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鳞
作品:《山上青松陌上尘》 明,天启元年。
八月初七,白露,宜动土、忌出行,冲龙煞北。
山明水静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促人狂。
初秋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在睡着。
邱绯红一直保持着前一刻回身的姿势,已良久不曾动弹,看着地上侍女的尸体,心中竟泛起一丝迷茫。她不说话,身后的人也不说话,和她一样,两个人都保持着前一刻的姿势。
背贴着这人的胸口,却感觉不到他的心跳,显然,这人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仿佛站在身后的,是一具器械。
短刀,抵在她白皙的脖子上,刃口微凉,不动丝毫。
头发被身后的人扯着,她的头不自主地后仰,勉强能看见地上侍女颈间的鲜血高高呲出,正在侵染门前屏风上的那片雪白
这刀法,到底是有多快?
“她只是个下人,上个月才刚满十五岁”
喉咙上轻微的动作已经使她感觉到那柄刀似乎活了一般,仿佛早就迫不及待地想切开她的脖子。
“进了锦衣卫的门,便污了她的心,死不足惜。”
身后的人第一次开口,他沙哑的声音中带有低沉,仿佛是在安慰自己的良心。
自讨在武学上侵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的速度,未见这人出刀那侍女便已气绝,只这一回神的功夫,他已经连换了三个身位,面对这样的身法她只能明智的放弃了自己那没有任何意义的抵抗。
“你别杀我你想要什么就说!”她恳求道。
“雷符。”
“你你是闻香教的人?”
话音,未落,手起,收刀。
邱绯红的尸体被悄悄地放在了地上。
窗子开了又关,仿佛这里未曾有人来过
其实,杀一个人并不是很容易,不过为了生活,很多人都不得不去冒这个险
滦州,石佛口。
闻香教都,雷谷庄。
“回禀教主,那邱绯红识得属下是闻香教的人况且土雷符也不在京都。”
叶声闻单膝跪地,今夜清茶堂的檀木香比往日更浓,可闻起来却没了平时的心安与清静。
方才在门缝中,他窥见那七杀星使被年过半百的主教老牛吃嫩草,摸摸索索占尽了便宜,不知为何,他竟是鬼使神差的一把推开了门,搅扰了主教的好事。
叶声闻此时心里没底,雷符没拿回来就已经等于失手,更何况方才他如此莽撞
数罪并罚,看来这个月的解药怕是吃不到嘴里了。
闻香教主高坐于堂前,屋内烟雾缭绕不辨其面目,他坐了半晌,似乎没听见叶声闻的话,依旧抚摸着掌中那多年不曾离手的纯白狐尾,不时拿到鼻前嗅嗅,仿佛无限陶醉在这狐尾的气味之中。
“声闻,你入教几时了?”
“回禀教主,属下自小无父无母,打记事起便在教中,算来也有快二十个年头了吧。”
只听教主又慢慢说道:“这云云众生皆无生父生母,唯有入到真空家乡方可脱离人世苦海。”
“教主提醒的是,属下此后必铭记于心。”
“那圣甲刺上后可有异常?”教主想了想又道。
叶声闻回道:“回禀教主,除起初的轻微痛痒外,并无异常。”
连听了三句“回禀教主”教主口气上已经有些不耐:“先下去吧,雷符与锦衣卫之事我另作安排,妥善后传你再来。”
吧唧吧唧嘴,叶声闻想提句解药的事,可话到嘴边终究是咽了下去。
叶声闻刚刚退去不久,一素衣老者自后堂转出。
“先生可看出异常之处?”教主忙放下手中狐尾,起身问道。
老者捋了一把嘴下长髯:“呵呵是主教多虑了。”
“还请鸿儒先生明示。”
“龙鳞妖甲和锦衣卫的护身甲虽然同为毒刺青,但其本质却大有不同。”
老者呡了口主教送过来的茶,继续道:“自古以来白云山巅绝壁之上,生有一种黑曼陀罗,此花又名醉心魔,相传如误食体内,不久之后食入者便会走火入魔,变得力大无穷嗜血好杀,直到精疲力尽,猝心而死。但如言其本质,那无非也是毒性醉其心智,最大化激发服食者的体内潜能,具老朽分析,白莲宝鉴中的这个法子就是把此毒以针刺的方式入体,并刺上古妖龙的鳞甲图腾来镇压毒性,其背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从而心智不失,听命策使。”
“先生博闻强记”教主才说完,突然像是又想起一事,问道:“只是不知在先生看来此子还有多久时日?”
