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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残奴》 “一双小鹿的眼睛。”粗犷却略嫌冷漠的声音从他的唇中吐出,下一刻,银光一闪,阿萝的头巾已被挑开,她受惊后退,却没看清对方用的是什么。
但显然受惊的非她一人。
子查赫德莫赫虽见惯风浪,阿萝残毁的脸仍让他小吃了一惊,尽管他很快便恢复了冷静和镇定。
“可惜!”他摇头叹息,为这样一双眼长在这样一张脸上而惋惜不已。很明显,他没有认出阿萝。
将目光从阿萝身上移开,他看了眼还在燃烧的阿婆尸体,又游目四顾了一番,便策骑而返,对阿萝并不再多看一眼。
直到他消逝在视线中,阿萝提在喉口的心才放下,双脚虚乏得几乎无法站立,手心早已汗湿。
真担心他会认出她来!
看来她高估了自己以前的影响力。当初他就对她不屑一顾,当所有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的时候,唯有他会为了她怠慢他的族王而冷颜相向。
蓦然察觉自己竟因他开始回忆起过往,不由一惊,忙收敛心神,将不该有的心念排出脑海。
阿婆临死前要她去一个地方,那是位于大草原西北边界的扎尔特依山,是草原各族共同尊奉的圣山。据说那上面有一个湖,一个可以洗尽人间一切罪孽污秽的湖。
阿婆并不知道她以前的事,可是却仿佛知道她的心事。
是的,她是应该去一趟圣山。尽管路途遥远,尽管途中会有戈壁荒滩,即使她会在途中被狼群撕碎,她也不在乎。她早就应该去了。
行尸走肉的人生与死何异,倒不如拼尽最后一口气为自己争取一下。当初她没有选择自我了断,也是因为对生命还存有些微的希望,尽管经过这一年的屈辱,连这一点微小的希望也快熄灭,但它终究还没有熄灭。
她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牧羊女子。她不相信连这么小的愿望老天也不肯成全。
火焰渐渐熄灭,阿萝跪伏在火堆前。
一年来生活虽然艰辛,却有阿婆真心的照顾,如今连这唯一的依靠也没有了,她又感到了遇见阿婆以前的茫然无依。今后她恐怕再不会遇见像阿婆这样待她的人。
无法言喻的哀伤充斥在她心中,她却再也哭不出来。
“阿萝。”粗哑的男人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将这处的宁静打破。
她身子一僵,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将披巾重新围住自己的脸,这才回过头。
是那个愿意给她羊奶的男人,奇柯族中最下等的放羊汉子,瘦削、肮脏,心却还好,叫……赫鲁,还是……
她一向不会去记要过她身子的男人的名字。
男人脏蓬蓬的发须,脸上沾着血迹,身上也是,不安地垂在身旁的手还在滴血。衣服被划破,尽管他的衣服早就很破,还是可以看得出来。
“受伤了?”阿萝的声音和眼神一样温柔。她不恨眼前的男人,她谁也不恨。若真要恨,她也只能恨上天为什么要让她来到这个被无止尽的欲望充塞的人世,恨上天为什么要给她那样的身份。
男人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没有什么……他们只要我的羊……”顿了一顿,他才又道,“阿萝,巫兰婆死了,你……怎么办?”不知为什么,在阿萝平和温柔的注视下,他总会不自觉地感到自惭形秽,但事实却是阿萝在这里的地位比他还低贱。
阿萝没有回答,目光落向远处绿草与碧天相接的地方,心神似去到了一个不知名处,好久才回过神来。看到男人因为自己的沉默而显得局促不安的神情,不由得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的羊没了,你那主人恐怕不会饶你。”她轻轻地道,一丝悲凉自心底升起。物伤其类,似乎只有处在相同境遇的人才能够体谅彼此。她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而他也是,难得他还想着她。
男人听到她的话,似乎直到此刻才想到自己的遭遇。他先是露出苦涩的表情,而后突然大笑起来,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没有了……哈……什么也没有了……他们想怎样便怎样吧,哈哈……”
