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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新娘》 楼下的客厅里,觉品坐在客厅的红木圈椅上,觉夫则站在他背后不远的地方,漠然地看着窗外,两个人隔得很远,各行其事,也没有看向对方,但印宿却隐约感觉到他们在说着什么。
从她现在站的位置看过去,觉品的脸色有些微的凝重。
他们……在说什么?
印宿一边想这个问题,一边缓步从楼梯走下,见到她下来,觉品站起来,优雅地敛了一下衣角,笑容温文。
印宿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轻声地问,‘妈妈呢,她怎么样?’
‘受了一点惊,现在在偏厅休息。’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扫兴了。’印宿歉然地说。
卫觉品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说实话,一开始还真是被吓到了,第一次看到池乔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想了一下,偏过头,‘大哥,如果你也跟我一,那我还是好意地建议你,若是可以,后天的婚礼还是不要出现这种悚然场面,终究是不太吉利,恩……在那么多宾客面前,也会失了你的面子。’
他的态度有些张狂,又有一些嘲讽,不知道是由于兄弟的原因而口不遮拦,还是……故意地出言挑衅。
卫觉夫没有理会,他站在原地,背影站在客厅光亮之外的yin影里,一如平常的冷淡。
‘谢谢你的提醒。’半晌后,他冷冷说了一句。
母亲半躺在偏厅的木塌上,保养良好的脸上显出些微的憔悴,血色尽失。
印宿走过去,站到她面前,关切地问,‘妈妈,你怎么样?’
她抬眼看了一眼印宿,虚弱地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阿乔最近怕是累到了,再加上血晕,你也知道的,她不是有意那样对你的。’
‘不用你说,我知道。’母亲的视线越过印宿,落到她身后,声音中微微地悲凉,‘虽然知道,但终究是有点伤心,这个孩子太任性太娇纵,让人寒心,不像你……’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咬了咬下唇,不安地看向印宿,神情复杂。
印宿垂着头听着,头发覆盖住她的眼睛,她身上依然是穿着朴素的黑衣黑裙,很是柔顺安静。
母亲迟疑了一下,向她伸过手来,‘今天晚上,就留下来吧!’她说,语气,忽然多了一层温情的东西。
印宿退后一步,避开她的手,姿势中隐约透出几分的疏离,母亲的手僵在半空,有点尴尬。
‘不用了,妈妈,我还是住回西郊吧。’她讷讷地说。
好半晌,母亲的手收了回去,她迷惘地看向印宿,嘴唇微弱地动了几下,几次欲开口说话,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印宿抬手缓缓扶了一下眼镜,‘妈妈,我要走了,您早点休息。’说完,转过身走出偏厅,脚步起落的一瞬间,依然不缓不急。
身后隐约浮起的一声轻叹,她自然也听到了,是母亲的。
母亲的叹气,还有她神情中的复杂,她并不想去深究,池乔刚刚的举动,让她隐约地失落,过一阵,或者就是明天,或者,一个小时之后,待池乔又变成原先的池乔,母亲也就会变成原来的母亲。
她的情绪由池乔cāo纵着,于是也妄图cāo纵印宿的情绪,来回往复,同样的任性她们母女二人收敛自如,印宿却做不到,这样,它们心中的失落平息了,她的失落却没有,这样一次次地愈积愈深,变成一口深井,就在心口的地方,水位一直上升,上升,那些yin冷的水,都快要淹没她了。
所以,也只有不动声色地,装做一切没有看见,也什么都没有听见,以前她不会,现在,开始学,也不会晚。
走到灯光明亮的客厅中央,印宿仰着头看着面前的男子,‘觉品,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客厅里亮着大灯,却明暗交错,也异常地沉默,她敛下眼,没有勇气看向另一个方向的男子。
觉品笑眯了眼,手蓦地伸到她面前,夸张地作了一个邀舞动作,‘我的荣幸!’印宿却被他的热情吓得倒退了一步。
哦,如此的不解风情。
觉品笑意浓重的眼底是这样说的。
‘大哥,我先送印宿回去了。’觉品回头,大声地说。
印宿慢吞吞地往卫觉夫站着的地方望去,那一怵的yin影里他似乎转过身来,似乎在审视,也似乎隐约地点了下头,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那是一定的。
‘不请我上去么?’
