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扬说完看了一眼舒晚,见她神色痛苦中夹杂着许多疼惜,轻轻摇头,接着说道,“当时情景我没有亲眼看到,我是后来才赶过去的。听人说易沉澜抱着你的……抱了很久,后来突然就发了疯,用他那把屠狱剑……大开杀戒。”
    “他的武功太高了,普通人根本没法抵御,就算是十几个人一起上,也挨不过他几招。那边动静太大,他……他母亲也赶到了,见了你之后不可置信的嚎啕大哭。听人说,她哭声凄绝,见到你那模样悲痛不能自已,几欲昏厥。”
    说到这儿,江扬忽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后来……说起来也是作孽。那些人见根本压制不住易沉澜,太过着急之下,竟犯了个致命错误。那苍山派的钟萧,带领着一众人去攻击易沉澜的母亲,但我听人说他们当时并非是想怎么样,只是想挟持她以求逼迫易沉澜停手。可是,江夫人的武功也不低,好半天才被制伏,那些人的十几把剑架在江夫人的脖子上,逼易沉澜停手,可那时,易沉澜好像已经疯了……”
    “他浑身浴血,眸色癫狂,完全听不见声音,只知道杀、杀、杀。”
    江扬的嗓音不高不低,平铺直叙的口吻叙述着残忍血腥的事情。明明他的口吻淡淡的,但舒晚仿佛透过他的话语,看见了那个绝望漆黑的雨夜中,她的阿澜师兄是怎样的伤心欲绝;看见他的母亲被人挟持时,又是怎样的无助脆弱,这些东西让她心痛如绞,身体一阵阵的发冷。
    舒晚的心口疼的喘不过气,像是被一把尖锐的利刃捅了个对穿,她微微颤抖着,将自己蜷着环抱起来,像是想拥抱什么人。
    “那时易沉澜疯狂之极,已经不认得人了。他听不见别人对他的大声吼叫,也看不见自己的母亲命悬一线。他握着那把染满鲜血的剑,根本停不下杀戮,那架势,好像要把这天地间所有的人都杀光。”
    江扬伸手重重地揉了揉眉心,拳头渐渐握紧,“后来,谁也不知道易沉澜到底杀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杀了什么人,当时太乱了,那一柄剑从江夫人的后心刺穿她的身体时,竟然都没有人看清是谁出的手。”
    “但结果就是,在你……你出事后不到一个时辰,他母亲也不在了。”
    舒晚一下子站了起来,浑身剧烈的发抖,大颗大颗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留下来,她看着眼前的江扬,被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句剐的遍体鳞伤,“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伯母她也……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会这么做?!他们疯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为什么要这样对易沉澜?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易沉澜……
    他才刚刚有了母亲,多了一个可以毫无保留疼他的人,他还没有感受到更多,他还没有叫她一声“娘亲”啊!
    舒晚脚一软差点栽下去,江扬连忙扶了她一把,叹道,“他们也是被逼无奈,实在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停下来,可没想到……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收场。”
    “你知道易沉澜那天杀了多少人吗?那天下了一整晚的雨,可是第二天清晨时,地上流下的水都是血色的。他将苍山派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侥幸活下来的人,可能只有几十人罢了。”
    江扬看着舒晚,眼中划过一抹痛色,“他抱着你,无休止的杀戮直到力竭,才被雪夜山的人赶来带走了。”
    ……
    “那年我们下山把山主带回来,当时他是什么样,你们想必也不会忘吧。”方南丹低着头,盯着桌面沉声说,“五年过去了,他也快把自己熬透了,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真的看着他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若不是山主醒来后一口咬定舒晚丫头没死,偏要等她回来,他哪里会活到今天?只怕五年前就走了。如今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这么折磨自己,哪里是个头啊。我倒是想让他活的好点,可是我们上哪给他找舒晚丫头去?”秦凰一脸愁容,眉头皱得死紧。
    “他这么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甚至还不如死了来得解脱。舒丫头活没活着谁心里没数?他迟早也是个死。”
    方南丹看了苗凤花一眼,“你好不容易过来讨论点正事,怎么这样说话?还嫌现在不够焦头烂额吗?要是这样,你就回地下冰室吧,别出来添乱了。”
    苗凤花道:“现在的雪夜山动荡更比易衡山主之时,五年就被围攻了数十次,他手上有多少亡魂?恐怕没人数的清了吧。难道这日子就一直这样活下去?”
