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为劝离群劣马走正路 誓送害人瘟神上西天

作品:《括苍山恩仇记

    第四十一回:苦口婆心,为劝离群劣马走正路。忠肝义胆,誓送害人瘟神上西天
    一天一夜的奔波和激战,并没有累垮这一伙儿叛逆的山民。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在黑暗、泥泞、坑洼不平的雪路上大步前进。这些祖祖辈辈让人踩在脚底下的人们,今天小试锋芒,第一次颠倒乾坤,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如虎似狼的官兵和衙役,杀了他一个人仰马翻,大大地出了一口憋在胸中的恶气。遗憾的是没能把本良给救出来,也没能把老少两个恶讼师的黑心掏出来。不过这是早晚间的事儿,这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他们心里全都明白:这种与官家皇上为仇作对的事情只要做开了头,就是想收也收不住了。从今往后,只好以打官家吃大户为业,也就是说:要上山落草,扯旗造反了。只要本良他还活着,哪怕是像孙悟空似的被镇在五指山下,也要劈开山峰,救他出来。
    至于李联升父子,不过是两只端午节前的癞蛤蟆,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初十,早早晚晚,总有把他们的牛黄狗宝②掏出来的一天。就连那个打皇帝身边来的金太爷、伙同他坑害良民的金太太,也都跑不掉。
    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初十——“在数难逃”的俗谚。农历五月初五,是旧俗取蟾酥最好的日子。过了这一天,初十日取的也较好,因此取蟾酥者多在这两天捕蟾龋褐。
    ②牛黄狗宝——牛黄,是病牛胆中的黄色结石;狗宝,是癞狗腹中的一种青灰色结石。二者中医都用来入药。“把他们的牛黄狗宝掏出来”,是一句骂人话,一方面指人为畜生,一方面指把他们开膛破腹。
    他们在黑暗中大踏步走着,压低了嗓音谈论着,不时响起一两声发自心底的欢快的笑声,打破了寒夜的沉寂,惊醒了昏睡的山鸦。
    为了防备可能遇到的意外,立本下令把人马分为三路:雷一飞和小虎等在前边开路作先锋;大虎和雷大嫂、红梅等为中军,护着伤号;自己和刘福喜、本厚等人断后。
    刘福喜来得晚,有些详情细节还不大知道,立本有意留他在后面,两个人并肩走着,把这些时候家里天翻地覆的经过情形给他细说了一番。
    刘福喜的头上裹着好几层布,血水流淌到脸颊上,凝结成一条条黑紫色的蚯蚓。他虽然是个读书人,却也是条硬汉子,尽管每迈出一步都震得伤口割裂似的疼痛,但是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一点儿痛楚的神态。他默默地听立本叙述,时而插问一两句话,时而点点头,“嗯嗯”地答应着。他的姐姐就是本良的母亲,他和吴石宕人血肉相关,心连着心哪!
    这一支七十五个人的队伍,一口气走了五里路,静悄悄儿地穿过了回石金塘村口,到了五里牌,一路上没有惊动任何人。出了五里牌村,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北边一路通石笋前,东边一路通白水山。人马要在这里分路了。
    石笋前的人都自然地集结到北边的路口上。福喜清点了一下人数,小声地对东面路口的立本说:
    “这次起手,尽管是慌急慌忙的,事先没有好好儿策划,不过还算顺利。我们来了二十二个,回去十一双,一个也不短。除去我挨了林炳一凳子,别人都没有带伤。行啦!咱们功德圆满,该分路啦!你们进山以后,有什么难处用得着我们的,只管叫本厚送信来就是了。”
    此时此刻,立本的心情十分沉重。经此一役,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以前的那些想法,完全不切实际,彻头彻尾地错了。如今的天下,不是八个人抬不走一个“理”字去,而是有钱有势也就有理。当初不听雷一鸣的劝,一定要进诚来打官司,把希望寄托在五品京官金太爷身上。这步棋一错,全盆棋就错到东洋外国去了。要是早听雷一鸣和二虎的话,悄悄儿地往山上一钻,神不知,鬼不觉,何至于叫雷一鸣和本良吃这许多苦头之外,还有好几个人身负重伤?这不都是自己处置不当的过错吗?往后的种种事情,更是千头万绪,眼下还无法通盘计划和安排。好在进山以后,有乡亲们帮衬着,“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今后总可以避免一些诸如此类的过错吧?
