拿了出去。竹清把盘子品字放了,【异想。】只陪着舅子内侄吃完了那半碗面,也不叫添,也不再让。【可谓夫妇同心。】众人只得放筷,还剩了些骨头鱼刺之类,他忙忙收进,藏在抽屉内。他嫂子也知机,料想坐着也没用,决无再留他们吃的事了,肚里有些饥饿,就带着媳妇要家去。黄氏心中暗喜,也并不假留一声,送到门口,看他坐上了轿,见轿夫抬起来了,他才说道:“我要收拾饭待嫂子呢,你又不肯大坐坐,【等抬起轿来才说,妙极。不抬起,尚恐其回来也,将鄙吝人说得无立身之地,然此等人竟又之。】空空的回去。”他嫂子微微含笑而去。
    他夫妻二人到四十岁尚无子息,心中想道:“人家求子都供一尊送子观音,我要画一轴来供养,不但要费银钱,况我家现供着玄坛财神爷,每日要上香,再供一尊菩萨,又要费一分香钱,大不可,小算零碎,不觉一年总起来就要好几十文,如何行得。”
    【好精细算盘。】两口子商议道:“观音是佛,这是神,菩萨既送得子,难道神道就送不得子,我弄个画的娃娃贴在玄坛爷怀中就是了。”偶然抬头见房门上贴着一张耍娃娃,喜道:“凑巧,凑巧。”
    【真是抬头见喜。】拿刀子就把那娃娃刈了下来。舍不得钱买面打糊,两口子刮下来许多牙黄,【好算计,好想头,刮下许多牙黄来,令人绝倒。】沾在玄坛怀中。他夫妻二人上了一柱香,倒虔诚祷告了一番,叩了十多个响头起来。【或香少而头多也。一秀才送教官节礼,封筒上写节仪五十文,门生某百五十拜。所五十拜算五十文。官云:你可添百文来,只用五十拜足矣。他夫妻因省了一柱香,故多叩些头以补之。】
    竹清对黄氏道:“人家求财求子都要许个愿心,愿是我不敢许,设或养了儿子,拿甚么还?古人说:宁许人,莫许神,神道爷跟前不是扯得谎的,但俗语说,小利不去,大利不来。我们既求神道慈悲送子,也要时常有些供养才是。”黄氏道:“你这算计不好,若时常供养,倒费得大了,你竟大大的许个猪羊愿心,设或养了儿子,我们竟对几两银子折子,神道是不会用银子的,仍旧还了我们,这岂不省事。”竹清摇头道:“万万行不得,事情要深谋远虑,倘或神道一时竟把银子收了去,那时怎么处。”黄氏想了想,道:“不然把我许了神道爷罢,料道神道爷是不要人的。”竹清道:“越发行不得,倘神道爷一时灵感起来,赐了儿子,把你拿去做小奶奶,我可不得了了,倒把老婆送掉了。”黄氏道:“这不好,那不好,你就想个主意出来。”竹清道:“我有个好道理,每日两顿饭是我们要吃的,你每顿饭好了,不论荤莱素菜,先送了去供供,也就算得供养了。”古语说:“心到神知,这岂不妙。”黄氏连声赞道:“这主意好,这主意好。”自此日为始,他倒也着实虔心,每饭必供,供必叩头祷告一番。白菜豆腐去供,他还不在心上,或买些肉来,他怕神道吃了去,拿个小碟,少盛几块,心惊胆颤的拿去试试,少刻去收时,竟丝毫不动。他试过几次,皆是如此,胆大了,后来全送上去供过,才收下来吃。
    一日买了个鱼,也全送上去供,不想刚刚被一个野猫衔去吃了,他来收时,只得一个空盘,惊得目瞪口呆。忙走来告诉竹清道:“哎呀呀,了不得,了不得。”竹清见他面目更色,倒也吃了一惊。忙问其故,他道:“原来神道爱吃鱼,我当每常他是不吃的,一尾鱼全拿了去供。谁知吃得精光,可惜了的,心疼死人。”竹清听了吐舌道:“你前日还说拿银子折猪羊,把你许神道爷呢,倒是亏我没有听你的话。”黄氏道:“造化果宝,亏你见得到,就是这鱼,今后是再也断断供不得的了。”从此以后,他家再不买鱼了。
    过了数月,他夫妻两个睡到半夜,似梦非梦,如每常日里一般,同到神前去叩头求子。那神道忽然说起话来,道:“我看你夫妻二人倒还虚心。”因指着案边蹲着的一个猛兽道:“把他赏你两个做儿子罢。”他夫妻又惊又喜,惊的是画的神像会说话,喜的是与他儿子。叩了许多头,再看那兽时,原来是一只金钱大豹。【豹同报音,谓此等人宜生此兽子以报之也】竹清道:“我每常见爷爷的圣像旁边是一只黑虎,怎么如今又换了一个金钱豹子了。”神笑道:“如今世上坏人太多,我管世间财帛一道,有十分在银钱上刻薄的,故遣他去暗暗的吃这些人的脑髓。所以又换这个豹子来,你既求子,故把他赐你为儿。竹清道:“爷爷,小人求子一场,既然、蒙慈悲,赏我一个人做儿子才好,这等一个凶恶畜生,如何要他做儿子。”神笑道:“你不要看轻了他,他是唐朝武则天之侄武三思,生前曾封过王位的,因他贪yín凶恶,故堕畜生道。一来如今该地转世,【应前到听所闻神语。】二来你夫妻又恳恳求我,故此拘来与你。你这种人刻薄到万分,生个畜生也罢了,还想得好儿子么?”竹清道:“儿子倒也罢了,怕他吃我的骨肉。”
    【刻薄人着眼。】神大笑道:“你一生把那些穷人的骨髓吸尽了,就不许他把啃一啃么?”
    【贪得刻薄之辈仔细听着。】因用手将那豹子一指,那豹吼了声,望着他二人一扑,惊得他夫妻一齐大叫哎呀。醒来时原来是一场大梦,心中还跳个不住。夫妻彼此相问所梦符合,心内常成疑。过了数月,黄氏经水不行,吞酸懒食,知是有孕。喜的是得了胎,又怕的是那豹子。
    到了五六个月上作怪起来,在腹中横撑直撞,痛得那黄氏捂着肚子流眼泪,一日定有数次,连夜间睡觉亦不能免。间或睡着了,还撑撞得疼醒来。黄氏十分忧惧,向竹清道:“不是求了儿子来,是求了冤家来了。我的命还不知怎样呢?”竹清也着实担心,到了分娩之期,黄氏四十多岁才破盆生育,骨缝硬了,万分艰难,两个收生姿守了三日三夜,才生了下来。黄氏只得一口悠气,心中虽然害怕,这样年纪才得个儿子,也还有几分欢喜,况且是个肥头大脸的娃娃,又甚心爱。但这孩儿一个小**子有三寸余长抱着,见者无不惊异。
    三朝这一日,他舅子约了些亲戚,都送了贺资来吃喜酒。黄氏睡在床上动不得,是他嫂子来代庖,也还丰丰盛盛的款待来人,他家每常待客,那肴撰不过名而已矣,连盘子底下青花还盖不严,今日忽然丰满过盛。竹清心疼得了不得,暗暗抱怨道,这是我那不会当家的内嫂做的事了,来破碎我的家私,我不吃还等别人吃了去么,自己遂大嚼大唤,不住喝酒。已吃了个五六分醉意,众人替他道喜,敬他喜酒,他盅盅不辞都领了。众人见他吃得爽快,又敬个双盅,他到口就咽,多了几杯,有八九分醉了。
    众人临散,他送客,刚跨门槛,不防踩着一块骨头,站不隐,把脚一摇,一交跌倒。把踝子骨摔错了骨缝,疼得满地乱滚,叫苦连天。众亲戚倒都着实不安,他舅子内侄忙替他揉对了骨缝,抬他进去睡了,又跑到接骨的医生处,买了膏药来与他贴上。他家并无余人,他舅子见他夫妻二人都睡倒,只得家中叫了个老婆子来服事。过了半月有余,他夫妻二都挣得起来了,因舅子家那老婆子在家中,一日要多费些米莱,忙忙打发他回去了。【说得此等刻细人行事,令人绝倒。】
    将到满月,他大舅同妻子商议道:“妹子这样大年纪才得了个外甥,前日替他做三朝,把妹夫的腿几乎摔折,我倒很不过意。如今满月了,我再约些亲友攒些分资,一则贺喜,二则替他起病,你道好么、”他妻子道:“前日三朝,姑娘睡倒了,是我在那边照料,还成个样儿待那些人,如今他起来了,是他自已料理,送了分资去,他藏起来,弄些不堪菜蔬待人,连你的脸面都不好看,你还不知他的吝啬么,依我的主意,你齐了银子,买一口猪,叫屠户宰了,再抬一缸酒,剩多剩少与他买柴米,这或者他还收拾的好看。”
    【主意固妙,孰意竟大谬不染,这或字下得好,亦虑及在有无之间。】他舅子依着妻子,如法送去,到弥月之辰,有十四五个客到了他家,等到晌午,才放了两张桌子,八个人一桌,【大约是取吉利,八仙庆寿之意。】少刻搬上菜来,你道是些甚么东西,每桌上只得四个盘子。一盘猪肝炒肠子,还垫上许多葱,一盘心肺熬萝葡,一盘猪头肉烩豆腐,一盘是蹄爪子同槽头肚囊皮炒白菜。都只铺过一个盘底子来,空处尚露着青花,八个大人一举筷,只剩了四个空盘同几块骨头。竹清只拿着寡酒相让,【大约黄氏不善饮,不染此一缸酒亦藏起矣。】原来黄氏把那猪的四只腿,两块大肋巴,都落了下来,【余竟见过此等人此等事,并非谬雨。】拿到房中床后去腌,正然欢喜,忘了锅中煮着饭,他添了一把柴出来的,那柴掉了出来,就把前的余柴引灼,烟就大起。黄氏忙去一看,见火焰焰的烧着,吓得大声喊叫,众亲友听见,都跑了来,大家同救熄了,【腌好肉,得无妄之福音。即有无妄之祸随之。黄氏不知之耶。】及至出来。只见他家的两条狗饿得瘦骨伶仃。见人不在跟前,跳上桌子,吃得盘中的骨头余汁酒盅,都掉下地来,打得粉碎。【真正奇想。】众人也没兴坐了,告别而去。【竹清夫妇当感谢此狗,亏它省了许多酒。】他舅子到家告诉了妻子,又是气又好笑了一场。竹清见屡屡不妙,向黄氏道:“自生这孩子,你我二人几乎丧命,今日又险些遭了火烛,将来不知如何?”终日忧
    这馆中有个学生贝余,那一日书背不熟,被先生责了十板。那日铁化也责了几下,先生回家吃饭。众学生都回去了,单不许他二人去。
    贝余喃喃嘟嘟骂个不歇:“我们的皮肉被他打得生疼。”铁化道:“你骂他,他又听不见,如何出得气?我有法儿报这个仇。我家远,你家就在隔壁。你去要两个大针来,插在他坐的垫子上。等他坐了下去,把那屁股戳他两下。只当替我们的屁股报仇。”贝余道:“好是好,只我两个在这里,查起来,不是你就是我,又捱一顿好打。”铁化道:“我恨他不过,你只管依我行事,你再写个帖儿,说铁化拿针戳先生,他看见了,我破着再与他打十板,且出出气,一丝也累不着你。”那贝余欢天喜地跑到家,要了两根针来插在垫子上,又写了个贴儿放在底下。
    少刻,学生都来齐,先生也来了,到椅子上一坐,穿的是单衣,两根针戳进去半截,疼得暴跳起来,忙把针拔出。拿起椅垫一看,只见底下一个帖儿,写着铁化用针戳先生。叫过铁化来,大怒道:“你这畜生,书也不会念,单会做这些坏事。”铁化道:“学生多多的,先生怎么就知道是我?”先生拿贴儿与他看,道:“这上头现写着是你。”铁化哭着道:“我笨些,不会念书,人见先生常打我,就捉弄害我。要是我戳先生,我还敢写名字放在这里么?”先生想他说得甚是有理,逐叫众学生来对笔迹,却是贝余。先生要打他,他说是铁化教他做的。铁化道:“我就这么呆,要是我叫你做的,肯教你写我的名字,你先在先生座上翻,我当你寻什么东西,你做的事体反赖我。”先生道:“这与铁化不相干,明明是贝余这个畜生,因我早起打了他,他故下此毒手戳我,故意写个贴子,想嫁祸与铁化。这等奸许可恶。”那贝余痛哭,只说冤赖他,口口咬定是铁化。先生也还有些不决,有一个大学生,名叫干壹,说道:“先生只究这两根针从何而来,便知是谁了。”先生问铁化,铁化道:“我不知道,贝余说要出恭,去了好一会才来,就在先生位上去翻。”先生便打发干壹到他家去问来,回说道:“他母亲说贝余说先生要根针用,拿了来的。”先生笑道:“畜生,你还有什么说?”贝余道:“是铁化叫我要去的。”先生怒道:“你还敢赖?铁化叫你吃屎,你也肯吃么?”按在凳上,结结实实将贝余重责了十板。贝余被铁化耍了这一下,真有口难分辨。却也背地被他骂了十数日。
    隔了些时,那先生有事出门,回来时,正在铁化家门口过。只见十多岁一个孩子,弯着腰在那里哭着叫骂。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卖**蛋的,在那一块马台石上,把两只膀臂圈着,把些**蛋垒得高高的,弯着腰抱着,动也不敢动一动,一个筐子放在旁边。问他缘故,那孩子哭道:“这家十来岁的一个人要买我的蛋,叫我过数。又没处放,他叫我把手圈着,他数了,说进去拿钱来取蛋。这半日总不见出来。我又不敢动,怕蛋滚下来打掉了,这一回又没个人过,我腰也弯疼了,膀子也木了,再迟一会,都是打掉的数。造化遇了老相公,救我一救。”先生知是铁化所为,恨声不绝。替他拿过筐子,把蛋拾在内,装完了,那孩子连腰还直不起来,向先生千恩万谢,方提了筐子走去。
    先生到了馆中,那铁化已打后门早来到学馆里了。先生叫他过来,问道:“你门口那个卖蛋的,可是你促恰做的事?”他道:“我吃了饭就到学里来,并不知道什么卖蛋的。”先生道:“他明明说十来岁的一个孩子,不是你是谁?”怒狠狠的要打他。他道:“我家有好几个十来岁的,难道就是我?先生方才不该放他去,叫他来认认我,看是不是。先生此时打我,可不冤屈了我么?”那先生倒被他说得无言可答,又饶恕了。
    这馆中有一个学生,姓白名华,他父亲曾做陕西华州吏目,因为无子,祷于华山所生,故命此名。这白华怜牙俐齿,善于捣鬼。众学生替他起个混名,叫做白日嘴,因两个白字重在一处不好叫,见他的嘴略有些瘪,又都叫他白瘪嘴。
    一日,先生他出,铁化道:“我讲个笑话,你们众人听听。”白华同众学生都攒拢来听铁化道:“一个妇人往井上汲水,这日大冷,遍地都是冰。这妇人一时尿急了,见左右没人,就蹲下去溺。溺完了才要起来,不想一滑,站不稳,一个坐跌,把个yīn户就冻得粘在冰上,爬不起来,只得坐着。她丈夫见妻子不回,忙走了来,看见妻子坐在冰上,问她缘故,妻子告诉他,因溺尿冻住了。这男人没法,想了一会,道:“除非呵化了冰,才起得来。”只得爬倒,用嘴呵。不意把嘴同yīn户冻在一处,也动不得。忽有几个挑脚汉过,见他二人如此,问其所以。男人嘴冻住了,说不出话来,妇人只得忍羞实告。那几个汉子上前看了看,内中一个道:“这事容易,若要开时,我们拿过扁担来,大家别嘴的别嘴,别Bī的别Bī。”
    众人听了大笑,白华见是骂他,说道:“我也有个笑话说给你们听。”众人侧耳听他说道:“一个人念诗道:‘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回去马如飞。’旁边一个人道:‘你念错了,古诗是归去。’这人笑道:‘你好不通,归字就是回字,回字就是归字。’”
    众人笑得打跌,铁化道:“你们不要笑,我再说一个,一个人在画铺中赊了几幅画儿,家去贴着,画匠要了几十回,他总不肯还钱。画匠气不过,骂道:‘我肏你贴白画的亲娘。’”
    众学生齐拍手笑道:“白瘪嘴吃了亏了。”
    白华也不答应,说道:“你们不要笑,且听我说了着。一个人才睡觉,听见外边叫门,起来开了看时,不见有人。刚回来睡下,又听见叫。只得又起来开了,又没有。如此者四五次。这人急了,骂道:‘开了门不见人,关了门又叫门,我回你叫门的祖奶奶。’”
    铁化见伤了他祖上,就面红耳赤,争竞起来,几乎相打。那大学生干壹,虽也是个少年,却板板策策,从不同人顽笑,众人都惧怯他些。是他一阵吆喝,才镇压住了。
    铁化又读了一二年,他父亲见他仍然一窍不通,叫他辞了先生,下来学做买卖。他在馆中先生管着,还时常逃学,何况到了铺子里,他可肯安坐?终日在外闲撞。
    一日,遇见一个人,穿得甚是齐整,斯斯文文,也像个读书人的样子。远远走来,到了跟前一看,是一个大糟鼻子。他心有所触,暗暗含笑,上前深深一揖。那人见他身上华丽,知是正经人家子弟,也回了一揖,道:“小相公,素不相识,何劳赐揖?”他道:“我先生这样一个仪表,可惜把土星(附注:古代用五行:金、木、水、火、土表示五官,土星指鼻子。)坏了,怎不治他一治?”那人蹙额道:“正是呢,也曾各处寻方医治,再不能好。”他道:“家父倒有绝妙的奇方,一治就好的,效验至极。”那人欢喜得一把拉住,道:“小相公,既然如此,烦你引我到府上奉求令尊,倘医好了,我自当奉谢。”铁化诡对道:“本当奉陪同往,但晚生有些要紧的事到一舍亲家去,不能相陪。先生只到三山街,问开毡货店的铁爸爸,人都知道,那就是家父。”那人道:“你原来是铁爸爸的令郎。令尊虽不曾会过,是久闻名的。府上在礼拜寺间壁,我也认得,此时就去奉求。”遂同他拱手别了,一直走到铁家,烦门上人说了进去。老铁回子迎了出来,让到厅上坐下,问其来意。那人看见这老回子也是个大糟鼻子,红肿如拳,甚是疑心,只得答道:“适涂间遇见令郎,他见弟鼻红肿,他说爸爸有上好药方,特来奉求。”老回子大笑道:“先生被那畜生哄了。”因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若有好方,我的鼻子如何到这田地?他哄尊驾来同我会会糟鼻子的。”那人恍然大悟,也大笑作辞而去。
    他一日走到一条僻静巷内,见一家门内一个少妇同街上一个老妇人说话。他见那少妇颇有几分姿色,便站住目不转睛的呆望。那老妇见他年纪虽小,然看得太着相了,说道:“你走你的路罢了,尽着站住看什么?”他道:“朝廷的官街,你站得我就站不得?是你看我,我何尝看她来?”老妇怒道:“你明明的看着,还强嘴,把眼珠子剜了你的。”铁化笑道:“你剜了我的眼睛,千万撂在那位***裤裆里。”那老妇听了,又好笑又好气,撵着要打他,他才跑了。
    他到十四岁上那一年,教门是七月初一日过年。老回子把一个六月的斋,大长的天气又是那热,一日饿到晚,还要几次礼拜,直到星月上才吃上一饱。到五更时,又撑上一肚子的牛羊肉、油香、哈哩洼,好捱一日。有年纪的人饥饱不均,伤了脾胃,成了禁口痢,十数日就病故了。请老师傅同满刺念回回经,即日下葬,都不必细说。
    过了数月,他一日偶然在门口闲站,只见一个斗笠草鞋汉子,问隔壁一个牛肉铺内道:“这里有个铁回子在哪里住?”那铺子里的人就指着铁化道:“那戴孝的就是铁相公。”那人走到跟前说道:“我是北门桥吴相公差来的,有封字送与相公。”铁化先听见叫他铁回子,已心中含怒。接过字来一看,假意道:“原来你相公等着借这东西,你不要就去着,赶着拿了去。”他忙忙的走进内边,取了一个大圆盒,将磨盘拿了一扇装入,四面封了,写了一个回字封好。叫家人将盒子掇了出来,对那来人道:“你家相公急等着要用,你路上万不可歇。”叫家人帮着他抬上肩头扛着。那人道:“重得很,是什么东西?”铁化道:“都是要紧磁器,不要歪动,看打掉了。”又将回家替他揣在怀里。那人没奈何,扛着去了。原来那人是庄子上才上城来的,乡下人老实,信以为真,一气扛了七八里,肩头也压肿了,两手扶着,肩也不敢换,生怕歪动打了。累得浑身是汗,面红耳赤。到了家中,走到内边,叫道:“快来接接,压死了。”他主人忙跑出了看,不知何故,用手来接,觉得甚重。那人道:“正正的好生拿着,看打掉了。”他主人问道:“是什么东西?”那人道:“我哪知道是什么?铁相公说是相公借的,急等要用,叫我一气扛了回来,不可耽搁。”他主人甚是疑心,道:“我并不曾问他借什么。”忙打开一看,是一扇石磨,不知其意,问他有回字没有。那人喘吁吁的道:“有,在我怀里。”取出来,汗都湿透了。拆开了一看,上边并无多言,只得九个大字,写着:“来人无礼,罚扛磨一回。”下面有一行小字,道:“仍着送回,庶可偿罪。”他主人笑着问道:“你怎么得罪了他?被他耍了这一下。”那人道:“我何得罪他?我到了那里,问那里牛肉铺里道:‘铁回子在哪里住?’他正在隔壁门首,那铺内人指与我。我将相公的字递上,他就进去拿了这东西,叫我扛了来。”他主人大笑道:“他恼你叫他铁回子,故罚你当这回苦差使。”那人方明白这个缘故,又是那可恼,又是那好笑。他主人道:“说不得。你歇歇,还替他送了去,万不可再叫铁回子。”那人嗗嘟着嘴,歇了一会,只得又与他送去。
    一日端阳佳节,秦淮河游船如蚁。他家的小厮来向铁化道:“方才奶奶打发我送粽子到火爸爸家去,我在贡院门口过,看见哈相公、锁相公、马相公、伍相公四五位抬着食盒,都游船去了。”铁化想道:“这几个人都是我家教亲好朋友,他们就偏我去作乐,令人可恼。我如今给他个大家乐不成。”遂叫那小厮忙去捉了些大青蚂蚱来,到家中寻出一个鱼鲊罐子,装了些稀粪清,把那蚂蚱拌上,用红纸封好。吩咐小厮,如此如此行事:“你到那里切不可笑。”那小厮甚是伶俐,点头会意,接过来拿着,一直到河边来。远远看见这几个人的船到来了,高声叱喝道:“哈相公,我家相公可在船上么?”那哈回子一看,认得是铁家小厮。见他手内拿着个罐子,遂同众人商议道:“小铁儿这促恰鬼,到处他占人便宜。他这小厮拿着的,定是人送他的东西。我们且骗了来吃了再讲。”遂叫船拢了岸,诳那小厮道:“你相公才上岸同人说话去了,就来的。你拿的是什么?”那小厮见他说谎,忍着笑,用眼睃他船上。正中放着张桌子,铺着猩红绒毡,一个大宣窑花瓶插着莲花,香炉棋子之类,摆得好生富丽。面前一张金漆方桌,五个人围坐着,鲜果美肴堆了一桌子。答道:“我们家的伙计才打安庆来,带了几罐鱼鲊送我家老奶奶。老奶奶说相公不在家,定然是来游船,叫我送一罐子来。”众人听了甚喜道:“你来得好,拿上来,你家相公就来了。”那小厮将机就计,递与船上人接了,他道:“千万交明与我家相公,我回老奶奶话去。”说着,笑嘻嘻如飞的去了。众人欣欣得意,拿过来揭开了纸头,正要倒出来尝尝,谁知这些蚂蚱闷久了,见了亮,一阵乱跳。众人满头满脸,浑身上下,无处不是臭粪。先蚂蚱一跳时,大家齐叫:“哎呀,不好。”这一声叫是张着嘴的,溅得那粪屑满口都是,几乎连肠肚都吐了出来。这桌了摆设的肴馔果品,都成了屎拌了的,满船臭不可闻,方知吃了他的这一场大亏。连跟随家人,在船头船尾老远的伺候,都还沾了些余光,臭得都坐不住了。东西也吃不得了,倒在河里。一场扫兴,大家散去,归家洗沐去了。累得船家把船都重新洗过,还不能除尽臭气。
    再说铁公房分中的姐姐、妹妹、嫂子,他母亲接了五六个到家中来过节,都说道:“今年人说秦淮河热闹得很,有一二十只灯船,堂客们游船的多得了不得。一年一度,奶奶带我们大家去顽顽,也沾妳老人家的洪福。”她的那个胖女儿撒娇撒痴的道:“妈妈,妳带我同姐姐、嫂嫂们玩玩去罢。”这个一嘴,那个一舌,念诵得那老回婆倒也有些念动兴了。叫了铁化来,道:“我听得说河下今年十分热闹,我老人家了,也该去散散心。你可雇只船,我同你姐姐、妹子、嫂子们大家去顽顽。”他道:“人山人海的,到那里有什么趣?不如在家坐坐,还受用些。”他娘怒道:“只许你终日在外边取乐,我就顽不得一顽?难道怕花了你的家私么?”铁化不敢违拗,出来寻思道:“我娘从没这样高兴,定然是她们怂恿的。我且叫她众人吃些亏,才知道这船不是好游的。”主意定了,次日雇船,上面挂上帘子。他预先来嘱咐道:“既要游船去,不要多吃茶水,船上没处溺尿,大家留神些。”众妇人欢喜非常,果然多不敢吃茶水。大家清早吃了些饭,坐轿子到船上来。撑开游赏,真是热闹。看别的游船上,有清唱的,有丝管的,有挟妓的,有带着梨园子弟的,还有吹打十番的。那两岸河房,全是来玩赏的男妇。虽然耳中眼底有趣,但此时五月上旬,天气正长。一轮火伞当空,四面日光透入蒸着。已是热气难当,又且是口中发渴。到了午后,众人都是绝早吃的饭,此时也饿得很了。他娘催了三四次,他只答应“就有了。”却不见拿上来。又停了一会,方才送上。你道是些什么?都是卤鹅、腊鸭、腌鱼、烘糕、薄脆、眉公酥、玉露霜、闽姜、橘饼、糖梅、圆片之类。众人已饿得发昏,见了这些东西,尽饱一吃。过了一会,时已下午,越发炎热。先已是渴了半日,又吃了这些咸的、甜的、干的东西,那喉管中都冒出烟来,如何受得?
