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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日薄寒空敛红袖(女尊)》 ˇ珠帘暮卷西山雨(七)ˇ
冬至日过后,苏薄红开始正式恢复每日朝请。
虽说是重回朝中,但女帝有旨,说她大病初愈,入朝也不必参与议事,所以万事仍是不沾手的,照旧清闲着。
这日入朝前便见太女府照壁上悬着白描勾勒寒梅傲雪的九九消寒图,她先拿黑墨点染了一瓣花瓣,日后按制便该由正君始,房房轮下去。
只是鸣玉轩中早已多日不曾传膳食了,问起下人来,都道不知,连总管都只是摇头。
总不能让人就这样不闻不问地死在自己府中。
苏薄红正想要往鸣玉轩一行,却有小侍来报,锦华楼侧君正等她去吃汤圆,于是终究还是转了身子。
雪玉一般的汤圆在清水里漂着,冒着丝丝的热气,衬得对面男人的清丽容颜也朦朦胧胧着,竟有分说不出来的柔和。
苏薄红心中一动,低头拿匙子去舀汤圆,轻轻一口咬下,心里已然明白过来八分。
“今日这汤圆……”等细细嚼完咽下,苏薄红搁了匙子表情甚是高深莫测,只说了半句,便不续下去了。
林星衍半侧过头来,几缕发丝从肩上垂落,轻轻抿着薄唇,像是在等着什么。
下一刻他的唇便被人不由分说地含在嘴里,细细地碾着搅着,那人齿间残留着的汤圆里芝麻的香味也同时传递了过来。
“味道很好。”等他快要喘不过气来时,苏薄红才满意地停下动作松开了他,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外面更响,上朝的时间到了。
知道今日为了等自己吃汤圆又亲自手制,林星衍昨夜定然一夜无眠,于是苏薄红也不再逗他了,只让小侍替他换衣睡觉,自己也整饬衣冠准备入朝。
等她走到门口,却听见身后男人低低叫了一声,她转头去看,隔着一层纱帘,他的外衣已然半褪,精致的锁骨因为纱的隔绝显得模糊,却仍优美。
只见他半垂着头,也不似有话要说的样子,苏薄红不以为意,脚步略顿,终究还是径自去了。
本以为今日入朝也如从前一般闲闲无事,苏薄红笼着袖子站在丹陛下神情甚是闲适。谁料日常政事奏过一轮,自己却被苏季初点了名。
“太女近日身子如何,都在进什么药?”苏季初高坐在龙椅上,表情模糊不清,语调里却难得地透着亲切。
苏薄红闻言,照实回答,只是把自己身体虚弱之状,硬是添油加醋成了八分。
苏季初为君后仍是商人本性难移,事事都算计精准却少高瞻远瞩,上次为澹台无垢所制之后,尤忌臣子坐大,朝上总是一副铁面无私的冷酷模样,就连对她独女也不例外,谁知今日却在殿上与她拉起了家常来,颇是费解。
“想来太女身子是大好了,不然如何有此等喜事。”
苏薄红倏然抬头,她并不知道自己有何可喜之事。
与她的视线相接,苏季初无意解她心中疑惑,只是扬手让身边侍人将一个盒子交到苏薄红手上,算是赐给她的。
手中盒子并无重量,看起来该是些细小物件。
苏薄红脸上再无疑问神色,把小盒笼在袖内,敛身行礼。
等退了朝坐在太女府的紫纱轿子里,苏薄红伸手在红底绣金的盒子边上的机括一按,盒盖倏然弹了开来,露出里面闪着细小银光的物体。
却是一个小小的银锁,上面刻着四个“受命于天”的古体字,放在手上把玩,倒也精致可人。只是单看尺寸,全然是孩童所用之物,若说是给桐儿的,则在满月宴上便该给了,况且桐儿是男儿,并当不起这四个几乎定下帝国大统的字。
抚摸着手中银锁上镂刻花纹的细小纹路,苏薄红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复杂,苏季初此举含义甚是不明,莫非……莫非……
才回了府,换下朝服后便有府中略有地位的小侍来见,说是云澈阁公子日间用过当节的汤圆后呕吐不止,请了医官来看过后,诊出的竟是喜脉。
苏薄红放下手里茶盏,垂下袖子来,那银锁滑入掌心,触手处全是凉意。
今日朝中官家为何赐下此物,用意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了过来。
沈君攸有身一事,苏季初竟比她知道的还要早,端地可以看出,她安插在太女府中的,是何等样人物。
苏薄红身为她唯一的独女,她竟也是不能全心信任,不仅安插暗桩,还用银锁来试探她是否有心于大位。
广有天下,竟可使亲情变得如许淡漠。
且她终不知她所求何物,不过枉费心思而已。
比天下更大的,是人心。
这是即使是从前的她,也不懂得的道理。
“叫他们备下去,本宫要去云澈阁。”淡然的声音从口中吐出,知道苏季初心中真正想法,她再无所惧。
如今惟愿……安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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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澈阁与约素小筑本来相距不远,晨起后沈君攸有了症候,这边知他恩宠正隆的医官们便哪管什么禁令,全去了云澈阁献力,最后结论竟是一致,沈君攸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子。
