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作品:《心计(原名《锦绣良缘》)

    早些年的时候,叫得的最多的是工厂还不是公司,工厂是正经干活的地方,而公司,人们总喜欢在前面多加两个字,叫“皮包公司”;那时代百分百收视率的春节联欢晚会甚至发展出“小偷公司”四个字;发得最多的是福利而不是奖金,工资是实实在在拿在手里的钞票而不是打在银行卡里自己去取;车的正确解释是两个轮子用脚踩的单车而不是四个轮子吐黑气的汽车。杨小丽记得父亲喜欢在门口大院里摆上一张小桌,一碟花生米,几块豆腐干,一杯老白干,眯着眼半梦半醒打发掉一个又一个黄昏。那些黄昏,已经不再有――同样的地方,是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他们挡住了黄昏,挡住了阳光,渐渐地,人们不再眺望,该干什么干什么,低头过日子。
    对面不远处的机器又在打桩了,咣铛铛闹哄哄只能用惊天动地来形容,杨小丽把被子蒙在头上,却是一点作用也无――那些巨响,似乎是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的,震得人恶心想吐。
    门被踢开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冬冬,他大哥刚满七岁的儿子。很显然,踢门的是他,但冬冬的妈妈,她的大嫂陈菲菲,并不觉得儿子这个动作有何不妥。
    “小丽啊,外面这么吵,你也睡得着。”陈菲菲夸张地笑着。
    冬冬跑过去,一把掀掉被子,嚷嚷着,“妈,妈,小姑姑骗人,小姑姑根本没睡。”
    杨小丽不得不坐起来,“嫂子,有事吗?”
    陈菲菲在床边坐下来,热络地说,“小丽啊,你的事,你哥跟我说了不下七八回了,我一直放在心上。大年就你这么一个妹妹,再说了,爸这回大病,要不是你把房子卖了,我们还真顶不过来…”
    “嫂子,我也这家里一份子,这些话就不用提了,有什么事你就直说了。”杨小丽知道这个嫂子,只要提起爸爸,提起她对这个家的贡献,就没什么好话,立刻打断了她。
    果然,她听见陈菲菲转入了今天的正题,“我娘家有个表哥,比你大不了几岁,是个博士,你哥也说没意见,小丽啊,你看哪天有空,去见一见,对了,现在反正外面闹得慌,出去走走也好,就今晚好不好,我去打电话。”陈菲菲说完,拿出手机就准备打电话了。
    杨小丽冷笑,“你那个表哥,是不是去年因为打老婆,老婆一气之下扔下刚满一岁的儿子跑得无影无踪,现如今被那个孩子闹得手忙脚乱的极品博士?”
    陈菲菲红了脸,辩白着,“我表哥哪点不好,一表人才,还是个博士。再说了,哪个男人能没缺点,你大哥已经是不错的男人了,结婚这么多年,重话也舍不得说一句,可他又没本事,结婚这么多年,住的还是老房子。好了,不说你大哥了,这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从前那位表嫂,哪比得上妹妹你通情达理,挨打也是她活该。我也跟你说实话吧,上个星期我那表婶来我家,就看中妹妹你了,说你出得厅堂进得厨房,对老人家也孝顺,回去硬逼着我表哥要见你一面。好容易说得我表哥点头了,是妹妹你的福气,再说了,妹妹今年都快30了,又不是小姑娘了,别想着那些没结婚的好条件的男人了,有个男人愿意跟你见面,已经很不错了。”
    杨小丽气得浑身发抖,板着脸说,“嫂子,我可记得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你跟我大哥怎么说来着,男人打女人就是男人不对,怎么轮到我这里,是你表嫂,哦,说错了,你前表嫂活该。”
    陈菲菲被小姑子这话给堵了嘴,也来了脾气,指着杨小丽的脸说,“我陈菲菲倒了八辈子霉嫁到你们杨家,一大家子,老的一个接一个病,小的窝囊没本事,这也就算了,满大街都是男人,偏偏你杨小丽就是找不到一个能嫁的,东挑西捡――”杨小丽依旧板着脸,“嫂子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是住在这家里不错,可这房子是爸爸留下来的,我这么多年积蓄买下来的房子,嫂子也是知道的,早几年就卖了,卖的钱花到了哪里,嫂子更是知道的。”“哟,你卖了房子就了不起了,你那些钱,我陈菲菲可是一个子儿也没见着。是啊,这左邻右舍地都夸你杨小丽孝顺,你能干,你能干怎么不搬出去住!你孝顺怎么不让妈跟你单过去,怎么还跟我这做媳妇的住一起!”