“宝鉴上言到凡是刺入龙鳞妖甲者,都不过一年便力竭心衰而死。不过老朽之前功课做的很足,弥补了些许漏洞,选人的时候也是筛了又筛,此子心智体魄俱佳,乃是不二人选。撑三、四个年头应该不会有差错。”
“嗯,如此最好。”
※※※
叶声闻刚推开房门,便又见到他的床榻边靠坐着那个年少的女子。
女子身穿红衣,容貌甚是娇好,她懒懒的倚在榻边,眉眼间有心事重重,床榻有点高,她伸足轻轻地踢弄着他榻下的矮凳子,似乎等他已等的极是不耐烦。
可见到叶声闻进来,这女子却是没有任何反应,反倒白了他一眼,转过脸去,在鬓间捋出一丝秀发于手间把玩。
“星使,你怎么”
他话未说完,就见眼前一个竹枕头夹着劲风“啪”的一声正打在脸上。
“叫翩翩,要我说几次你才记得?”
叶声闻拾起枕头,放到椅子上,看着夏翩跹,他有些愤愤地道:“夏星使,在下的床也并不好上。”
“就是不好上小姑奶奶才偏要上,你能怎的?”
夏翩跹说着索性将绣鞋和罗袜除了下来,光着一双小巧而精致的莲足盘腿坐在榻上,“唉小姑奶奶就上了,你看看,我两只脚都上来了,全身都上来了,你要拿我怎的?要不你也一并上来?拿出能耐让小姑奶奶看看?”话才说完,她便把手里抓着的绣鞋一只一只冲着叶声闻身上丢去。
两只小巧的鞋子“嗖嗖”打在身上,一个落到地上,另一个弹到了桌子上。
她话里好几个意思,可叶声闻明知道这是在逗弄自己,却也是只能忍着气没敢多言语,要知道眼前这七杀夏翩跹,乃闻香教三大凶星使之一,在教中地位仅在二位长老之下,不是他这种下三滥能招惹的起的。
半个月来,除去这一次单独行动外,主教一直安排叶声闻跟着她做事。
这女子在言语上流露着不羁的洒脱,于举止间充满了娇媚的风采。她的体态正所谓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她的脸庞真是著粉则太白,施朱则过赤。她来无影,去无声,在叶声闻眼里,她身法武功可是高到了已然对什么都可以忘乎所以的地步。
这么多年算起来,叶声闻在教会里就是个小喽啰,根本接触不上三大星使,在以往的印象中,七杀星使寡言少语,冷艳淡漠的让人颇为忌惮。可他全然没想到和她接触了一段时日以后,却发现夏翩跹这人做事凭感觉,说话看心情。全然不似之前那副沉默冷静的样子,整个人就像是受过什么刺激一样,平日里简直就是疯疯癫癫破马张飞。
而最近令叶声闻烦恼的是,自己对她提不起丝毫戒心不说,竟然还时时自日常交往中生出轻松亲近之感、爱慕向往之情,这导致了方才在雷谷庄为了替她解围,他竟是大着胆子推门冒犯了主教,可对他这样刚刚成为教中上层的人来说,这是最要命的忌讳。
前几日总是尽力疏远于她,试图拉开距离。可她竟是频频的不请自来,又偏偏丝毫不把男女之嫌放于心上,脑袋里亦没有上下级之分,正如此时她竟然脱鞋除袜大大方方的歪在了自己榻上!她根本就是个狐媚精怪,生来便是精通这迷心魅惑的法术。
叶声闻盯着桌上的绣鞋想了半晌,伸手将那鞋子拿过,那鞋的样式很精巧,红底白花玲珑雅致。
把玩了一阵,竟是忍不住又放到鼻前,一闻之下竟有阵淡淡的橘香入鼻。
这不禁让叶声闻想起她身上总是有股甚是好闻的橘子味儿。
“怎么着?你喜欢?那这只鞋便给了你。”夏翩跹翻了个身跪在床上,用两支秀臂支起身体,那翘起的臀显出了曼妙的身姿,她抬起脸挑起眉:“小姑奶奶的鞋子,你敢不敢要?”
男人就是贱
叶声闻看着眼前的妙人,他不禁再一次生出了亲近之感,竟是大起胆子打趣道:“牡丹花下死,我有甚不敢啊,只是这鞋是不错,但这味道嘛~~”
夏翩跹不解道:“味道?味道怎么了?”
叶声闻起身把手里的绣鞋往榻上一掷说道:“又臭又酸,星使还好意思给别人?”
纵身将绣鞋在空中接住,夏翩跹跳下床来举鞋便打,“又臭又酸也得要,小姑奶奶好心赏个物件儿,你这小穷酸还要挑肥拣瘦?要不要?要不要?”
一时间屋内绯影闪动,叶声闻瞬于之间已转换了十数个身位,尽管速度如此之快,可每次抬眼仍见那红色的鞋影自四面八方笼罩而至,只听几声,前胸后背尽数中招,直是将叶声闻打的愣在当场。
“怎么停了?躲啊?能耐呢?不是刺了圣甲吗?”夏翩跹座在椅上翘起二郎腿,这会两支绣鞋已然穿在了脚上,她边说边摇晃着手中一块连有红绳的金牌,“这又是什么?”