西郊社区门口,觉品忽然偏过头来,笑眯眯地地问了印宿一句。
印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夜空,‘这个时候,恐怕不太方便吧。’
看出了印宿的一些迟疑,觉品眼底的笑意更重了,在黑暗中异样地明亮。
‘真是,我劳心劳力地送你回来,你倒是省心,连一杯茶也不请我。’
印宿尴尬地坐着,脸色微红,‘不好意思,我这里只有白开水。’茶叶倒是有的,不过是一年前的,不知道就这样冲泡着喝下去身体会不会有什么大碍……
觉品黑着脸走下车去,‘白开水也可以,我不介意。’
‘请进!’印宿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走进玄关转身对着身后的觉品,他站在门口,低着头找着什么。
印宿看着他奇怪的举动,‘你找什么?’
他头也不抬,干净利落地一个字,‘鞋。’
印宿貌似明白地点点头,好长时间才慢半拍地回应了一声‘哦’。
‘哦……’他故意学她木讷的语气,蓦地沉下脸,‘哦哦哦哦什么啊,还不给我找一双过来。’完全的颐指气使!
印宿倒也听话,蹲下去,在玄关内嵌式的鞋柜里一阵仔细地找,很快找出一双男式的皮拖,‘你就穿这双吧。’她弯身把鞋子放到他脚前的地面上。
觉品看了一眼,随后抬眼看着印宿,眉毛微扬,‘是大哥的?’
不然咧?
他又低下头去,皱眉看着那拖鞋半晌,终于脱了鞋换上。
他四处望了一下,随即不可思议地指着一扇隐蔽的木门,‘你睡客房?’他手指指着的那扇门大开着,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散落在床上的床单和被子衣服什么的,总归是乱糟糟的一团世界。
印宿楞了一下,走过去,将那扇门关紧,走回来的时候简单解释了一句,‘客房在一楼,方便一些。’
‘方便?’觉品撇撇嘴角,并不以为然,却也没有追问下去,‘我饿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一边的沙发靠过去。
‘今天晚上你没吃饱?’
‘是啊,那条烟鲳鱼我不过刚动了一筷子,就被可爱的池乔大嫂整个儿打翻到地上了。’他窝到客厅中央的沙发里,表情有一些哀怨。
大嫂……
印宿听到这个词,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她慌乱地转过脸,灯光在镜片上滑过一道破碎的光芒,迅速地闪了一下,‘我这里有吃的,你要不要?’她微微背对着卫觉品,依然是那种讷讷的声音。
觉品安静地看着她微弱的背影,眼底的深邃微妙地,暗沉下去几分,但很快地,他优雅地翘起腿,笑嘻嘻地揶揄她,‘真是令人心碎的惊喜,不是只肯招呼我白开水的么?’
印宿不好意思地笑,‘也没有什么,只是泡面而已。’
他嘴角的笑立即僵住,俊逸的脸上表情抽动着,好长时间后,腾地跳起来,怪叫一声,‘泡面?’他瞪大眼睛看着印宿。
‘恩。’印宿胡乱地点点头,心中也知道他嫌弃,‘你不想吃吗?那就算——’
‘哎——’他急急出声打断印宿,斜睨一眼,‘就算请我吃泡面也拜托你有点诚意好不好。’
印宿看了他半晌,认命地低下头去,用最卑微的语气告诉他,‘那觉品您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让我请您吃一餐泡面呢?’
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舒适地坐回沙发上去,‘啧啧,孺子可教嘛。’
五分钟的时间,水开了,尖锐地鸣叫着,水气渐渐从厨房门口溢出去,印宿却始终站在一旁,发着呆,客厅里的卫觉品走进来,‘你想把水烧干么?’
