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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残奴

    “把你的面纱取下。”一边剔亮油灯,老人一边淡淡吩咐,神色间自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阿萝也并不坚持,依言拿下面纱。
    回过身,对于阿萝残毁的脸,老人视若无睹,她突然伸手抓住阿萝按着袍内包袱的手,阿萝措手不及,包袱从外袍下掉了出来。一丝笑意浮上老人的唇角。
    “原来是不喜欢这里啊。”她颇感有趣地低喃,“不然就是不喜欢那小子……”完全是自言自语,丝毫没有询问阿萝的意思。
    阿萝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小丫头胆子倒大。”老人自顾自地在火边的垫子上跪坐下来,从身侧的矮柜内拿出两个碗,用木勺在罐中搅了搅,然后将两个碗都盛满了香气四溢的肉汤。她的动作很悠闲,似乎已忘了阿萝的存在。
    见她不再理会自己,阿萝这才想起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包袱。然后来到老人一边,“不知嬷嬷怎么称呼?”她开口问。这是数年来首次主动询问一个人的姓名,为的却是老人对子查赫德不太友善的态度。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指了指阿萝前面的方垫,“坐。”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温和起来,让人无法理解。
    阿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再次打量了眼这个小而简朴的帐蓬,确定暂时没有危险后才不安地依言坐下。
    “天没黑我就看见你了。”老人缓缓道,语气中没有开始的敌意。“不知道该去哪里是吧?”她说得漫不经心,却一语点中阿萝的心事。
    阿萝吃惊地看着她,哑口无言。
    老人了然地一笑,捧起一碗汤递到阿萝面前,神色慈祥地正视她令人心生寒意的脸,“喝吧。冻了这么久,先暖一暖。”
    阿萝不知所措地接过,连道谢也忘了。怔怔地捧着滚烫的碗,没有送到嘴边。碗很烫,烫得她差点要掉下泪来。
    “我叫禹妹。”老人道,然后喝了口汤,她喝汤的动作很优雅,不像一个普通的牧民,“不用担心,我不是地尔图人。”她再次口出惊人之语。
    “您……”阿萝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该问什么了。
    “我是七色族的圣奴。”不知是否太久没人说话,禹妹不用阿萝问,便开始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来,“七色族你恐怕没有听过,是和地尔图人生活在同一个沙漠里的小族。不过七十多年前已被地尔图人灭了族。”说到这里,她美丽的眸中掠过一丝怅然,停了下来。
    阿萝的确没有听过这么一个族群,但听到禹妹的话,心中却升起一丝寒意,“所以……您恨地尔图人,是吗?”她试探着问,心里为子查赫德捏了把汗。虽然那不是子查赫德做的,但他流的同样是地尔图人的血,这无法改变。在这种族与族之间的仇恨中,针对的并不是个人,而是整个民族。
    “恨?”禹妹微讶,而后微笑,她的笑平和安祥,“老太婆九十有六了,和地尔图人一起生活了七十七年,你说什么样的恨能持续这么久?”她的眸子清亮智慧,并没有一般老人的浑浊。若不是她自己说,根本没人能想到她竟然年近百岁。
    阿萝惊讶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听到的。
    对面前女子的惊异视若无睹,禹妹漆黑的瞳眸中是看尽世事的沧桑,“女人一生中唯一能让她刻骨铭心记住的只有爱,又或是由爱而生的恨,不会再有其他。”
    示意阿萝碗中的汤冷了,直到她端到嘴边开始喝,禹妹才又继续未完的话,“而且,你认为一个愿意为地尔图人生孩子的女人心中还有恨吗?”顿了顿,她语出惊人,“我那粗鲁的孩子你应该不陌生,特兰图。”
    特兰图的母亲?年龄上会不会……或许不是亲生的。阿萝从诧异中回过神,如是猜想。
    看出阿萝的猜疑,禹妹不以为意,“我是圣奴,体质和一般人不大一样。”她只随便说了一句,无意解释太多,“你呢?子查赫德不值得你为他生孩子吗?”