    一个个都渴得昏头昏脑,忙问他要茶吃。取了两大壶温茶来,众人那里还顾得,右一碗左一碗只是呷。渴了的人,忍着倒还罢了,一吃些凉茶,越发渴起来,只是要吃。两壶不够,又要了两壶来,都吃了,大家灌了个满肚。渴虽止了些,又过不多时,都有些尿急了。既没处溺,又说不出来。
    正在难忍的时候,谁知铁化拿出些预做就的安息香来,他把皂角制成极细的末子,裹在这香上,捏了数十根,一齐点上。叫船家把船头迎着上风,他靠着帘子坐着。那香烟同皂角末,顺着风一阵阵的吹入舱中。这皂角末一闻着,喷涕打个不住。这些妇人正在那里尿急的时候,勉强忍着,已是难过。这一顿喷涕,打得下边的尿长淌,哪里还忍得住?都穿的是单绸纱罗之类,把裙裤衣服后面尽皆污透,连膝裤同鞋都湿了,满船板都是尿。忙忙叫拢船,叫轿子回家。他到了家中,反抱怨众人道:“我说不要去,妳们定要去,我叫少吃茶,大家朝死里呷。弄得满船是尿,人看着是什么意思?明日被船家传得人知道了,脸面何在?”众妇人都红了脸不作声,他娘也是一裤子的尿,也说不出来。大家只怨吃的茶多了,不听他的好话,哪里知是他弄的鬼。
    过了两年,他十八岁上,娶了媳妇火氏来家,他母亲也就是那年死了。过了些时,他舅子火大生日,他去拜寿,有许多亲友都在那里留着吃面。
    他偶到后园中去走走,见他舅子的后窗底下放着一个净桶,就知是他舅姆子的。四顾无人,忙向锅底下刮了些锅烟子,将净桶边上周围擦了,把盖了盖上。他留心少刻,又进来看看,净桶已不在那里了,知是舅姆子掇了去用。他走出来,在席上笑个不住。众人问他,他只是笑。再三强问,他道:“我说了,怕大哥恼。”他舅子也不知是什么事,便道:“你有话只管说,我恼的是什么?”他笑道:“我刚才到后边去,不留心撞见嫂子在那里撒尿,雪白的屁股上一个大黑圈子,故此忍不住好笑。”内中那哈回子同他最相熟,笑着骂:“你这砍头的促恰鬼,单管嚼咀胡说。”他道:“我一些也不胡说,你叫大哥进去看,要没有黑圈,任凭怎么罚我。”他舅子也当是他真正看见,倒不好认着犯头,大家说别的话,就叉了过去。
    到人散后,火大走入房中,埋怨他妻子道:“妳可知道铁家妹夫这个促恰鬼,妳怎不留心撒尿,被他看见了屁股,当着众人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他妻子道:“哎呀,这是哪里的话?我在屋里关着门撒尿,又不曾在外边,他如何得见?”火大道:“他还说见妳屁股上一个大黑圈子呢。”那妇人道:“呸,他难道见鬼了,理那砍千刀的胡说。我好好的屁股,如何得有什么黑圈子。”火大道:“妳也不必骂人,也不必多讲,看一看便知道了。”叫她伏在椅子上,屁股撅着。掀开衣裙,把裤子扯下,果然一个黑圈,却被裤子擦得模糊的了。火大道:“现有凭据,妳还强什么?”用手将她yīn户一拧,道:“大约连这个红圈也都被他看见了。”那妇人红着脸,气忿忿的想了半晌,忙忙的去将净桶揭开,点上灯一照,用手周边一擦,满手乌黑,方悟到是他弄的鬼。夫妻二人骂了几句短命促恰鬼,大笑了一场。
    过了些时,铁化又到丈人家来。他舅子不在家,丈人房中坐了一会出来。偶然瞥见舅姆拿着两张草纸,往后边茅厕房中去,关了门净手。南京人家大家小户都有个茅厕,大人家深宅大院,夜间则用净桶,晚间仆妇侍婢们去倒。小房人家后窗之外即是茅厕,日间大小便皆在内中,净桶只备夜间之用。这铁化见她进去了,忙忙走到厨房内,兜了些米来,自厨房口悄悄直撒到毛厕门外。进来到丈人道:“老爹,不知是谁偷米,把米撒了一地,直躲到茅厕里头去了。”那老儿是当家的人,听得有人偷米,走出来一看,果然一地,吆喝道:“是谁偷米?”说着,就走到茅厕门口。见门关着,当偷米的人躲在内中,就来推门。那媳妇听见公公吆喝着来推门,又不好作声,忙忙的靠住,连裤子也不及拽上。一个骂着往里推,道:“是哪个奴才白日里偷东西,这样大胆?”一个使着力往外顶。正在相持,铁化跑到丈母跟前道:“奶奶,妳看老爹这样大年纪的人,嫂子上茅厕,他老人家跟了去推门呢。”那老婆子听了,跳起身,忙赶来一看,果然那老鬼还吆吆喝的推呢。被这婆子气狠狠上去两个大巴掌,把那老儿打得愣愣挣挣的。她骂道:“老没廉耻的,媳妇在里边解手,你推门做什么?”那老儿听了,满面羞惭,道:“女婿才说道是偷米的,我当是真,撵了来拿,哪里知道是媳妇?”及至出来寻女婿对话时,那铁化已回去久了。过后不但老头子好笑,连老婆子同媳妇想起他这促恰来,也暗笑了几回。
    铁化一日在街上闲荡,有一个乡下人上城来卖枣刺。那刺捆不紧,揸揸巴巴的两大捆,用铁尖担戳在中间,挑得老高的走。不想晦气,就在身上抓了一下,把衣服也就戳破了些。
    他正要动怒,那人看见,忙歇下担子,上前陪礼道:“小人一时失错。相公看我乡间穷苦人,高抬贵手,饶怒了罢。”笑嘻嘻的尽着陪小心。铁化见他这个样子,俗云:“嗔拳不打笑面”,一时怒不起来,便道:“你非有心,失错了,何妨?我正要买担枣刺用,你要多少钱?卖与我罢。”那人见他不怒反要买他的,忙道:“相公饶怒了小人,我应该奉送的。府上在哪里?我就送了去。”铁化道:“我如何肯白要你的,自然不亏你,你挑着跟我来。”
    那人挑上肩,跟着他走。那是乡下人,认不熟城中的路,跟他到了一条小巷口,铁化指着道:“走大街绕远好些路,打着小巷内过去,就是我家了。”那人当是真话,走了进去,挤住了,走不动,他在前面叫道:“你狠狠的使力挤,过了这一节路,那前边就宽了好走。”那人果然用力往前挤,越走越窄,动不得了。再叫了几声相公,要问话时,已不见答应。那枣刺两头挤住,人在中间。要往后退,那刺先是用大力挤进来的,此时要退,那刺都倒插在墙上砖缝中挂住,动也不能动一动。
    那两边来往的人都拦住了走不得,骂道:“你瞎了眼,这个窄巷可是走得过去的么?”那人在中间叫冤叫屈的道:“是一位相公要买我的,领我到了这里,他不见了,何尝是我自己来的?”众人知道他被人哄了,等不得,都往别处绕去了。
    这卖刺的站了一会,人急智生,没奈何,将身子睡倒,还打进来的这边,从那刺底下爬了出来。他出便出来了,这担刺却动不得。又想了一会,身上又没一文,只得脱了一件大布衫,当了几十文钱买了一根粗麻绳,打刺上撂过去。他又爬进去,拉着绳头爬了出来,用力倒扯。哪里扯得动?你想这乡间的人,自三四更天挑着个重担,几十里走上城来,指望着卖几十文钱,买碗饭吃,剩得多寡就回去的,那里知道遇了这位盛德君子?耍这一下,弄得已是下午,力也费尽,腰也饿酸。要撂这担刺,又舍不得那铁裹的尖担。只得到街口,再三央求了几位过路的人帮着,才拉了出来。看时,刺都挂掉了。料道日色将西,还要赶了回家,也卖不及,赌气撂在空地方。把买绳子剩得几文,买了碗饭吃,挟着尖担回家去了。一担刺不曾卖得,反当了一件布衫,又得了一根绳子,你道这个穷人可气苦不气苦?
    再说那时行院中一个妓者,小字玉仙,生得虽不叫做美人,在她姊妹行中就要算出色的了,因此名重一时,热闹之甚。铁化闻知,接了三番五次,总不得闲。这并不是她故做身分不来,天地间偏有这样不凑巧的事,她闲了的时候,铁化又不去接。到去接时,她又不得闲。铁化哪里想到这上头,见接了几次不来,恨道:“这臭娼根,她倚着这点名头,这样可恶。我把她的饭碗捣碎,她才知道我的利害。”这个yīn骘老儿遂算计了一条毒计。
    那日他备了一份厚礼,又封了数两嫖金,亲自到玉仙家来。她果然不在家,那老鸨儿接着,让进坐下。铁化道:“我慕令嫒久了,来接过数次,都遇无缘,不曾得会。我今特备些须薄礼在此,妈妈收了。但是令嫒得闲,就着人对我说去,我倒不定日子。”老鸨儿也知铁家是个财主,今见他尚未会面就这样大出手,定是个好主儿了,哪识得他的深意。遂笑吟吟满口道谢,应允不迭。
    过了两日,玉仙家的鸨儿来说她姑娘今日在家得闲,叫她来请。问或是相公到她家去,还是接了来。铁公心中暗喜,便道:“我就差人去接。”忙着人去定河房,吩咐家人到他教门馆中定了桌席。又着人去邀了四五位朋友来,无非是哈回子、马回子、锁回子、伍回子几个同教。然后叫个伶俐小厮,附耳嘱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行事。他遂到河房中来,玉仙也来到,看时果然生得还好。她便善于诙谐,硕于酒量,所以人都爱他。少刻这几位朋友也来了,大家坐下。众人见了她,都来奉承。也有赞扬她美貌的,也有说慕她大名的。那哈回子道:“今日铁兄同玉仙真是一对佳偶了。”那玉仙微笑道:“当日《琵琶记》上原有一句:这回(子)好个风流婿。”
    众人大笑。铁化见打趣他是回子,心中虽怒,却不好发泄,也笑了一笑。叫拿上酒肴来,入席共饮。铁化道:“我素知玉仙大量,我们今日较一较高下。每人面前放一把自斟壶,自斟自饮,豁拳打关,不许代酒,不许错斟,违者罚三壶。”众人都说道:“好。”玉仙自以量大,也不推辞,大家直吃到二鼓时分,都有八九分的酒意。众人道:“酒够了,不要耽误了你二人的好事。”铁化也就止住,又叫烹茶来。小厮们送上茶,此时酒多口渴,众人都吃了几杯。铁化道:“夜深了,众位弟兄不回府罢,床铺都预备下有,在此下榻罢。”这是铁化要留他们在这里,明早好做大家一笑。众人虽不知其中就里,见天气迟了,各自去睡。
    铁化同玉仙到了一间房内共寝,少不得脱得精光做一番生活。看那玉仙时已醉得动不得了,铁化有心算计她,如何容她就睡?服了春药,安心捉弄她一场。翻来覆去,弄个不歇。婊子被孤老接了来,可拦阻得他不弄?只得任他翻腾,直到四鼓方住。
    既说玉仙有好量,为何众人还好,她倒大醉起来?这就是铁化的恶计。他是主人,又自己定下:行令打关,自斟自饮。他预先备下的两样酒:众人吃的就是随常的酒,那玉仙吃的是他特寻下十多年窖下的醇醪。吃着了爽口,玉仙所以不觉。后被热茶一冲,那酒力发作上来,就有支撑不住。上床又被他一阵鼓捣,头晕眼花,受不住了。虽忍住了不曾吐,却有醉得不知人事。铁化有心,彻夜无眠。到了天明,把她一看,还昏昏的不醒。
    他昨日吩咐的那小厮,将他做的那假粪拿了来。你道什么东西?是黄酒糟拿来揉得稀烂,搓成长条,从竹筒中楔出,俨然干粪无二。他接过,轻轻揭开被,放她屁股底下,又将些抹在她粪门上。然后大叫起来道:“不好了,小厮们快来,这丫头撒了屎在被窝里了。”几个家人跑进来,那玉仙已惊醒了。铁化骂道:“没廉耻的臭娼根,如何把屎都撒在褥子上?”玉仙吃了一惊,精光着身子,忙起来一看,果然两三撅屎在那褥子上。粪门内还觉有些黏达达,也疑是自己醉了撒出的,哪知是那铁化弄的楦头,急得只是哭。
    那时众朋友听见,都起来跑了出来看,大家鼓掌大笑。铁化恐怕人看出假来,忙忙的喝那小厮道:“脏巴巴的,还不拿了出去。”那小厮拿了两截芦柴棒来,将那粪夹住,故意把鼻子捏得紧紧的拿出。铁化吩咐家人道:“快叫轿夫送她去到她家,对她老鸨子说,她撒了屎,污了我的铺盖,饶了不要她赔,把我前日与她的东西都要了来。”只许玉仙穿了衣服,也不容她梳洗,叫家人拉上了轿子,啼啼哭哭而去。三四个家人到了她家,把前话说了。那老鸨子见自己女儿出了丑,无辞可对,又怕声名张出不好听,只得把原物缴还,一口气把女儿打了个半死,不题。
    铁化请的这几个人是些恶少,玉仙昨日戏言,说了那一句顽话,他们都是回子,一棒打了几个,那时虽然大笑,却蓄怒在心。今有这件因头,四处一阵轰传。玉仙睡着了会拉屎,这个美名一出,弄得鬼也没得上门。他这样促恰的事做得甚多,也不能尽述,不过姑举数件,就可概见他为人的刻薄了。
    他家中有数万之富,他的病症与竹思宽一样,喜的是赌场中盆内六块又红又黑又金的骨头,爱的是妇女们胯下两片又尖又圆又扁的精肉。既与竹思宽臭味相投,自然就道同契合。这日在屠家赌场上歇了局,大家小饮闲叙。
    这屠四他原是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在那西湖嘴子上住,与女敬德昌氏紧邻,每日在湖中以戳鳖卖钱度日。昌氏家中无人买东买西,常烦屠四替他走动。昌氏无可酬谢,见他好一条壮汉,一日烦他沽酒买肴,二人同饮,以当合卺,遂将腰州脐下裤裆里那一件人又怕又爱的铁Bī牝奉敬。不意那屠四竟有一具好阳物,不但他人会戳鳖,此道更善戳虾。昌氏虽不能称心满欲,然较之别人,一个可抵二三,着实可爱,叫他常常来家中走动。
    昌氏自遇那道士之后,被他采了两夜yīn精,伤竭得一场大病,几乎害死。吃了许多补药,保养了两个月才起得来。后来yín兴虽略灭了些,不过不能向日精壮,可以日夜不倦,但两三个男了她也还不放在心上。倒是她的娘有年纪的人了,精枯血败,被道士那两下弄伤了。先还不觉,后因扶持女儿的病,起早睡晚,受了辛苦。及女儿病好时,她就病倒了,恹恹缠缠总不能愈。因此她家中越发离屠四不得,遂向他道:“我孤身一人,穿吃有限,况且这戳鳖一事也非正经买卖,不如搬来我家同住,现成衣食,不过相帮走动,又没费力的生活做,你心下如何?”那屠四巴不能够,不但日间有吃,而且夜间有Bī弄,喜孜孜满口应允。他原租的半间房子,退还原主,只数样旧家伙,几件破衣服,顷刻就搬了过来。昌氏取些私囊,替他制了几件及帽鞋袜,装束起来,倒也好条汉子。他两人也不待父母之命,亦不用媒妁之言,做了一对名色夫妻。日则同食,夜则同衾。或有嫖客到来,屠四日里买买酒菜,夜间听听梆声。若无人到,他就顶缺。这种人的官衔,南京叫做汤保,北京呼为捞毛的。屠四就充了这行职役。过了些时,众孤老知他是昌氏的假夫,因叫他屠四,不好直呼其名,都称他为屠半八,他也欣欣然居之不疑。昌氏的娘卧病年余死了,火化葬于湖中。
    起先昌氏娘女两个做这贩棒棰收水银的买卖,人倒无什闲言。今见她娘死了,这屠四公然在她家享用,有些无赖的少年就吃起醋来。一日向屠四说道:“古人云,急风暴雨,不入孤儿寡妇之门。你系她家邻舍,既非昌姓亲戚,她又不曾明公正气嫁你,你如何公然与她同住,霸占寡妇?这样无主的美物,你受用得,我们也受用得。你要同我们公用便罢,若不然,我们往县中公举,告你一状,叫你打官司。再不然,你趁早回避了也可。你回去与女敬德商议,三日内没有回信,你试试我们的手段,叫做前打后商量。”屠四见人多势众,回来把这些话向昌氏说了,要辞去。
    那昌氏恨道:“我的命中偏生遇着这些小人驳杂,当日在城中是这样,才搬到这里来,如今又是这样。”心中舍他不得,说道:“我同你过得好好的,你为何要去?既众有闲言杂语,我们竟说是夫妻。暗暗的搬了,便没是非。”屠四道:“既承妳过爱,我此地也无存身之处。我有个叔叔在南京开赌场,无儿无女,屡屡带信来叫我。我因无衣服盘缠,不能动身。如今除非投奔他去,不知妳可肯离乡远出?”昌氏道:“我母亲又没有了,别无一个至亲,眼前你就算亲人。我此处有什么恋得?”屠四道:“虽然如此,只是没有路费,奈何?”昌氏道:“我几年来也还积攒了些。”遂将历来yīn户所挣之物,取出来与他看,约有百余金。屠四喜得满脸是笑,道:“两人有三四两银子,就够盘费了。别的留着到那里做本钱,寻个生意做。”又道:“房子是租的,撂了就可走。但这些器皿家伙,若要变卖,恐那些恶人知道了,拦阻起来,就走不脱了。”昌氏道:“几件旧东西,所值几何?也还差房主两个月房租,留下,锁了门,准了他罢。”
    二人算计明白,将所有细软都打了包,傍晚叫了一只船来,搬上了行李,到了北新关。次日过了坝,雇了一只满江红,由苏州到丹阳出江,过镇江金山,直抵南京石城桥泊下。
    屠四上岸去寻着了他的叔叔家,接了昌氏上岸,一同住下。昌氏此时说不得假夫的话,只得认真的拜了叔公婶婆。这屠四的叔叔开赌场久了,人起了他美号,叫做人屠户。他家中来赌钱的着实热闹,日夜不断。这人屠户自幼好嫖,后来因开了赌场,银钱来得容易,嫖得更甚。他前妻陶氏因丈夫好嫖,不同她亲厚,她也就嫖起来了。家中但有来赌的人,她拣那鼻大身强的,无一不嫖。偶然嫖着一个知疼着热、快乐蜜意姓强的朋友,她想五伦中只可尽得一伦,竟撇了那自己丈夫,与那朋友同生同死去了。人屠户也告过官,屡年未获。他因内里无人照料,有嫖厚了的一个婊子,说是姓通,也不知是真是假,他费了许多钱买了来家为妻。不想一年之后,人屠户得了一个下疳,竟将阳物蚀。上面还是须眉男子,下面竟无男子之具了。正是:
    孰意腰中小和尚,化为乌有一先生。