苏薄红是苏季初唯一的独女,如今年纪放在平常人家早已膝下儿女成群,她却只得了一个苏桐,虽算不上是子息艰难,竟也是还没有正式的继承人。
如今沈君攸按名分来说是入苏家门墙最早的侧君,若诞下女儿,以后只要嫡室无出,以长为尊之下,继承大统的多半便是她了。
是以没等苏薄红回府,合府便都忙碌起来了。
沈君攸自隐瞒记忆恢复一事被苏薄红看破后,她待自己固然是没有半点芥蒂,只是自己心中却总是难以介怀,勉强着对她笑附和她,心里总是苦的。谁料苏薄红不过在云澈阁留宿了几晚,就有意把那千叶莲茶换了自己常喝的金露,终是留下如今这结果来。
正自思想着,却被人从后面圈住了身子。
“在想什么?”那人语声略低沉,却是十分的清雅,似是有百般辗转的温柔一般,要将人都融化了。
在她的怀抱里动了动身子,然后放弃似地由她抱住了自己,沈君攸脸上神色复杂。
松开他绕到他身前,苏薄红握过他的手,把今日御赐之物塞入他的手中,只道:“这是母皇听了你的喜讯赐下的。”
看着银锁上的四个字,沈君攸眼中更是流露出淡淡的愁绪来,这孩子的到来太过突然,所要承受的,也太多……
“你若不喜,扔了也无妨,到时候我会送更好的。”苏薄红不以为意地笑笑,伸手抵着他尖巧的下颚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对上那似笼着一层轻烟般的秋水双瞳后,又思及一事,便道,“我本还另有礼物。”
不解地看着她,沈君攸心中存了疑问,愁思也被冲淡了些许。
“答应我,不要害怕。”
迟疑片刻后,沈君攸轻轻颔首。
苏薄红却是少有地有些犹豫了起来,“本来你在孕中不宜见此,只是这终归是大畅你我之心之事……”
一语未竟,手却被沈君攸握住了,虽有些冰凉,却柔软而稳定。
又望了他一眼,苏薄红这才轻击双掌,房中原本伺候着侍人都退了下去,又等了片刻,房中放置盆景的小格自动旋转了起来,露出边上一处暗阁,只见一队身着玄色服饰的女卫鱼贯而出,为首的两人手中还提着一个被黑布蒙住了头脸的人。
那人露出来的手上颈上全是伤痕,只身上的一身粗布衣服是全新的,连尘土也看不见。
“怕么?”
看沈君攸的眼光死死盯在那些皮翻肉烂的血痕处,苏薄红出言问道。
似乎已经知道她想要他看的是什么,沈君攸缓缓摇头,表示愿意继续看下去。
于是苏薄红也不再有言,挥手让女卫们继续。
“公子,你识得这人吗?”
其中一人一脚踢在那人腿弯迫她跪下,另一人揭开罩在她头上的黑布,恭敬地问道。
甫一见那人容颜,沈君攸竟似再也无法自持般全身狠狠地颤抖了起来,无数黑暗尘封的记忆被唤醒,那残酷的一幕幕恍然昨日一般清晰。
直到揽住他腰身的手微微用力。
“君攸……她可是……”苏薄红语气里似是斟酌着字句,“秦青?”
刹那间双眸被雾气弥漫,几乎不能动作,但男人终究还是颔首。
“你要她如何便说,我帮你做。”苏薄红在得到他的肯定后勾了唇角起身,欺近早已被打得头晕脑胀的秦青面前,笑颜甚是灿烂。
又有女卫抬上来一个几案,上面放置的都是明晃晃的利器,用途一望即知,全是苏薄红近来从大理寺借过府的刑具。
看着这些沾染过无数血腥的器具,苏薄红眼底竟有稚气的愉悦,伸手一一在上面拂过,每每在一些看起来用途最为酷烈的上面留恋,意似不舍。
沈君攸唇瓣死死抿着,因为用力而泛白,走到案边,提笔写下几个字,递到苏薄红面前。
“你要我……放过她?”苏薄红脸上笑意更盛,却是不达眼底,略高扬的话尾显示着游戏被迫终止的不悦。
为我腹中……沈君攸还没写完便被苏薄红捏着笔管夺了笔去,被她极用力地带到身前,狠狠地吻住。
本来激烈的吻在女卫拉着秦青退去后逐渐变得缠绵,苏薄红抽出怀中丝帕轻轻拭去沈君攸沾在唇角的银丝,声音无比轻柔:“那你便是愿意为我生下此子了,君攸。”
被她拥着,沈君攸还是不由身子一颤,原来今日,不过是她为自己演的……一场戏。
ˇ散似秋云无觅处(一)ˇ
沈君攸此次受孕比之林星衍要轻松许多,他之前失忆时心无挂碍,饮食所进都对元气有所补益,身子已被调养得不那么虚弱,府中医官公公略加导引,开穴一关便算是过了,只是孕期反应十分明显更甚林星衍,汤药饭菜几乎都是一入口便呕了出来,水米难进。
“公子……”只见小侍捧着碗在床边跪着,面上全是难色,那边汤药在炉上温着,这边公子已经洒了三碗了,仍是半点也吃不进去,若是殿下怪罪下来,真不知如何是好。
沈君攸亦知必须进些饮食,腹中胎儿才能健康,只是那些水米一入口便引来排山倒海般的烦恶感,令他一次又一次地无法忍受。
此时他只是无力地看了一眼细白的瓷碗,薄唇抿得紧紧的,不知是该再经历一次那般的痛苦还是索性放弃。
“我来。”女子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侍连忙放下药碗俯身行礼后,按苏薄红的意思将药碗交到了她手上。
“一点也吃不下?”拿着碗坐在床前,苏薄红神色间不见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定定地看着沈君攸道。
被她如此一问只觉得委屈,沈君攸偏过头去错开她的视线,眼中却似笼上薄雾。
见他如此,苏薄红又等片刻,竟把手中的碗放下了。
“你初次有身,医官虑你着胎不稳,最近都不许下床,可是闷了?”女子伸手摸着他的头发,却更似在哄苏桐时的模样。