    这一次举事,不得已牵动了石笋前的人,万一有人嘴上不严,或是露了形迹,这二十多口人也就会一起卷进这股风浪中去。立本面对着将要分道而去的石笋前的弟兄们,他有满腹衷情要诉,可是迫于时间,来不及细说了。沉思了片刻,只是说:
    “我们进山去,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去找你。在深山里,离官府远,耳目也少,哪个旯旮儿犄角都能藏住身子,倒是你们这二十多个人出来这一趟,尽管全都平安回去,不过也要十二分小心在意,万万不能走漏一点儿风声。福喜头上的伤,好在不是刀劈斧砍,借个口实,想来还不难蒙混过去。要是一不小心,证据落到人家手里,可就麻烦啦!这会儿没工夫细说了,切记守口如瓶,凡事小心吧!”
    福喜想到的却是吴石宕人的处境。他也有一肚子话想关照立本,但迫于时间,只好千句话并作一句话,简要地说:
    “我这边的事情,你尽管放心好了。今天来助阵的这几个伙计,大多是本家近亲,一半儿还是我亲手点拨的武艺,全是靠得住信得过的。我头上这点儿伤,回去以后找个大帽子扣上,不碍吃不碍喝的,外人也不理会。倒是你们抢走了雷大哥,又盗出了本良,县里不问也知道,案子准是雷、吴两家的亲人同时做的。等不得天亮,知县、守备就会一面联衔飞报上司,一面派兵丁隶卒到吴石宕去搜捕,进白水山去征剿。这样看来,眼下第一要紧的,是立刻派一个精细的人,赶在官差之前回到吴石宕,把凡是有牵连的家小作速绕路送进山去;第二要紧的,是你们进山以后,立刻就要着手构筑砦堡,准备迎敌;第三才是设计再救本良,谨防姓金的拿他出气,提前处决了。总之,这一路上风风雨雨,沟沟坎坎,不知道会遇上多少险恶。凡事大家多商量,一定要瞻前顾后,胆大心细,先挺过眼前这一阵子,再决定下一步的行止去向吧。”
    立本刚拿眼睛物色着叫谁回吴石宕去好,本厚头一个站出来自告奋勇:
    “我回家去走一遭儿#撼便还得到黄龙寺去走一趟,请正觉老师父和来喜儿他们也进山去躲一躲:官府里追究砸站笼的小沙弥,保不齐会找到他们的头上去。再说,他们头天晚上就走了,还不知道咱们今天干的这档子事儿呢!”