    杨小丽的哥哥杨大年站在门口老半天了,听到这里,笑了一声打着圆场说,“菲菲,都是一家人,别说什么搬出去不搬出去的话。不过,小丽啊――”这杨大年跟陈菲菲夫妻做久了,喊杨小丽都是一个声调,在名字后面加一个长长的“啊――”,“你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都是我这个做哥的没本事,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杨大年说完这话,整个身体缩成一团,抱着头蹲在墙角。
    杨小丽最见不得大哥这副窝囊样,一掀被子下了床,套了拖鞋,叭嗒叭嗒走到卫生间,关了门,把洗脸盆嗽口杯摔得叮铛乱响。她想象着陈菲菲气得头上冒青筋的模样,不由嗤地一声笑出声来。她把水龙头拧开,放了满满一盆水,把头埋进水里,泪水无声地流下来,跟水盆里的水融在一起。
    出来的时候,大哥大嫂已经离开了屋子,母亲艰难地推着轮椅在她门口打转转想要进来。杨小丽连忙过去,检查了一下轮子,被卡住了,拿来螺丝起子调了半天,总算是又凑和着能用了,“妈,这轮椅要换了,下月发了工资,我帮你买个新的。”
    杨老太太瘫痪两年了,在小丽父亲肝癌去世之后不到一年。老房子最大的缺点就是隔音不好,再加上杨老太太腿虽然瘫痪了,耳朵却是更加的灵敏起来。刚才她虽在隔壁房间,这屋里的话,她全听见了。儿子儿媳在的时候,她没说什么,等到这两口子都走了,这才赶着过来安慰女儿。
    “你大嫂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再说,她也不如你读的书多,你就别跟她一般见识。再说了,你大嫂说得虽然难听,话也还在理,你也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守着这个家。年轻的时候还好说,能跑能跳的,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也挣得来钱。等你老了,真象妈这样,万一腿脚不利落,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那可怎么办啊。”老太太说到伤心处,眼泪跟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流个不停。
    “妈,你放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晓得的。”这种话不是第一次听了,感动不起来了,剩下的全是不耐烦。杨小丽好说歹说,总算把老太太劝回房间到床上睡下了,一看表,已经快六点了,忙到冰箱里找了点剩菜剩饭在微波炉里热了,草草吃了几口,就往医院赶。
    杨小丽是护士,严格来说,是中心一医院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护士――象她这么大年龄的,要么升职做了护士长,要么改了行。她做不了护士长,请假太多,还多是事假,这些年,父亲肝癌之后母亲瘫痪,她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她改不了行,如果不是在这家医院工作,父母亲庞大的医药费,别说卖一套房子,就是把她们杨家兄妹全卖了也负担不起。
    杨小丽换上洗得发黄的护士服,镜子里的她,眼角开始有皱纹,她用中指按住眼角用力向上提了提,有那么一瞬间,皱纹似乎消失了,但她一放手,皱纹又回来了。她懊恼地想起全医院最漂亮,也最舍得在保养上面花钱,最有心得的刘亚玲,前天正好在炫耀眼霜,就吞吞吐吐地问了问多少钱,哪里有卖的。
    刘亚玲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让杨小丽觉得自己不配问这个问题,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刘亚玲倒是叹了口气,“小丽,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开窍呢,有哪个女子象你这样刻薄自己的,一件好衣服也舍不得穿,几十年还是用一块钱一包的宝宝霜。”
    杨小丽刚在家里跟嫂子闹了那么一阵,听了外人这么一句公道话,心里哪有不感激的道理,顿时觉得平日里这怎么看也顺眼的人,也亲近了几分,“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一家人,总不能闭眼当作看不见吧。”
    刘亚玲把杨小丽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说,“前天我在第一百货看到你嫂子了,跟个男人在一起,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那男人还给你嫂子买了条白金项链,七千多呢。”
    杨小丽心里一沉,忙问道,“什么样的男人?”