沈君攸转过头只看着她,眼中不知何时已然由雾气变成了欲滴的湿润。
“今日雪融,外面很是寒凉,我要他们去我房里拿那件银狐裘来,若只在院中坐坐,大抵是无碍的。”苏薄红语毕略顿,外面便有小侍将狐裘呈上了。
不曾假手他人,利落地把男人整个身子都包了进去,打横抱了起来,往外间走去。
连日来都是雪天,而这日却难得地放晴,太女府中庭苑有植四季常绿之树,上面挂着尚未融尽的冰挂,看起来晶莹剔透,令人望之便觉可喜。
往日在家中苏府时,入冬府内男眷都只是镇日聚在一处做些针线活,连出房门都有侍人跟着,多余的事一件也不能做,见到如此冬季之景,竟是沈君攸生中首次。
看着那些在冰雪覆盖下依旧苍翠的树,他却似被蛊惑了一般,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动作只至一半,便被人将手抓在了掌中。
“冷。”
女子短短的一字,却似含着难尽心意,一时间令沈君攸几乎忘了看眼前这些生平未见之景,望进她的深不见底的黑眸中。
小侍们早已将院中一处石桌清理干净,铺上厚厚的织毯,苏薄红抱着人过去坐下,任由沈君攸坐在了她的腿上,一手环过他的腰,一手把在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碗拿了过来,道:“现在可有胃口。”
沈君攸眉头略皱,等了片刻还是伸手拿了匙子,就着苏薄红端在手上的碗小口小口吃着,庭苑内空气是雪后特有的清新,竟似能抑住胸口不断翻涌的烦恶一般,不曾入口便呕了。
苏薄红自然乐见其成,示意小侍们又上了几碗,放在炉上热着,现在是立意要将前些日子他不曾吃下的补回去了。
被她哄着,沈君攸勉勉强强拿起第二碗,虽则入口仍是无味,却因为有人在身边而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起来。
他只动了两口,举着碗的苏薄红却突地变了脸色,沉声问道:“谁!”
沈君攸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见一个穿着似府中伺候的老公公般的人自前面树丛小路现身,背上还似负着什么。
“老奴……见过殿下、公子。”谁知他见到苏薄红竟只是躬身不跪,像是有所恃靠一般。
再看苏薄红的脸色,只见她早已勾了唇角,沉声笑道:“你是哪一房的,真是好大胆子。”
她所愤怒之事,并非这公公见她不跪,而是居然有人打搅了她与沈君攸相处的时间,实在令她非常的不、悦。
“殿下……”只见那公公先是将背上负着的人放下,接着便走到苏薄红面前伏跪了下来,“我家殿下最后的愿望便是入这庭苑观雪,还请殿下成全啊!”
“你家殿下?”苏薄红眼神一沉,片刻后才续道,“你是七世子身边的人?”
听她如此一问,刘公公不由悲从中来,颤声道:“殿下,救救我家殿下吧,他……”
“别说了。”顾及沈君攸在侧,苏薄红终是稍稍放柔语气,然眼神中厉色不改,令刘公公心下一凛,恍若身处冰山雪窟。
“君攸。”只见苏薄红脸上神色还是淡淡的,拿手覆在沈君攸执着匙子的手上,感觉到他微微一颤,却似未觉似的续道,“天凉yīn湿,我送你回房。”
像是被骇了一跳似地,沈君攸慌忙地把匙子放回了碗里,手无意识地抓着胸口的衣服,无措地点头。
苏薄红唇边勾起满意的弧度,伸手替他理了理裹在身上的狐裘,然后把人抱了起来。
在她起身的瞬间,沈君攸还是忍不住,往刘公公的方向望了一眼,这才发现,刚才被他放在树下的,竟隐约是个极消瘦的男人。
“君攸。”苏薄红的声音切近地在耳边响起,像是在提醒他的失神。
沈君攸忙扭过头去,垂着睫羽不敢抬头。
“你有孕在身,勿多虑其他。”女子的声音淡淡轻轻的,响在耳侧宛若春风,只是听在沈君攸耳内,竟隐隐带着警告意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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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隐玉这日晨起,只觉往日的昏沉好像梦似的,身上痛楚也全然不觉得了,挣扎着起身,看窗外宜人的素裹银妆,又兼天气和丽,心中便把什么都忘了,一心只想去外面看看。
刘公公见他如此知道多半是回光返照了,除了垂泪之外竟别无他法,拗他不过,最后将他负了出来,了他最后的心愿。
又有谁能想得到,前朝的七皇子,最终却是要亡于妻主的不闻不问之中。可见一时的富贵荣华,不过是转瞬即散的烟云,世上并无什么可以长久的。
直至在庭苑中偶遇苏薄红与沈君攸。
那人如此温柔熨帖的样子,是他从不曾见过的。
甚至亲手为那男子端着碗,看他一口口缓缓吃下,眼中全是春水盈盈着。
以为她本没有心,却未料,只是她对自己无心而已。
亦是难怪,自己如此破败的身体,又能指望留得住谁的心?
就连,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抬一抬手,触摸她虚幻的影子,也已然是奢望了。
陆隐玉耳中早已听不见刘公公对苏薄红的哀求,所思所想,不过是,若在这世间最后一刻,眼中看到的人是她,那究竟是幸抑或不幸?
今生如此绝望,难道来世还要纠缠?