    这通氏才三十多岁,酷喜的是人胯中那小和尚同她通一通。那人屠户把根通条没有了,她家夜间人来赌博,人屠户守定抽头,傍边有看的闲人,通氏就暗约到房中,请那小和尚到她那红门里去小酌,硬帮帮的进去,定要吃得那小和尚撒酒疯,撞头磕脑,吐得猥头搭脑软叮当,才肯放出。如此多次,人屠户也有些知觉,他大雅得很,毫不介意。通氏大发慈心,正要学《西游记》上的寇员外,想斋万僧,数年来尚未及百。突然屠四两口子到来,东西屋住着,甚是碍眼。整熬了数日,过不得了。
    一晚,悄悄的约了一个旧朋友进来,在床上小叙阔悰。不想那人进来时已被昌氏瞥见,这昌氏是一夜也不能离此道的,前水路来十多日有屠四相伴,她因感恩尽力,也还将就过了。到了此处,屠四夜间又去帮叔叔,竟川中犬百姓眼前圈起来,多年未惯,甚是难过。虽要学战国四君去延揽三千食客,一来新到,不知谁可做主顾;二来婶婆咫尺,不好意思。今忽见了这事,暗喜赞道:“原来婶婆也与我同类,是个招贤纳士的女英雄。须冲破了,大家好做事。”遂悄悄的到窗下来听,正在响动。
    她回房点了一枝蜡烛,轻轻走来,将门一推,随手而开,忙进去把帐子一掀,见他二人正在绸缪。通氏同那人见了,吃了一惊,那人忙拔出,要下床跑。昌氏笑嘻嘻的一手拉住,道:“你这么个小胆子,就敢来偷野食吃。我来看你们怎么个弄法,你怕的是什么?可有个女人来捉奸的?”通氏同那人见她如此说,都放了心。那人知她是就教的意思,上前抱住亲了个嘴,伸手就去摸她下身,只着单裙,不曾穿裤,把灯接过,放在桌上,将昌氏抱到一张椅子上仰着,掀开裙子,弄将起来。轻轻一送,便没至根。才抽了几下,昌氏用手推住,道:“不济事,你还同奶奶弄去罢,我不稀罕这样东西,打水不浑的。”那人一团高兴,被这一扫,拔又不好拔出,抽又不好再抽。被昌氏双手推开,站起笑道:“既做这样的事,也寻个像样些的来顽顽。这有名无实的物件,要他做什么?”仍拿着灯出去了。那人好生没趣,勉强同通氏弄了一阵而去。
    次早,通氏笑向昌氏道:“昨晚那人也将就用得过了,妳为何那样贬他?叫他甚是没趣。妳不曾试着他的本事,他有半更天的好熬手呢。”昌氏微笑道:“不瞒奶奶说,这件东西我正正经经见过了些。像他那样的,只好备数,要紧处用他不着。不要讲别人,就是你侄儿,也比他强多哩。他有一二更的工夫,还不在我心上。”
    通氏又笑道:“这样看起来,是妳个多见广识的了。也不瞒妳,这物件我也经过了些,觉得都大同小异,没有见过哪个异样的。只有一个人的此道太异样了些,我也曾约他来试过了。”用两手围着道:“有如此粗。”又比着道:“有这长。我同他弄了半夜,唾沫用了有两盅,费了多少力气,只弄进了一个头子去。把我的Bī几乎裂开,睡了两日,才起得来,还肿疼了好几日,再也不敢惹他。妳若是有大量,我约他来同妳试一试,妳见了不要害怕。”
    昌氏听了,浑身欲火直冒,笑道:“我们生了这件东西来,就是随身的利刃,世上男子好汉不知死了多少在我这里,可有反怕他的道理?这人在哪里?奶奶妳约了他来,看我怕不怕。”通氏道:“就是每常在我家住的老竹,他是有名的赛敖曹。说他总没有遇过对子,只有一个老鸨可以同他弄得。我先听得这话,心里也不信。人身都是父母的遗体,男人的纵大也不过略大些罢了,况且我们这东西也不过是一样,也不过稍有宽紧。一个既受得,个个都受得。谁知约了他来,竟是一个大棒棰,吓得我要不得。心里虽怕,眼见稀奇物,却也爱他得很;二来又不肯折了我们女将的锐气。况且他既来了,怎肯空去?只得仗着胆子同他试一试。谁知这东西只好看而已,是用不得的,白吃了一场亏。妳既说不怕,只好夜间私约他来。此时大青天白日,不怕侄儿来撞见么?”昌氏道:“他管不得我,奶奶妳只管去约了他来。”通氏也着实高兴,要看看他二人可果然弄得,就走了去。
    那竹思宽是日夜在他家的,顷刻便同着进来。通氏已悄悄将昌氏的话向他说了,竹思宽喜不自胜,忙同通氏到昌氏房中,深深一揖。通氏笑道:“就是他,你二人请试,我是要观阵的。”竹思宽将昌氏抱到床上,就去脱裤。昌氏毫不推辞,任他脱了。竹思宽也褪了裤子,昌氏一眼看见他那异物,心中暗喜道:“这真是生平见所未见了。”有《西江月》赞它道:
    伟长足有一尺,粗圆将及双围。头如剥兔紫巍巍,柄上蚓筋幡缀。 乍看浑疑桌腿,端详果腾擂槌。敖曹大号不虚推,喜得yín心如醉。
    竹思宽将她两腿分开,见她牝户大张,如盅子口一般,也与别的妇人颇异。也有一个《西江月》赞它的道:
    开闪宽皮两片,中间一个红门。犹如鼠洞一般深,定是曾经大阵。
    牝意丰盈满满,毳毛漆黑森森。看它窈窕一佳人,动人情处却恁。
    竹思宽见昌氏的yīn门虽然宽大,但因自己孽具太大,不敢冒失,也还用了些唾津,对着一顶。轻轻就将guī头送进。知道是一员猛将,较郝氏犹雄,一连几下,送到了根。通氏把牙咬了几咬,倒替她打了几个寒噤,暗暗吐舌。昌氏觉竹思宽之物比那道士粗虽有限,却长了寸余,顶在极深处,甚有妙境。那竹思宽见是一盘对手棋子,却放松不得的了,尽力捣将起来。那昌氏yín声艳语,腿头股迎,骚态百出,甚是难述。看通氏赏鉴了一会,面似火烧,yīn如水浸,忙走出来。
    恰好屠四进来,不知他寻什么。通氏正在难过时候,想起方才昌氏夸他技勇,叫他到房中,一把搂住,亲了几个嘴,道:“我听得你娘子说你腰间有个好本钱,我同你试试看。”屠四道:“这怎行得?怕叔叔来看见怎处?”通氏急了:“你快同我弄弄就罢了,不然我就叫喊起来。”那屠四禽兽一般的人,知道什么叫做伦理,见通氏才三十多岁,也生得风骚可喜,就一同上床脱裤。屠四见她的yīn户虽与昌氏的形状相似,那门洞却紧密了许多。通氏见他的阳物昂昂然,果觉可观,较之昨夜那人大了半倍,而且较生平所遇之具尚远出色。一个初逢小yīn,一个乍遇大阳,自然快乐无比。通氏被屠四弄得丢了二度,心爱不过,搂住不放。屠四道:“我进来有事,外边等着我呢,放我去罢。改日有空,我同妳大大的尽一尽兴就是了。”通氏只得放他起去。屠四穿衣出来,听得昌氏声息异常,响声大震,忙在窗外向内一张,见他二人正在卖解,忙避开了。
    通氏揩了yīn户,穿了裤子,又走了过来。见他二人还在弄呢。那竹思宽已被昌氏弄泄了二次,奈她紧紧搂住不放松。竹思宽只得挣着还抽抽扯扯,怎奈那个阳物渐渐软了。昌氏觉内中没趣,才放了他。道:“你这样个好东西,可惜不长久。若再有通宵的本事,真是天下无双了。即如一个赳赳大汉,一点勇力也没有;一个翩翩少年,一毫文墨也没有,空自好看,济得什事?”各穿衣下床,昌氏在一个匣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两丸药来,递与竹思宽,道:“当日是个人送我的,屡试屡验,只剩得两丸,你晚上用烧酒服一丸,那一丸也用烧酒研开,擦在阳物上。我同你夜间做一个整工夫,试试我的本事。”竹思宽笑吟吟接着出去了。通氏笑道:“你果然好手段。我看不但妳不怕他,他还有些怕妳呢。”两人笑了一阵,通氏出去。
    昌氏自从经那道士到今,算第二次爽快了,上床养神,安排夜战。晚间众人在外边赌钱,竹思宽吃了药,又擦了药。不多时,觉阳物发涨,溜了进去,那昌氏已经在那床上脱光等候。竹思宽忙脱了衣服上床去,就弄起来。通氏听得响动,又走来坐在床沿上,灯光下细看了一会,按纳不住,忙叫了屠四进来,同他着着实实弄了一场,然后才睡。
    那竹思宽趁着药力,或痴或徐,或深或浅,弄个不休。乏了,定一会又弄,弄了又歇,直到五鼓。那昌氏也不知丢了多少回数,虽觉得精神怠倦怠,四肢酸软,但他阳物在内中热硬有趣,况只此两丸药了,后来欲求此乐境料不能得,哪里肯舍?竹思宽见天色将明,图解药力,更奋勇长驱,一阵乱捣。正然弄时,只见昌氏手瘫脚软,声息皆无,眼睛紧闭,像昏迷的样子。忙用手摸他口鼻,只微有温气,吓得连忙拔出,嘴对嘴度了一会,才渐渐醒来。问她道:“妳怎么来?”昌氏道:“我不怎么的,方才只觉得心窝里一阵快活,浑身一麻,就不知道了。”竹思宽道:“这是妳一夜精脉去多了的缘故,养息养息罢。我这药力不得过怎么处?”昌氏觉得再弄不得了,说道:“你喝些凉茶,再把下身用温水洗洗,弄泄过就好了。”竹思宽见昌氏这个样子,不敢再弄,忙别了,到郝氏家来。此时郝氏尚起床,他忙喝了些凉水,洗了洗下身,同那郝氏拨战了一场,方才泄了。郝氏觉他屌比每常分外粗硬,胀热有趣,问他缘故。他不肯说昌氏的话,只说偶然得了一粒金丹,特来奉承她的。郝氏也就信了,更感爱他不得。
    那昌氏只图快乐,不想这一夜精脉梳枯。她睡了一会,觉身子底下黏齑齑的难过,只得挣了起了。看那褥子湿了半截,连她两股腰间都是yīn精浸湿,揩净了,换了床褥子,然后又睡下。通氏梳洗了,过来看她。见她还睡着,说道:“外边早饭时了,妳还睡哟。”昌氏道:“我身子懒得动。”通氏笑道:“妳两个这一夜也不知怎样弄,大约是弄瘫了。一个可口的美物,吃饱了就罢,何苦定要吃伤了?”昌氏也微微的笑笑。在通氏只说她一时乏倦,就是昌氏也以为过两日定然就好。孰不知她被道士弄伤了的,那时因身子壮,故逃得性命。今日旧病复返,自然难支。渐渐饮食不进,浑身打骨缝里边发热,五心烦燥,日渐黄瘦。每夜还央通氏约竹思宽来弄上一度,她也无力动了,只如死人一般仰卧,凭他抽拽而已。竹思宽同通氏劝她暂歇几日,将养身子要紧。她道:“我自幼到今,恨无敌手。今得遇此,一死何恨?我当年曾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今果应其言了。所恨者相遇未久,若同他相聚一年,就死也无遗恨了。我今已病入膏肓,古语两句话说的好:临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我如今忙忙的日夜行乐,犹恐不及,你如何还说止歇的话?”二人劝她不醒,惟叹息而已。屠四延医调治,服药无效,捱至月余,仅存皮骨。临危时还约竹思宽来,将他阳物抚摩了一会,长叹了两声,落了几点泪。竹思宽也甚伤心,掩面而出。到了半夜,气绝而亡,只得二十四岁,此亦贪yín不节之报也。正是:
    浪魄不知归何处,yín魂今夜落何方?
    屠四感激昌氏提携之情,不但陪他白睡了许久,还遗下若干之物,也哭了两场。买棺殡葬,延僧超度,都还热闹。自昌氏死后,通氏将侄儿做了副夫。屠四在当日也想尽力以报昌氏,无奈穷主人请了大肚汉的客,再不能使她饱足。此虽竭力铺排,彼并不见感谢。今遇通氏,见她还易于打发,只仗着本事,尽力可供他饱足。他二人恩爱得了不得,只瞒着人屠户一个。通氏虽然好yín,竟还知足。自从有了屠四,把外边向日的旧主顾一概谢绝,不去招揽。人屠户见妻子忽然贞节起来,暗暗称奇,哪知她宠幸可心可口的爱侄。过了年余,通氏忽生一子,人屠户方才大异,究问其从何而来。通氏还道:“是你当日好的时候我受得孕。”人屠户道:“我已病废了这几年,哪里有怀七八十个月的道理。”通氏只是笑,说道:“你有了儿子就罢了,管这些闲事怎么?”人屠户也料到是侄儿之种,也还是他屠家的骨血,就葫芦提认了。
    谁知这孩子不妨真父而妨假父,不克亲父而克叔祖。甫及一周,人屠户疳疮大发而死。通氏、屠四口内干嚎,心中暗喜,忙殡送了。他们在人前还假为婶侄,到内中俨然夫妻。一个语语要做节妇,一个声声要做义夫。一到晚来,上床之后,节妇义夫合成一体。虽系通氏之无耻,屠四之灭伦,亦由人屠户开赌,一生不知陷害了人家多少好子弟。一妻同朋友而逃,一妻为侄儿所据,身死嗣绝,也就可以报应。凡以赌局诱人者,急改弦易辙,切勿蹈此。屠四接了叔叔衣钵,他又有昌氏所遗之物,拣有好主儿放头接赌,比他叔叔当日更觉兴旺,来者越多。屠四鉴通氏昔日之事,恐旷了他,又去斋僧布施起来,每夜偷空必进房干讫一度,方才出来照料。
    这日,竹思宽同铁化众人都在局上歇了,饮酒中间,正说闲话。铁化偶然道:“偌大一个京城,就没一个绝色的妓女,真也可笑。”竹思宽正有郝氏所托之事在心,遂答道:“怎么没有?那十分才美的佳人,她要高抬她的身价,怎肯做那毛遂自荐的事?所以人知道的少。”铁化见他说话有因,遂问道:“兄是此道中的老在行,必定知道谁家有好女儿。”竹思宽道:“只这眼面前钱家的女儿就是个绝色才女,大爷如何忘了?”铁化道:“小时我常见来,果然生得好。后来说她双眼瞎了,如此无心想到她,有三年来没见。虽然她模样生得标致,但没了眼睛,也就算不得十全的美人了。”竹思宽极力打合道:“大爷是此道中老见家,这一句话又来得外行了。请看那画上的《杨妃春睡图》,她不是闭着睛睛的么?相传以为妙事。果然是绝色佳人,何在眼睛之有无?还有一句笑话,到了那高兴的时候,有眼睛的还要闭着呢。大爷若果然相与了她,还有多少人赞扬。”铁化道:“这是什么缘故?”竹思宽道:“假如如今大爷出一股大钱梳笼了她,人知道了,定然夸说大爷是个多情种子,识货的奇人。钱贵虽少双眸,单重她才貌,取人于牝牡骊黄之外,肯费若许大钱。偌大京城,有多少风流子弟没她的眼力,被她夺去头筹。再被这些妓女们听见了,人人钦仰,在行院中着脚一场,做一个风流魁首,也不枉了。不瞒大爷说,一来我年纪多了,二来我手内无钱,我要比得上大爷府上百分之一,我也早夺了这趣了。”铁化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也动了心,便道:“我们几时闲了去看一看,再做商议。”竹思宽道:“大爷尊意差了。不做此事则已,既有此兴,定要占在人先。况佳人难得,虽然她母亲韫椟而藏,待价而沽,但她的青春也是缓不得时候了。难道她的美名只我一个知道不成?别人倘然知道,有好风流美名的,先去采了鲜花,大爷这样福人,是吃残汤剩水的么?”
    铁化被他奉承得快活,甚觉动火,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此时乘兴,何不就去?”竹思宽道:“古人说:轻人轻己。大爷要去相看这绝色佳人,不备分厚礼去打动她,觉得不是行家了。况她母亲少年时,大爷知道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们猝然走去,闯起寡门来,岂不落她背地讥诮?”铁化道:“据兄说,当如何行事?请见教一番。”竹思宽道:“大爷果然有此兴,今日送一个大大的东道封儿去。就说大爷慕她的令爱,要一亲色笑,叫她家预备酒席。明日再送一分厚礼做见面钱,然后大爷驾去。她门户人家是识窍的,见大爷如此举动,自然百般趋奉,何等光彩!”铁化道:“兄说得有理,就烦兄去做个月老。”叫过小厮来,将带来赌本取出一封,称了二十两,递与竹思宽,道:“烦兄今日送了去,叫她整理下东道,我回家备了礼物,明日亲往。兄于明日在她家等着我。若果中了意,就烦兄说合,我自有厚谢。”竹思宽道:“我承大爷相爱,多年契厚,何敢当谢字?总成大爷个风流榜首,我也叨得余光了。”说定,大家散去。
    竹思宽见事体有几分妥意,他心中暗喜道:“她女儿的事若成就了,她母亲的这件妙物我便可以长久受用了。”遂忙忙走到钱家,向郝氏就把怎样打动铁化的,怎样起发他东西的说献了功。将银子递与她,:“这是办东道的,他明日还有厚礼来。若造化事成了呢,是妳的一炷大财香。就不成,且白得他这一分厚礼。”郝氏欢喜得了不得,就忙设佳肴美酒谢了媒人,就留他同宿,然后将她巨yīn中的yín水着实浇了一浇梅根。正是:
    令嫒未曾试新,乃堂且来温旧。
    且说这铁化,他承祖父做的那毡货生意,伙计们专走北京,也有两万本钱,本京城中又还开着几个大毡货铺。他只十八岁上父母相继亡后,只有他一个大胖的妹子以外,别无兄弟姐妹。
    娶的那贤妻火氏,生得有五七分姿色,倒有八九分风骚。论起来,那样一个俏人儿,就该性格温柔了。谁知人再不可皮相,这妇人yín而且悍,降伏那丈夫的手段,比降龙伏虎的罗汉还利害几分。铁化初娶来时,爱她美丽,凡事顺她的性儿,后来纵惯了,就有些动手动脚的起来。铁化顺惯了她,一时翻不转来,弄成了一个情怕。何为情怕?起先娶她来时,因十分爱她,百样事不忍拗她一拗。且每夜上床之后,定要做一番生活才睡。请教,这件佳品虽然味好,只当得点心偶然吃些的,可是当得家常茶饭的,日日离不得的东西?他虽然姓铁,身子与yáng具却不是铁的,如何夜夜来得?久而久之,未免就要肏三歇五的了。先因铁化爱她的很,又是新鲜美味,自己做惯了例,上床之后,必定把功课完了,方才睡觉。火氏也道是例当如此,况乍尝着个中滋味,如何肯歇?忽然见他怠惰起来,就如那小学生上学定要背书写字,完他这一日的事,方才放馆。忽然不待先生吩咐,竟公然自己逃起学来,如何使得?
