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作品:《天宝伏妖录

    鸿俊解下孔雀翎,托在手掌心中,朝鬼王出示。
    两人沉默不语,鬼王伸出手指,拈起碧玉孔雀翎,喃喃道:“五色神光,你是孔宣的孩子,那一天……”
    鸿俊随之一震,鬼王双眸转而注视着他。
    “你见过我爹?”
    鬼王的眉头皱了起来,鸿俊就知道鬼王与曜金宫一定曾有渊源,喘息着说:“鬼王,我爹是个怎么样的人?”
    鬼王转身,离开了洞窟。鸿俊当即追了出去,鬼王在石梯前拾级而上,来到莫高窟的殿堂外,夕阳西斜,降入玉门关外蜿蜒的长城与茫茫大漠。
    鸿俊心中充满了迫切,他没有问舅舅贾洲,只因曾经的父亲在他的面前,只会像个凡人,也没有问重明、青雄,只因他们的意思早已不言而喻:你得自己去找。
    而在鬼王的面前,鸿俊的感觉,更像找到了一位妖族中阔别已久的父辈朋友。
    鬼王在莫高窟顶坐下,示意鸿俊也坐,鸿俊不明所以,怔怔看着鬼王。
    “当你在路上提及重明时。”鬼王答道,“我便隐约感觉到,兴许正是故人之子前来,你爹娘还好么?”
    “都去世了。”鸿俊黯然答道,他知道鬼王总在棺中沉睡,对世事并不了解,但五色神光到了自己手中,也就意味着父亲早已离去。
    果然,鬼王并不诧异,只是点了点头,出神道:“那天他到河西来找我,我们坐的,正在此处。”
    瞬间鸿俊内心深处涌起奇异的感觉,鬼王却若有所思道:“不知不觉,一觉醒来,竟已有这么多年了。”
    “当初……他来做什么?”鸿俊追问道。
    鬼王沉吟,打量鸿俊,答道:“他想将你交给我,由我与刘非,将你抚养长大。”
    鸿俊:“……”
    “我就这么一座孤坟。”鬼王自言自语道,“刘非倒是很喜欢你,不过住在古墓中,日久天长,总令人心生压抑。现在想来,幸亏当初一念之差,没有让你留下。”
    “我对他来说,是个负累。”鸿俊低声说。
    “不。”鬼王意识到鸿俊的失落,马上说,“为何这么说?你小时体质特异,是以总有妖族虎视眈眈。他需腾出手来对付獬狱,恐怕难以护你与你母亲周全,所以……”
    鸿俊明白了,感激地点了点头。
    说着鬼王伸出手,搭在鸿俊肩上。
    “重明将你养得很好。”鬼王见鸿俊似乎仍有些失落,补充了一句,说道,“当然,若留在我身边,想必如今还能再白一些。”
    鸿俊正在难过,闻言却笑了起来。
    鬼王又沉吟道:“那年他瞒着你母亲,离开玉门关前来见我,白鹿能有一魂一魄得保,想必也是与你命中有缘……”
    “什么?!”鸿俊这才知道,原来当年白鹿托生之事,竟还与他爹有些渊源!
    “你不知道?”鬼王淡淡道,“昔年他见过我后,便感觉到獬狱欲捕走白鹿,于是正是他插手,打断了獬狱的法术。”
    鸿俊不禁剧烈喘息,难怪总觉得陆许在面对他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鬼王听了鸿俊描述,答道:“这就是了,白鹿转生之际,想必以魂体,见过你父亲,你的容貌又与你父亲相似,于是他便常常记着。”
    鸿俊深深呼吸,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又问道,同时心脏猛烈地跳了起来,说:“妖族都……会来找我?”
    在他的梦里,父母亲一直在搬家,就是为了躲避不胜其烦的侵扰。小时候他更说过“我的身体里,住着一只妖怪”。
    鬼王沉吟片刻,而后答道:“我想,这话你应当去问你的养父。也许他才是最了解此事前因后果者。”
    鸿俊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
    “告诉我,鬼王……世叔。”鸿俊紧张道,“你一定知道,你一定知道!”
    鬼王再次沉默,鸿俊眉头深锁,焦急地看着他,鬼王朝他投来莫名的一瞥。
    “他们让你下山来,找有心灯的那小子?”鬼王又突然问道。
    鸿俊疑惑更甚,抓着鬼王的手臂,回想过往,将那天青雄如何让他下山,交付他办三件事,以及将心灯交到他的手里,源源本本地告知了鬼王。
    “那么……我想,也许他们并不打算瞒着你。”鬼王沉声道,“原来如此……”
    “到底为什么?!”鸿俊焦急道。
    鬼王只是沉默地打量鸿俊,片刻后说:“小孔雀,你仍未做好接受它的准备。”
    鸿俊近乎是哀求道:“我只想知道,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鬼王突然说:“若时光回到过往,交由你选择的权利,你会愿意来到这世上么?”
    鸿俊已失去了耐心,说:“我不想再听这些了!你们什么都知道,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回答我。”鬼王认真地说道,那话语中,隐隐约约带着威严,就像重明每次站在鸿俊身前教训他一般。
    “我……”鸿俊简直心如乱麻,不知为什么,却想起了驱魔司中大家相聚时的快乐。
    “这当然很好。”鸿俊答道。
    “那么哪怕明天便死去,你也绝不后悔?”鬼王又说,“这很重要,小孔雀。”
    鸿俊无奈道:“能有什么后悔的呢?我……”
    鬼王点了点头,答道:“既是如此,告诉你也不妨,十八年前,你的出生,原是替你爹应了劫。”
    鸿俊:“!!!”