又或者狠心放开手阖上眼,却连他自己也不能逼迫自己移开视线。
“为何弄到如此地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将他横抱了起来,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时间他眼角竟落下泪来。
抱着男人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身子,苏薄红只觉自己心中所感的不忍甚是意料之外。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替身而已,而那种对谁都毫无益处的相处交缠,早在日前她便已下定决心断绝,只是为何再见他一至如斯时,自己的心居然会隐隐作痛?
被她抱着,陆隐玉恍然只当自己已然不在人世一般,若非如此,怎会看见她对自己流露出那般陌生,却有熟悉的似乎方才才见到的柔情?
那一路更似幻境,等医官们都被传召而来,围在他床边忙碌着,他都无一丝身在人世的实感。
只怕,到头来不过是自己的梦而已……终有一刻,会醒的。
不知不觉间,天光已暗,竟到了薄暮。
苏薄红冷眼看着医官们忙碌,就连独参汤的方子也拿下去要药房煎制了,那躺在床上的男人却仍是昏沉着,丝毫不见起色。
他大概是真的撑不过去了。
在医官们施针一轮过后,苏薄红举步轻轻地走到床前,伸手抓住男人微微痉挛着的手。
陆隐玉仍是不曾醒,却有些迷惑地皱起了眉头,指尖在她的掌心颤动着,让她感到些许的痒。
他的气息是如此的微弱紊乱,似乎随时都可能停止一般。
苏薄红的手又抚上他被汗水浸湿的鬓发上,眼光落在他已然因为折磨而容光不再的脸上,不知为何,手竟然有些抖。
她倏然收回手,在床前顿了一下,转过身去时出口的语气已是斩钉截铁般的坚硬:“救活他。”
太女殿下的严令不可违抗,医官们拼尽浑身解数,终于使陆隐玉的病状稳定下来,不过也只是不至于今夕便死而已。
等室内的夜明珠映出自己的身影,苏薄红才发现原来她竟在鸣玉轩站了半日了。
事到如今,她对陆隐玉究竟如何,竟是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不管是单纯的不想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显然如今男人已在她心中有了特别的位置,而非当日她认定的带着政治目的嫁入太女府中的逍遥王七世子。
也许是因为君拂羽之后,不想再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就如此消逝。她无论如何努力,那人都只是沉睡,那般的无能为力,是她以为永远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
苏薄红重新举步,要往门外出去,却似又想起了什么一般,走近了床前,俯过去,伸指按在他干涸枯裂苍白的唇上,带着命令式的语气说道:“不许死。”
语毕大概连她自己也觉得此举未免稚气,望了跪在两旁的医官们一眼,便径自离开了。
ˇ散似秋云无觅处(二)ˇ
接连两日,陆隐玉的病状反复着,苏薄红虽不常来,但比之从前的不闻不问已然是摆明了态度,于是无人敢再对鸣玉轩不敬,医官们也得了新令而在各处来往起来了。
次日苏薄红上朝请时,有意为银锁一事谢恩,苏季初倒是大度受了,半点旁的意思也没有的样子,被群臣知道太女府中又要添丁,散朝后几个年轻臣子便互相撮合着要设宴为苏薄红贺喜。
须知太女虽则酷狠名声在外,对自己人却是极大方的。朝中上下得过太女府中赐物的臣子实在不少,是以各方都急着向她示诚。这次年轻一辈擅作主张,那些母亲们也不过是乐见其成,当下便定下是夜在京内最具盛名的酒楼小聚。
只是这本是女人间的事,偏其中新科状元才迁了吏部的,心中对当朝国师不知为何存着念想,同年间都是熟知了,竟有人串掇着要请澹台无非也入席,苏薄红听了不过笑笑,由她们去而已。
谁知晚上到了东篱楼中,那人换了一身白衣,竟真的在座列席。
“殿……大人,你今日是主客,怎可迟来,罚酒三杯!”苏薄红在府里各院看过才到,略迟了些,那些年轻官员早已喝得半醉,又不在朝上宫中,便没了尊卑地呼喝起来。
笑笑举杯,拿袖子掩着三杯毫不拖泥带水地饮下,苏薄红轻巧地将杯子放回桌上,视线有意无意地往澹台无非的方向略带过,却见他按华国的习俗以纱巾覆面,端端正正地坐着,也不喝酒动筷,身形似是比前时瘦了,平日里朝服繁复看不出来,如今看着的确是清减。
“今日我等欢聚,便是贺喜大人又添璋瓦之喜,当共进一杯!”这边苏薄红才放下杯子,那边便有人喊,原来是宰相在京中以浪荡无形著名的次女。
苏薄红全然不推不挡,举了杯子当水又是一杯下肚,眼神过处,见澹台无非也是举杯,半揭面纱一口饮尽。
与他相处之时,尚不知他有这般酒量。
才思及此,苏薄红又在心中暗道自己多虑,澹台是西华白年前的万圣尊师,又怎会在乎小小一杯水酒。
果然澹台无非放下杯子的手仍是稳定。
酒过三巡,席间渐渐热络起来,平日端架子的也开始互相调笑起来,虽不是在声色场所,然女人的话题总离不了男人的,慢慢也无人顾及澹台无非在座,开始说起这话题来。
“大人,你府中伺候的人甚少,可是对我国男子不中意?下官……倒是认识几个异国男子……呵呵……”工部侍郎在太学中便以风流著名,此时喝得有八分醉了,全把礼数给忘得干干净净,上来搭着苏薄红的肩说道,语气间好不得意。
“那便承陆大人的情了。”借着举杯相敬的动作掩去唇角不屑的弧度,苏薄红只是漫应道。
“国、国师……”那边状元红了一张脸,凑近澹台无非身边,却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身旁又是一阵起哄。
“状元,你今日便说了罢,只怕明日我们就有喜酒喝啦!”