    但这铁化幼丧父母,无人拘管,自小在赌场妓馆中着脚,这是他的事业。初因恋宴尔新婚,寸步不离。过了些时,新鲜妙物吃了多次,也有些厌了,身子也拘束得久了,终日只想着往外边温温旧业。那火氏正同他打得火热,忽然见他朝出而不归,觉得冷冷清清,寂寞之甚。虽有一个小姑,生得又丑又恶,因幼无父母,无人教训,铁化自己还少一个人管他,如何能管他的妹子?养得她这个性子,真像嫂子娘家的姓,竟是一个火。一日打了丫头骂仆妇,恶狠狠的。虽才十七八岁,长成胖大无比的一个身躯。她也不理这个嫂子,故此火氏也不去亲近她。
    这火氏独自坐在房中,无可消遣,捱到晚铁化回来,她定嘓嘓哝哝抱怨个不住。铁化因横了一个爱字在中,见她生气,晚间少不得替她消气,鞠躬尽瘁的陪个礼。但这个气如何有本事夜夜替她消得?又过了些时,竟像穷百姓躲差一般,逃在外边,做了个夜出而不归了。这火氏既生了火,她一身到底竟无处不是火,孰意胯下那穴道中,其火更甚。日间火往上升,还可以消得下去。到夜间忽然独守孤闱起来,火往下行,把一个救火的水炮又不在眼前,如何过得?一夜捶床捣枕,咬牙切齿的气恨。等得铁化回来,先时还哭哭骂骂,后渐抓抓打打起来。铁化本还要替她陪陪礼,消消气,无奈力量不加,知道这件事是无可挽回的,只得听之而已。先只是爱之一字,到如今爱中又生出怕来,所以说是情怕。
    那火氏先也还想施施威,等他好来陪罪的意思。那知他自知罪恶深重,将至陨灭,陪不来了,任她处治,竟不来修饰。火氏见他如此,焉得不急?急中生怒,火气直腾,与铁化竟像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一般。见了面就骂,骂上气来就咬上几口,向铁化脸上乱抓。那铁化见了她,竟合了他夫妻二人的贵姓,又合了自己的尊名。铁见了火,自然会销化起来,竟怕她如母夜叉一般,日夜躲在外边,轻易不敢见她尊面。
    但火氏是个yín物,又有吃有穿,无所事事,自然就饱暖思人肉了。上面这张横嘴,珍馐百味,要吃就有。下边这张直嘴,想一点粗粝之食充充饥也不能得,熬得她日夜清水也不知淌了多少,总有要打只野**吃,救救馋的意思。但他家虽非仕宦门第,也是个财主人家,深房大屋,闲人谁能到得里边?不但想吃野**肉没有,连想根野**毛看看也不能够。
    她一日心中躁急,又是那困倦,打算要去睡睡。欲睡又先愁不稳,走到廊檐下靠着栏杆,正在怨恨,只见二个小哈巴狗儿在那里高兴。那只雄狗伸着大长的舌头,替那母狗舔yīn门。母狗翘着尾巴任他舔刮,动也不动。舔了一会,爬上去耸了几耸,不多时跳了下来,两个已黏在一处,竟成了一个身子、八只脚、两头狗了。
    她看到此处,上面的火一阵阵烧将起来,热得她脸皮通红,眼睛中火星乱爆;下边的水一股股流将出去,淋得她两腿皆湿,yīn门内热痒难抓。不由得怨气冲天,切齿恨道:“何以人而不如母狗乎?”忽然想起方才见那雄狗舔得母狗的yīn门,看得那光景,似乎也有乐境,我何不试他一试?想了想,有了主意。
    又等了一会,那两只狗已分开,将那雄狗唤着。那狗是主母每日吃饭她在傍边分惠惯了的,一呼即来,她唤着,走到楼梯跟前,吩咐丫头:“我要睡午觉,怕人吵闹,将楼门关着,不许擅开。非呼唤不许上来。”丫头岂敢不遵,说了,她上楼梯,低声唤着,那狗竟跟着她,一蹬一蹬跳了上去。丫头们将门带上,她到了上面。
    这进楼一连五间,下边东两间是她的卧房,西两间是小姑的卧房,当中一间堂屋。楼上隔做三明两暗,尽东两间三面皆是窗,是她收拾了午睡之所。床帐桌椅,香炉古董,花插书灯,痒棰孝顺,笔筒砚台,种种俱备。她将狗唤到房中,将门关好了,外衣宽下,裙裤脱光,一把将狗抱在怀中,上床来,仰卧着,两腿揸开,将狗放在胯下,把狗嘴对yīn门。那狗虽常见过母狗的yīn户,却与人款式大不相同,并不认得此是何物。见主母如此举动,疑是喂它东西,也用鼻子闻闻。既无荤味,也无它物可食,只一条缝儿,水漓漓的,不知何故。只道是哄它来顽耍,挣着扑的一下跳下床来。火氏把它又抱上来,它又跳下去。如此数次,急得火氏那欲火,打遍身毛孔中都冒了出来。正在没法,忽然看见那个书灯,想道:“狗爱舔的是油,何不搽些油,或者闻得香气,肯舔也未可知。”起身把灯盏中油蘸了些,搽在yīn门两边,复将狗抱上床来,如前作用。果然此番那狗不像先那样死板了,闻着了香油气味,便伸出舌头舔将起来。但有油处无不舔到。原来这狗的舌头又热又糙,舔得痒酥酥,无比受用。虽然外边有趣,里面不曾尝得是何滋味。又想了一想,还是以前的这个题目,
    只是文章又深一层,复起身将一枝新笔,醮着油,送入牝中一揽,蘸了数次,搅了搅几回,又上床来卧下。这狗先将外边舔净了,闻得里面还有香气,将舌头伸入去舔。越舔里面还有,又伸长些。惟独狗舌最长,这狗虽小,它舌头竟有五寸余长,伸在内中绞着乱舔,这样又长、又热、又糙、又活的一件东西,在里面活动起来,你道她快活不快活?将这妇人舔得骨软筋酥,yīn精一阵阵流将出来。那狗虽将油舔完了,后有些黏黏涎涎的东西流个不住,又有些腥味,它还当是主母用鲞鱼汤和的稀糨糊喂它的,越发舔得高兴。越舔越有,越有越舔。这火氏真生平未逢之乐境,直舔得她丢了数次,遍体酥麻,火气尽泄,兴足而止。有四句打油说那火氏道:
    人畜相投趣味真,不胶不漆自亲亲。
    一团春色融怀抱,妙舌强多躲懒人。
    然后起来,那狗心犹未足,以为主母舍不得与它吃了,还摇着尾巴乱跳,有个亲益的意思。火氏穿了衣裤,重复睡下,暗想道:“我若早知有此妙事,稀罕那忘八做什么?同他弄时,我正兴浓,他已告乏,十次中倒有四五次不得像意。今日这一番,我兴已阑,它舔犹未足。况那阳物在里边只直进直出,四面尚有空隙,这舌头乱绞乱舔,无微不到,胜似他的百分。”深悔早不悟到此处,痴痴空守着这懒惰的忘八。不觉酥酥睡去。一觉醒来,睁眼一看,那只狗蹲在她旁边,还有个候舔之意。火氏笑了笑,下床开门,唤着它跟了下来。自此以后,但是兴动,就上楼去假睡。那狗自尝过这甜头,也不用唤了,但见主母上楼,它就跟着往前飞跑。这丫头们见了,以为是主母恩养喂惯了它,所以跟了去做伴,哪里知其中有这些奥妙。后来舔熟了,连油都不消用得,它一闻得那一种鲞鱼香,舔得好不兴头。夜间丫头们在房中伴宿,虽不好唤它上床,但日间不拘度次,乘兴即来,兴尽方止。即如那吃饭的一般,日间饱足了,夜里也就不觉得饿。
    再说这铁化虽然怕她,轻易不敢相亲,没有个永不见面之理。偶然进来,她见了就像冤家,非骂即嚷。当日尚图他来夜间陪罪,还留三分情义与他,如今有了这根强似他物数倍的妙舌,越发不留一丝的好气。那铁化哪知内中就里,还说躲得久了,叫她守了活寡,自然气忿。自己过意不去,间或夜间来陪她睡,着意温存。就是陪罪,也必定要强而后可。虽竭尽心力,她总不如意,再不能讨得一毫喜欢。还有半夜里打嚷一番,撵了出来的时候,弄得铁化后来成半年连房里也不敢进来。
    且说他妹子自幼许了童万百万做妻子,她生性已自惫懒,又看了嫂子降服哥哥的这番法术,以为天下人的丈夫都该妻子如此管教的。她学了个满腹经纶,巴不得嫁了丈夫试试手段。她哥哥见她大了,正值童百万家要来娶,盛备了数千金妆奁,买了六个丫头,几房男妇作媵,嫁到童家去了。
    再说铁化见妻子这样性格,不容他近身,以为妻子赌气,做有夫的节妇罢了,我如何做得这有妻的义夫。每日出去,非嫖即赌,耳边无人吵闹,倒也甚觉遂心。只他这种人,心是无主的,这个嫖得两三夜,厌了,又换那个嫖几夜,厌了又想去换。虽说是弃旧怜新,请想他妻子生得如此风骚美丽,又是经他开辟的妙牝,弄厌了还想去寻野食,何况这些颜色平常的妓女,又是宏敞的yīn门?今日听见竹思宽说起这钱贵来,十来岁时,他见了就爱。那时尚小,故不经心。后来听说眼睛坏了,就不在意。今听得如此标致,焉不动心?当日回家,买了几疋绸缎,换了数件首饰,准备次日到钱家来相看。不知梳笼成了不曾?且听下文,便知详细。正是:
    欲知好事能成否,但把来因仔细看。
    第三卷 瞽女矢心择婿 虔婆巧说迎郎
    附 怕婆男小心更受非刑 贪yín妇大胆竟试巨物
    话说那铁化次日打扮得齐齐整整到钱家来。竹思宽昨晚未回,已在此拱候。见他来到,迎了进来。郝氏出来相见了,让了坐下。铁化叫家人送上礼物,郝氏看见约值百余金,喜出望外,拜谢收了。然后扶出钱贵来,见礼坐下。铁化一见,果然生得美貌非常。双目虽瞽,却不瘪塌,不凸暴,眼皮微垂,好似目人含羞略闭一般。满心欢喜,如雪狮子向火,不由得酥了半边。与火氏比并起来,那一个美而yín恶,这一个丽而娇羞,如何不爱?少顷安席,搬上酒肴来。上面铁化坐了,竹思宽下面相陪,铁贵在东,郝氏在西,共坐而饮。那钱贵虽是妓家之女,还是个未破瓜的女孩,娇羞满面,低头坐着,一语不发。铁化越发看得中意,心爱得了不得。撤席之后,拉了竹思宽在背处,烦他讲梳笼的财礼。
    竹思宽自然是为郝氏的,假意两次三番,说定了二百两银子,衣服被褥首饰在外。铁化也算一个财主,这些须他哪里吝啬,一应都依。又摆上换席来,吃了一会。那铁化面前放着这样美人,一时不能到手,心痒难抓,哪里还坐得住?约定了日子就起身回去。
    次日请竹思宽到他家,就烦同他家人送了礼物来,额外又是二十两酒席之费。到了吉日,他到了钱家,郝氏预备了精致丰盛的酒席,叫了一班弹唱的杂耍,热闹了一番。晚来成亲,见钱贵是真正处子,婉转悲啼,怜爱至极。不觉数点牛精髓,倾入钱姑两瓣中。有一调《忆秦娥》,怜惜那钱贵道:
    香馥馥,此中有个人如玉。人如玉,恨庸医误损她双目。烟花已恸身埋没,遭逢又对痴顽物。痴顽物,痛悲伤感,惨切心骨。
    后来有人知道铁化梳笼了钱贵,都道:“可惜一块好羊肉,落在狗口里了。”就有会打油的人,编了四句口号,说他道:
    一颗骊珠圆又圆,奇珍应让你为先。
    今朝误落村夫手,异宝尘埋实可怜。
    且说这钱贵,她虽只十三岁,却聪慧异常,满心想遇一个风流才子,付此一点元红。只是女儿家此话不好出口,只得听父母主张。今失身于此狂且,怨恨之气充满肺腑,不觉伤心。枕上含泪,随口编了一调《二郎神》道:
    忧心悄,断送一生身窈窕,恶姻缘偏向奴身绕。吹箫谁和,梅花片落江皋。空思弄玉谐同调,没紧要的良宵偏杳。窗棂小,恨那冷月偷窥,使人烦恼。悲悼,嗟容貌如花命似草。魂消魄落,一天风雨飘飘,满地落红谁个扫?好含恨,狂且恶少把玉山搅。霎时间,夭桃娇柳,摧残倾倒。
    悲恸不已,欲睡不能,又成一调《啭林莺》道:
    满腔悲怨多萦绕,声声啼血噍嗷,恨难消。似美丽的更难晓,何不把残生来弃了?蓦想梁国夫人后从良,嫁着韩王好。怒难消,望他年好景,且耐今宵。香躯相伴狂且嬲,好似乌鸦彩凤同巢。伤心恨怎消?此情试问人知否,只有空烦恼。倒不如惜花园内双飞鸟,难忍泪珠抛,叹今朝花谢,昨日曾娇。
    此二词她后来常常自唱,故尔传出。她每日眼含珠泪,那一种万不得已的光景,每每现于词色。况这铁化是三十多岁的回子,嘴唇上的胡子剪得齐齐的,偶然亲嘴揾腮,将她那粉森森的嫩脸戳得又疼又痒,好不难过。钱贵自幼爱洁,她每日浑身上下,被褥以及衣服,定用好香薰得扑鼻。铁化教门中常享用的是牛羊等物,他那身上的一种膻臭,自十万八千毛孔中透出,甚是难闻,哪里有夜深私语口脂香?那钱贵不由得气苦,在那暗中的眼泪不知落了多少,怎得还有心情同他欢乐?这铁化虽然爱她,总不见她有一毫喜色。不上一月,他一个财主性儿,只要人奉承他,今反要他去奉承别人,如何行得?他虽会奉承火氏,那是名正的夫妻,抛弃不得。二来怕服惯了,无可奈何。今在钱家虽费了数百金,倒也不在他意中。况且又有个厌旧取新之意,因此也就渐渐淡了。先还三日五日一来,后来或十日半月来一次,到数月之后不复再至矣。这钱贵自从梳笼之后,心中只郁郁不乐,又过了多时,虽又历过数人,都是竹思宽引来的麒麟楦,总非她之所愿。她虽然双目皆瞽,秉性原极聪明。常静夜自思:我门户人家,人所重者无非色艺,人人尽道我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但今损却双眸,未免减了许多风韵。老天,老天!既生我如此娇姿,何吝秋波少许,何苛刻若是耶?若是留得我双目,虽不敢与天下之女争妍,在这平康队里,或博得个风流榜首,选择一个才貌情郎,终身有托,于不可知。岂料今日至此,奈何,奈何?他心中伤感,遂题了自嗟薄命的四首诗:
    其一
    定是前生作孽多,教侬今日目无波。几回辜负菱花镜,空有娇容用彼何?
    其二
    忆儿幼读《女儿经》,众口咸夸貌娉婷。孰意十龄遭此疾,烟花日日类浮萍。
    其三
    不知天暗与天明,但听傍人说雨晴。独有琵琶能解恨,调中哀怨诉幽情。
    其四
    可怜晨夕伴狂且,怨雨愁云那得舒?只有更阑方少息,将明又唤把头梳。
    此诗一出,声名愈重,哄动一城,往来之人无不怜爱。但她自己另具一段隐衷,常想道:“我之此目已经双瞽,无策可疗。我之此身虽落火坑,尚可自拔。于当拿定主意,万不可随波逐流,误却终身。倘有缘得遇一个有才有貌的情郎,当以此身相许。若只许财帛,与轻薄儿郎丑陋子弟为伍,不但人笑我心盲,我于岂不自误?”她因执定这个主意,那来访的人定要选择才留。这话在她胸中,无人可告,真所谓: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钱贵矢心立了个择婿之念,要觅一个伶俐丫头托以心腹,凡是来访之人妍媸,叫她预报。这主意不肯向娘说,只说要寻一个好丫头作伴。那郝氏此时靠她如泰山一般,敢不遵依来命。四处托媒人找寻,不惜重价。
    一日,媒人领了一个丫头来,说是童百万家打发出来的,小名仙桃,才十四岁。郝氏看了,果然生得性格温柔,齿牙伶俐,就买了与她。
    过了数日,钱贵见这丫头动止端庄,至诚可托,细问她的来历,也还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因父亲不才好赌,将她卖出。幼时曾读过书,又还识的字。这钱贵甚喜,竟待之如亲妹一般,不叫她做一点重活。食必同桌,若无客来,卧必同榻。这丫头也感激不已。钱贵遂将心腹告之,丫头也尽心允诺。替她改名代目,因自己眼看不见,取其代己双眸之意。
    话分两头。且说童百万家是南京城中数一数二的财主,如何卖起丫头来,内中有一个可笑的缘故。
    这童百万名自大,原籍徽州府人氏。他高祖上,在元朝曾做到行省平章政事,挣下了一个偌大家私。因爱江南繁华,遂留寓于此,已经数代。到他祖父,虽不曾出仕,却善于经营,专于刻薄,所以做了有名财主。他父亲名童山,生他弟兄二人,他排行第二。他哥哥名唤自宏,父亲故后,兄弟拆居,他兄搬回祖籍新安去了,只他一人在此。这童自大虽算不得奇蠢,也有三分呆气。既是一字不识,却又半分(钱)难舍。他娶的妻子就是铁化之妹。这铁氏不但生得性子凶暴无双,且娇容更长得奇异无两。有几句赞语赞她的妙处,怎见得:
    两道浓眉,阔如柳叶;一双怪眼,大胜桃姿。樱桃口,三寸还宽;蒜头鼻,一拳稍小。面如皮鼓,两腮肉有十斤;体似绵包,浑身重余二百。拳真柳斗,足赛鳊鱼。高声大喝,不亚虎啸空山;细语低言,还像洪钟夜度。仰卧绣榻,肥乳峰一尺犹高;侧坐牙床,胖屁股十围还大。yīn门宽阔,似两瓦合成;牝盖丰隆,如一盂扣住。走来时,俨同一座肉山;睡下时,全然一只皮袋。
    请教这样一位佳人,令人害怕不害怕?童自大自娶了她来家,也不曾领教过她的打骂,只见了她那一种不恶而严,不怒而威的样子,真如鼠见猫、如獐见虎相似。那铁氏天性万种咆哮,只有一件与丈夫相合,却是千般吝啬。这铁氏在家时,见她令嫂管教她令兄的那些法则,学了个满心满耳。本要拿厥夫做个小试行道之端,不想这尊夫心悦诚服得很。每见她双眉略竖,不觉屈膝尊前。忽然两眼微睁,早已稽颡顿地。这铁氏虽然凶暴,古语道:“大虫不吃伏肉”,她见了这个局面,也竟无所施其威,可以不必用其打了。但只是学了这几年的阃政来,竟用不着,未免有抱负经纶沉埋草莽之叹。只好慢慢等待机缘,相时而动罢了。
    一日,该她发令施行、开张第一的良辰到了。这是为何?铁氏在家时,他哥哥铁化寻了六个丫头与她陪嫁,买了四好二丑。四个好些的与妹子做针黹,侍梳妆,铺床叠被,贴身服侍。两个粗笨些的,为洒扫浆洗之用。四个好的里头有一个顶尖出色的丫头,她也是好人家女儿。因她父亲戴迁好赌,输了铁化的钱,无可偿还,没奈何,将女儿算来抵帐。那来时才得十岁,就与了妹子。铁氏见她生得乖巧伶俐,心爱非凡,每日替她梳头打扮,与她好的吃、好的穿,替她起了个名字,叫作仙桃。这丫头也读过二三年书,因她资性聪明,竟识许多字,还动笔写得来,女红件件都略知些,说话行事能看人眼色。铁化这样一个急如火暴如雷的性子,别的丫头一打非数百不饶,一骂非半日不住的,三四年来,不但恼弹不曾弹她一个,连哼也不曾哼她一声。自嫁到童家,丫头跟了过来,已半载有余。那一日清晨,铁氏在前一张桌子上放了镜台梳头。童自大就在桌横头一张椅子上坐着,看她抹脂腻粉,刷鬓扫眉,看得十分亲切,只见她:
    酱色脸上,浓堆铅粉,衬成青紫二色;阔大唇中,重点胭脂,染做血红两片;牙黄齿垛,真像金嵌玉山;面白颈乌,果是银杓铁靶。发像金丝,也学个时样梳妆;腕如铁杵,还带副起花金镯。
    童自大见了,不由得胆怯,心中凛凛然起来。她已打扮完了,要水洗手,忽见仙桃掇了一银盆水来。只见她:
    黑臻臻青丝细发,喜孜孜俏丽娇容。面上红白相兼,身材高矮厮趁。裙下一对小小金莲,盆边十个尖尖玉笋。头上簪一朵娇滴滴仙花,耳上带一双黄烘烘金坠。
