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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指间欢颜

    (十四)
    那一夜散步之后,一向可算是健康宝宝的沈清竟突然患上了感冒。最初几天,还只是打喷嚏流鼻水,到后来便演变成嗓子发炎,头晕目眩,鼻塞的情况令她不得不时时张嘴呼吸。
    坚持不肯去医院吊针,沈清将以前积攒下来的所有假期一次性用掉,换来半个多月的休假,于是她就成天窝在家里,定时吃药。
    一个礼拜后,病症减轻,沈清觉得太无聊,便偶尔跟着许倾玦一起去画廊打发时间。去的次数多了,她才知道,原来就算她从此不去工作,许倾玦赚来的钱也足够两人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时常光顾画廊的,大多是身价不菲并且出手阔绰的人,其中也不乏真正具有鉴赏能力的。
    某天中午,沈清见又有客人高价买走两幅画后,她拉着画廊的张经理,问:“上次那幅非卖品,我说很喜欢的,你还记不记得?”
    “当然。”张经理还记得那时沈清来店里买画未成后的失望表情。
    “现在它在哪呢?”来了几天,沈清一直没发现那幅画的踪影。
    “许先生说收起来,所以我把它放进后面的画室了。”
    “画室?”沈清好奇,“这里有画室么?我怎么不知道?”
    “其实现在叫贮藏室更合适。”张经理解释道:“从前是许先生专用的,但他已经很久没再进去过了。”
    沈清低头想了想,说:“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许倾玦的画室,或许是极少数与他的过去有联系的事物之一吧。
    沈清被带进画廊楼梯拐角下的一个小门内,十几平方的空间里,光线昏暗。
    经理拉开窗帘,沈清这才看见周围有一些被精心覆盖住妥善保存的画。而房间的一角,摆着一个画架,用白布蒙着。
    “许倾玦……他平时都不进来的吗?”沈清一边以手扫过画架前椅子上的细细灰尘,一边问。
    “嗯,大概有两三年了。”
    沈清突然觉得有些伤心,勉强回过头微笑说:“我们出去吧。”
    晚上回家,临睡前沈清突然侧过身勾住许倾玦的肩。
    “怎么了?”黑暗中,许倾玦转过头问。
    “突然想起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很早以前,你是不是说过要送我一幅画?”
    “嗯。”许倾玦想起,那天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大概也就是因为买画那件事,他才开始无法忽略这个能够轻而易举地理解他心情的女人的存在。
    “其他的我都不想要。”沈清支着下巴抬起身,借着朦胧的光线望着许倾玦,“我只喜欢第一眼看中的那幅。”
    许倾玦沉默了一下,才微微笑道:“这么执着?”
    “嗯。”沈清大力地点头。
    许倾玦睁开眼睛,低声开口:“你不想知道画中人是谁?”
    “……有原型吗?”沈清根本没想过这是他参照某人画的。
    “她是我母亲。”暗夜里,许倾玦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沈清一愣,突然想起当初看到画时的心情。还想再问些什么,才张了张嘴,就见许倾玦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睡吧。”一副明显不想多说的样子。
    沈清轻轻应了声,带着些许好奇和讶异,也侧身睡下。
    隔天一早,画由张经理亲自送来。
    沈清还穿着睡衣,抱着它跑到浴室门口,“你真的愿意送我?”
    许倾玦正在洗脸,“嗯。”
    “你什么时候告诉张经理的?都没见你打电话。”
    “当时你还没醒。”
    许倾玦从浴室里走出来,摸到她的手,拉她在床边坐下。
    “……谢谢你。”沈清笑道。
    坐在许倾玦身边,她低头仔细端详,发现直到现在,当初那份冲击她的隐隐伤感竟然仍旧存在。
    许倾玦说那是他的母亲。而那个连脸都看不清的女子,却在一片灰色之中,透出那样强烈的悲伤和萧索的气息。
    “……为什么?”她疑惑而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画这样一幅画?”
    许倾玦侧过脸,眉头不自禁地微蹙了一下。
    那天,在电梯里,沈清告诉他,她从中感到了孤独。
    也许正是这两个字,使得他对于尚算陌生人的她,少了一些排斥的意识。
    “因为,这就是我的母亲。”过了很久,许倾玦沉声说。
    一段属于富贵家庭的纠葛往事,一位曾经年轻并美丽过的女子的爱怨痴缠。沈清默默听着许倾玦的叙述,万万想不到,平时那样一份清冷的声音竟然也有一天会流转出哀伤和寂寥。
    “……我直到五岁那年才跟着母亲正式踏进许家的大门。”许倾玦坐在床沿,脸上是一贯的平静淡然,似乎对于私生子这样的身份并没有太多的在意。只有眉间的一抹恍惚,显出他正陷入回忆之中。
    “那个时候我父亲的第一个妻子,也就是曼林他们的母亲,生病去世。于是不久,我的母亲填补了空位。”他低眉,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微小弧度,继续说:“……一个女人,可以义无反顾地为她爱的人未婚生子,可是到头来,虽然终于能够名正言顺,但又不得不面对丈夫很快另结新欢的事实。因此,在接下去的十年中,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日复一日的等待。”
    ……
    冬季早晨的阳光有一部分照进屋内。沈清透过薄薄的淡黄色窗帘,望了望外面浮动着暖意的光亮,心底也慢慢生出一份悲哀。一个几乎能将爱情视作生命的传统女人,遇上爱人的背弃,这大概确实是最最可悲而无奈的事。
    “那么,你呢?”她紧了紧许倾玦的手,轻轻问:“当时你陪在她身边吗?”