“我们的状元郎腹中诗书无数,怎么竟成了个结巴……可真是所谓的……”
澹台无非只是静坐着,耳畔纷繁全不入耳的样子。
那状元见他如此,神色间更是有些着急,动作之下,竟不小心把一杯酒打翻,暗红色的酒液沾在了澹台无非纯白的衣摆上,染出碍眼的杂色。
状元一时窘在当场,手忙脚乱地翻着袖子想要找帕子替他拭去,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许大人,你醉了。”
许状元慌忙地抬头看去,却正对上太女又锋利又深幽的眼神。
“是……是。”哪敢说一个不字,她竟不由自主地退了开去,给苏薄红让出一条道来。
“国师。”在澹台无非身前半尺处停下脚步,苏薄红隔着空说道,“此处离本宫别业甚近,可要前往更换衣物?”
澹台无非抬头,在面纱里静静地看着她,等过了片刻,才答道:“有劳殿下。”
仿佛刻意避嫌一般,苏薄红先告辞离席,澹台无非远远的在她身后跟着,下楼的时候,两人之间总隔着几级楼梯的距离。
苏府的马车早在酒楼后门侯着,却因为苏薄红本是独自前来的,只得一辆,两人只有共坐。
依着华国的规矩先扶澹台无非上了脚踏,苏薄红自己才坐了进去,甫一坐定,却对上男人意味难解的目光。
“今日,”状似无意地动了动袖子,苏薄红先开口道,“为何来了?”
“因你之喜。”澹台无非答得平静,甚至连睫羽都不曾抖动一下。
“多谢。”苏薄红答得亦是淡然,只是片刻之后,却又像是被什么策动了一般,狠狠地抓住澹台无非的手腕,将他的身子固定在车壁上,扯去面纱,便往他血色淡漠的唇间用力地吻了下去。
澹台无非不曾挣扎任由她扣着自己,却也不肯顺从地跟随她的唇舌的挑逗,只是咬着牙抗拒着。
嘴里泛起淡淡的血腥味,苏薄红体内沉寂已久的嗜血似乎被唤醒了一般,右手抓住澹台无非的衣襟,把他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方,凑近他的脸,道:“你不是有法力么?不是可以随时从这里离开么?为何不反抗?”
澹台无非只垂着头不说话,长长的睫羽覆了下来,遮去他目中神色。
左手将他的手腕抓得更紧,苏薄红沉声道:“为什么不回答?”
“殿下,你醉了。”倏然抬头对上她的视线,澹台无非眸色仍是沉静,眼底却已然有了波涛暗涌。
“辅佐江山社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当你立在朝堂丹陛之下,澹台无非,你可是如愿了?”苏薄红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冷了容色追问着。
笼在白衣袖子里的手因为苏薄红的松开而软软垂下,竟是被她握得脱了臼,澹台无非却仍是一言不发。
“为何你们……最终都选择逃避?”也许她是真的醉了,苏薄红的语声中少有地起了波动。
“你所要的,难道不是万里山河永固,四邦外族臣服?”澹台无非似是也被她挑起了不明感情,反问的声音抬高,“我只不过是……想让你如愿而已……唔!”
趁着他一语未竟,薄唇半张时,苏薄红又是极霸道地吻了上去,细细地扫过他口中每一处,唇舌相触间,溢满的却是全是难言滋味。
澹台无非先是僵了身子,后来却在苏薄红炽热得几乎要将他烧化的吻中渐渐放软,最后被她死死扣在怀里,只是柔顺地接受着,既生涩又安静,冰雪一般的脸上神色慢慢成了麻木。
“澹台无非……”好不容易在自己完全失控之前松开了男人,苏薄红语声中因为欲望而变得暗哑,“时至今日,我竟是明了澹台无垢当日之心。”
“!”终于卸下脸上的漠然麻木,澹台无非看向她的眼中,掠过一丝不知所措的惶然。
“从前的我,澹台无垢,都是离你最近之人,然我们所求之物——你却从未明白。无非,你真是西华族传说中能洞察人心,大智大慧,于万物皆无挂碍的万圣尊师么,嗯?”苏薄红薄唇轻启,吐出来的字字都如利刃般刺入澹台无非心间,他想要反驳,想要否认,却不得不承认,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最不想面对的事实。
“我要的,其实很简单……”刻意地拖长了话尾,苏薄红伸指抚过他虽然被自己狠狠吻过,却仍无半点血色的唇瓣。
澹台无非一个失神,却被她的手指滑入了里衣之中,灵巧熟练地解开绳结。
百年来不曾动过□的身子,此时在车窗外透入的朦胧月光照射下,竟隐隐泛着浅淡的红晕,像是期待着什么,又似诱人无比的邀请。
他身上的衣物有如一片片的云彩,被苏薄红极快地扯落,萎顿在车里红木玄漆,铺着织毯的地上。
苏薄红玲珑的身子与他的紧贴着,密得几乎找不到一处缝隙,她绵密的轻吻落在他的唇角额头,与之前掠夺般的吻不同,仿佛是在安抚着什么。
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澹台无非似是想用黑暗来催眠自己,谁知即便阖着眼帘,面前女子的视线眸光却总是挥之不去。
顺着他僵着的颈子一路吻了下来,苏薄红报复似地啮咬着他的锁骨,尖利细小的齿带出丝丝血痕,在白玉般的肌肤上刻出猩红的印痕。
澹台无非束发的小冠早已不知去了何处,一头银发散落在胸前,与白皙的肌肤和鲜红的血液交织在一起,映着浅淡月色,竟成了一幅绝美的图画。
感觉到手指划过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着,苏薄红体内的热度逐渐升得高了起来,松开已被她咬出斑驳血痕的锁骨处,转而倏然将他胸前的一点血色玉珠含进了嘴里。
一松一驰交替之下的痛苦和快感交缠在一起,令澹台无非早已无法神智清明。他的身体因为苏薄红的动作而弓起,带着滚烫的灼热。
“我要的是什么,你如今可清楚了?”女子提问的语气带着恶意,她明知他如今除了顺着她的意思回答,别无他法。
从没有经历过情事的身子虽经过了百年的孤寂,在她的拨弄下却变得敏感,每一寸发出灼人温度的肌肤,似乎都在渴望着她的爱抚,女子的问话一下子辽远得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一下子又切近得恍若就在耳畔。
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苏薄红只是伸手握住他已然不能自己的欲望,道:“我要的,不过是……现在的你罢了。”
现在的自己?