    童自大看了这半日的魔母,忽然见了天仙降世,头顶上铮的一声,魂已出窍。痴呆呆大张着嘴,口水顺着嘴丫流出,不转睛的望着。难道丫头来了这些时,童自大不曾见过不成,为何今日忽做此形状?因他每日看见铁氏,都是梳妆过了,妆饰起来,虽然丑陋,看惯了还不觉得。今日细底里,见了本来面目,真正丑到十分地位。二来每常因惧夫人的虎威,丫头偶然一见,不敢详视,不过偷目一觑。况又另外站着,也不觉得十分俏丽。今日忽主婢在一处,相形起来,佳者更觉其佳,丑者愈增其丑。不觉出神,竟看痴了。
    那丫头掇着水,一抬头,忽见姑爷的这个呆样,不由得嘻嘻一笑。她也并非有心,这一笑刚被铁氏看见。这铁氏身子胖大,她有这个放样的肥臀,特做了一张放样的大杌做坐具。她洗手时侧过身子去的,所以不曾见乃夫的尊容。今见丫头笑得有因,急转身子一看。那童自大忽然见丫头一笑,以为有情到他,益发昏了,还呆着脸痴呵呵的。
    铁氏见了他这个形状,把那几年学的阃政施将起来,数月郁的醋气发将出来,伸出胡萝卜粗的五个嫩指,兜脸一掌,一手的水,异常响亮。童自大正在妄想之际,被这一下,吓得撺的老高,打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正打得愣愣挣挣的,被铁氏拧着一只耳朵,拎将过来。冤家路窄,适才丫头们掸桌子上灰的一个**毛掸帚还不曾收,恰巧放在旁边。被她抓将过来,有毛的一头攥在手中,将那一头有大指粗的紫竹杆,夹光脖子上就是十多下。打得童自大颈如刀割,泪似雨流,跪在地板上乱转。
    铁氏骂道:“杀剐的奴才,你好大胆,在我眼跟前公然对着丫头调起情来。你背着我,两个不知偷了多少回数,实实的说来,饶你一死。”童自大哀哀告求:“奶奶你冤枉我了。我成日守着妳,寸步不离,或是有事就往外边去了。我遵***王法,每常连丫头们看还不敢看,可还敢生这个心肠?就有这样狗心狗肝,也没有地方去做,妳请详情。”那铁氏虽然性如烈火,听他说得颇有情理,又见他脖子上肿得一条条比指头还粗,便道:“我饶过你这一遭。下次再要大胆,休想得活命。起去罢。”童自大如鬼门关放赦,不住道:“谢奶yīn天恩。”爬起来,揉着脖子,往前边去了。
    铁氏余怒未已,叫过丫头来要打。这丫头虽从未曾尝过此味,主母的酷刑是常常见过的。今听要打,真吓得心胆堕地,跪着哭道:“我跟随姑娘这几年,蒙姑娘恩典,如此待我,我何敢欺心?适见姑爷的样子好笑,实忍不住,笑了一声,敢有什私情别意?求姑娘开恩饶恕罢。”铁氏数年来骂也舍不得骂她一句,一时如何打得下去?见她柔语悲啼,似梨花带雨,心中暗想道:“这个妖货,我看了这个样子,还疼爱得了不得,何况男子汉见了可有个不爱的?这个祸根放在跟前不得,我恼后无眼看不得许多。古人说:老虎还有打瞌睡的时候,倘弄出来,那时悔就迟了。不如趁此时打发掉她罢。”
    主意定了,说道:“我跟前如何许人弄鬼。我养妳几年,也不忍打妳。妳只收拾收拾,要发妳别处去罢。”丫头痛哭起来,道:“我服事几年,蒙恩抬举,今日非有心之过,姑娘如何就要弃我?情愿与姑娘打死,我总是不愿出去。”铁氏见她哭得伤心,胸中也不觉惨然。因醋念横在胸中,违着心罢,一定不允。那丫头知不能留,虽感她数载之恩,又惧触了她此时之怒,会遭来无妄之灾,磕了个头,哭着收拾他的衣服被褥去了。
    铁氏听她哭得甚是悲惨,心中好和生难过。叫了一个家人童佐弼来,吩咐道:“将这丫头带到媒人家去,不拘身价,拣个好人家与他做媳妇去。不可混配了人,坑了这孩子。”童佐弼答应,领着出去了。铁氏复沉思道:“这三个像样的丫头也是祸根,万不可留在上边。”将家中选了三个无妻的仆人,即日配了下去。单留两个丑婢,一个名葵心,一个名莲瓣,在傍使用,才放了心。有一调《西江月》赞这两个丑婢道:
    面黑难施腻粉,发黄罩个包头。腰粗全仗汗巾收,大脚幸亏裙覆。扫地铺床能事,尿瓶马桶常丢。料然难与主人偷,可免姑娘狮吼。
    不想仙桃这一笑,便便宜了这三个丫头,即日得尝妙物,只当是替她们做了一个媒人。真可谓一笑姻缘,却是总成了别个,与自己倒不相干。这童佐弼领了仙桃到媒人家来,因见她生得有几分姿色,又主母吩咐不拘身价,思量在她身上发一主横财,遂暗暗与媒人商议,许她加一酬谢。媒人道:“非卖与门户人家不得重价。”适逢钱家要买丫头,讲明身价银八十两,卖与她家去了。媒人分了八两,童佐弼落起六十两整。只拿了十二两银子来回铁抵的话,假说受了财礼十二两,嫁与江西一个木商做儿媳而去。铁氏听得,心中惨切了一会,见说与木商做媳妇,倒也替她欢喜。
    那童自大被打了这一顿出来,到书房中想道:“我一个大财主,谁不敬我三分?我这样小心奉承她罢了,倒还这样凌辱我。我见她就怕,是没奈何了,难道官府衙门也怕她不成么?我去告她一状,后来或者好些,也不可知。别的大衙门我不敢去,我到县里去告。”又想道:“这个状子不好雇人写的,用口诉罢。”又道:“不好,一堂的人听着,怎么好说被奶奶打了,不怕人笑话么?”踌躇了一会,猛然想起道:“我那姑表大舅魏如豹,他现当着上元县刑房书办,何不去同他商议?”又转念道:“但恐他为护表妹,未必肯管。”又想道:“什么相干?做衙门的人,世人说的,公人见钱,如蝇见血。要有几个钱给他,告他的娘他还未必管呢,何况远房表妹?我许他个厚礼,他自然肯为我出力。”定了主意,送到魏家去寻魏如豹。
    只见他哥哥魏如虎迎出来,道:“舍弟不在家,妹丈请里边坐。”童自大到了厅上坐下,魏如虎道:“老妹丈寻舍弟说什么?”童自大道:“寻他商议一句要紧的话。”魏如虎道:“他衙门中有事,清早起就去,到晚方得回来。若要寻他,明日绝早到县门口就寻着了。”忙进内捧了两盅茶来,让童自大吃着。又道:“老妹丈有什么要紧的话,也可以对我说得么?”童自大叹了一口气,将护领卷下,伸着脖子与他道:“请验验伤痕。”魏如虎见都是指头粗的紫印,肿得老高,惊道:“什么人敢大胆打老妹丈?了不得,了不得!”童自大道:“还有谁,就是令表妹了。”遂把无心看丫头被打的话告知。魏如虎大怒道:“岂有此理?天地间哪里有这样的事,妇人都凌虐起丈夫来。不要怪我说老妹丈,你太不济,容她放肆。要是我么,哏。”还不曾说出下句,听得屏门后他妻子接口道:“要是你,便怎么样呢?”他说话时手中正拿着一杯茶,听得问了这一声,打了一个寒噤,把杯子掉在地下,跌得粉碎,面上便失了色。答道:“要要是我,我就咬着牙死死捱。”童自大暗暗含笑,上前作了个揖。那夫人回了一福,便把眼望着魏如虎,噔了一眼,他抵着头,面如死灰。童自大见不是好光景,也不再坐,就辞了出来。魏如虎送着,伸着舌头悄声道:“倒是没有说什么别的话呢,造化造化。”童自大笑道:“我看你比我还怕,你怎么先又说那硬话?”他忙伸手把童自大的嘴捂住,道:“我的少祖宗,你悄声些,不要替我惹祸。”因附在他耳朵上低声道:“怕老婆的人,难道硬话也不许说一句么?”二人哈哈大笑,一拱而别。
    童自大回家,见四个标致丫头都不见了,只剩丑婢二人,又不敢问。晚间见铁氏恶狠狠的睡了,他在床脚头穿着衣蹲了一夜,也不敢睡。次日起个大早,悄悄下床,出来看见童佐弼,私问他四个丫头的下落。方知三个配了家人,仙桃已经卖去。
    他恨了几声,就出门到县前来寻魏如豹。见衙门口静悄悄也没有人,等了好一会,见魏如豹手中拿着两个膏药,一瘸一踱的走来。他一眼看见童自大,忙拐着上前问道:“昨日失迎,老妹丈清早到这里有什么贵干?”童自大道:“有一件事特来寻老兄商议。”魏如豹道:“这门首不是说话的去处,请到里面科房中坐了再讲。”遂同他进了仪门内,到科房中一条凳上,让童自大坐下。
    他就挨了坐着,问道:“老妹丈有什么事见教?”童自大道:“我受令表妹的气,实在过不得了。我又不敢奈何她,想要告她一告。要雇别人写状子不好意思的,要借重老兄写写。”因把脖子伸与他看,道:“伤痕现在便是干证了。”
    魏如豹听了,只是叹气不做声。童自大道:“我不白劳老兄,少不得有个薄仪奉谢。”魏如豹忙道:“倒不是为此,实不相瞒,我寒家祖坟上的风水有些古怪,大约是yīn山高,阳山低,祖传代代有些惧内。到了我愚弟兄,越发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我家兄这样个好汉,咱衙门里算他头一名。番子二三十人也打他不住,凭你什么狠强盗,见了他,俯伏在地。家嫂那样个肌瘦人儿,到他跟前,才有他奶胖高,老妹丈是常见的。家嫂间或一时动怒,要打他一百,打到九十九下,不但不敢爬起来,连动也不敢动。我不是说大话,我每常打到捱不得的时候,还大胆讨讨饶,他连饶也不敢讨,哑巴似的咬着牙死捱。因他叫魏如虎,外边人知道这事,说当年李存孝会打虎,是个肌瘦小病鬼的样子。恰巧家嫂也姓李,又生得小巧,人都叫她母存孝,大约老妹丈也有所闻。到了弟益发可怜,说起来连石婆婆也掉泪。那些作践的事也说不尽,一句结总的话,也不怕老妹丈见笑,她此时若叫我死,大约也不敢再活。也怨不得,一来我的贱体比老妹丈小了好些,贱内的尊躯与舍表妹相仿佛。她要打起我来,一只手像拎小**似的,轻轻就撂在地下。一屁股坐在脊梁上,就如孙行者压在五行山,还想动一动么?凭她拣着哪一块,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我叫做抬轿的转弯,满领就是了。总是我贱名的这个豹字当初起的不好。”童自大道:“怎么见得?”他道:“我贱内姓师,狮为百兽之尊。豹见了狮,可有个不怕的?我常想就是豹子真见了狮,不过是个死罢了,也未必怕到这个地位。我见了她,心惊胆碎,说不出的那个怕法。若见她个笑脸,我就比做神仙还快活。但见她有些怒容,我浑身肉都乱颤,那心扑扑的跳到口里来,话都说不出一句。我背地上了她个尊号,称她为九灵母元圣,这是《西游记》上太乙天尊骑的那九头狮子的名号。那是个狮祖,必定才这样利害。”因笑着把那膏药与他看,道:“你说我买这东西做什么?”童自大道:“据老兄说起来,想是被嫂子打伤了哪里了。”魏如豹道:“那打提她做什么。老妹丈,你脖子上那几条伤痕也算得个打么?要在我贱躯上,就算天字第一号的轻刑罚了。可怜我一年三百六十日,浑身上下哪一处没些伤痕。若贴起膏药来,不但没这些钱买,竟把衫子、裤子、袜子总摊了膏就是了。”说着,将袜带解开,把裤脚掳起来,只见他两个膝盖红肿有饭碗大,全是碎血眼。
    童自大忙问道:“这是怎的来?”魏如豹笑道:“冤屈死人。昨日一个敝友请我吃酒,回家去迟了些。我是个官身子,每常回去或迟或早,都是家兄出来开门的,她也还没得什说。昨日家兄不知同老妹丈说什么来,家嫂着了恼,从昨日午间在屋里,家嫂叫他顶着净桶跪着,不放起来。是贱内出来开门,惊动了她了,发起性来,说我定是在外边嫖老婆,不然为什深更半夜回家。我把嘴都分说破了,她也不信。真是口中淌出鲜血来,她还说是苏木水(附注:也称苏方木,学名苏枋,是一种生长在南方的树木,叶子像槐树,结子黑色,古代作为染红布的染料),你有什么法?她整年收集碎磁瓦,砸烂了垫在我膝下,足足跪到天亮。也还罢了,她又把一块死沉的大槌衣石,叫我顶在头上,压得那碎磁都戳进肉里头去。你道刻毒不刻毒?到了今早还不放起来,亏我苦哀求,再三告说,今日衙门里有要紧公事,恐怕误了,才饶了起来。我出来时张了张,家兄还像空阳文,顶着个花盆(附评:前文述是顶着净桶跪着,早晨改为花盆,估计为‘母存孝’夜半起夜,要用净桶,故改罚顶花盆,此处并非笔误),在那里跪着呢。我到了外边,一步也挪不动,看了看,全是血眼子,都是那碎磁戳的,两腿几乎要折。没奈何,只得慢慢的捱到外科药铺里,买个膏药来贴。为什么今日来迟些,你不见我方才走路一瘸一点的么?我若替你写了这状子不打紧,后来设或舍表妹知道了,会着我贱内一说,我还想活么?那就是真正的死无葬地了,就是老妹丈也有些不妙。这事不是儿戏的,性命相关,不可轻举妄动罢。我劝老妹丈忍忍罢。”
    童自大听他说了这些话,也不知是真是假,见他有些作难,袖中取出个草纸包儿来,送上道:“这算不得什么,老兄买一盅茶吃。果然替我出了气,我后来还有重谢。”魏如豹一见了包儿,便一脸的笑,道:“我倒想了个主意,不知可做得来?”假推道:“一个至亲家,如何好受礼的?”童自大道:“老兄既有主意,你要不收这薄意,我也不敢奉求了。”塞在他手中,他也就接过去,道:“老妹丈既如此说,我且权收下。”便装入钞袋中。
    然后说道:“据我想,这件事也不必要告。况本官病了,这几日不曾出堂,不见衙门口静悄悄的么?就有状子也告不进去。内边管转桶的管家巨大爷巨金,同我最相厚,等我请他来同他商议。烦他禀声老爷,出根签,差两个人到你府上。只说官府查访得她欺凌丈夫,要拿来处治,唬吓唬吓她。舍表妹一个妇道家,到底胆小,她听得自然害怕。若后来改过,也就罢了。况且你、我都站在不败之地,没有什么干系,不怕她们知道。一兴词动讼,那就有指实了。你说可行得么?”童自大见说官府不上堂,也没奈何,只得说道:“听凭老兄尊意罢。”
    豹如豹烦了个站子到穿堂后去请巨金,等了一会,见他来了。童自大看他好一条大汉,方面大耳,一部落腮胡须。左手捏着一块蓝绸手帕,将左眼捂着。二人起身,让他坐下。
    他问魏如豹道:“这位是谁?”魏如豹道:“这位是舍亲童百万。”巨金忙施礼道:“得罪得罪,闻大名久了。”魏如豹道:“数日不会,不知大爷患目,失候得很。”巨金哈哈大笑道:“我哪里是害眼。”魏如豹道:“不是害眼,是怎么的来?”
    巨金笑着说道:“魏师傅你不是外人,童大爷既是令亲,也都是自己人。实不相瞒,前日敝恩上同主母偶然角口,敝主母就拿我贱荆出气,骂了一顿。我正在家里吃酒,桌子上放着一把大壶,贱荆回来,摔碗掼碟的。我又不曾敢说多话,只说妳在上边受了***气,怎到家里来使性子?魏师傅,你就说我这句话也没有冲撞了她。我不曾防备,被她拎起酒壶来,夹脸就是一下。亏得躲得快,打在眉毛头上。幸得是我这样个汉子,也还挣住了,要是软弱些的,不死也有个头发昏。一来是祖宗保佑,二来亏我灵泛,不然眼睛珠子也打出来了。她一把揪住我耳朵,还要撏xian胡子。幸喜我的力气大,死命挣脱了。往桌子底下一钻,才得跑掉了。要是撏掉半边,今日还不得出来会你呢。”因把汗巾拿下,道:“你看看。”魏如豹同童自大一看,眉棱骨乌青,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只有一缝。魏如豹道:“这一下利害呢。”巨金道:“先还肿得大,连眼都睁不开,这两日好了许多了。”
    便问道:“你寻我说什么?”魏如豹遂将童自大的事对他说了,他尽着摇头咨嗟。魏如豹道:“舍亲不敢白劳,少不得还要奉酬。”巨金道:“魏师傅,不是这个话。我们是好朋友,我若可效力,童太爷难道还不值一个相与么?内中有个缘故你不知道。”因低声道:“前日敝恩上偶然同主母说顽话,敝恩上说:‘大凡做官的人,谁没有几个小老婆。妳今将五十岁的人了,也该让我娶个小,乐一乐。’还哈哈的正笑。不想被主母跑上去,把脸同脖子抓得稀烂,一条条的血口子,好不难看。怪是也怪不得敝主母,原是敝恩上的不是,这样的话可是乱说得的?还亏主母很心疼的一位小相公,有八九岁了,每常老爷带他出来顽,你也见过。是他哭喊着抱着老爷,奶奶才饶了,不然还利害。因上不得堂,故推病这几日呢。我贱刑受气,我造化低,都同在这一日了。如今敝恩上在主母面前千小心、万陪罪的时候,我若去一禀,家主母一知道,要怪我替男人告妻子狠恶,这还了得。敝恩主正在奉承的时候,不要说用刑,只吩咐我贱荆处治,那就即死无疑。是这个缘故,所以不敢奉命。”
    向童自大道:“尊夫人还算贤慧呢。一个少年的标致丫头,见了远远的躲开,还怕惹是非,那是大胆望着得的?这是自己失于检点,如何怪得人,不曾打断脖梁骨就算万幸了。要是敝恩主同我犯了这样的法,哏,恐怕连性命都难保。我奉劝是好话,请息息怒,此后凡事小心些,样样自己留神,就不妨了。”立起道:“不能奉陪,贱荆上去了。一早起,恐要回来吃饭,我照看去。”拱拱手去了。
    童自大只是叹气,魏如豹道:“我为老妹丈,不过如此尽心罢了。说不进去,却没奈何,老巨说的也是好话,老妹丈得忍就忍,我有几句护身符的药言奉传,你但记熟了,便可保无后患。
    她要打区区,区区先睡倒。她若骂区区,区区只赞好。她又省力气,我又省烦恼。这个波罗密,的是个中宝。但能知道此,保身直到老。
    老妹丈千万记着,请回罢,衙门中无事,弟也要返舍了。倘回去得迟,又生祸患。”童自大见他如此说,只得别了出来。因大清早来寻他,此时又渴又饿,到一个茶馆中去吃一壶茶,饮饱饮饱。
    正坐在吃茶时,听得隔座几个人在那里说笑。一个道:“江宁县喜老爷,做官也风厉,人品也生得好。五短三粗的一条汉子,一嘴连鬓胡,颇有三分杀气。他是福建人,酷好男风。他衙门里有个门子,姓董名混,叫做小董贤,生得细皮嫩肉,比女人还娇媚些。喜老爷爱上了他,在奶奶面前说衙门中事繁,日间办不完,夜里还料理,一个月倒有二十日在书房中同小董儿睡。后来不知怎么被奶奶知道了,那日有三更天,忽然开了宅门,奶奶带着丫头仆妇们,点了几个灯笼,直奔书房。打开门进去,喜老爷正同小董儿睡着呢。奶奶上前把被一掀,两个都是精光。谁知奶奶手里拿着一把大环锥,把那小董儿的嫩屁股上戳了十来下。那小厮疼得滚到地下,还戳了两锥子,他钻到床底下去才罢了。奶奶把喜老爷的头抱住,尽着薅hao胡子,薅掉了半边。就揪着半边胡子,像牵羊的一般拉着。衣服也没有穿,披着床被,拉上去了。古人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这是他衙门里事,不知怎么就传出来。第二日就有人写出谣言歌儿,贴在两府里照壁上。我还记得是四句,道是:
    夫人半夜闹书斋,嫩股遭锥实可哀。
    谁部虬髯将去半,县公风厉在何哉?