    许倾玦点头,“直到我十五岁,她去世。然后,我就去了英国留学。”
    “所以,这也是你和你父亲关系不好的原因?”
    “这是其中的一部分。”许倾玦的语气回复了淡漠,“从小我们的关系就不算太好。他习惯左右子女们的兴趣和选择,而我,偏偏是最不顺从的一个。”
    “……因此,你大哥从商,而你作为许家的另一个儿子却去学了艺术?”
    “嗯。”而这,也是后来他被许家大家长经常怒斥之处。
    沈清无言地看着那张冷俊的侧脸。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即使是她——一个仅仅相识了半年的人,都能很容易地接受并理解许倾玦的选择和他的固执,可为什么为人父母的反而做不到呢?
    低下头,重新审视画中的女子,沈清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份意境能够被表达得如此透彻。那份孤独与悲伤,也许并不仅仅属于他的母亲。与至亲之间的无法宽恕和理解,应该也是令人心灰意冷的吧。
    “许倾玦”很久之后,沈清突然抬起头,正正式式地叫他的名字。
    侧过脸,暖黄色的阳光覆在黑色柔软的发梢上,许倾玦微微挑眉,等着后文。
    “我们作个约定好不好?”
    “什么约定?”
    “你和我,从今以后没有争吵,更不允许离弃。我们要永远守在一起,一直到……其中一方离开这个世界。”
    以一种郑重的语气一口气说完,沈清微微抬着脸,很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直到看见他神情一怔,然后抬起一只手摸索到她的脸颊……
    许倾玦闭了闭眼,手指在那光滑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一贯清冷的声音有些低迷:“你真的相信一份感情能坚守那么久?”
    “我保证我的能。”抬手按住他的手背,沈清微微笑道:“那么,你呢?”
    闭着眼静静沉默了一会,许倾玦才缓缓勾起淡色优美的薄唇,语气肯定:“我也能。”
    “这还差不多。”满意地点点头,沈清偎向他的xiong前,隔着衣领在他颈边呼吸,一边轻快地说:“你知道吗?如果刚才你的回答是否定的,我绝对跟你没完。”
    “从今以后没有争吵,这是谁说的?”
    “……为什么你总能一字不差地记住我说过的某句话?”沈清又想起以前很多例子,早就不服气他有如此好的记忆力。
    “大概这就是有一失,必有一得。”许倾玦漫不经心地说。
    沈清趴在他怀里想了想,才半带犹豫地问:“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好笑,相识半年之久,她竟然直到今天才第一次亲口问出这个问题。并非是她不关心,而是之前想问时总有多多少少的顾忌,生怕许倾玦不愿往事重提。所以,她所了解的只是从许曼林口中得知少许。正好今天许倾玦主动回忆往事,并提起所谓得失问题,沈清便将心中疑问问了出来。
    “……我听曼林说,是车祸?”
    “嗯。”许倾玦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叙述:“三年前画展前夕在去机场的路上出了交通意外,有淤血压住视神经。”
    “淤血?不能开刀吗?或者,等它自己散去?”沈清凭常识问。
    “能。”许倾玦顿了一下,“因为位置关键,无法等它自然散开。而当时手术成功的机率是10%”
    一成的把握?!沈情惊了惊,“那……你做了手术?”
    “嗯。”许倾玦点头。
    沈清皱眉,条件反射性的一句询问结果的问话硬生生地卡在嘴边。
    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
    手术失败,便是永久失明。虽然对于许倾玦的双眼是否看得见,沈清完全不在意。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却不禁狠狠一痛。
    “怎么了?”没听见她的声音,许倾玦摸了摸手边柔顺的长发。
    轻轻摇头,沈清将脸埋得更深,双手用力环着他清瘦的腰。
    从不相信永远的她,再一次,有了永远留在他身边的强烈愿望。
    那天过后,还没结束休假的沈清仍旧常常跟着许倾玦一起去画廊。有时闲极无聊,她便向张经理要了画室的钥匙,一个人待在里面。原本的画架早已被她摆在采光良光的位置,连同高脚凳一起,已经恢复昔日干静的模样。几天之前,当她第一次被带进这里的时候,曾经动过要让许倾玦再次进来的念头。但是自从那天之后,她便不再这样打算。她知道,一个曾日日与色彩打交道的人,在他注定永久陷入黑暗后,还被强行拉来触摸彩色的世界,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