经她一问叶声闻向怀中摸去,想不到方才之际她竟将那物也取了去。
夏翩跹回眼,细看之下那金牌上赫然刻着一个“锦”字,“锦衣卫的东西都敢偷?你这次出去办事竟是连锦衣卫都扯上了?我还真是小看了你呢~~”
叶声闻冷笑一声,颇有些自得道:“这却不是我偷的,星使听说过邱绯红吗?”
“姓邱的就知道白莲左使邱莫言,邱绯红是哪条道上的?”
“锦衣卫朱雀使邱绯红。”
夏翩跹一声冷哼,“说起来要不是有方子天撑场面,锦衣卫这块牌子早就倒了,前些年倒是知道有那么个废物当了朱雀,都是些顶位置的,东西是她的?”夏翩跹将牌子翻过来,见到那后面刻着一个展翅灵鸟的图案。
答话时叶声闻的脸上带了一丝无奈:“看起来瞒好的一个人,她当时挺害怕,问我说,能不能不死?”
看着他的样子,夏翩跹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笑道:“杀了就杀了!杀个人也要叹口气?那小姑奶奶还不是要喘死!再说你怎么没心眼啊!我问你什么你说什么!”
叶声闻立即换上一副谄媚的样子:“您可是上面安排下来的七杀星使啊!我们当属下的都是有什么说什么。”
夏翩跹一笑,晃晃手中的牌子道:“这个小姑奶奶留着玩了。”
一时间,她眼中波光流转,眉目之间显出无限春意,连带着这冷冷的秋夜也跟着温柔起来。
叶声闻看着她的样子,嘴上根本拒绝不出来,可心里却怨道:“这牌子可是纯金的,值钱着呢!”
这时耳听屋门外有人走近了院子,细辩之下便觉出是传话的下人,叶声闻便起身去开门。
待他送走下人,转身回到屋里刚要说话之时却不见了夏翩跹的身影,只剩下留在桌上的小巧绣鞋证明那女子刚刚来过。
※※※
夜已经很深了,桌上的烛灯不知灭了多久。
叶声闻躺在床上,只觉怎么都放松不下来,背上的刺青有些发痒,他蹭了半天,又转了身换个姿势冲着床榻外面睡。
猛然间,他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黑影,叶声闻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哎呦,自己可一直都醒着,更何况门窗紧闭怎么还有人进来了?
是夏翩跹?她一直都没走?一直躲在屋子里?她想干啥?
他定睛瞧去,只见那人也睁大眼睛看着他,要命的是对面那对眼睛可不似人眼,人眼怎么能冒绿光!
叶声闻躺着不敢动,那“人”也丝毫不动,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浑身上下鬼气森森。
早在三个月前,别说是在教中,就是在喽啰堆里叶声闻也只还是个下九流的货色,看人脸色受尽白眼,趋炎附势混吃等死,可自从三个月前他一夜之间成了人上人,那时大长老徐鸿儒把教众一个个的叫去,经过层层筛选,最后当众宣布自己被选为教中刺入圣甲的第一人,由此晋升为八圣徒之一。地位仅在三大星使之下。
一时间吃了香丸,刺了圣甲,教内喽啰们无不对其点头哈腰,摇尾乞怜。数日之间内力大进,犹如传说中打通任督二脉一般,五步之内蝇虫飞过亦有感知,纵然是刺杀锦衣卫朱雀之辈也没用上第二刀,可现在那人就站在对面,却察觉不到他的呼吸。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这人根本就没有呼吸过!
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没有这种修为啊,难道说那站在对面的,根本就不是个人?
屋子里的气氛有点渗人,太静了
叶声闻这时出了一身汗,他觉得自己很像那天临死之前的邱绯红,无助到不知所措。
“夏星使?”
叶声闻发现自己开始害怕了,必须和对面那人说点什么,他这会很希望对方是夏翩跹。
他一出声,那人影就跟着一动,而后慢慢地走过来,越来越近,直到走入了月光里。
皎洁的月光使那东西现出了原形,那是一张前所未见的怪脸,面上五官似蛇又似虎,血嘴过腮,头生鹿角,上身竟有三条胳膊。这怪人的躯体上白骨外露,鲜血淋漓,没有一块肌肤
“鳞身子骨好冷,苦登天,难潜渊,吾之鳞在汝之身”
叶声闻整个头皮都乍了起来,这回可真活见鬼了,大惊之下叶声闻急于起身,却突然发现自己好似被噩梦魇住了,竟然连手指头都动不了!而那东西边走边说之乎者也的,说的什么他也根本没听真切。
下一刻,那鬼怪伸出三只血爪猛的扑了过来。
“哎呀!!!”
叶声闻猛的一下,坐了起来。
屋里烛灯还亮着,夏翩跹的鞋子也放在桌上
原来是个梦,却不知何时睡去的。
窗外簌簌有声,应该是下着雨,被冷风吹开了的窗栏摇曳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蹬掉了被子,他**着的身体上冷汗淋漓,重重的喘息一会,待到擦去一身的冷汗,叶声闻已再无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