    没等立本表示可否,大虎就连连摇头,把话接了过去说:
    “不行,你是榜上有名的人,今天又跟林炳对过面交过手,难保他认不出你来。这时候你回家去,不是自己送上门去吗?反正黄龙寺的路我也认识,我家里也得回去安排一下,这件差使就交给我得了。”
    立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石笋前人分路要走,把从李家搜来的几个包袱递给了吴石宕人。立本挨次摸了一摸,从中取出几封银子来,递给福喜说:
    “咱们这一趟起手,本不是去打家劫舍。本厚砸了李联升的家,顺手抄出千把两银子来。这些不义之财,不能给他留下,再者我们进山,另起炉灶,也正用得着,倒是两便。这几封银子,你带回去,给哥儿几个打酒喝,权代犒劳吧。我知道你的兄弟伙儿不是为这个来的,多少带点儿‘彩头’回去,也是有福同享的意思。那些认得出来的金银器皿,我不给你们,免得又节外生枝,惹出一些风波来。虽说银子是不妨事的,不过也还是要格外小心为上。”
    刘福喜是个爽快人,也就不客气地收下银子,带上那二十多个人,跟大虎一路取道往北。立本等五十三人,则转身向东。两拨人马在五里牌分道扬镳,挥手作别。
    大虎从黄龙寺出来,天色已经大亮。挑惯了炉匠担的人,脚底下本来有劲儿,如今空手走路,更其轻松,不到正午,就到了壶镇了。
    路过林村的时候,大虎怕碰见熟人,走了风声,就从林家后门悄悄儿地绕了过去。刚走过后院儿围墙东北角拐弯儿的地方,一眼睃见东角门池塘旁边有两个人,驻脚一看,原来是来旺儿拉着一个挺苗条的俊丫头正在说体己话儿。那丫头左手捏着一条罗帕,却叫来旺儿抓住了,像是两个人在夺那条帕子。来旺儿嘴里一个劲儿地叨叨着,指手划脚的一副急猴儿相。那丫头三分急,七分羞,又不敢高声嚷,只是低着头,想抽回那只叫人抓住了的手。大虎见他们两个难分难解,不想去惊动他们。刚走了两步,转念一想,不对,来旺儿是跟林炳一起进城去的,这会儿他已经在家里了,那么林炳是不是也已经回来了呢?看看四周,并没有别人,略一犹豫,就转过身来,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把那一对儿吓了一大跳。那丫头一看是个陌生男子,脸一红,放开那条罗帕不要,挣脱了身子就跑了。来旺儿抬头一看,见是大虎,忙把那条罗帕掖进袖口里,略一迟疑,也想返身追进门去,却听见大虎在背后叫他:
    “来旺儿!你过来,有话跟你说!”
    来旺儿探头看看门里,又望望四周,一副心惊肉跳的贼相,犹豫了好久,这才像一只耗子似的溜到了大虎跟前,在墙角旁边低下了头,等待着大虎的呵责和审问。来旺儿犹豫了好久,这才像一只耗子似的溜到了大虎跟前,低下了头,等待着呵责和审问。
    面对着这个忘了一家三代的冤仇,把灵魂出卖给仇人以求荣的无耻之徒,大虎好像吞下了一只苍蝇那样恶心,又像抓了一手蛆虫那样腻味。要论当时的心情,恨不得抡圆了给他一个大耳刮子才解气。想到他是个长工的儿子,从小受苦,总也应该懂得有点儿是非好歹吧?是什么蒙住了他的眼睛,才干出这种卑劣无耻的行径来的呢?他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因为胆小怕事么?他的良心如果还没有出卖尽净,留有一点儿人味儿的话,是不是还可以开导开导他,让他醒悟过来,成为埋伏在林家的一条内线,配合吴石宕人为他的弟弟报仇呢?大虎忍了又忍,口气一个下子放平和了许多: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做好挨剋准备的来旺儿,原以为马上会有一场狂风暴雨兜头盖脑般压过来的,等了半天,不料是一句心平气和的家常话,不禁翻了翻眼皮儿看了看大虎的神色,这才忐忑不安地小声儿回答说:
    “我回来三天了。”
    “就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不,炳大爷还在县里,是焕二爷和我们三个先回来的。”
    “哦!林炳到今天还没回来?”
    “他在县里等实判,三天五天的只怕回不来哩!”
    大虎摸到了林炳还没有回来的第一张底牌,先放下了一半儿心。想了一想,又换一个题目接着问:
    “这次进城打官司,你立的功劳不小哇!林炳赏了你多少银子?”
    来旺儿羞愧地低下了头,没有回答。大虎接着说:
    “一个人活在世上,跟披毛带角的畜生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人有一颗良心,懂得是非好歹;要是披着一张人皮,却不长人心,连是非好歹都不懂,主子叫你咬谁就咬谁,不是就跟狗一样了吗?”