    不想被府尹大老爷知道了,说他为民父母,怎纵容内眷半夜闹到外边来?加他‘不禁’两个字,取了职名,封门听参。喜老爷着了急。他同大老爷管事的堂官雪太爷名叫雪机,素常交好,他托人去问雪太爷。说本地乡绅中谁同大老爷契厚,好去求了来说情。雪太爷说:‘大老爷性情倔强,是个铁面无私的人,从来不听情面。如今只有一条路,舅老爷新近才到,叫他寻着舅老爷的门路,向太太求求情。太太若对大老爷一说,一天大事都完了。’喜老爷就烦雪太爷送了舅老爷一分重礼,舅老爷向太太说了,太太也不知向大老爷怎样说,就不得知道。
    那日大老爷坐在穿堂上尽着出神,摇着头沉吟。恰好本房吏上去呈稿,大老爷看了,说道:‘这件事我正在这里为难。今日太太再三说叫我饶了喜知县罢。本府想,既取了他的职名要参,怎么好忽然歇了。若不听太太的话参了上去,太太若知道,笑道:‘本府又是喜知县之后车了。你的主意怎么说?’那本房道:‘大老爷取喜知县职名,阖属皆知。忽然中止,俨有情弊,恐科道两衙门知道不便。’大老爷道:‘我在踌躇,正是为此呢。’本房道:‘如今只好当着太太说饶了他,瞒着暗暗参了上去。等旨意下来,太太也便没法了。’大老爷连连点头道:‘你这主意有理。’正赞着,忽见大老爷头上,像个黑老鸦一般,一翅飞得老远,落在地下。众人忙看,原来是大老爷戴的纱帽。再回头看大老爷时,不知太太如何知道了,拿着个棒棰走出来,在大老爷脑后一下把纱帽打得飞去。大老爷震昏了,就伏在公案上。
    那本房见势头不好,一抬头,见太太的棒棰已对脑门劈下来。他叫了一声不好,忙把头一歪,连耳朵带肩胛早捱了一下,得了命就往外跑。太太拎着棒棰便往大堂上撵,众管家爷们跪了一地,拦住禀道:‘求太太给老爷留体面,外边多少书办衙役看着,太太如何出得去。’太太还不依,亏得走出一二十个管家娘子来苦哀求,才进去了。管家爷们也把大老爷扶了进去。
    顷刻,雪太爷出来吩咐:‘喜知县免参,照旧开门理事。’大老爷的名字叫做都三畏,说是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如今人叫他都四畏,说兼畏夫人了。又还有人称他都元帅的。喜老爷虽造化,保住了功名。近来奶奶做了禁子,他成了犯人。但是出堂,奶奶在暖阁后监押着,退堂便一齐上去。他原是一嘴胡子,因去了半边,不像模样,索性剃掉了,他成了光下颏,好不难看,乍见竟认他不得。这些时走路把腰弯着,我先以为或是奶奶打伤了腰。我有一个朋友在他衙门里当差,前日和我说:‘如今喜老爷但出门,奶奶拿他个喜图南的名字图书,印在guī头上,回来要验看。若是擦掉了便了不得,所以如今走路弯着腰。”说了,众人大笑。
    童自大听了这一段话,心中暗想道:“可见如今世上,也没一个不怕老婆的。做官的人都怕到这个地位,又何况于我?我今后只是一味小心,凡事顺着她,再没有无缘无故只管打骂的道理。”他拿定了这主意,他的一壶茶早已吃完,又要了两壶水也呷了,灌了个满肚,与了四文茶钱回家,不题。
    再说魏如豹送童自大去后,心中喜道:“这个啬鬼从来连水也没有扰过他一杯,今日却也得了他个包儿。方才我若嫩些,再要推辞,他管情就收了回去。昨晚我那娘着了恼,今日做个大大的东请她一请,陪个不是,大约就好了。况且衙中也无事,早些回去罢。
    出了衙门,到一个钱桌子上,腰中取出那包儿。打开一看,掂掂约有二钱重,却红不红、黄不黄的颜色,那錾口上还上了些铜青。递与柜上一看,那人笑道:“我店铺中只换银子不换金子,你拿到首饰铺子去换。”魏如豹道:“难道一些银气也没有,你夹开来看看。”那人夹开又看了一看,足足四成,道:“要换便换,不换请别处去照顾。”魏如豹暗骂了同声吝鬼,这样银子也拿来送人。没奈何,道:“换了罢。”那人一称,只得一钱八分,换了几十文钱,算算买别的不够,买了三斤牛肉,用了二十四文。打了二斤烧酒,也是二十四文,拎了回来。
    刚到家门口,他妻子师氏正在门内看看街上两条大狮子狗链在一处。正看得有趣,一见了他来,怒问道:“你替谁买的酒肉?”魏如豹正低着头走,猛听得这一声,吓了一撺,几乎把酒瓶掉在地下。定了一定神,陪着笑。挣了一会,挣出几句来道:“我见娘这几日熬淡得慌,心里急得了不得。今日造化,弄得了几分银子,买二斤肉打斤酒来孝敬妳。”那妇人咽了一口唾,登时一个恶鬼脸变做笑嘻嘻的庞儿,道:“好,好,我正想些牛肉炖丝瓜吃呢。才过去一个菜担儿,你叫了来,问可有丝瓜。”魏如豹忙吆喝那卖菜的回来。那卖菜的来到门首歇下,道:“买什么?”魏如豹道:“要丝瓜。”那人道:“我卖的是肥韭菜,没有丝瓜的。”魏如豹道:“我不要韭菜。”那人挑上担子,口中嘟哝道:“韭菜是兴阳的倒不吃,丝瓜那东西是眠yīn的倒要。”那妇人听见这话,忙问道:“你怎这样死相。既没有丝瓜,韭菜炒肉还不好么?快多买些。”魏如豹又叫回来,买了几斤进来,见哥哥还跪着呢。
    李氏见小叔买了肉、韭菜同酒来,满心欢喜,向魏如虎道:“饶你去罢,快帮二叔切肉择菜去。”魏如虎将净桶(附评:白天,花盆又换成了净桶!)轻轻放下,腰弯背折挣着去相帮。到厨下炒下,盛了一大盘,一小盘。大盘中肉多韭少,送与嫂嫂同妻子享用。魏如虎帮着盛饭筛酒,伺候她妯娌二人吃了。然后将那小盘子掇过来,他兄弟二人吃。这盘中肉少韭多,那如虎只翻着肉吃,魏如豹单吃韭菜。她妯娌二人看着,那李氏问婶子道:“二叔怎么不吃肉,单拣韭菜吃,是什缘故?”师氏低声道:“刚才卖韭的说韭菜兴阳,故此他尽着吃呢。”李氏听道,钉钉的望着魏如虎,还在那里寻肉吃。心里急得忍不住了,骂道:“你害了馋痨了,你把韭菜也吃些是呢。”那魏如虎正在找肉吃,吓得把手中箸子掉在桌上,回头望了望,不知是什缘故,忙拾起箸将韭菜一连吃上几大口。李氏笑着道:“看这才是理。”她妯娌二人彼此心照,笑了一场。
    闲话休题,且言正传。再说这仙桃卖与钱贵之后,改名代目,凡来之人好歹,叫她预报。这钱贵一时在盛名之下,阅人虽多,并无一个知心中意的人,皆不过淡然相处而已。她又自负才华,不肯与白丁相对。遇着那稍通文墨,面目可对的,虽贫穷之士,还可博她一笑。若那形容丑陋,气质粗俗的,虽缙绅公子,富老大商,她虽没奈何,违心承奉,然那一种万不得已的光景,未免露于辞色之间。这些大老官都是好顶花盆戴高帽的人,见她如此,往往含怒而去。她父母虽然怀恨,缘系亲生之女,又自幼娇惜惯了,故舍不得难为她,她所以任情到底。那众人中有种俗人笑话她,也有一种情人怜惜她。那俗人笑她呢,说她门户中人,原是倚门献笑,图几个银钱,况瞎了双眼,还要拣什么儿郎?聪俊富贵的倒不陪奉,反喜那饿鬼穷酸,有何好处?那情人怜她呢,说她立志如此,也是妓女中有气概的。有这一段好心,将来定有一个好收圆结果。两种话传到她耳中,她只执定主见,毫不动移。但她父母虽然疼女,未免爱钱。
    那钱为命是一生全在银钱上做工夫的人,他当日靠着郝氏,满心中想挣一个乌龟中大大一个财主。不想郝氏自从遇了竹思宽,把个妙牝被他楦得其大无当,主顾一个不来上门。他也甚惊异,况且郝氏也还算不得很老,怎便为人弃掷若此?他同郝氏虽名为夫妇,因他以钱为重,穿吃次之,Bī为轻的,素常也不甚与郝氏交合。
    一日,他疑心郝氏的此窍或有别故,故招揽不来主顾,偶然同她试试。孰意弄了进去,渺无边岸,竟如一粟纳之大仓。他方知闭门谢客者缘此。他抚着郝氏之yīn,竟恸哭起来。郝氏惊问其故,他道:“我仗妳的这件东西做一个钱库,满心想做个财主,谁知弄得如此?如今门前冷落车马稀,这财主是无望的了,叫我怎不伤心?”说了,更放声号啕大恸。郝氏由不得好笑,安慰他道:“你不必伤心了。我的虽然没用,目今女儿已长成人,有她接了衣钵,将来这个财主不怕不是你做,你但放心。”他听见这话,方才住了哭。他每日在白眉神案前焚香叩祷,保佑女儿招财进宝,以遂初耗。不想这不顺亲心的女儿,今又立志如此,大辜生平所望。除了她母女二人,别无挣钱之物了,这个财主只好看别人做,自己是无分的了。着了重气,染成疯癫。一日,走到朝天宫山后,竟跳在一个臭泥坑内淹死。这郝氏原也不以他为夫的,不过名而已矣。买了一个火皮匣盛贮,雇土工抬出城外,烧而弃之水滨。但他:
    既无九肋能为药,又乏躯形可卜筮。
    此等物何足道哉?那钱贵一日在书房中闲坐,正倚枕沉思。只听得代目到跟前说道:“姑娘,我才在门首见卖的《烈女传》小本儿的,我买了一本来。”钱贵欣然坐起,道:“妳念与我听,看是哪里人,是怎样的烈女。”代目念道:
    烈女杜小英,系湖广辰州府诸生杜楷之女。母姜氏,梦见一女子,绛衣执玉,再拜而告曰:“吾英台女也,敢就母僦居。”姜氏许诺,觉后有孕。及诞,即以小英字之。八岁,母舅爱其聪慧,授以闺训,诸书一目了然。及读《木兰诗》并《黄崇嘏传》,乃掩卷叹曰:“此二妇不足以法也。夫以女子混迹男儿中,纵完身无玷,亦失贞静之道矣。”舅闻,大异之。及长,已字巨族。流贼张献忠大寇湖南,将近辰郡,阖城人俱逃躲,杜楷携举家于潜避山中。官军无粮,素无纪律,到处抢掠,妇女被掳者无数。小英于被一军士抢到营中,欲犯之。小英号泣求死,誓死不从,军士怒而惧,进上主帅。主帅好色贪yín,一见大悦。小英正色曰:“圣天子命将军讨贼以救黎庶,今将军反纵士卒抢劫良家子女,与贼何异?不但将军上负天子,下何以复众百姓之望耶?妾以为无知军士贪yín劫掳,将军定不知之,得见将军,将军定下令召人领回。今将军反欲污妾,不但威令何以督三军,独不畏人讥议耶?”主帅于不怒,大笑曰:“自古道,佳人难得。我幸获汝,且作目前之乐,死于何惧,人言何畏哉?”纳于幕内,欲yín之。英诡辞泣告曰:“妾身已在此,尚何能辞?曩妾因母病笃,矢志茹素三年,今已两载十月矣。倘蒙宽假,以完宿志,不然,惟愿速死。”主帅心甚怜爱,许诺。既而流贼过去,主帅挟小英回武昌,泊舟江浒。将及两月,意欲犯之。英恐不能保全完璧,乃作绝合词十首,自叙章首,内之油囊,贮于衣间,投江而死。
    其叙略曰:
    洋洋洞庭,非妾不能死也。恐投之荒烟野水中,无有知者,则二亲终不得我存亡矣。武昌省会之区,楚南贤士大夫多集于黄鹤白云间。且当贡举之年,吾郡应试,必多其人。故隐忍至此而死,希长者为妾妇报高堂耳。
    其词曰:
    厌听军中唱凯歌,几回断肠岭猿多。
    将军不下搜罗令,遮莫红妆马上驮。
    其二:
    泪痕湿透旧罗衣,梦到家乡身未归。
    满目风涛谁是侣,低低遥祝两灵妃。
    其三:
    舟师乍转五溪津,载得佳人泊水滨。
    寄语双亲休涕立,入江犹是女儿身。
    其四:
    忆昔深居画阁时,诗书曾就渭阳师。
    于今飘泊干戈里,犹梦挑灯读《楚辞》。
    其五:
    生平十五未簪笄,自古红颜福不齐。
    河伯有心怜薄命,东流逆绕洞庭西。
    其六:
    泣断江声怨乱离,永辞鸾镜缺双眉。
    朱门空自联秦晋,死后相逢总不知。
    其七:
    身虽如叶坠江边,岂肯随骨逐浪圆?
    万古不消天地恨,幽魂只合化啼鹃。
    其八:
    滚滚江涛掩暮空,妾心宁与水俱东。
    山川有恨家何在,谁为招魂鱼腹中?
    其九:
    须眉虽愧奇男子,立志偏期豪杰俦。
    完洁此身还碧落,江皋一任泣鵂鹧。
    其十:
    骨肉于今嗟已矣,承欢惟在梦中迎。
    贞魂即向家园去,归报高堂已不生。
    既死,逆流六十里,至荆口驿。士人捞尸得其诗,遍传南国,读者无不垂涕焉。
    念罢,钱贵听了,潸然流涕,道:“为女子者,不当如是耶?我生不辰,出于烟花,身已污矣,死于无及。虽失之于始,尚可悔之于终,倘异日得遇才郎,必当洁身以待,万不可随波逐流,笑杀多人也。”终日眉头不展,毫无笑容。
    一日独坐,她母亲郝氏到房中坐下,问道:“我儿在此做些什事?”钱贵道:“春色恼人,欲眠不得,无计消遣,焚香煮茗,供清兴耳。”郝氏道:“好有趣呀!我看妳生如此容貌,又有这些才调。老娘何福,得妳为女?”遂满脸堆下笑来,道:“我儿,有一句话要对妳说。妳这样聪明识字,决无拗我做娘的道理。”钱贵听道:“母亲有话,但请教训。”郝氏道:“儿呀,我们门户人家,好容易得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别人家呢,还要千方百计觅来挣钱,何况妳是我亲生,反不着己。当初妳七八岁的时节,人见妳美秀异常,都说我家将来必定兴旺。后来妳虽不幸坏了双目,如今看妳的容颜,在姊妹行中也不能有二。做娘的在妳身上,想图一个小小富足,以娱老景。妳想如今肯使几个憨钱的人,定是王孙公子,阔老富翁。妳如今只拣什么才貌,把这样好主儿常常得罪了去,倒亲近这些穷酸秀士。况从古来,但是有才貌的人,没一个不是一贫彻骨的,就如女子中红颜薄命是一理。古来这些有名的美人,有几个嫁得才貌丈夫?妳既有些娇容,已是薄命了。又想接标致才郎,如何能够?妳执意如此,叫我做娘的如何过活?且妳只管如此任性,恐怕后来遇着作恶的呆公子,还要弄出祸来呢。”故做凄惨堕泪道:“妳爹爹因妳执性,气成疯癫死了,只有我在,妳再执拗,我也不能久了。妳可替做娘的去想一想。”
    钱贵道:“娘言自是有理。但我生在娘家,今日做这等下贱的勾当,已是出于无奈。况天既生我如此才貌,我岂可反不自惜?虽在风尘中,也要想一个出头的地位,岂可终落火坑,如此结局?就是今日拣择这些才貌儿郎,也不过是于中要选一个终身的夫婿,并非图买笑追欢、风花雪月的行乐。那些膏粱纨绔,俗气冲人,儿对之,每每欲呕,岂肯图他几个臭铜钱,舍身屈意去奉承他?我系娘之亲生,怎就不体爱孩儿?”
    郝氏道:“我视妳如心头之气,岂有不疼爱妳的?但妳既生在我这样人家,说不得这些执拗的话。我如今并不叫妳弃却才貌情郎,只留富贵蠢物。但要妳彼此兼收,庶不寂寞。妳说要图一个终身之配,妳是我亲生之女,岂不愿妳得一个佳婿?但妳年尚青春,还可少待。况我方才所说,才子配佳人,千古无多,一时如何能够遂愿?不过等待机缘而已。儿呀,妳可知道‘占花魁上劝嫁’的故事么?”钱贵道:“儿自幼眼盲,未曾见过。”郝氏道:“趁今日家中无客,烹一壶好茶来,我对妳慢慢细讲。”叫了个锅边秀的丫头来,名唤财香,煮了一壶好芥茶,代目斟上,同吃了两杯。郝氏便开口道:“我儿,当初宋朝有一个宦家女子,只因避金人之难,被人拐去临安,卖入烟花,更名王美。儿呀,说她生得就如妳一般,姿容绝世,才艺惊人,故此都称她做花魁娘子。她起初也不肯接客,定要从良。她娘央了个结拜的妹子劝他,道:‘妳既落在门户人有,可是轻易跳得出去的?妳说要去从良,固是好事。若从良不着,不若不从。妳不如今日顺了娘的意思,那做娘的自然爱惜妳。况以妳之才貌,自能倾动一时。且受用几年,积攒些私房财帛,等遇着可意儿郎,那时再嫁未迟。妳若十分执拗,那时娘恼恨起来,或凌辱几场,或转卖别家,既难跳出,仍要意从,岂不反低了声价?’后来劝醒了她,竟自从了。数年中声名驰誉,挣了数千金之物。后选中了一个知心识意的秦小官,做了一对娇滴滴的好夫妻,以完终身结果。这是古人的事迹。我儿,妳想一想,若这样效法做来,岂不两妙?儿呀,只愿妳学他,就是我做娘的福了。再过三五年,替我挣下些钱钞,那时凭妳选一个情郎自嫁,不可是好?妳若有了好处,我也还要从良呢。妳多大年纪,就想遇着同心合意的情郎。我在这风月场中经历了多少年,才遇着个知心人儿。儿呀,妳谈何容易?”
    钱贵沉吟了一会,见他娘说得情理皆有,便说道:“母亲教导,儿敢不依?但只是后来倘若选着才郎,我是定要嫁去的呢。”郝氏道:“乖儿,妳既听我之劝,我可有不依从妳的?但从良虽是好事,只要你自己拿得稳、认得真才妙。若一时错误,后悔便难,不是轻易的事。”钱贵道:“母亲但请放心,孩儿自有主见,但母亲那时不可失信。”那虔婆见女儿依了他,叫了几千声乖儿,许了几百个肯字,欢天喜地而去。钱贵见娘去了,自己思量了一番,颇觉有理。自此以后,遇着呆公子、蠢富翁、俗阔老、腐科甲,虽不屈己奉承,也不似当时拒绝。这正是:
    明知不是伴,无奈且相亲。
    她无事之时,作了春夏秋冬四阕词儿道:
    春
    傍花随柳,雕轮骢马,紫陌践香尘。巧啭黄鹂,翻飞粉蝶,风景醉人魂。 笙歌劝饮垂杨下,娇鸟唤游春。狼藉杯盘,玉山颓倒,归去日西沉。
    夏
    彩鸳戏水,黄莺织柳,庭树尽浓yīn。水阁榴丹,回廊桐碧,风过觉微薰。 方床石枕清无暑,碧筒劝频斟。瓜李冰凉,芰荷香满,坐待月华生。
    秋
    寒蛩泣露,银蟾吐月,万户捣衣声。桂蕊飘香,菊英初绽,新酿醉花yīn。 金风簌簌惊黄叶,天际雁声频。玉烛泪流,金炉香烬,侧耳听残砧。
    冬
    玉梅才放,瑶花乱舞,朝野庆升平。炭炽红炉,歌扬白雪,红粉侑金樽。 楼台似玉轻寒透,痛饮已微醺。脍鲤炮羔,浅斟低唱,莫负好青春。
    《少年游》
    此调传出动,人人皆羡她是才貌双全的尤物,犹恐亲之稍后,因此车马阗门,络绎不绝。他也惭惭积了些私财,以为日后从良之计,这是后话。
    一日,有一个富家公子,姓祈名辛,慕她之名,特来相访。一见了面,心爱非常,就送了三十两花粉之资与郝氏,过了一宿。次日就替钱贵做衣服,制头面,成大块的银子付与郝氏,每日预备极丰盛的酒肴。把个郝氏喜得屁滚尿流。钱贵见他豪爽可喜,虽不十分亲厚,却也不像待那别个膏粱纨绔不得已的样子。那祈辛一心爱上了她,毫不吝惜,时兴各种的珠翠绸缎,无不买来相赠。过了数日,祁辛私向她道:“我爱妳不啻至宝,我素常闻得人说妳一心有从良之愿,妳惹不弃我,以我之力,为妳赎身甚易。妳到我家,我当以金屋贮之,妳意下何如?”钱贵微微而笑,不答。又过了几日,祈辛又道:“我前日之言,乃心腹至语,妳笑而不答,莫非疑我家中有正室么?实不瞒妳,我虽有妻有妾,前生未结夫妇之缘,名为夫妻,实同陌路。妳若肯嫁我,我当别置室以处妳,定以妳为正,岂肯屈妳做小星?古云:女为悦己者容。我这一番情深向妳,妳难道竟无恋我之意么?”钱贵道:“人非木石,岂不知情?承你垂爱,我深为感激。况我既身荐枕席,又何妨更扫箕帚?但你系贵介公子,我乃瞽目娼家,焉敢为君家之配?我前之所不答者,为此故耳。承君不弃,只可做烟花友,不能为你中馈妇。君其谅之!”祈辛再三苦说,钱贵执意坚辞。这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归燕无心恋堕泥。
    祈辛见钱贵决定不肯嫁他,也就兴致索然,渐渐淡了。还留连了数日而去。有四句打油说他二人道:
    莫认桃夭便好逑,须知和应始睢鸠。
    世间多少河洲鸟,不是鸳鸯不并头。
    代目乘间问钱贵道:“据我看,祈公子相貌也还可观,家资既富厚,又是贵公子,况且性又粗豪可取,待姑娘的情意也可谓亲切之甚了,既要替姑娘赎身,为何坚执不肯?且姑娘又素有从良之志,失此机会,恐后来难遇这等有心人了。姑娘岂不忆鱼玄机的两句,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姑娘尊意,令我不解。”钱贵笑道:“知人不易,难为妳言。祈公子人固可嘉,但心性非能常久者。且发妻犹可弃,况于他乎?我一会面,即知其为人虚花轻佻,决不能保其始终。因他情意殷殷,较那肉食之辈差强,故不得不为之周旋,岂终身之偶耶?我既欲从良心,必得两意真笃,方能保得能夫妻白头相守。若只图目前恩情富贵,将来不能善后,不但自悔无及,且恐笑破多人口嘴也。且他之爱我者非情也,乃爱我之色耳。古云,色衰而爱弛。异日将奈之何?我今日试说在这里,妳但记着。此人将来决不能有成,更不得有寿耳。我既识之,复以身归之,愚者犹不为,而况于我乎?”代目听了,虽不敢与辩,深以为不然。
    话分两头,且听我说这祈辛的出处并结果的事,便知钱贵的慧心了。我且先说些假道学真迂腐的话,做个引子,再归到祈辛身上来。看官请听:夫妻一伦乃五伦之始,有夫妻然后有父子、兄弟、朋友、君臣。且古人云:妻者,齐也,夫妻相敬如宾。又云:上床夫妻,下床宾客。到了床上,那就不拘怎么相戏狎罢了。当日张敞说:“夫妻房帏之私,岂只于画眉而已哉?”别的话就可以不必言而喻了。至于白昼相对,自应相上爱。要说竟去跪之拜之,受其打也骂也,那却也无此理。然而把他辱之弃之,拳焉脚焉,视同奴婢,亦决乎不可。况妻与妾婢大不相同,婢字乃卑女,原是卑卑不足数者。即妾之一字,亦立女二字合成,不过比婢女一道又略高些。其为物也,原是取乐之具。可以放去,可以赠人,可以换马。王将军放妾,苏东坡换马二事,亦不必细说,单讲这赠人的。马铎之母已生马铎,乃父念李姓好友无子,赠之,后生李骐。一妾从二姓而生两状元,千古奇闻。生子之妾犹可赠人,可见是不足为重的了。至于妻子,要她生儿育女,为宗祧之计,主持中馈,为当家之用。何可十分轻贱得她?若把她当了一个可有可无之物,与妾婢一般,如何行得?
