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舒戚垂眸轻轻叹了口气。
    易沉澜眸光微闪,不着痕迹地慢慢呼出一口气,略有困惑道:“可昨日您提到‘故友’时,神情瞧着似乎不是很开心。”
    舒戚一顿,半晌自嘲一笑,脸上浮现出悲伤的神情,“师兄故去是我心中永远的遗憾,我时常惦念着他,后悔当年没有护住他的性命。如今唯有在他的孩子身上做些补偿,才能令我心稍安。”
    他的话大义凛然,语气沉着悲痛,完美的无懈可击。
    易沉澜心中一阵又一阵的犯恶心,静了片刻后才说:“舒大侠有心了。”
    舒戚轻轻摇头,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说道:“云齐,还有一点,你和我师兄一样,你格外疼爱妻儿。”
    这一句话没头没尾,却让易沉澜倏然警惕起来,他脸上不动声色,垂在身侧的手在衣袖下攥的极紧。
    “看你的样子,若是待孩儿出生,想必定会如珠如宝的捧在手心,”舒戚的眼神有一丝恍惚,轻声道,“只怕孩子磕了碰了,被人欺负了,都会心疼不已吧。”
    易沉澜心底泛起冰冷,舒戚这样平和的笑容,他足足面对了两世几十年。没有人能看透他露出如此笑容时,眼底扭曲而疯狂的恶意。
    唯有他。
    他能清清楚楚地瞧见,舒戚君子面具下的恶鬼模样,还有他那肮脏阴邪如同毒蛇一般的心思。
    他竟然恨江玄风到如此地步,恨到看见一个与他相似的人,都忍不住想要摧毁。
    易沉澜声线低沉,每个字都带着重量:“我的孩子,我自然会视若珍宝。谁敢伤害一丝一毫,我必定百倍奉还。”
    “是么,”舒戚怔然了一下,忽然笑了:“云齐你别紧张,是我想到师兄心中太过悲伤,心神大乱,刚才一时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的孩子必定会一生平安顺遂的。”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舒戚笑着将话题转移开,“你们蜀门派想要一起去围剿雪夜山,这件事我准了。你们收拾准备一番,一日后便一起出发。”
    他就这样答应了,易沉澜心中盘算过的许多计划都没有了用武之地——他从未想过,舒戚会答应的这般快、干脆到让他心底发冷。
    易沉澜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若无其事的恭敬拱手,“晚辈多谢舒大侠的抬举,若无其他事,晚辈先告退了。”
    ……
    易沉澜从舒戚的住处走出来时,天色有些灰蒙蒙的,正飘着细丝一般的小雨。他面沉如水,一双凤目漆黑深沉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大师兄连连瞅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问道:
    “老五,舒大侠还与你说别的什么了么?我怎么瞧着你的脸色不好?咱们可以一起去围剿雪夜山了,不是好事么?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的样子?”
    易沉澜眉心拧着,丢下一句,“我想回去看看晚晚。”
    说完,他的脚步立刻就加快了。
    大师兄追了几步,更糊涂了:“啊?看阿婉?你不是天天看的见吗?今天这才分开多久?一个时辰都不到。怎么感觉你有点慌慌张张的?”
    刚从舒戚那出来,他的话分明意有所指。也许真正的云齐听不明白,但他不是云齐,他是舒戚折磨了这么多年的易沉澜,他不会不明白。
    他只想快些看一眼晚晚,一眼就好,他就会感到安全了。看不见她,他的心不安的仿佛成了一片荒芜,又冷又空。
    易沉澜走的极快,大师兄都有些跟不上了,“老五,老五,哎……怎么忽然这么着急……这是出什么事了……”
    大师兄被易沉澜的样子弄得也有些害怕了,看他最后已经用了轻功飞掠而去,吓得他以为会出什么大事,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跟着,呼哧带喘的往回跑。
    离熟悉的屋门越来越近,易沉澜的内心才觉得好受些,呼吸终于顺畅了。他被舒戚的三言两语搅得心神大乱,唯有她才能让他平息。
    晚晚就在房间里,也许还赖在床上没有起,但是无论怎样,自己快要得救了。
    易沉澜奔至门边,差点就要立刻推门而入,却在最后一刻生生收了手。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然而屋内的景象却让他如坠冰窟。
    舒晚不在房间里。
    第48章 甜味吵架
    “哎, 哎我说,你要不再等等,”方南丹把声音压的很低, “林从淮那小子不就是说少主和你们大师兄出去了,你就往舒戚这跑?万一……万一不是——”
    “嘘——别啰嗦了,”舒晚藏在后门一处角落, 声音放的极轻,“他肯定是自己来了,我就知道他会这样。”
    “那还不是因为, 少主觉得舒戚危险才不带你的?那你还跑来?你这不是忤逆他么。”
    舒晚回头瞪了方南丹一眼,眼尾还隐隐有些发红, 心道:“难道我不怕他危险么?”