    来旺儿把头垂得更低,脊背紧贴着土墙,恨不得躲进墙缝儿里面去。大虎见他还懂得羞耻,似乎还有一点儿人味儿,就把事情挑明了说:
    “林、吴两家这场官司的关键,就在林家宰的是条什么牛上。这件事情,只有你最清楚。在堂上,你昧了良心,愣把黄牯说成是花牛。这一来,吴家的官司打输了,吴本良给判了个故杀论抵。本良的这条命,没死在林炳的枪下,倒死在你来旺儿的嘴上。你自己想想,良心上过得去么?”
    “我……我……”来旺儿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心情十分痛苦。想为自己辩白一番,又说不出叫人信服的道理来。嗫嚅地“我”了半天,终于声音越来越小,把自知不成理由的理由都吞进肚子里去了。大虎见他还有动于衷,决心再刺激他一下:
    “你吃着林家的饭,得听林炳的吆喝,不由你不向着林家说话,这种苦处我明白,也算不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不怪你。只是林炳掉枪花使心计活埋了你弟弟,你挺明白的一个人,也不是看不出这里面的花招来,不单不想着替他申冤报仇,反倒帮着林炳来害向着你弟弟的吴石宕人。你手拍良心想一想,你办的这些事情,哪一件是对得起你弟弟、对得起吴石宕人的?鱼靠水活着,树靠土活着,咱们是穷苦人,全靠大伙儿相互帮衬,才能活得下去。像你这样,走出门来,夸的人少,骂的人多,你想想往后怎么过日子吧!别以为你攀上了高枝,就会一步登天,再也用不着乡亲们了。要知道有钱有势的人,良心大都长在脊梁背儿上,埋他爹娘的时候,主意打到了你兄弟身上,赶明儿又有个什么事儿,能保主意不打到你身上来?再说,你知道林家的隐私越多,他就越是要想方设法除掉你。不是我专拣这不好听的话来吓唬你。你要是相信,半夜里睡不着了不妨前前后后仔细想想,怎么才能跳出这个陷阱来;你要是不相信,这时候你鬼迷心窍,我也犯不着跟你多费唾沫星儿,咱们骑着毛驴儿看唱本儿走着瞧吧!”
    让大虎一语道着了心病,来旺儿更加惶恐不安起来了。不错,自打来喜儿进了花坟,往常对他那么亲热的大婶儿大妈们,见了他都不理不睬了;这次打城里过堂回来,经林国梁在村里那么一宣扬,他来旺儿不但没有变成受大伙儿尊敬的忠奴义仆,反而连跟他打个招呼的人都没有了。大叔大伯们见了他,不是背过脸儿去,就是报之以白眼,更有人嗤之以鼻,啐之以唾沫。他来旺儿不聋不瞎不傻,怎么会感觉不到?照他原来的想法,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田地,从今往后,只有死心塌地去做林炳的忠奴义仆这一条路了。那些穷得叮噹响的乡亲们,爱理不理,往后指不定谁找谁告帮求助呢!可是听大虎刚才这一说,不由他不担起心来。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林、吴两家的官司一了,他这个什么关节都知道的活见证,是成了林炳的心腹呢,还是让林炳当作不把牢的嘴悄悄儿除掉呢?他心里可是一点儿实谱子也没有。他知道:林炳是个念完了经打和尚的主儿,根本不会讲信义道德的。想起爷爷、爹爹和弟弟这三代人的凄惨遭遇,等待着他的,似乎正是这种不太美妙的前景。他思前想后,矛盾和痛苦在噬啮着他的心灵,真地有些害怕起来,脸色渐渐变得像死人似的蜡黄灰白,眼睛却张大了许多,惊慌而又无神地盯着大虎的脸,又羞愧又害怕地说:
    “我,我知道吴石宕人对我好,对我亲。可我,可我害怕林炳,没敢说实话。是我害了本良大哥,我对不起吴石宕的乡亲们。如今是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实判一下来,就什么都完啦!大虎哥,说真话,我的心是向着吴石宕人的,只是我的胆子太小了。这件事情,往后该怎怎么办呢?我还能替吴石宕人出点儿力气吗?”