澹台无非一向缜密的思考第一次有了无法理解的东西,只是这片刻的疑问很快被身下纤长的手指所带来的灼热温度燃烧殆尽,痛苦而又甜蜜的呻吟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在四肢百骸里蔓延着的全是来自难以启齿处陌生的快感,仿佛下一刻就会把他整个人都淹没。
“无非……不要让我弄伤你,听话。”女子的语气又变得温柔起来,手指好像有魔力一般,在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地方,弹奏出令他全身为之震颤的乐曲。
顺从地放弃了挣扎,任由她带领着自己,澹台无非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年穿着代表皇权和神权双重身份玄色衣服的女子,在一片凤凰花海中,低首浅笑的样子。那一刻,万千流光汇成虹彩,全都环绕在她的身周,映出她无双的容颜。事到如今百年流转而过,面前的女子容颜不改,却对他说,我要的只是现在的你罢了。
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厢情愿?难道当日在西华最高峰,扬鞭策马,欲剑指天下,眼中除了万里锦绣河山再也映不出其他的人,并不是她……!
“无非,你分心了。”抓住男人本已受伤的手腕,毫不顾忌地施力,尖锐的疼痛让澹台无非已然远离的思绪猛地被拉回到马车狭小的空间中。
“你……唔!”苏薄红小小的惩戒让澹台无非身子一阵紧绷,不由自主地高抬起腰。
顺势伸手环了上去,强迫他与自己紧贴在一起,却不让他得到释放,苏薄红只是勾着唇继续问道:“无非,你现在明白了么?”
眼角有冰凉的液体渗出,澹台无非难堪地想要挣动抗拒,却总是被苏薄红下一个动作死死制住,什么术法什么咒术全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他所能做的,竟只有像任何一个普通男子一样软弱地流下泪来。
不是的,现在这个自己并不是他认识的澹台无非,那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淹没的漫无边际的欲望,究竟是,究竟是……
像是终于享受够了玩弄的乐趣,苏薄红托高他的腰,随着马车最后一次的震动让他进入自己,刹那间席卷着两人的,是全然的空白。
什么都不能想了……
或许,想什么都是多余的。
“无非,看着我。”女子的语气虽然柔和却带着命令意味,在他光裸脊背上轻抚的手划着不明的纹案。
茫然地抬头,尚有三两点水珠从腮边滑落,澹台无非眸中尽是疑惑不解。
苏薄红望着他的眼中幽深得看不出一丝情绪,仿佛刚才的欢爱都只是他的一场梦似的。
“殿下,到府了。”外面女卫的声音传来,却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
像是被骇了一跳般,澹台无非吃力地俯身拾起落了一地的衣裳,也来不及抹去身上半干的残液,慌忙地整饬着衣冠。
苏薄红也重新穿好衣物,等一切停当后,才向着他伸出手去。
“随本宫下车吧,国师大人。”
ˇ散似秋云无觅处(三)ˇ
席间苏薄红与澹台无非说的是回别业,马车却是到了太女府。
苏薄红此次赴的是私宴,也不是拿太女身份去的,是以没有仪仗跟随,马车也是停在了太女府后门。
将澹台无非扶下马车,两人从敞着的朱漆门中并肩行入,夜风拂过,白衣与玄衣的下摆偶尔地缠在了一起,却似是水墨的画卷一般。
真是一对璧人。
撞入林星衍眸中的,正是这幕明明极美,却好像一根尖利的刺一样插进他心里的画面。
苏薄红今日下朝回府,随口跟他说了晚上有酒楼私宴之事,女人间喝酒取乐的事情林星衍自然多见,闹得出格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他看着天色渐暗,苏薄红迟迟未归便一直挂心,最后竟亲自来此侯着了。
谁知等到的,却是眼前这一幕。
澹台无非虽则还是平日里看起来的清圣样子,不笼面纱的脸上却有可疑的红晕未褪,加之行路间的步态,不难发现他之前该是经历过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见到两人往自己站立的方向走来时,林星衍闪身将身形掩在了高大廊柱的yīn影中,屏住了呼吸。
“国师大人,本宫府上尚有你旧日所穿衣物,取来给你换洗如何。”在就要踏入林星衍站立的回廊时,苏薄红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身对澹台无非说道。
望了她一眼,澹台无非轻道:“那便劳烦殿下。”
苏薄红点点头,召来小侍引着澹台无非离开了,自己却仍是停在回廊之外,过了片刻才说:“星衍,出来吧。”
林星衍却似僵了身子,立在原地不曾稍动。
“跟我玩捉迷藏么?”声音稍微扬起了些,苏薄红垂下的流云广袖微微被风拂动,上面针脚细密的银纹刺绣偶尔反射府中灯光,在夜色中轻轻闪烁着。
没等林星衍回答,不见苏薄红如何动作,她便已欺近男人身前,直视着他的眼中全是仿佛可以直达人心最深处的锐利。
“有没有话想问我?”