    我这一段话是要人夫妻和美、琴瑟相调之意,诸公莫错会了,当是我劝人做那怕婆的好汉。譬如那人把他妻子十分作贱不堪,如寇仇陌路一般,离心离德,焉知那妻子心中又不怀别?念古来这些死节烈的妇人,虽是他的心如皎日,也必定是生平夫妻恩爱,情义甚笃,故愿相从于地下。再没个两口子素常活冤家,朝打暮闹,那女人肯去死节的。岂但如此而已,我曾听得一个迂腐老道学先生说:“男人日里看了他人之妇美,夜间与妻子行房,心念美人,借妻子之身以行乐。”焉知那妻子不心中也想着美男子,借丈夫之身以行乐耶?此心尚不可萌动,而况于弃其妻以私他人之妇,安得保其妻又不私于他男乎?我因要说祈家的事,故先说了这段熟话。
    言归正传。且说祈公子撇了自己的娇妻美妾,去yín他人之妇,送了性命,把把妻妾被人去受用,还贴赔了一分大家私做了嫁妆,岂不可笑?
    当是这个膏粱公子,姓祈名辛,祖籍原是山东莱州府人氏。他父亲曾做湖广黄州府知府,后因告老,路过南京,爱这地方富庶,遂流寓于此。他父母已经亡故,他年纪未及三旬。他妻子莫氏,就是黄州府同知之女。他一娶过门时节,那莫同知就升了广西梧州府知府去了。那莫氏生得也还有几分姿色,但月下老人当日不知怎么把赤绳系错了,把两个冤家系成一处。
    莫氏性格也还温柔,不知何故,祈辛同她像有仇恨一般。只娶进门来,好了没有几日就相反目。那莫氏是个新人,不好同他相闹,只得忍受。过了满月,也就不肯十分相让了,也就言悖而出者,亦悖而答敬。祈辛先见她不敢回言,以为她的夫纲严肃,所以妻子畏而不言,发一会狠就罢了。今日见她嘴中不逊起来,哪里依得,竟抡其拳而飞其脚,不但捶其体而且嘴其巴。如此者数次,先不过是分床而卧,后来竟连话都不交谈了,一对夫妻竟同陌路。祈辛赌气娶了两个妾来,一个姓须,一个姓有,都还生得标致。也只过了月余,比待莫氏那个样子还利害几分。这两个虽不敢与他相抗,不过是强笑强迎,假趋假奉而已。论起来,他夫妻大小都在少年,家中要穿有绫罗纱缎,要吃有美酒、羊羔。出外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入内娇妻艳妾,翠绕珠围。真是作了神仙清幽快乐,就要算他繁华受用了。孰意这祈辛不知他是什么奇异心肠,倒把家中之美弃了,专去外边寻那闲花野草。
    他有一个穷朋友,姓何名幸,是一个少年饱学之人。生得人品清秀,举止端方,与祈辛曾同学念书。何幸仗着腹内文章进了学,祈辛亏了孔方之力也游了痒,虽然各别,少不得算同案的朋友了。他二人年相仿佛,倒也来往得着实亲厚。这何幸的肚中虽比祈辛通透,那祈辛的腰里却比何幸厚实。何幸命既不如他之豪富,且年将三十,小儿尚未有母。他母亲当日在生时使的一个小丫头,叫做葵花,生得不叫做美。那一种骚浪的态度,是她胎中带下来的,非所学而能也。将二十岁了,何幸就把她收在身边,也不说妻,也不谓妾,混焉而已。
    一日,祈辛到他家来寻何幸,恰好葵花在门口站着。祈辛一眼见了,魂灵儿飞去半天,忙走到跟前,深深一揖。葵花素常在门缝之中,窗洞之内,曾见多次,虽认得是他,却未曾看得亲切。今日当面相亲,见他那一种轻狂的本段,华丽的装束,着实相爱。笑吟吟回了一拜,闪入门内,露着半个身子,说道:“相公到此,有何贵干?”祈辛道:“特来相寻何兄,不知在府上不在?”葵花笑答道:“不在家了,失迎相公。”也虚让一句道:“相公请里面坐。”
    谁知这祈辛是调妇女的班头,偷私情的领袖。见了葵花这个俏冤家,正无门可入。听得让他进去,巴不得这一声,竟跨进门来。葵花只得闪身让他到了内边,满脸的笑,重又作揖。葵花让他坐下,自己在卧房门内站着。祈辛无可攀谈,东扯西拽,说了些没要紧的淡话。葵花毫不避嫌,也就一往一答的说了一会。祈辛只得起身告别,葵花又送他出来,二人大有留恋光景。祈辛路上走着,心中想道:“我同何兄相与几年,竟不知他家有这样个尤物。我看她大有绻恋之意,怎样得个妙法,才弄得她到手?”想了一会,道:“有了,须如此如此,不怕她不落在我的彀中。”其计已定,归家准备行事。
    且说那何幸回家,葵花对他说:“祁辛来寻你说话。”何幸不知是做什事,就到祁家来。祈辛听得,心中大喜,忙接了进来,书房中坐下。何幸道:“适间失迎得罪,不知长兄赐顾,有何见教?”祈辛且不答,忙叫小厮拿上果酒来,二人对饮。然后说道:“弟造府并无别事,因今岁比,弟想做一做三场的工夫,痴心想一个进步。弟孤陋寡闻,苦无良师。素知长兄满腹珠玑,欲屈长兄到舍下做一个益友。修脯自不敢薄,府上的薪水都是弟这里供给。吾兄也不必往返,就在这敝斋下榻。不知尊意何如?”
    何幸的家中是寒薄,正要想潜心静读,以应秋试。但苦日用不继,少不得要在外奔波。今听他有这一番美意,可有不喜的?说道:“弟才疏学浅,恐不能有砥砺之益。倘承不弃,敢不从命?但寒家无应门三尺之童,只有小妾在家。抵暮而归,清晨造府,也还不妨了功课。”祈辛道:“天时暑热,设或再遇yīn雨,来往也甚是费力的。”因笑道:“长兄若不能舍房帏之乐,弟则不敢强。若虑老嫂独居无伴,舍下仆妇颇多,着一老媪到府上去,不但可以相伴老嫂,并汲爨之事,都可以替老嫂代劳,长兄以为何如?”何幸道:“虽承长兄如此见爱,但弟何以克当?”祈辛道:“我辈斯文骨肉,何必更做客套?明日吉辰,弟有些微不腆之议送到尊府,就打发个婆子过去。长兄把家务料理,也就请过来罢。”
    何幸再三谢了,作别回家,把话向葵花说知。她听得有了盘费日用,而且又有人来替她烧茶煮饭,何等不乐。虽然夜间被底孤凄,日里却得受用,再三怂恿。
    次日,祈辛送了十两束修并柴米之类到何家,又叫了一个能言善语的老婆子马姓,附耳嘱咐了许多话,到何家要见景生情,事成重赏。那婆子笑嘻嘻应诺,到了何家。何幸见祈辛如此用情,柴米银子都有,也无可料理者,就到祈辛家中谢了盛情。祈辛又设了一席,算入馆的酒。二人谈谈讲讲,痛饮了一番。
    祈辛虽说约他来同念书,只早间一会,同在馆中坐坐。饭后便说有事,不知何往。何幸也以为他家业大,富贵人家应酬繁琐,不好强他念得。且乐得三茶六饭的受用,潜心诵读。
    且说那马婆子在何家百般殷勤,不拿强拿,不动强动,连那葵花的净桶也都去倒。葵花有得吃有人用,一日高闲自在,心中感激祈辛了不得。过了有四五日,祁辛到何家来,竟入到内中堂屋里站着叫马婆子。那婆子听得是主人声音,向葵花道:“我家相公来了。”葵花前次见过他的,也不害生,就走到房门口相见。祈辛忙作个揖,说道:“我才出门拜个客,在尊府过。因何兄不在家,恐怕尊嫂家中少长短缺,我心里记挂,着时进来问问。”葵花道:“前日承府上送了盘缠柴米,拜领感谢不尽。不差什么东西,不敢劳费心了。”祈辛道:“我同何兄多年契厚,就是同胞弟兄一样,与尊嫂也似嫡亲叔嫂一般。彼此通家,怎还说个谢字?尊嫂若少什么物件,只管吩咐,我无不奉命。本当请尊嫂到舍下走走。”叹了口气,说道:“但我这个贱内是死人一般的,不会知人待客。若像尊嫂这样和气,早请去会会了。”因吩咐马婆子道:“小心服事何奶奶,就像伺候家中奶奶一样,不许懒惰,要是少什么,就回去对我说。”说罢,辞了出来。
    葵花与何幸虽然夜间为妻子,日里仍是为婢的。今被祁辛这一番奉承,自己尊贵了许多,觉得心窝里都是快乐。又见他话中带着怜爱,不但感激,竟动了点相爱之情。那马婆子见主人又吩咐了几句,更加勤谨。葵花一日同她闲话,问道:“妳家相公说妳奶奶是个死人,是什么缘故?”马婆子道:“这总是各人的缘法。我家奶奶也不叫生得丑,颇有几分姿色。夫妻两个不知是什缘故,总不同床。还有两个姨娘生得也好,也不中他的意,三日吵两日闹的。前日在家里同奶奶拌嘴,相公说道:‘我前世不曾修,今生娶了妳这样个老婆。像何家那嫂子,见人又和气,说话又能干。我要娶了这样个妇人,真正头顶着她过日子。我的命薄,或惜就没有这个缘分。’我前日来时,再三吩咐,叫我小心服事奶奶,说妳这样个娇嫩人儿,如何做得粗重生活。又骂那两个姨娘道:‘妳们这样东西,插金戴银,穿绸着缎的受用,我看何家嫂子那样人物,布裙荆钗,家中无样不是自己去做。真是老天没眼,我看起来,好不叫人心疼。’大约他心里记挂妳,故此昨日又来了看看。实实是我相公没缘。若是有缘,娶了奶奶妳这样个心上人儿,还不知怎样恩爱呢。”葵花听了,呆了半晌,说道:“哪是他没缘,是我没修了这样的福来。”婆子道:“说起来也奇。我家相公因同奶奶姨娘不睦,成年在外做这些偷情的勾当,也相与了好些妇人,从没听见他夸奖一个有得意的。前只见了奶奶一面,上口不念下口念,刻刻在心,像是有些缘法罢。”葵花道:“今生不中用了,修得好,来世同他结个缘罢了。”那婆子见她这话来得有些因头,便嘻着脸说道:“奶奶,我说个戏话,妳不要见怪。我看他这个爱妳的心肠真是没有的,何不两下暗暗成了姻缘,要什么穿的戴的他不送妳?”葵花笑笑,也不作声。婆子见有几分光景,又逼一句道:“奶奶,少年夫妇谁不做些风流事儿?从没听见贞节牌楼盖在那有丈夫不偷情的妇人门口。”葵花初见祈辛时,心中也就有些爱他。今听见婆子说她这些相爱的话,更动了知己之感,叹了一口气。那马婆子见她已有些活动了,便道:“奶奶妳请自己坐坐,我回家去取点东西来。”葵花道:“妳取什么东西?”马婆子道:“这两日天气热,身上有些汗酸臭,我取两件衣裳来换换。设或我来迟些,奶奶只管把门掩着。妳但请安歇,我是必定来的。”说着,就去了。
    到家把前话向祁辛说话,便道:“等夜晚些,我同相公去,悄悄进她房中,竟硬做起来,大约她也情愿。”祁辛大喜,到了天黑,同马婆子一路到了何家门口。婆子推了推,门是掩着的。推开,同祈辛进去,关好。房中也不曾点灯,葵花已睡下了。婆子道:“奶奶,妳睡着了么?连灯也不点。”葵花道:“等妳到晚,不见妳回来,自己一个人心里怕怕的,我就上床睡了。我还怕妳不回来了呢。”婆子道:“我可有不来的?因相公问奶奶这里家长里短的话,说了半日,故此来迟了。”葵花道:“问妳些什么?”婆子道:“话长呢。蚊子咬得慌,奶奶妳不嫌弃,我到床上细细的说给妳听。”葵花听说祈辛问她,不知说些什么,正要问问详细,便道:“也罢,妳进帐子来罢。”那祈辛忙脱光了爬上床,同她一头卧下,就伸手去摸。因天热,葵花也是上下没一根丝。祈辛不由分说,上了她身子,紧紧搂住。葵花只当婆子和她戏耍,遂笑道:“妈妈,妳痴了么?”话还未了,已被他直抵红门。忙问道:“你是谁?”婆子在帐外道:“是我家相公。因怕奶奶府上没人,特来与奶奶作伴的。”那葵花将昏就昏,便不做声,被他着实高兴了一度。
    二人千般旖旎,万种温存,重整旗枪,又大战了一场。葵花每当何幸间或同他如此,不过是古板正传抽弄一会,适兴而已,并无奇异的做造。这祈辛是此道中的惯家,弄得葵花意乱心迷,身摇股凑,不能自主。事毕,搂抱而卧,讲说的无非是相思相慕、相怜相爱的话。两人睡至天明,犹恋恋不舍。看看红日三竿,只得要起来,还搂抱着亲热了一会,方才别去。
    此后每隔两三日就来。那何幸是个书呆,一心要想成名,在他家苦读。况家中柴米盘费都有,无内顾之忧。且葵花,何幸原也不把她取重的,因家中又有那马婆子,他也不便在家中过夜。只十日半月间或日里回家看看,问问家常,就去馆中高坐。祈辛也同葵花走动多次。夏尽秋来,被一个前生冤孽看见了。你道是什么人?这个人姓暴名利,是个凶顽恶棍,见财贪财,见色就爱色的人,就与何幸紧邻。你道他生得怎个模样?
    一脸横肉,满面疙瘩。色似羊肝,腮如猪肚。唇上倒竖几jīng黄须,鬓边蓬松数根紫发。纯乎戏台上扮出魍魉,宛然庙门首塑的恶鬼。
    他每常见于葵花独自在门口闲站,他知何幸软弱可欺,就想去勾引她。嘻皮笑脸,做出那风流调情的样子。他若生得略似人形,或者葵花也还肯苟就。这样三分似人七分像鬼,丑骡乍见了还要体战心悸,妇人中可还有爱他的?常被葵花大骂也多次了。葵花告诉何幸,何幸道:“那种人同他一般见识做甚么?妳只不到门口去站便没是非。”也就撂过一边。这些时,暴利见何幸总不来家,那祁辛暮来朝往。他醋气大发,怒道:“这yín妇,我想相与相与她,她就做张做致,假撇清不肯,也还情有可恕。妳骂了我不知多少,就该贞节到底。今日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有钱的汉子,明明的气我,我叫妳试试我的手段看。今晚这厮若来,我悄悄过去绑上了他,不但讹他一大块银子使,且借此讹这yín妇,弄她一个痛快。弄过之后,将来就不怕她不是我的一个外宅了。”又想道:“恐他们不怕,我带了刀去唬吓唬吓,也不敢不受我的挟制。”拿过切菜刀,在石上磨了磨。磨去了锈,亮铮铮的。
    天色将晚,看见祁辛进她家去了。约将三鼓,他腰间插了刀,此日正是七月十五,月明如昼。他越墙而过,见房门关站,推了推,如铁桶相似,就去掇门。用得力猛掇下一扇,那一扇向地下一倒,划刺一声大响,把葵花、祁辛一齐惊醒。原来他二人挂着帐子,点着灯,照着大干。搏弄了半夜,都乏倦了,方才合眼。被这一惊,一睁眼,见一个人站在地下。葵花慌忙坐起,连声大叫有贼。暴利又是那气,又是那急,拔出刀来,上前尽力一下。葵花脸上正着,尚未砍死,倒在床上,两足乱蹬。那辛惊得要死,下床不及,也叫道:“杀人了。”说犹未了,也被一刀砍着,就跌倒了,便不做声。有四句说他们道:“
    忿激凶怒动杀心,奸人被害却缘yín。
    持身正直邪yín断,暮夜应无祸难侵。
    那老婆子一板之隔,听他二人响动了多时,方才寂静。一时老兴勃发起来,摸了一个捣蒜石杵,睡在榻上,扯开裤子,正然一出一进的捣。才有些趣味,先听得响了一声,正在吃惊,又听得葵花叫有贼,后听得主人叫杀人。撂了石杵,连忙爬起,一手提着裤腰要往外跑。暴利撵了出来,马婆子跪在天井中,回头一看,月下认得是他,说道:“是你么?”暴利道:“也饶妳不得。”刚举起刀来,那婆子腿吓软了,一交扑倒,暴利夹脖子也是两下,见那婆子不动,以为死了。复进房来,见两个尸首都精光着。他拿灯照了照葵花的下体,笑道:“妳这yín妇活着不肯给我弄,我且肏个死Bī。”着将葵花的身子放正,他还yín媾了一番,方逾墙而回。
    暴利行凶时,他那切菜刀先砍了二人,已钝缺了。及至砍那婆子时,他也心忙,虽然砍了两刀,又在脖子上,只疼昏了过去,尚未曾伤命。到天色将明,苏醒过来,挣着爬起,拽上裤子,进房看时,两个都赤条条的。主人头颅两半,葵花额鼻平分,俱杀在床上,血溅满处。她只得挣着开门出来,悄悄报与邻舍。众人约了地方总甲一齐到暴利家来,他还在睡觉。打进门去,血刀血衣俱在,还有何说?将他绑缚送往县衙。那马婆子先倒还挣了起来,此时反又昏迷了过去。只得拿块门板,将她抬着同到衙门。
    知县听见是杀人公事,连忙升堂。地方街邻上去禀了。知县先问暴利这事如何起来,暴利将他二人通奸的话说了,道:“小的系紧邻,因何相公不在家,小的替他杀奸。”知县笑道:“奸固可杀,但你非杀奸之人,你图讹奸是真。后至于杀死二命,则非尔之本意,可是么?”暴利被他一句话说着了心腹,无言可对。知县喝道:“你还不实招么?取夹棍上来。”暴利知道是不能免罪了,徒受刑也辩不出。把从前引诱不从,以至后来他二人通奸,本意讹诈,不想他二人叫喊,只得杀害,从实招了。知县命画了供,打了二十板收监。
    知县又问马婆子奸自何时起,何以得成奸,她亲夫知情不知。婆子将主人如何诱何幸到家读书,如何叫她引诱葵花,如何成奸,她丈夫并不知情,也细说了。知县叹道:“诱人夫而yín其寻,有玷黉门,一死何惜?”吩咐典史,带忏作相验两尸伤痕,以便呈报。夫不知情,不究。两尸各家领埋。马婆子虽奉主人之命,不该引诱良家妇女,以致杀伤二命。本当重处,姑念身受重伤,免究,着本家人领去扶养。马婆子祈家人领了回去,次日即故。也报了知县,定暴利的罪。引杀一家非罪三人,律剐。他三人虽非一家,但暴利欲讹奸而致杀三命,罪应加等,剐不为过。申了上台,达部,准了下来。暴利一剐,不用多说。
    何幸回家,虽恨葵花yín贱,念她数载勤劳,要存厚道,买了一口棺材装了,雇人抬去埋葬。莫氏将祁辛的尸首抬回,制棺入殓,延僧道念经。那些热闹生人眼目的事,少不得都要做。买坟地,做纸扎,开丧出殡,十分体面。莫、须、有三氏寡居了一年,他夫妻俱系外省人,并无一个亲戚。又年少无出,夫妻做了几年冤家,还守么?思量要赘一个丈夫做个倒蹋门,恐一时不得其人,又似前夫薄幸,那怎么处?