    看他那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大虎相信他多少已经有些动心了。虽然晚了一些,但总比执迷不悟继续为林炳卖命要强得多,就放缓了口气鼓励他:
    “只要你认清了恩仇、亲疏,从今天起就掉转枪头,身在林家,心向吴家,暗地里跟吴石宕人多通气儿,大家合着办事儿,总有一天能替你弟弟报仇雪恨的。吴石宕人是吃了秤铊铁了心了,不斗倒林炳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你瞧着好了。”
    “本良大哥呢?他还能回来么?”
    “本良如今还陷在大牢里,一时半会儿的,是回不来吴石宕了。倒是林炳说话就要回来。他打赢了官司,手捧着衙门里盖过朱红大印的判决书,加上他现掌着壶镇团防局的实权,回来以后,对吴石宕人还会有好脸色吗?眼看过不了几天,这里又会有一场灾难。到那个时候,可就要看你的良心是搁在正中间还是搁在后脊梁上了。这会儿你也不用向我起誓赌咒,往后,你就自己瞧着办得了。”
    “行,只要我知道的事情,我一定千方百计给你送出信儿来。你放心好了。”
    “林炳眼下还用得着你,他家的事情,不论大小你也都知道点儿。只要你不怕,就好比给我们在林家安上了一双眼睛,我们就不用在暗地里瞎摸瞎打,白费力气了。远的事儿先甭提起,就说本良他爹上林家讨牛一去不回这件事情。你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你要是真心向着吴石宕人,今天就先把这件事儿的详情细节跟我说个明白。你放心,官司我们不打了,不会叫你去公堂上对质;在林炳面前,也不会叫你坐蜡。你要是信得过我,你就实话实说;你要是不放心,我也不勉强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来旺儿心里好像开了锅,思前想后,翻腾不已。自从林、吴两家的纠葛一出来,从他的本心说,何尝不想向着吴石宕人呢?当双方在林家后院儿厮拼的时候,他和来喜儿俩,不就是明打暗保,处处护着本忠,还担着风险把他放跑了吗?可是两家打开了官司,他的想法就多了,做法也变了:在林家,他的地位是卑下的;但在这件官司上头,他的一句话却是举足轻重,胜败攸关的!林家的官司要是为此而打输了,炳大爷能轻饶得了他吗?惹恼了这位太岁,打一顿轰出去?没那么便宜的事儿。弄得不好,只怕连小命儿都得搭上。想到自己才十八九岁,连个媳妇儿还没有,如今弟弟又没了,这传宗接代承继香火的大事,就全指着自己一个人啦!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去做那枉死城里的新鬼吗?在大堂上,他那矛盾着的心理是复杂的,痛苦的。本良那大义凛然的厉声呵责,林炳那凶光毕露的吃人眼色,好像两把锋利的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两边,叫他左右为难。最后,考虑到自身的安全和今后的利益,终究还是把良心往后脊梁上推了一推,没把实话说出来。当他听到本良为此而判了个故杀论抵的时候,他心里确实也难受过一阵子。不过这种难受,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等他回到林村来,难受的心情也就随之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对那个瓜子脸儿大眼睛丫头的眷恋和邪念。林炳已经许诺他可以在两个陪嫁丫头中任择一个,这不等于就跟定了亲一样吗?要不是为了林国栋的丧事,这会儿也许都已经圆了房了呢。好不容易今天抓了一个空子,拦住凤妹表白了一番心迹,正在向她要表记的当口,来了这个煞风景的大虎,一番话,把他从巫山阳台的彩云中推了下来,一个跟头跌进了五里迷雾,方向难辨,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才是了。