印宿一楞,沉默地撕开手边的泡面,将面饼放进去煮,面饼在水中一点点地膨胀,好象就在一瞬之间就变成了面条,水气凝在镜片上,眼前雾煞煞地一片,她抬手,用衣袖飞快地抹了一下镜片,清晰了一些,又变得模糊了,她再度抬起胳臂擦了一下,四五秒就如此循环一次,不缓不急地。
‘有时候你真是让我很好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在发呆,能不能告诉我,你发呆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觉品倚着厨房的门框看着她,忽然问道,表情里带着一些深思。
印宿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说话,伸手把火关小了一些,将放在一边的调味包一包包撕开,悉数倒了进去,手法并不娴熟,好长时间都不说话。
‘你的面要不要加麻辣包?’她忽然问他。
觉品一楞,朗声笑了起来。
‘印宿,真不知道你是故意转移话题还是真的神经粗线,如果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那你也果真真的算得上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可爱之人了……’
印宿拿着辣酱包,慢吞吞地转身再问了他一次,‘要加么?’
卫觉品淡淡耸了耸肩,‘跟大哥一样。’
印宿一怔,跟觉夫一样?觉夫……她想了一想,表情认真地对卫觉品说,‘我不知道觉夫什么口味,而且觉夫他也不吃泡面。’
他皱着眉,‘你还真不是一个贤良的女人,两年时间连大哥的饮食习惯都不清楚,难怪……’
印宿敛下眼,表情一黯,觉品顿了顿,忽然浮起一个怪异的笑,‘算了,放一点,不要太多,以后记住可别忘了。’
为什么要有以后?印宿刚想问他,他却已经走出去了,懒洋洋地坐回沙发,优雅地翘着腿。然后她不小心又发了一次呆,等回神的时候,锅里的面条已经变成一团泡了水的肿胀面饼了,看上去,似乎并不容易激起人的食欲。
印宿呆呆地看了半晌,最终还是硬着头皮用锅铲将它用从中间分开,分别盛在两个大盘子中,端了出去。
只看了一眼,觉品的表情更是嫌恶了,他轻蔑地看着印宿,‘你让我吃这个?’
印宿一低头就看到桌子上那两砣形状怪异的东西,飞快地转过视线,低声解释,‘可能——不太好看……’
‘这叫不太好看?’他冷嗤一声,‘拜托,明明是很不好看,难看到极点,即便是猪食也比它要好看许多。’
印宿难堪地站着,听着觉品恶毒的评价,表情有一些委屈。
‘算了。’觉品重重叹息一声,无奈地站了起来,‘家里还有面条吗?’
她点头。
他走进厨房,几分钟后,两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了出来,印宿傻傻地看着,心中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要比她贤良许多。
两人对面坐着,等吃完面条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觉品从车窗内探出头来,‘明天早上我过来接你!’
印宿站在道路一边,对他摆了摆手,‘拜拜!’
他的车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去,散落在草地上的地灯亮着,像是从泥土里面生长出来的,一种可以发光的菌类生物,小小的,能量很少,于是只能发出很微弱的白光,照不亮她的眼睛。
她慢吞吞地沿着草坪走向湖边的别墅,院子的门开着,灯光从窗口隐约地透射出来,她低下头,慢慢地从鹅卵石道上晦暗的影子上踩了过去,一直到别墅门前的第一级台阶,脚步微微迟疑。
眼角某一个角落里的黑暗中,一个清晰的火点,随着呼吸明灭着,有夜风吹过来,那种烟草燃烧的味道在空气里淡淡地弥散开来。
她蓦地站定。
记忆里熟悉的烟草味道,极危险地潜伏在这静寂的黑暗里,隐隐地透出几分诡秘的粗砺来,身后隐约有脚步声响起,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思虑着进退。
那脚步声音沉稳,坚定,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从他身上清晰传过来的烟草味道猛地冲到她的鼻子里,有一些辛辣,令印宿不敢轻易地呼吸,它于是进入到她的眼里,她的泪都快要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