    “那你去跟他打呗,打赢了你当山主,”戴红有点不乐意,抱着胸看着苗凤花,“这五年山主下过山么?每次都是那些人自己送上来找死,他们拼了命,山主不下杀手就等着被他们撕碎?再说,山主怎么会无缘无故杀人?他在舒姑娘面前,从来都温顺的猫一样。若不是……那什么……当年山主怎么会失控?”
    “行了,有什么可吵的,晚晚回不来了,讨论这些没意思,直接说说怎么让他少用星阑夜吧。”阴楚楚敲了敲桌面,看着方南丹,“你熟通毒经,先说说长期焚燃星阑夜最糟的后果吧。”
    ……
    “这五年来,江湖对雪夜山进行了十七次围剿,每一次都伤亡惨重。”
    江扬一边说,一边给舒晚慢慢倒了杯茶,“第一次围剿的人,是想给惨死在苍山的亲友们报仇。那次钟萧邀请的门派也不少,一夜之间易沉澜就树下无数仇敌。可是第一次围剿战败之惨,丝毫不亚于苍山血洗。”
    “仇恨就如同滚雪球一般越积越深,你不知道,现在外面每一次叫出易沉澜的名字,众人都是带着怨气与恨意的。他是什么人的儿子,曾经受过什么样的委屈,失去了……爱人的痛苦绝望,这些通通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是一个刽子手,是江湖公敌,是魔鬼,怪物。”
    江扬的目光有些不忍的落在舒晚脸上,“他变了,他不再是你记忆里那个阿澜师兄了,五年的时间已经把他彻底改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样,你还确定要去雪夜山找他么?如果你放弃,我和梓沐可以当做从没见过你。”
    “如果你还想去,我也可以立刻送你过去。”江扬深深看着舒晚,沉声说。
    第101章 再上雪山
    星阑夜有副作用, 易沉澜一直都知道。
    可是星阑夜可以帮他编织一个美梦,可以看一眼他心爱的姑娘,可以给予他活下去的能力。不用星阑夜, 他根本撑不住。
    他力竭昏厥被带回雪夜山时,就掉入了一个美梦。梦里的晚晚才四五岁的样子,娇嫩可爱的让他喜欢的不得了, 她用短短的小手努力的抱着他,稚嫩的童声承诺道:
    “阿澜师兄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我承诺过你的,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他醒来后, 身边就焚着星阑夜。
    从此他绝了死志, 将自己碎成一片片的心囫囵拼好,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她说回来的, 他信。
    那一晚,他恢复身份的那一晚, 晚晚也曾亲口承诺过的,她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就算他们真的被什么人分开了,她也会拼尽全力回到他身边。
    她说过的, 她一定会回来的。
    等她回来了,如果自己却不在了,她该怎么办?会不会挨欺负?她的辛苦岂不是白费了?他不能死, 他要等晚晚回来,好好与她道歉,求她不要再这样惩罚自己了。
    他什么都可以听她的,求她再也不要这么残忍。
    他不会再隐瞒她任何事。
    他吃了教训, 再也不敢了。
    可是晚晚怎么还不回来呢……他好像等了很久很久,他记不清时间,只知道在无尽漫长的等待中,他终于开始感到害怕和迟疑。
    ——晚晚还会原谅他么?还会回来看他一眼么?如果结束他这条低微的命,他会立刻见到她么?