美梦中的温暖、舒适,顿时间化作子虚乌有,眼前突兀出现一座冰山、一条深渊,拦住了去路,迫使他不能不考虑前进后退,何去何从了。摸摸胸口,还在突突跳动,良心似乎并没有当尽卖绝;试试额头,也还有点儿微温,血液似乎也没有凉完冷透。立志是怎么死的,他一清二楚。如今大虎问到这件事情上来,一者林炳不在旁边;二者大虎有言在先,不会叫他坐蜡;这样一个顺水人情,为什么不送出去,表一表自己向着吴石宕人的心迹呢?聪明的来旺儿,经过一番思前想后,决定把这件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那天晚上本良大哥来叫门的时候,家爷慌了手脚,一面叫炳大爷赶紧到后院儿把牛牵出去,一面把本良大哥带到前厅上坐着瞎扯蛋。炳大爷生怕后门也叫吴石宕人堵住了,没敢往外牵,走到厨房看见我和来喜儿两个正在磨豆腐,灵机一动,就叫我舀上半桶生豆浆,跟他到牛栏里去把大黄牯抹成了花牛。黑灯下火的,本良大哥没想到这里面的鬼把戏,叫他给蒙了。等到我们磨完豆腐正要去睡觉,见家爷和炳大爷带着立志大伯挑着灯笼又往后院儿走。我打发来喜儿先去睡,自个儿借着洗磨盘归置家伙,在厨房里看动静。不一会儿,就听见牛棚里立志大伯火爆三丈地嚷嚷起来。我心知是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探头往牛棚那边一看,见炳大爷蹿出门来抄起一具石锁,回头又冲进牛栏里去,接着就听见立志大伯惨叫了一声,再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用不着说,准是立志大伯拆穿了花牛的鬼把戏,炳大爷老羞成怒,下不来台,下了毒手啦!”
    “这些细节,跟我们估计到的都差不多,只是抓不到他的证据,空口说白话,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你躲在厨房里看,他们把尸首藏到哪里去了,想必你总知道的吧?”
    那天晚上,林炳杀了人,跟脚就把来旺儿叫去,两个人在后院儿西北角挖了一个深坑,把立志拖进去埋了,在上面压上一爿废磨扇,又在四周撒上好些干草,掩盖了痕迹,这才显得又亲近又威严地对来旺儿说:“立志埋在这里,只许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许在第三个人面前提起一个字。有人问,就说吴立志根本没来过。只要你嘴上把牢,往后大爷自然会格外看承你;要是你走漏了一丝儿风声,咱们丑话说在头里,可别怪你大爷……”
    这会儿大虎一提起立志的尸首,来旺儿马上就想起了林炳的这一番话,似乎看到一双放射着凶光的眼睛正在逼视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啊#旱不得,这事儿可千万说不得呀!眼下自己的小命儿还捏在林炳的手里,吴石宕人又遭了下风官司,能不能斗得过林炳,还是飘在半天空的乌云,难说下不下雨呢。自己要是把这宗机密泄露出去,先遭殃的不会是别人。什么事情,都不能办得太绝了,总得给自己留下退步和后路哇!吴石宕人没钱没势,官司打输了又不服输,惦着来硬的鲁的接茬儿跟林炳斗,他们除了有那几十个人之外,凭什么能把林炳斗垮呢?他们两家打冤家,自己插在中间打夹板墙,太不值得了。还是话到嘴边留半句,等看看风头以后再伸腿儿吧!”这样一想,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随口编了一篇瞎话说:
    “我一看立志大伯出事儿了,生怕炳大爷知道我在偷看,连我也一起干掉灭口,急忙一口吹灭了灯,偷偷儿溜回自己房里躺着去了。藏尸灭迹的事儿,都是炳大爷自己一个人干的,究竟埋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呢!”