不忍看他因痛苦恐惧而失常的样子,阿萝转过头。似乎不幸的人总是不幸,而幸运的人总是幸运,这世间或许本没公平。
重新跪下,她在已冷却的灰烬中寻找阿婆的骨灰,然后将之装入早就搁在一旁的土罐中。
“啊——”男人突然发了疯般狂叫,双手使力地挥舞着,仿佛要将所经历的一切像噩梦一般挥开,“该死的地尔图人,你们为什么不把我也杀了!”他大声地号叫,像受伤的狼,但沙哑的声音中却含着哽咽。
阿萝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只是专心地捧着阿婆的骨灰。他们这样地位的人,除了对着苍天发泄,还能做什么?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能适应,便只能被淘汰。她如此,他也如此。
如雷般的马蹄声再次响起,踏破大草原虚假的宁静,阿萝惊惶回头。
“啊——这群天杀的地尔图人,他们又来了!”男人惊觉地大叫,蓦然撒腿就跑。
阿萝却只是站在那里,知道人腿永远跑不过马腿,尤其是在这一无遮掩的广阔原野。
她本不该怕,可是自从知道他们是地尔图人莫赫部后,她却不自禁地怕。她怕那个子查赫德莫赫,很早以前她就怕他,自见过他那一面之后,她就常常做与他有关的噩梦,让她半夜惊醒。
一声惨叫将她从恐惧中唤醒,看清是数匹马并骑而来,马上是清一色散发披肩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人单手举着空弓正对放羊汉子逃跑的方向,牛筋弦仍在颤动。其中并不见子查赫德莫赫。
第一章为奴(2)
阿萝突然不再恐惧,木然地抬头看天。
草原上依旧吹着风,风中夹着野花的芳香和牲畜的臊气,天澄澈得像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却照不出地上的血腥杀戮和死亡。它只是蓝得那么干净,干净得无情,人世的你争我夺、悲欢离合,它不沾染一丁半点。
天空中乌云密布,转眼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兜头淋了下来。这雨来得突然,又是平原旷野之上,根本避无可避,无论是地尔图战士,还是奇柯俘虏,又或牛马羊群,均唯有忍受。
雨过,天即转晴,炎阳照烤着大地,水雾蒸腾。空气中充塞着湿热的水气,湿透的衣服穿在身上,既难看又难受。
当下,子查赫德莫赫传令就地暂歇,却并不让手下战士换掉湿衣,唯准俘虏脱衣晾晒。而牛马等牲畜并不知人类的争夺,一迳悠然自得地吃着草。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阿萝依然被排拒于众人之外,独自蜷缩于一处。并不敢如其他女人一样拉下头上的披巾,更不敢脱衣晾晒,只是将湿透紧贴在身的衣服拉扯离身,就着身子绞出水来。
他们所停之处是马尔河的分支白木河的河岸,一边是一望无际的莽原,一边是起伏不平长着密林的丘陵地带。经过雨水的冲刷,无论是草浪还是树木都变得清新怡人,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珍珠般的水泽。
地尔图战士不过二三百人,但个个精悍勇武,有足够的力量控制相等人数的俘虏。
一阵风从河面吹过来,即使太阳当空,阿萝仍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前面那群地尔图大汉中搜寻,最后落在立在河边的一人一马身上。
子查赫德莫赫浑身都已湿透,长发滴着水,但他毫不理会,反而一边饮马,一边用干布为马儿擦拭,脸上有着与他坚硬如岩的容貌不相搭配的柔和神情。
原来在美丽的女人和马之间,他对后者更有心些。
阿萝收回目光,心中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她以为男人都是爱美色和权势的,除了这两件,什么也不会让他们放在心上。战争,这世上有太多的战争和流血是因为男人的欲望而挑起,却常常让女人背负千古的骂名。因为看透,所以心冷,因为绝望,所以逃离。她从来不知道,在没有权力和美人的映衬下,一个男人竟会有如此纯粹的温柔,对象却是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