苏薄红和他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能够让他闻道女子身上传来的不属于她的檀香味道。
林星衍只是低着头,不与她视线相接,也不回答她的话。
伸手抵上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看向自己,苏薄红勾了唇角:“没有么?”
想要出口的下一句话,却在看见男人脸上斑驳的泪痕时打住。
“为何……哭泣?”伸指沾了挂在他腮边已然冰凉的水珠,凑近唇边轻舔,在口中弥漫的,全是淡淡的苦涩味道。在苏薄红的记忆之中,林星衍落泪的时刻,实在太少,少到几乎每一次,都是事关生死的惊心动魄。
而,这一次……
“星衍,我是否让你失望。”
“无。”男人终于开口,略带着暗哑的嗓音入耳,却还是如常般清幽好听,“我只是对自己失望。”
语毕,林星衍转身,便要离去。
只是手腕被女子死死扣住,再也动弹不得。
“即便如你所言,我亦不想你离开。”苏薄红话中全是坚定,“你,还有桐儿……我不会放手。”
见林星衍背对着她仍是无语,苏薄红续道:“且,若你心中感受如我所想,我会觉得高兴。”
林星衍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复又松开,薄唇紧抿,并无一字回答。
吹拂着的夜风突地盛了起来,扬起两人的发。苏薄红抬手,拂开他脸上的碎发,指尖擦过他的脸颊,湿凉的感觉似乎一如他的不应。
“……夜风寒凉,我送你回去。”终于放弃了继续的努力,苏薄红松开制住他动作的手,先行举步。
林星衍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两人却是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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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女府入夜向来不掌烛火,而以夜明珠照明,室内总是亮如白昼。
澹台无非站在熟悉的镂花窗前望出去,是一派皇家气度,与远处零星的灯火鲜明地对比着。
明明身上的痕迹都已经被洗的干干净净,沾有两人□的衣物亦全部换成了新的,谁知,眼前心里,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那人的影子。总是被压抑在最深处的东西,似乎得到了什么契机一般,一时地喷发了出来,在身体里心上蔓延着,好像要把他自己都淹没一般。
百年前,她心中只有天下,逝于战场的宿命几乎在他初见她的那时便看得清晰。无需天机,无需起卦,只需看她的眼神,便知除却一统海内的王者之心,她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
所以他总是小心地掩饰着,不让她知道自己对她抱持着的心情。她纳妃、立后,但那些男人只是为了传承她一族血脉而被戴上荣华富贵的帽子的工具而已。只有他,能以男儿之身,立在她身边,始终与她并肩而行。
他本以为自己该满足了。
谁知等到她在战场崩逝的消息传来,他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不甘、后悔……甚至怨恨!
他什么都不曾说出口,即便去了yīn曹地府,那人也不会知道他的心。
所以改了星相轨道,自封百年,立下咒术,只为等待再一次的相逢。
但真又到再见之时,重新看到和自己对视的女子不曾改变的容颜时,他竟是又软弱地选择了不说。
这一世不同彼世,她不再无情,却是多情。
然他,仍是不在其中。
逆天的强求更似一场笑话,在为她挡去澹台无垢之灾后,他终是选择离开。却又不舍从此不见,所以他选择身入朝堂。
只要能看着她。
哪怕每一日,只有短短一瞬。
直到……直到……
方才马车之中,一切的崩毁,一切的全部逆转。
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人握住,引得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澹台无非倏然回身。
触手便知他已然将错开的手腕重新接好,只是受伤处却全不曾上药,也不曾用他那些熟知的术法治疗,苏薄红不由扬眉。
“殿下。”不着痕迹地将手从她的掌握中抽了出来,澹台无非退后半步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
“看来国师梳洗已毕。”苏薄红勾着唇角收回手,笑意却不达眼底。
“殿下,更衣之事承情,臣告辞了。”努力地维持着神色间的平静,不让她看出自己的动摇慌张,澹台无非颜色间一如往常般凌然清圣。
眼角斜斜带过,室内侍人早已退得干净,苏薄红笑意染上眉梢,语气中却似乎含着些许怒意:“就这么要走了么,国师大人。”
澹台无非只是不答,就要往外室走去,却险险撞在苏薄红身上。
“小心。”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苏薄红扶持他的手正扣在澹台无非右腕伤处,一时间锐痛传来,令男人不由眉头浅皱。
就在澹台无非几乎以为苏薄红下一刻就要如方才在马车上一般压制住自己时,她却松开了手。
“抱歉。”重又把他受伤的手腕拉过来托在掌心,苏薄红从怀中抽出一条白色绫缎,将他的手细细裹好再紧紧绑起,“近日繁杂诸事,国师怕是要请侍人代劳。”
被松开之后重新垂在身侧的手似乎还带着她的温度,澹台无非轻轻颔首。
此时两个小侍在门口行过礼后走了进来,一个作了个请的姿势引澹台无非出去,另一个却走近苏薄红身前似有什么事要禀报。
澹台无非向着苏薄红行过礼,就在跟在那侍人身后离开了。
“殿下,君公子用药的时辰到了。”
“知道了,本宫更衣后前往。”
身后另一个侍人与苏薄红的对话顺着风传入耳中,澹台无非无意听闻,只觉得这冬日的夜风,比起平常,更是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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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薄红端着药碗走进约素小筑内室,隔着帘子便见君拂羽仍然在沉睡之中。将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之上,伸手抚上他消瘦的脸颊。
为何还是不愿意醒来。
原来对他而言,面对她,面对她的感情,竟比永远地沉眠来的更加困难么?