    易沉澜呆坐在他房间的门口,他只着一件薄衫,夜风吹起他的头发,凌乱而凄美。他的嘴唇泛着青白色,面容憔悴,默默的看着前方。
    现在丑时过半,他刚刚在噩梦中清醒过来。这个噩梦让他心有余悸,惊惧无比,他惊醒后再也不敢闭眼。一闭上眼,就是铺天盖地的大红色。
    他知道,星阑夜的副作用发作了。
    自从用了星阑夜之后,他极偶尔会梦到那个噩梦。可是最近几个月这个梦出现的次数太过频繁,每一次出现都都仿佛是一把淬了毒的尖刀,毫不留情的把他的心脏划得鲜血淋漓。
    梦里的晚晚一身娇美华丽的嫁衣,红的似火,美的让他心颤。这是他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梦里的“他”给了自己的提醒的,然而他却没有领悟,还是带着晚晚下了山。然后,晚晚就不见了。
    之后每一次再做这个梦时,他承受的苦楚都会比之前更重十倍,百倍,千倍。
    曾经他没有掀开盖头,而用了星阑夜之后,每一次掀开盖头以后,他身边娇美动人的姑娘就会化沙而去。什么都不给他留下,像一团白雾一般消失在他身边。
    他想颤抖,逃避,流泪,恳求,可是不走到最后一步,他没有办法从梦里醒来。
    这是这个月的第五次做这个梦了,冷汗淋漓的睁开眼睛后,他便不敢睡觉了。
    易沉澜静静望着天际的那片月光,脸色苍白到有种透明之感,好像碰触一下就会碎掉。他看着那轮皎洁的弯钩,声音轻的几不可察。
    “晚晚……再救我一次吧……我把命都给你……”
    “你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就好……”
    ……
    “你确定不休息一下吗,你……”江扬还是没法自然的叫出“晚晚”两字,顿了一下低声道,“你已经赶了近两天的路了,这会都已经快寅时了,天这么黑,雪夜山上还有那么多机关,你怎么上去?”
    “我不休息了,我要早点见他,一刻也拖不得了。”舒晚声音很轻,两天的不眠不休,她眼前是有些发黑,可是她已经让易沉澜等了五年了,她一点都不想让易沉澜多等了。
    “怎么避开机关我大概有数,而且我可以走到外围给山里投信号,他们看见了会放我上去的。”
    江扬想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你真的和宋师叔周师叔他们一样,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不会放弃他。小师妹……我可以这样叫你吧,其实五年前我的身份刚刚被揭露的时候,我心里除了震惊还有怨恨。在那以后我的日子都不好过,他们固然仇恨易沉澜,可对我也许以前大不相同,因为我毕竟是真真正正的易衡之子。”
    “但我的命还是很好,我也终于察觉到,原来老天待易沉澜如此刻薄,”江扬回过头看着舒晚,“我除了失去了一些光环,其实也没多大改变,宋师叔和周师叔待我如初,梓沐也不曾嫌弃我。可是易沉澜不一样,即使宋师叔他们待他更好,可到底是不一样的。”
    江扬思考了一下,似乎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半天才说出来一句话:“他一直一无所有,就算短暂的拥有过什么,也很快失去了。”
    “我一直对他有偏见,因为我从小受舒戚的教导,他告诉我易沉澜应该为他的父亲赎罪。可是直到有人因为我是易衡之子,而对我破口大骂时,我才知道,其实他从来没有做错什么,是上天对他太不公了。”
    舒晚没想到江扬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在舒戚身边长大,言传身教都是舒戚那一套,他看不清舒戚是伪善,所以他只学会了善,但最终被舒戚教导成了一个没有主见的绣花枕头。然而江湖的磨砺居然褪去了他那一层天真,将他催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阿扬师兄,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舒晚声音低低的,她听了江扬的话,更想念近在咫尺的易沉澜了。
    “我只是觉得易沉澜要苦尽甘来了,若真如此,宋师叔他们一定欢喜极了,”江扬低声道,“他们不再每天愁容满面,我也就放心了。”
    舒晚看着江扬,浅浅的笑了,“阿扬师兄,谢谢你。”