    因想起何幸来,家人素常都夸他老实,妇女们又说他相貌清秀,莫氏就动了一点相爱的心肠。又是丈夫故交,情愿嫁他。倒烦人去替她讲这亲事。何幸先还不肯,说:“古人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亵。他虽不仁,我同他相与一场,今日如何好娶他的妻子。”众朋友知道,劝他道:“你不要太迂了,你要去谋占他的妻子则不可。今日她情愿明公正气的嫁你,何不可之有?他欺你,偷yín你爱的人,你今日做个鸠夺鹊巢,也不为罪。”众人怂恿他,竟成了秦晋之好。
    何幸一介寒儒,今日忽来享清福,华其衣而美其食,呼其奴而使其婢,且又是极美的妻子,虽然不到势怕的地位,也着实相敬相爱。莫氏同祈辛仇敌一般,今见他如此温存,也十分相得。何幸当日同葵花半妻半婢,原没有伉俪之乐的。今遇莫氏这等恩爱,二人方知世上夫妻有如此之恩情。莫氏身已有主,要须氏、有氏改适。她二人见何幸待大奶奶如此情厚,大约决不忍薄了如夫人。况且嫁去,又不知良人心性如何,也情愿嫁与何幸。莫氏同她二人相伴久了,也舍不得相别。见她们不愿去,心中也甚喜,劝何幸也并纳了。何幸后来走了几科,再不得中,终身一儒。大约也是娶朋友妻妾、享朋友家产之故。虽非他图谋之过,未免隐微中伤了些德行。虽不曾中,却也享福终身。一妻二妾,皆生有子女,后来竟成了一个巨室,这又他做人端方好报应。可笑那祁辛,撇了美妻艳妾,反去恋那葵花,以致丧身绝命,不知是何心肠?正是:
    祈辛真是奇心,何幸诚然何幸。
    这一段事,费了许多唇舌纸笔。说了这一会,虽与正传无干,一来也是一番大报应,二来可见钱贵之慧心卓识。一瞽目女子,初相会便知人之终始,龟鉴若此,把世上有眼男儿一齐抹杀。后来钱贵得知祁辛的这一番事,想起他的旧情,惨叹了几声,因向代目道:“我向日之言何如?”代目道:“姑娘真好慧心,我辈浅人,如何得知?”暗暗心服。
    且说那铁化之妻火氏,自从得了狗舌之乐,总不许铁化沾身。那铁化也躲在外边,成半年也不敢见她的面。她有个心腹丫头,叫做巧儿,聪明伶俐,善能体贴火氏的心腹。所以火氏爱她如亲生女儿一般,时常带她一床同卧,以消寂寞。她看见主母喜,也就做个喜颜相对;主母忧,她也是满面愁容。见主母时刻气恨,知是为主公之故。她无话也诌出些话来,时常说说笑笑,解主母的愁颜,因而火氏更加疼爱。偶然叫她打听铁化在外面做些什事,她打听明白了,一五一十,全全奉告。说主公在外如何贪嫖,今日张,明日李,并不归家。要不嫖就在赌场中取乐。火氏听了,切齿怨恨道:“结发夫妻身上万分躲懒,一毫情意也没有,撇不了理,倒去贪嫖。他既可以嫖得,我也可以嫖得。当初碍着小姑戳眼,如今只我一人在此,就嫖嫖也无人知道。”心中虽如此想,却无可嫖之人。心中想上火来,便到楼上去,且拿狗舌解谗。
    一日,在房中正然胡思乱想,忽听得西屋里几个仆妇在那里说笑。她走到堂屋中来听,只听得说长说大,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堆,说不明白,也听得不真。她走将进去,众人见了她,都绷着笑脸,便不做声。火氏问道:“妳们在这里说什么,这么好笑?”众妇道:“大家讲闲话,没有说什么。”火氏道:“我听见妳们说说笑笑的,有话说罢了,怕什么?”内中一个仆妇指着一个说道:“她刚才见了个稀奇的东西,吓掉了魂,在这里告诉我们。所以大家在这里笑。”那一个笑着瞅了她一眼,道:“妳们难道就没有说句把儿村话,单是我说来了?”火氏动疑,道:“妳见了什么?怎样好笑?快快说来。”那个仆妇见追问得紧,只得笑说道:“我方才到毛厕上去倒净桶,不防每常在我们家的那个竹相公在那里溺尿,撞了一个满怀。他的那个东西软丁当的,还有八九寸长,盅子口粗,就像驴膫子一样的。要是个硬起来,还不知有多大。才在这里同她们说笑。人身上怎生这样个驴东西,亏他的老婆怎么捱来,量一量,差不多顶过了心口,我想女人遇了它,不捣断肠子弄死了,也要穿裂了yīn门。”火氏听说得好生动火,又笑着追问道:“她们又说什村话?”这个妇人指着一个道:“她说要遇着这东西,慢慢的也还弄得进个头进去。”又指着那个道:“她说要吃四两烧酒,还捱得半截。”火氏也笑了一阵。那巧儿丫头也在旁边听着,嘻嘻的笑。那个仆妇道:“丫头家不害羞,妳笑什么?”她才跑了去了。火氏回到房中,半晌不做声,想道:“我家忘八这样没良心,我走走邪路也不为过。这老婆子方才说的话,料未必扯谎。若相与了他,不枉舍身一场。如果有这样一个大东西,岂不又强如那狗舌头几倍?只是怎么得会着他?”有四句写那火氏的心事道:
    嫁夫莫嫁此无徒,嫖赌齐行私婢奴。
    我今也学乖伶俐,且自相交小丈夫。
    火氏想了一会,道:“这事瞒不得巧儿,须得她做个牵头,才可遂心。”叫巧儿同到上楼去,叫她把楼门关上。谁知那狗儿见主母上楼,它就先跑了上去。火氏到楼上,在椅子上坐下,对巧儿道:“我有一件事要托妳,妳不可泄漏才好。”巧儿道:“***恩典这样待我,我怎敢走泄?”火氏欲言又止。巧儿知她疑心,忙说誓道:“奶奶疑我么?我若不尽心替奶奶做事,要泄露与人,后来遭刀砍斧剁,一世没有汉子。”火氏见她发誓,知她实心相为。遂拉着她的手,脸红着道:“我这样年少青春,妳主子总不顾我。他既没恩情,我也可以有得外遇。方才说的这竹相公,我心里要想会他一会。除非妳做个引进,妳可肯么?妳若替我做成了,后来我拣个好人家嫁了妳去,还厚厚的赔嫁,报妳的情。”巧儿说道:“这是***恩典了,我每常见爷这样没良心,不要说奶奶气,我也在这里成日的气呢。但只是他们方才说得怕人子剌剌的,奶奶不是当顽的,另寻别个人,小巧些的好。”火氏微微的笑道:“呆子,既是这么说,难道他一生就没见个妇人么?总不过是皮肉,一个受得,个个都受得。况且别人又往哪里去寻?”巧儿道:“既然这样说,如今***主意叫我怎么做,我就依着行,决不误事。”火氏欢喜得了不得,道:“此时大约竹相公同妳主子在前边吃酒,今日说不得别的话。我拿件东西,妳看巧没人,悄悄递与他,同他约下,若妳爷明晚不在家,千万叫他来。多话不用说,恐人听见。他要是明白人,自然懂局。”巧儿道:“这事有什难?等我去,奶奶妳拿什么送他,可交与我。”火氏将臂上金镯除下一只来,与一条大红绉绸汗巾包了,递与她,道:“好好藏着,万不可与人看见,小心在意。”再三叮咛。巧儿接了,兴兴头头而去。
    火氏每当一上楼来,就脱衣叫那狗舔。今日上来同巧儿说了这一会的话,那狗急得围着她,摇着尾巴乱跳,不住用口扯着裙子,有个要她上床之意。火氏先说话时已看见了,此时巧儿已去,见那狗急得好笑。把门闩了,恐巧儿来撞见,不脱衣服,在小床坐着,要褪裤子。那狗等久了,急得把头尽着往裤裆中乱钻。火氏想竹思宽那又长又大的驴肾久了,也火动得很,忙脱了裤子卧倒。那狗如得了宝贝一般,你看它那好舔。舔得那火氏酥麻了一会。恐巧儿来回信,要推开它起来,那狗兴正浓,哪里肯歇。火氏只得又让它舔了一会,然后起来穿好了裤,开了门坐着等候。
    不一时,只见巧儿笑嘻嘻上楼来。火氏忙问道:“事体怎样了?”巧儿道:“事有凑巧,这是***洪福。我刚到外边,一个人影也没有。恰巧竹相公走出来,想是要溺尿。见了我,撤身就要回去。我低低的叫住他,把东西递与他。把***话悄悄向他说了。他打开看了看,藏在腰间暖肚里,欢喜得了不得。他道:‘多上履奶奶,我明日把妳爷哄到外边过夜,我一定来。’说着,听见大爷说话,他忙忙进书房去了。”火氏听说,满心欢喜,拍着他肩背,道:“好孩子,这样中用,不枉我疼爱妳一场。”巧儿道:“奶奶恩养我们的,这点事若做不来,还要我做什么?”遂下楼归房,以俟明夜佳期。
    且说竹思宽在嫖赌行中过了半世,什么事不知道?见火氏送了他这件东西,知道是做表记的,心中暗喜。进书房中同铁化吃着酒说着话,心内想道:“我虽遇过些妇人,都是妓女,那yīn户俱是经过千百人阳道的,却从不曾见过良家妇女之物是怎个样子。因为我这东西过当,也不敢去寻人。今承她这番厚爱,且又闻她生得标致非常,得会她一会,就做着弄不得,且见这样妙人儿的妙物,也是造化。须将老铁骗出去耍钱,才好行事。”
    想了想主意,便道:“大爷这几日怎不到屠家去耍耍?”铁化道:“前日你看见的人,既不对桩,又没有大钱,倒把我输了两场。总没有个好主儿,耍得一点兴头也没有。”竹思宽道:“昨日他家局子里有几个人,都是外路来的。我看他们都是些雏儿,成千两银子拿着。我因没有现梢,不敢下场。大爷何不明日去赢他们些来,翻翻前日的本钱?”铁化道:“说是这样说,输赢也是定不得的事。”竹思宽道:“只怕短歇就没法了。上场时说明了要耍一夜,玩长了,到了夜间,大爷弄些本事出来,怕不一股擒之。”铁化心中大悦,道:“明日我同兄去。”竹思宽道:“明日上半日我有些小事,大爷请先去,下午晚些我来奉陪。”又饮了几盅,辞别去了。
    次日,铁化带了几百金到屠家赌局来,果然有三个江西木商在那里,正少一把手。屠四见了铁化,大喜道:“爷来得好,我正要烦老竹去奉请,因他两日不曾来。这三位都是现梢,大爷玩玩。”铁化道:“我因为昨日听见老竹说的,故此今日带了银子来。先要说过,要玩除非长局,正正经经见个输赢,玩个通宵,我才来的。”那三个道:“这位爷说得是,夜局更妙。”说定了,摆下坛场,就掷起来。
    再说那竹思宽自铁化家出来,要打点明晚行事的,便不到屠家。恐次日铁化去,挂住了身子,便到郝氏家去宿。他因心中想着火氏,将郝氏之躯当她,足足弄了半夜。因困乏了,睡到次日已饭时才起来。日色将午,他到屠家门口,打听铁化已来了,上了局,喜不自胜。到各处去闲撞,捱到天色已暮,到铁家来。已将关门,故意问看门的道:“大爷可在家?”门上人道:“大爷从早间去的,此时不回,大约是不来了。竹相公此时来,有什么话说?”竹思宽故意咨嗟道:“我寻他有要紧的话说,不在家怎么处?”遂走到书房里,道:“我在此等等罢。”那家人道:“恐今晓不回来。天黑了,怕等不得。”竹思宽道:“我有要紧的事同他商议,定要面会的。他就不来,我在这里过夜,明早他必定回来。”家人都知道他是主人的厚友,常常来往,住宿也是常事,便道:“既然相公在这里,我去点灯,叫收拾晚饭来。”竹思宽道:“我吃了饭来了,你只点灯来罢。”须臾,点上了灯。竹思宽道:“你们都请去安置,我自己在这里睡了,不用人做伴。”家人们见主人不在家,落得去受用,都各回家高卧去了。
    那火氏昨日听得巧儿说竹思宽许了今日必来,犹恐铁化在家阻了好事,不住叫巧儿打听。早饭来说铁化带了银子赌去了,心中一喜,还怕他晚上回来。到了日落未回,知道在外过夜,越发放心。但不见竹思宽来,正在忧闷。
    只见巧儿一脸的笑走进来,到耳傍悄声道:“竹相公来了,要在书房过夜,等爷明早说话呢。”火氏知是假圈套,喜不可言,想道:“如何得他进来?”又想了一想,道:“不好,还是瞒了丫头们,我悄悄同巧儿出去为妙。”
    原来铁家的房子正楼五间,厢楼六间,独院独门的。门外横隔一条小巷,面前就是大厅。厅院东边有一个小圈门,进去又一个独院,三间书房。后边也是一个院子,前后都有假山花木。厅后那条巷,东西尽头处都有角门。西边角门通着厨房众家人下房,东边一个小角门通着书房后院上房。出来就不走大厅,从角门直达书房,甚是便宜。火氏叫巧儿去:“若没人,可通知竹相公,叫他关了前院门,把后边角门开了,等夜静些好出去。你来时,可就把大厅门同西角门闩好。”巧儿出去,一个人也没有。她对竹思宽说了,进来把两处门都闩好,到房中悄悄回了火氏的话。
    火氏虽有三四个丫头,只巧儿在她屋内睡,别的都在西屋。她此时yín念一动,坐卧不宁,心中好不难过。只把头梳了梳,将牝户用香肥皂挖洗了一番。老早吩咐丫头们都去睡觉,她也故意上床假睡。那些丫头是巴不得的,每常主母坐着,还要偷空去睡,何况主母吩咐,可有不睡之理?倒下头就如死人一般。火氏叫巧儿听听丫头都睡熟了,下床同巧儿出来。带上房门,轻轻开了堂屋门,也反带上。趁着微月,开了院门,也带好,顺着东边小巷,走到书房后角门来,轻轻推开。二人进了门,闩好,到书房中来。
    竹思宽正坐等,专候仙姬降世,神女临凡。侧着耳听,夜静了,隐隐似有妇人高底声响。忙走出来一看,月光下巧儿扶着一位美人来了,欢喜欲狂,忙让到房中。
    竹思宽忙把灯剔亮了,将她一看,真好一位风流标致的女郎。也不梳妆打扮,她是安心出来做一番大生活的。头上紧紧挽了一个苏纂,结结实插着两根金簪,穿着随身大红绉纱,窄袖袄儿,鹅黄丝绸裙子,手中控着一条白绸汗巾。她虽是一个yín浪妇人,一来年幼,二来乍见生人,未免含羞,脸上一红一白。
    竹思宽见了这段娇羞,魂都没了,忙作了揖,道:“我有何福,敢蒙奶奶这样见爱?如何才报得这种深情?”那火氏只回了一拜,并无言可对。竹思宽也忍不得了,一把抱到床上,替她宽衣褪裤。她也并不假装推辞,脸红红的微微含笑,两眼半闭半睁,任凭脱去。见她一对小小金莲,穿着青缎子高底花鞋,白绫褶裤,大红丝带。她自首至足,灯光照着一身雪白光滑精肉,真个消魂。
    竹思宽也忙忙脱光,火氏心中想他那件物事太大,有些害怕,悄悄向他耳边道:“听得说你的东西大得很,不可冒失。”探起身子将他一看,竹思宽见了这尤物焉不动火,早已直竖着一根大ròu棒槌。火氏见了又爱又怕,娇声道:“只怕放不进去,不是儿戏的。”竹思宽搂着亲了个嘴,道:“亲亲,妳放心,我自然有法子。妳不要胆怯。”将她扶正了睡好,竹思宽知他这件家伙,除了郝氏的巨牝,再没有对子,后虽遇过昌氏,那是妇人中的异物,不可比列。今承她厚爱,不得不同她试验试验。她生得这等娇嫩,可敢造次?退缩了下去。
    将她yīn户一看,洁净无毛,肥嫩已是动人,且他不但不曾生育过,而且不曾经过大物,尚还是紧揪揪一条细缝,微露指顶大一点花心。竹思宽生平见所未见,受之如宝。将腿分开,闻了一闻,是方才他用香肥皂挖洗的喷鼻馨香。把嘴对了她的yīn门,一阵乱舔。又将舌头伸入户中舔刮。火氏学得虽不如那狗舔得受用,但欲火动人,被她舔得庠庠酥酥,yín情更炽。那yín水一股股的冒出。竹思宽知她情浓,牝物也湿透了,连忙起来,把自己guī头抹上许多唾沫,叫她腿叉得开开的,然后对着Bī门往里顶。哪里进得去?略略重些,火氏就叫疼说苦。弄了许久,还不得其门而入。竹思宽急得没法了,想了一想,对火氏道:“这进不去怎么样处?我想来我在上边弄,不知轻重,倒是妳上我身来往下坐,该轻该重,刻进刻出,妳自己酌量着行。这唾沫不如油滑,把妳我两件东西都多擦些油,或者就好了。”火氏点头依允。
    竹思宽下床来,拿了灯盏中油,自己抹上些,又将指头蘸着,替火氏把yīn门内外擦上许多。上床来,扶起火氏,他仰卧着,叫火氏跨上身来,两手扶定。竹思宽一手把扶她,一手捏着guī头,对正了她的yīn门,道:“妳往下坐坐看。”火氏往下坐了坐,虽觉得滑溜了些,还穿得yīn门生疼。此时舞弄了半夜,尚不曾尝着是什滋味。心中也骚极了,顾不得疼,咬着牙狠命往下一坐,竟进去有三四寸。火氏“哎呀”了一声,觉得迸急如裂,似刀割的一般,眼泪痛得长流。伏下身子道:“受不得,下来罢。”竹思宽遇了这样yín美少妇,弄不进去,阳物硬胀得难过,正急得要死,忽见进去了些,箍得guī头紧紧的,妙不可言,生怕她害疼抽了出去,忙把她屁股用两手扳住,道:“妳略忍一忍,就好了。头子既进得去,底下就容易。”火氏也就依他不动,二人亲嘴咂舌,玩笑了一会。竹思宽道:“这会儿可好些?”火氏道:“虽比先略好些,还疼得很呢。”竹思宽道:“妳抽抽看。”用手扶着妳两胯,一起一落,动了几下。火氏虽然觉得guī头在里面塞得胀满有趣,但yīn门痛不可忍,嘴对着他嘴道:“行不得了,胀得疼得很。改日再来弄罢。”竹思宽也不敢强她,答:“凭妳的意思。”火氏抬身而出,觉得yīn门又疼痛了一下,跨下来睡倒,疼得甚是利害,拿她那白细汗巾擦了一擦,拿上来看一看,竟有许多鲜血同油迹。用手摸了摸,原来是把yīn门撑裂了。竹思宽接过汗巾来,也将阳物拭净,对火氏道:“妳这汗巾与我罢。”火氏道:“脏巴巴的,你要它做什么?”竹思宽把她抱得紧紧的,道:“心肝,妳虽不是女身,今日同我弄出这些血来,也算是开首的恩情一样。我留着,一时间想起你来,不得见面,见了汗巾上的血,就如同见了妳一样。”便连亲了几个嘴。
    火氏见他说得这等恩爱,弄都弄了,还怕羞不成,一把搂过他脖子来,也连亲了两个嘴。说道:“亲哥,你这样疼爱我,我就给你弄死了,也是没得怨的。”把嫩生生的舌尖递入他口中咂了一会。她同铁化正经夫妻一场,也不曾有这番恩爱。火氏道:“这弄不得怎么处?”竹思宽道:“妳今日是初试,下回再弄,包妳就不这样艰难了。”火氏道:“等我养好些,你过几日再来。但只是你怎么得在这里过夜?”竹思宽道:“这个只好看机缘。我想法在嫖赌两个字上把妳家铁大爷挂在外边,我就好来亲近妳。只恐我来了,妳不得知道。”火氏道:“只要你把我家的哄了出去,我时常叫巧儿出来探听。”他二人约定,搂抱着睡了一觉。
    醒来时,月已西斜,将及天曙。火氏道:“我去罢,天将亮了。”起来穿衣,二人舍不得,又搂抱着亲嘴咂舌了一会。火氏将头上的金簪拔了一枝,替他插在头上,道:“亲哥,我送你这个,以个结发恩情的意思,千万不可忘了今日,但切不可与我家的看见。”竹思宽接住,道:“亲亲,妳的深情,我杀身难报,岂敢负妳?但承妳厚情屡屡,我没一点东西送妳做个记念,心中甚觉抱愧。”火氏道:“两情相爱,要什么值钱的东西?把你的裤带换与我,我系在腰中做个想念。你若舍得,再把下身yīn毛拔几根与我,我做个小荷包装着,日夜带在身上,如同与你相伴一般,这个就强如送我件宝贝了。”竹思宽忙把裤带解下换过,伸手将yīn毛拔了一把,递与火氏。火氏卷在衫子袖内,方才下床。
    看那巧儿时,倒在一张醉翁椅上,两腿大叉,放在两边椅轴上搁着浓睡。火氏笑着把她推醒,开门出来,犹依依不舍,不忍分离。携着手叮咛了又叮咛,嘱咐了又嘱咐。送到角门口,方才分手。
    竹思宽目送火氏,那火氏也一步两回头的望。只等火氏进了内院子门看不见了,竹思宽方才关了角门,回到书房去睡。火氏到了屋内,巧儿关了院门,火氏上床坐下,重又脱衣就寝。那yīn门次日大肿,裂破处疼了好几日,直等到结了疤儿掉去才好了。
    那竹思宽一觉睡到日高三丈方醒,想道:“世间有这样多情女子,我料无可报她,只有竭力同她大弄一弄,得她稍遂欢心,才可报她万一。只要想法骗得老铁在外过夜才可行事。”正想着主意,只见铁化笑吟吟走进来,道:“我在屠家专候兄,何反在我舍下呢?”竹思宽道:“昨日早间有些俗事脱不得身,直到夜了,我只当大爷回府,特来看看采头,谁知竟不曾回来。夜深了去不得,所以在府中借宿。大爷采头如何?”铁化道:“兄言不谬,果然三个都是雏儿,被我大胜,赢了将及千金,方才回来。正要着人去请兄,几时叫老屠勾了他们来,让我再赢他们一场。门上人说兄在此间,昨夜失陪得罪。”竹思宽听了,正中下怀,他出去了,好来同火氏亲热。忙答道:“这容易,都在我效劳。对老屠说了,约定日子,我来奉请。”铁化将小厮们搭连中扛来的银子,拿出一大封递与竹思宽,道:“承兄指引,些须奉敬。倘再弄着他们,我赢了还有酬谢处。”竹思宽道:“怎敢当大爷这样厚赐?”铁化道:“你我相契间不必客套,请收了。”竹思宽道了谢,收入腰中,起身作辞。铁化要留他吃饭,他道:“大爷辛苦了一夜,乏困了,请安歇安歇罢。改日再来奉扰。”拱手去了。铁化也正要睡睡,见他这样体贴,好不感激。因昨夜不在家不曾陪他,又甚不过意。不知尊夫人已陪他过夜,连yīn户都被他弄了。铁化同他这等相好,又待他如此厚情,还yín污他的妻子。可见世上结交,不可不绝匪类。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竹思宽得了五十两银子,心中暗喜道:“这个阿呆,我睡了他的老婆,又还得他的厚赠,世上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欢喜不尽,一路又寻思道:“钱贵这妮子,自从梳笼之后,这几年越发娇得爱人。我但瞥见她那举动言笑,连精魂俱失,久要想亲近亲近她。我虽同她母亲相厚,不好白开口的。今拿这五十两头送她,要同她女儿睡一夜。但见钱眼开,再没有不肯的。我先怕我这孽具太大,她那娇怯怯的身子恐不能容。今看铁家娘子与她身材相仿佛,这都弄进去了,何况她经过多人,自然与铁家娘子又是不同。可以得一场快乐,也不枉为人一世。且她母亲的那件东西也有些瘪了,换一换新鲜嫩物尝尝。”遂欣欣然到钱家来同郝氏商议。这种坏人:
    才奸了多情yín妇,又妄想才美娇娃。
    他不知可能想得上钱贵否,下文便见。
    竹思宽权时按下,钱贵姐再接来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