    只是她没说, 随口吐槽道:“忤逆?你什么用词。”
    方南丹看着舒晚的眼睛, 抿抿嘴,专心帮舒晚打掩护, 跟着她往院子里潜,“哎, 小舒晚,你早上起来的时候为什么哭?你做什么梦了?”
    舒晚沉默了一会,闷声道:“我不记得了。”是真的忘记了内容, 只是那股悲伤还萦绕不去。醒来后没看见易沉澜,她更加仓皇,立刻就认定他定是来找舒戚了。
    舒晚心里又气又急, 不顾方南丹的劝阻也要过来看看。
    方南丹瞅着舒晚的脸色,觉得自己应该是不该提这个事,便转移话题道:“那不说这个了。你偷偷摸摸的跑进来,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去前面看一眼, 若是阿澜师兄没来过,就悄悄离开,回去等他;若是他真的在,我就在暗处守着。”舒晚蹙着眉,认真的盘算着。
    “你为什么不上拜帖?光明正大的进去啊?”方南丹想了一下,感觉自己实在跟不上年轻人的脑回路。
    “我现在一个蜀门派的小女子,拿什么理由给他上拜帖?”舒晚瞪了他一眼,“我和阿澜师兄还是尽量不要一起出现在他面前,减少被认出的可能。”
    舒晚眉宇间一片认真,捏了捏拳头,“我想好了,若是没意外,我就不出现;若是阿澜师兄有危险,我就冲出去。”
    “呵,那你就是送死,”方南丹毫不留情的嘲笑她,“你又打不过舒戚。”
    “那我还不能拖延时间么?总比你强,你大概在他手下走不过三招吧,”舒晚呛回去,“你别往前走了,你功夫不行,我还得费心顾你,把闭息丹给我。”
    方南丹低声骂骂咧咧,掏出一个小盒子递过去,“吃了以后慢吐息,不会被察觉,注意隐藏身形就可以。”
    ……
    舒晚修的内功与轻功皆是最上乘的,除了舒戚令她万分警惕,这里的布防对她来说并不难闯。
    舒晚运气不错,没走几间屋子就听见了江扬唤“师父”的声音,她趁着四下无人,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落在房顶上,没敢掀瓦片,只从一处缝隙中往下看。
    “师父,刚才来过的那两个蜀门派的人所为何事啊?”江扬问道。
    舒晚微微挑眉,刚才来过?果然。不过他这样说,是阿澜师兄刚刚已经走了么?
    这么一想,舒晚略略放心,易沉澜若是安然无恙的离开了,她也不必在这多留。舒晚打定主意,正要离去,却听舒戚说道:
    “别多问,我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江扬迟疑了一下,问道:“师父,你说的是……‘舒晚’的事吗?”
    “嗯。”舒戚有些不耐的应了一声。
    什么意思?舒晚本来都要走了,听到这个对话,她又伏了下来,想探个究竟。
    “周师叔已经按您的吩咐着手做了……”江扬的声音格外迟疑,“师父,这个事……您确定吗?晚晚她就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才被易沉澜哄骗了……您、您真的觉得她是假冒的,要赶尽杀绝吗?”
    “且不论我确定她是个假的,”舒戚冷笑道,“便是真的,她的所作所为也和武林正道不容。若真是我的孩子,我必定会给她机会改过自新,可一个来路不明的妖女,我当然不会容她。”
    舒晚伏在房顶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话,心中并没有太大波澜。早在她看见舒戚的追杀令时,就隐隐有过这种预感。
    虽然她曾经想过两全——既隐瞒自己的身份骗过舒戚,又能保护易沉澜,可舒戚的力量和江湖地位都不是她可以抗衡的,他更不是傻子,被他怀疑身份,她并不意外。
    只是……却不知他想搞什么幺蛾子?周师叔被他吩咐了什么事?听起来与自己有关。
    她对自己的名声不太在意,就算被江湖中人一起骂妖女,她也无所谓。舒晚垂着眸子暗暗思忖,管他的,让他作吧。等她把易沉澜的身世揭开的时候,他作再多也没用了。
    ……
    “怎么了怎么了?”大师兄还在急喘,环视了一圈问道,“怎么了老五,到底出了什么事?”