    刘亚玲嘴一撇,“还能是什么样的男人,有钱的男人呗。要我说,小丽,你也别太傻了,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别总以为那个家离了你就不行。”
    在此之前,也有不少人对杨小丽说过同样的话,她只是听过就算,但这一次,她留在了心里。
    其实思想也跟植物的种子一样,有了适合了土壤,有了水分,就会发芽,生根,茁壮成长,成长到占据整个心灵。
    隔了几天,杨小丽约了刘亚玲,一起去买那个抹上去就有效果的眼霜。刘亚玲笑吟吟地,“我早知道你会想通的。”
    杨小丽羞愧地低下头去,脚尖来来回回地踢着地面。刘亚玲刚到医院的时候,就因青春靓丽而引起轰动,医院里的年轻医生,医院外的病人们一个个死皮赖脸地送上门来,纠缠不休,都有金屋藏娇的长远规划。却不料后来一打听,人家原来是有男朋友的,还是个学医的研究生。这样的学生,用现在话说,叫潜力股而不是绩优股。两个人亲亲热热在医院一现身之后,倒也有不少人知难而退了。却不料这其中有一个痴情种子,送花送首饰甚至送起了汽车。被那位纯情研究生知道之后,在医院里大闹了一场,弄得刘亚玲觉得不分手简直对不住看热闹的广大人民群众。回复单身之后刘亚玲跟那位送汽车的富家公子好过一阵之后,被手握经济大权的男方父母拒之门外,据说还很听了些冷言冷语。刚刚二十五岁,正值一个女人黄金年龄的刘亚玲,因第一个男人不相信爱情,因第二个男人上了物质的瘾,渐渐的就有些放荡不羁起来――她不断跟胖的,瘦的,年轻的,年老的,好看的,丑陋的男人们约会,当然,这些男人们有一点是相同的――有钱。下馆子,看电影,逛商场,一起去旅行……无所不为,她知道这些男人不会娶她,感情来得快也去得快,至于幸福――不用为钱发愁就已经是幸福了,至少刘亚玲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在化妆品柜台挑选的工夫,刘亚玲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小丽你会唱K吧。”杨小丽低着头说,“不会。”现如今不会唱K是一种耻辱,杨小丽是深知这一点的。
    果然,刘亚玲惊讶地大声嚷嚷起来,“不会唱K可不行,什么也别说了,今晚跟我走,我们一起去钱柜,怎么也得把你练出来。”说完话,杨小丽来不及反对,刘亚玲已掏出手机,一连打了七八个电话,劈哩啪啦象放连珠炮似的,“好了,小丽,我们走吧。”“去哪里?”小丽莫名其妙。“去唱K啊,我都帮你约好了,放心,有人买单,要是晚了我再安排人送你回家,连车费都省了,不用你花一分钱。”
    花男人钱是不对的,三十年来,杨小丽未曾花过男人一分钱――当然,她还没有机会。她曾为此而自豪,可是,当她发现,她仅有的是自豪而非金钱的时候,她的生活,陷入了被人耻笑的困窘。
    她有过钱的,医院的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价格低得近似半卖半送――她抓阄抓中了。曾经有男人因为这套房而对她有那么点意思,但她还来不及回应,父亲检查出了癌症。父亲也是家业的,大哥大嫂住的房子,就是父母一辈子的积蓄。母亲当初想卖了这房子筹医药费来着,大嫂哭着说,这不是让他们一大家子住大街吗?
    杨小丽那时的想法很简单,与其让一家人住大街,不如她卖了房子,搬回来一家人住一起挤挤。日子长久了,这才知道,即使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挤着挤着也是会出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