    料不到她会有此一问,阿萝几不可察地一震,垂下眼,掩饰住眼中的脆弱,“您多想了。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奴隶,没有资格……”
    “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禹妹不悦地打断阿萝自轻的话,“子查赫德那小子对你也算另眼相看了,不然怎会留下你?”说着,她放下喝了一半的汤碗,直起身,用布包住土罐,将它端了下来。
    阿萝咬住下唇,没有回话。
    重新坐好后,禹妹的目光落在阿萝的脸上,如两束冷电,似乎能直透人心。阿萝被她看得有些坐立不安。
    “那小子的眼光一向出人意料。”半晌,禹妹收敛住眼中利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头花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让人仿似感到她发上岁月的流动,“他既然对你稍显不同,那么你必有着过人之处。可是说到底,他到底也是一个男人,而男人看女人一向是先从脸看起。嗯,你的想法也不能说不对。”她指的是阿萝已毁容的事实。当然,在她这个年纪她可以看得更多更深,但她不认为自己能够插手。
    听到她的话,阿萝倒也不是如何难过,因为在很久以前她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子查赫德或许不一样,但她不会因为这个不一样而放任自己做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早就失去了幻想的能力。
    “不过——”留意到阿萝的反应,禹妹充满智慧的双眸中掠过一抹深思,而后表情在瞬间变得冷漠而高傲,“你既然是地尔图人的奴隶,就不该逃走。若不是我这里正好需要一个侍奴,我定要让你受到逃奴应有的惩罚。”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强硬地留下阿萝。
    看到阿萝意外的表情,她露出一丝冷笑,“不要再试图逃跑。不然老人家我一定会把你像牲口一样锁起来。”
    老人的喜怒无常让阿萝心中直冒寒意,但她天生性子温驯善良,倒也没想与一个老人发生冲突。也就这样被迫着留了下来。
    第八章终须去(2)
    “逃了?”风尘仆仆归来的子查赫德甫一进入莫赫部领地,就被特兰图告以阿萝逃走的消息,他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冷静。反倒是其他人显得更为激动些,纷纷询问追捕的情况。
    “派士兵追过,但一无所获。”特兰图颇感惭愧地回答,“不过已传令下去,凡是居住在我们辖域内的民族,均不得收留帮助她。”此令一出,也就等于断了阿萝的生路,没有人会相信,单凭她一个柔弱女子,能只身逃离偌大的多色沽草原。她的结局几乎已可以预料,不是饿死,就是葬身野兽之腹。
    “知道了。”子查赫德淡淡道,摆了摆大手,示意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必再谈。从他的表情没有人能看出他对这件事抱何种心态。
    当下,特兰图又向子查赫德简略地报告了他离开后这近月期间内发生的事,除了马贼又开始肆虐外,并没什么过于重要的。寒喧叙旧完,其他人又要赶着去安排洗尘的晚宴,纷纷告辞离去。
    当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子查赫德站在自己空阔的大帐内。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脸上的表情一直维持如前的平静。然后,他缓慢地闭上双眼,呼吸渐渐变得不再平稳。
    原来……她心疼的泪水,她温柔的顺从,她柔情似水的注视……一切,都是伪装。他竟然忘记,她这样的女子,为了达到目的,一向比男人更要不择手段。
    手指弯曲……收缩成拳——紧紧的拳头,垂在腿侧。
    “为什么要走?”他几不可闻地出声问自己,一个奴隶,又或一个女人的离去,他本不该放在心上,由特兰图去处理就行了。可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没有任何的征兆,当他以为她心甘情愿地跟随他的时候,她却突然地离去。她难道不知道,她根本没有机会活着离开这片草原吗?即使她真的如此幸运,能安全地抵达她想去的地方,但为了生存,除了重Cāo旧业,她还能做什么?不然,在她的心中,葬身在荒野,又或者当个人人轻贱的巴图女人会比当他的奴隶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