只是如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无解。
倾身把男人的身子半抱起来,他软弱无力的身子立刻依靠进了自己怀里,双目仍是紧闭着,纤长的睫羽在白玉般颜色的脸颊上投下弧形的yīn影,将他的人显得更加弱不胜衣。
端着药碗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转而哺入男人口中,苦涩的药味同时在两人的唇齿间纠缠着。君拂羽陷入沉睡后极难吞咽,那些药液往往都顺着微启的唇重又滑落下来,只是苏薄红从不放弃,用丝绢替他拭去后,又继续哺药的动作。
一晚药喂完,苏薄红搁了药碗,却不曾松开他的身子。
手轻轻地触碰着他的脸颊,好像自己一个用力,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不见一般。苏薄红的声音轻柔而飘忽:“为什么不愿意醒来。苏府、罗廷山、京城。一步步走来,难道还不够你看清我么。若我会因当日之事怪责于你……”
君拂羽本只是靠在她怀里,连睫毛也不曾有半分颤动,在她一语未毕之时,却突然地偏过头去,猛烈地呛咳起来,把方才喂进去的些许药汁全都又呕了出来。
并不去看衣服上的脏污,苏薄红只是拥着他,缓缓替他抚背顺气。
君拂羽剧烈地咳着,却没有丝毫力气,本来苍白得看不到一丝血色的脸几乎变得通红。
知道他这只是本能的反应,苏薄红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安抚着他颤抖的身子,等着他渐渐平静下来。
日前只要是她亲自来喂药,君拂羽尚可以略进些,未料时至今日,却连一点药都喝不进去了。
再这样下去,就算有灵丹妙药,只怕也不能挽回他逐渐走向衰败的身体。
把男人从床上抱了起来,放在靠近帘外暖炉的贵妃椅上。
太女府选址时兼虑风水yīn阳,西南青龙未济水泽之位打至地底三米便是一处少有的温泉。建府时修了暗道引入各院之中,是以内室侧边便是沐浴之所,温泉之水四时不竭,又有两边的引道时时引去浊水注入新水,向来被视为连禁宫之中也难有的享受。
一件件把君拂羽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然后抱着他光裸的身子浸入水中,苏薄红沾着莲脂的手从他突起的苍白锁骨一路滑了下去,细细地清洗着他每一寸的肌肤。
抱在怀里的身子既陌生,又熟悉。
那修长优美的颈项,精致冰凉的锁骨,珊瑚一般的小点,都曾经烙下独属于自己的印记。但是现在它们都消瘦得那么厉害,仿佛只有一层肌肤覆盖着一般,透出血脉的浅淡青紫颜色。
方才药汁留下的一点痕迹早已被清洗干净,苏薄红却仍是固执地一次又一次用水濯洗着男人毫无知觉的身子,直到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
蒸气在池子四周氤氲着,把两人的身形轮廓尽数变得模糊。空气里弥漫着浅浅的硫磺味道,合着莲脂的清润香气,反而变得神秘惑人起来。
君拂羽血色淡漠的唇上犹自沾染着水珠,反射着池子四壁上嵌着的夜明珠柔和的光芒,发散在水面上,随着水流轻轻樣动着,给他沉睡中的寂静添上了些许生气。
等莲脂都融入水中,男人的肌肤触手处全是一片光润后,苏薄红将他打横抱起,用池边的绢巾一点点吸干他身上密布的水珠后,再把人重新用狐裘裹住,放回椅上,然后换了绢巾,替他拭干被打湿的长发。
苏薄红等完成了这一切,才脱下了身上的湿衣,自己换了衣服。
西华的贵族服饰就算是常服也甚是繁杂,苏薄红自来此界便是身份高贵,极少自己动手穿衣,饶是她样样皆能,到了这细枝末节的事上,却是有些左支右绌。
最后只是随着性子把那些布帛在身上披挂整齐了,虽则不成帝室体统,衬着她的身份气质,却别有一段风流之态。
重新把人抱了起来,看怀里的男人流水一样的发散了自己一手,本是鸦翼一般的黑,现在却略黯淡了。就连他的性命,也不知何时,会像这一头青丝一般渐渐黯下,直至熄灭。
外间突地一阵强风,吹开了一路的帘栊,带着细小的雪花飘了进来。暖炉上有透气的罩子,火光一时间也被吹的明灭起来。
隔着重重的狐裘,苏薄红却感觉到怀里身子骤然的瑟缩。
托在他腰后的手渐渐收拢。
“拂羽,你明明还有感觉,为何不愿醒来?”苏薄红的声音极轻极柔,“其实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听到了,对不对。”
并无回应,只有细软的发丝拂过手背的微痒感觉。
低头在他光洁苍白的额上印下一吻,苏薄红说话间唇角勾着,语气却是凝沉:“况且,你该知道,就算你如此,也逃不开的。这一辈子——”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反而是用力吻住了男人冰凉的唇,毫无回应的冷让她似乎置身在窗外的细雪之中,全身都被冰渣打湿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