    “……晚晚呢?”易沉澜脸色十分苍白,近乎艰难地颤声问道。
    大师兄向外看了一眼,“这个时辰,用早饭去了吧。”
    易沉澜盯着空荡荡的床铺,脸色苍白到透明,鸦羽般的长睫轻颤了下,忽然转身,一言不发的往外走。
    大师兄彻底糊涂了,完全不能理解易沉澜在着急什么。他赶着在易沉澜的身后追了两步,“哎,老五,你看——这突然一下你是怎么了,你——”
    他啰啰嗦嗦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舒晚从门那边转了过来,脚步轻快的往院子里走。
    她手里举着一串儿糖葫芦,身边还跟着一个灰扑扑的杂役。
    大师兄一看见舒晚,就仿佛看到了救星,赶紧扬扬手招呼道:“阿婉,你快过来看看老五。他也不知怎么了,突然间慌慌张张的,看样子好像是回来找你的。”
    方南丹躬着身,缩着脖,一副奴婢的样子,像模像样的跟在舒晚旁边。一见到大师兄,他还没什么表情,但冷不丁看到大师兄身边的易沉澜,他心里就忍不住犯嘀咕:
    跟少主相处的这些时日以来,他深深的感受到了易沉澜看着温润如玉,实际绝不是个省油的灯,更不能随便招惹。看看他的表情,说不定又要犯什么病。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打定主意,方南丹对着三人拱了拱手,最后对着大师兄说:“呃……小的陪五夫人随处逛了一逛,现在已经将五夫人送回来了,那小的这就下去了。”
    “下去吧下去吧。”大师兄随意的摆摆手。
    方南丹临走前还向舒晚抛了一个同情的眼神,看得舒晚一阵莫名其妙。
    她当方南丹脑子又抽了,没多想走上前去,笑盈盈地将糖葫芦在易沉澜眼前晃了晃:“师兄,你吃糖葫芦吗?放心,我还没有咬过。”
    易沉澜一双眼睛黑沉沉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大师兄搓了搓手,男人的直觉让他不太想在这呆,他指指舒晚,有点磕磕巴巴的说,“那个……老五……好像找你呢,你问问他有啥事,我、我先走了啊。”
    “嗯,大师兄慢走。”舒晚一点也没深思易沉澜的表情,还很有礼貌的和大师兄告别。
    大师兄很快溜走了,舒晚上前将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喂到易沉澜唇边,“阿澜师兄,要吃一个吗?”
    她从舒戚府邸溜出来以后,路上看见了卖糖葫芦的,红艳艳的、晶莹剔透的糖裹山楂,看一眼嘴里仿佛都咂摸出了酸甜味道。
    看着看着,舒晚忽然想到:阿澜师兄一直过的这般苦,想必小时候没吃过糖葫芦吧。
    很想宠他……今后自不必说,她甚至想弥补他的童年。
    不过怎么阿澜师兄的表情很奇怪?舒晚举着糖葫芦如是想着。
    易沉澜的目光极慢的在舒晚身上扫了两遍,看她脸颊红润,一副很有活力的样子,知道她没什么事,更没有受伤,那颗刚才差点从嗓子眼中跳出来的心才慢慢平复下去。
    没人知道,他一推门却没看见舒晚时,灭顶的恐惧几乎将他淹没。
    “你去哪了。”易沉澜声音很低,慢慢的说道。
    “我去找你了,”说到这个舒晚就有点不开心,不满地看着他,“你去找他为什么不带上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知不知道这很危险?”
    易沉澜面无表情,语气极轻,却似乎透着一丝风雨欲来的意味:“你去找舒戚了?”
    “谁让你瞒着我?我能不去么?我醒来不见你,不用猜就知道你肯定是偷偷去了,”舒晚撇了撇嘴,清澈的眼眸中透着无奈,“阿澜师兄,你不要总是自己扛,这么危险的事,我可以在暗处保护你呀。”
    易沉澜唇抿的很紧眼前的小姑娘一如既往的温暖,可越是温暖,他越是后怕——她不知道,此刻舒戚将主意打在她身上,她比自己更危险。
    舒晚眨眨眼睛叹了一口气,算了,这事都过去了,阿澜师兄也是为了保护她,就不要埋怨他了。这样想着,舒晚摇了摇手中的糖葫芦,笑着说:“阿澜师兄你吃过了吗?现在要不要吃一个糖葫芦?你不是喜欢吃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