    “别说谢谢了,有时候回想起自己的过往,也觉得自己天真的可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担不起一句谢,”江扬摇摇头,看着前方,“你执意此刻上山,我也不拦着你,那我便把你送到地方再回去。”
    江扬看见舒晚微微一愣,朱唇轻启似要说话,他立刻先出声打断道,“小师妹,你别拒绝我了,我总该把你亲手交到易沉澜手中,才能放心。不然宋师叔和周师叔他们要知道我办事如此不妥当,一定会训斥我的。”
    ……
    舒晚没再拒绝江扬的好意,他们二人很顺利的走到外围,舒晚找到一个比较熟悉的暗门,走了几步却发现这里空荡的可怕,她循着记忆去碰了几个机关,却发现毫无响动。
    “这里的机关没有开,难道是雪夜山上出什么事了吗?”舒晚有点担心。
    江扬蹙着眉,斟酌着说:“按理说不会。若是雪夜山出事,江湖上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雪夜山的动向他们一直盯得很紧,再说以雪夜山机关之巧,也不可能有人动得了这些机关。”
    舒晚点点头,又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番,却仍然没发现有机关开启的动静,“奇怪,机关是真的没有开启,虽然不知为什么……但是我们不必耽搁时间,直接上山吧。”
    “小师妹,会不会有诈啊?雪夜山近年来被攻击了这么多次,怎么会忽然关了机关?想来有些蹊跷。”
    舒晚凝神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摇头说道:“应该不会。这些机关都极为隐蔽,本身就是陷阱。开了就是开了,没开就是没开,我们不用迟疑,直接走便是,看看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舒晚心中有些焦急,雪夜山的机关是一面铜墙铁壁,无形之中可以为雪夜山挡下无数的攻击。几乎十之有九的人都会败在这机关术之下无法上山,而如今全部关闭,必定是雪夜山内部操作,但是这是为什么呢?外边的江湖人还在不停挑衅,关了机关岂不是很危险吗?
    他们一路走下来果然是畅通无阻,舒晚很快就找到了一处暗门,她熟练的打开了地上的一个机关,迅速的推了几个按钮。
    江扬悄声问:“小师妹,你在做什么呢?”
    舒晚扭头对江扬说道:“阿扬师兄,越往里走机关越复杂,那些机关我应付不了,我不确定是不是全都关闭了,所以我通知了雪夜山的人,这是自己人才会有的通讯方式,他们见了,必定会撤了机关放我进去的。”
    江扬点点头,“那我们便等一会,关机关也需要时间。”
    还不到两炷香,忽然前方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由于舒晚是再次穿越,身上没有之前那般高的武功,只负着一些防身的功夫而已,听不出具体情况,她侧头压低声音问道:
    “阿扬师兄,来人武功怎么样?来了几个?”
    “两个,武功都不低,我应该打不过。”
    江扬如实说道,舒晚点点头表示知道,突然来了人,她心中倒不紧张,只是在默默盘算这两人大概会是谁。
    “你们是哪个门派的,大晚上不睡觉,跑到我雪夜山乱动机关,动的还像模像样的。来了两个人就敢在我的地盘上作威作福?找死还是滚蛋,倒数三个数让你选,三,二……”
    这道娇俏的女声戛然而止,声音的主人就站在舒晚的十步开外,一脸不可置信的瞪着舒晚。
    大半夜的机关一动,谁也没有想到居然会看到这么神奇的一幕。阴楚楚偏头看了一眼顾月寒,小声问道,“我……是我眼花了吗?”
    顾月寒眯了眯眼睛,沉声道:“江扬,你什么意思?弄这么个人过来,想挑事儿吗?”
    江扬道:“我带她来找易沉澜……”
    “然后呢?你们两个打算被我们山主一手一个捏脖子掐死?”阴楚楚叉着腰,毫不留情的打断了江扬。
    江扬沉默了一下,他非常理解顾月寒和阴楚楚的心情,因为他最开始也接受不了这件事情,现在也只是接受这个人而不接受这个事,所以他不知该怎么像他们二人解释,难道就一直指着舒晚说“她就是舒晚,真的是舒晚,她没死,她又回来了”?
    这有信服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