    紧接着,鬼王并起剑指,点在自己眉心,再缓缓地离开,手指上发着温润的蓝光,继而往鸿俊眉心轻轻一点。
    “嗡”的一声,鸿俊的意识瞬间被扯进了鬼王的记忆中。
    十八年前。
    孔宣盘腿坐在莫高窟顶端,正在鸿俊所坐之位上,夕阳沉降,小时的鸿俊背靠着他的胸膛,歪着头,坐着睡着了。
    “獬狱始终在寻找天魔种。”孔宣喃喃道,“我什么办法都用过了,再无法将它从星儿的三魂七魄里取出来。”
    “求仁得仁。”鬼王沉声道,“这不正是当初你的两位兄长,予你的指点么?”
    “我不知道。”孔宣眼中现出迷茫,声音变得沙哑起来,说,“为人之父,竟是一件如此快乐之事……”
    鬼王:“将成为天魔的,本该是你。”
    孔宣:“不错,两百年后,将成为天魔的,本该是我。”
    夕阳的金光投向莫高窟,照入千窟中十万佛身,悲悯众生。
    “解铃仍需系铃人。”鬼王沉声道,“不求你兄长,在人间跌跌撞撞,又有何用?”
    孔宣叹了口气,答道:“重明与青雄,只让我随便找个凡人女子,授她阴阳注生之术,将我这神魔一体的魔种注予她,铸为魔胎,余下之事,他们便不再关心了。”
    “毕竟在他们眼中,唯独我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现如今,兴许连他们也料不到,如今的我竟是情根深种,割舍不下毓泽,也无法坐视星儿入魔,如今四处求医……”
    鬼王答道:“不是我不愿帮你,孔宣,哪怕将你儿化为尸鬼,魔种亦无法消灭,唯一能除去魔种的,便只有不动明王法相,六器合一之时。”
    “心灯也许可以。”孔宣叹道,“我得去找心灯。”
    “办不到。”鬼王沉声道,“入魔之人,魂魄中的魔气可用心灯驱逐,但你孩儿体内的,乃是天魔种。他是凝聚世间魔气的引子,是你自打开天辟地后便已肩负的使命,神魔一体,生灭同存的劫数……”
    轰然巨响,白光闪烁,鬼王手指离开鸿俊的额头。
    鸿俊如置身梦中,喃喃道:“这都是真的。”
    “你爹生前常常自责。”鬼王说,“悔不该有着一念之差……”
    “为什么?”鸿俊颤声道,“为什么?”
    鬼王答道:“天地间有戾气,所以有魔,岁月轮回,此消彼长,魔气若过盛,总归有净化之道。孔雀大明王体内魔种,正是吸引这魔气的种子。待其入魔后,燃灯古佛以心灯照彻世间,不动明王合六器之力除去天魔,孔宣再入轮回,投胎转世,如此生生不息。”
    鬼王沉声道:“现在,再回答一次我的问题,小孔雀。”
    鸿俊:“……”
    “若你这一生,注定要死去,你是否还会后悔,曾来到这世上,走过一遭?”
    鸿俊站起身,眼中带着些许恍惚。
    “众生总有一死。”鬼王又说,“现在,想必你明白了你养父所言。”
    鸿俊意识模糊,缓慢走下梯级,转过身,踉踉跄跄,沿那通路朝着莫高窟的尽头走去。他的内心充斥着电闪与雷鸣、狂风与雪瀑,他的表情却无比平静。
    夕阳之光投入这千窟万佛,他路过每一窟洞口,诸天佛像神情安详,静静注视着他的身影,而他只是这三千世界中,不知来处、不知去处的一名寂寥过客。
    傍晚时分,李景珑快步出了九层楼,阿泰朝下吹了声口哨,问:“上哪儿去?”
    李景珑没有回答,日近西斜,远远地有一队人策马前来,到得近前,先下马朝李景珑行礼,说道:“将军说,玉门关防事关重大,不敢擅离职守,吩咐属下带得酒菜来。”
    李景珑便道:“辛苦了,都送进去罢。”
    士兵们便将补给搬进了九层楼中,李景珑朝高处答道:“快过年了,今年就在此处过个年,不必再折腾了。”
    阿泰这才想起,还有三天便到岁末,阿史那琼说道:“没想到今年居然在这儿过你们汉人的年。”
    李景珑答道:“最可惜的,就是永思没来,否则人便齐了。莫日根!下来帮忙!”
    莫日根还在三层高处发呆,闻言朝下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入夜前,李景珑将补给收好,交了士兵们打赏,随行诸人要见甥少爷,顾及先前鸿俊与鬼王在一处,李景珑便打发他们先回去,言道不久后便回玉门关报平安。
    “鸿俊!”
    李景珑跑上跑下,四处找鸿俊,却在陆许沉睡的窟前,见莫日根如木桩般站着。
    “长史。”莫日根说,“谈谈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过年?”
    李景珑答道:“会有办法的。”
    “你倒是说啊?!”莫日根急道。
    李景珑沉默不语,与莫日根并肩,面朝莫高窟外,月亮升起来了,沙丘上一片雪亮。
    “我能怎么办?!”李景珑朝那洞里头看了一眼,壁画下,陆许还在沉睡,低声朝莫日根说,“要不你倒是教我?”
    莫日根说:“苍狼与白鹿,命中注定乃是一对。”
    “对啊。”李景珑一拍栏杆,说,“要么你上?”
    “哎,恕我打个岔,你俩问过鸿俊的意思了吗?”下一层前,阿泰伸出头朝李景珑说。
    鲤鱼妖插嘴道:“问什么?不用问了,长史,你们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阿史那琼道:“我倒是不明白了,在你们眼里,感情难不成是想来就来的?这不对啊,姓李的,你就这么自信?让我教你几手?”
    “我没这么说!”李景珑烦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