    从来喜儿口中,大虎早已经探悉来旺儿是藏尸的参与者,立志究竟埋在什么地方,也只有他和林炳两个人心里明白。如今他嘴里说不知道,两眼惊恐惶惑,难掩他嘴不对心的一副窘态。大虎叹了一口气,对眼前这个蒸不透、煮不烂、不开窍、不进味儿的石疙瘩脑袋瓜儿,也感到头痛难办了。他今天此来,并不是专为开导来旺儿皈依正道的。他还有许多事情,要抢在林炳回来之前办理完毕,不能为了劝说来旺儿和追问立志的尸首下落而花费太多的时间。不管怎么说,在三岔路口徘徊的来旺儿多少已经动了动心,说出一些真情来,自己这一番苦口婆心的良言相劝,就算是没有白费工夫。一火煮不熟,只好多费点儿柴炭,慢慢儿熬着,火候到了,总会煮烂的。更何况人家的小命儿眼下还在林炳的手心儿里攥着,吴石宕人又连一点儿得势的迹象都没有,担心害怕,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大虎反复思忖了一会儿,决定再钉问他几句,就把今天的谈话告一结束:
    “事情过后,你就连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发现吗?”
    “第二天,我趁着工匠搭棚的工夫,在后院儿里转了一个圈儿,哪儿也没看出有动过土的痕迹。是不是拖出后门去了,也很难说,我再留心细看看吧!”
    来旺儿故意闪烁其词,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大虎见他没把门封死,就顺着他的话茬儿再点他一板儿:
    “这件事情,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什么时候等你想过来了或是察觉了,再找机会给我递个信儿得了。我出门去的时候,吴石宕总还有人在家的。你好好儿琢磨琢磨,只要找到了立志大伯的尸首,不论官的私的,吴石宕人就能找林炳把这笔血债讨回来,你弟弟的仇不就也一起报了吗?我还有点儿急事儿,今天没工夫跟你细说了。你出来这半天儿,也快回去吧,免得他们找不见你了起疑心。”说着,拍拍来旺儿的肩膀,不等他答话,就扭头走了。
    自从林国梁回到村子里,把有关县太爷怎么过堂问案,吴石宕人怎样理屈词穷,吴本良如何被判了个故杀论抵、秋后开刀问斩等等,添枝加叶大肆渲染了一番。这些歪曲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林村,就连附近几个村店也都听说了。吴石宕人细一打听,话是从林国梁嘴里传出来的。尽管人人知道他的话要打个七折八扣才能听,但即便是除去了枝枝叶叶,在官司的谁输谁赢这一节上,总不会有太大出入的。单从林家的四个人回来三个,吴家的人则一个不露面这一点上看,也可以说明传闻非假。不过吴石宕人也有猜不透的地方:就算官司打输了,本良定了死罪,那其余的人又怎么着了呢?总不能大撒网全都扣押起来,连跟去打杂的人也不放的吧?
    吴石宕的青年石匠,大多裹在官司里面进城过堂去了,只留下五六个老石匠和十来个学艺不久的小石匠进宕去应付每天的石活儿。两个主事人,一个下落不明,一个进城打官司,村里宕里的大小事务,就由二房里的长子吴立新暂时照管着。从外表上看起来,立新是个不多言不多语不爱管闲事的老好人,没儿没女没火性,只知道吃饭干活儿睡大觉,没事儿了就叼着旱烟袋叭唧愣神想心思,却錾得一手漂亮的石人石马石狮子,心里面知好知歹知恩怨,管公务无远无近无偏私。人都说他是狗熊吃花线内绣(秀),他老伴儿却说他是哑巴吃饺子蔫有准儿。
    林国梁回来的当天晚上,有关官司上的消息就传进了他的耳朵。当全村的人都在议论猜测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却一言不发,坐在家里抽烟愣神想心思。当大伙儿蜂拥到他面前探问该怎么办的时候,他也只是淡淡地说:
    “没咱们的人回来报信儿,都作不了准儿。明天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要相信二哥他们,不要有点儿风吹草动就乱了手脚!”
    有亲人在城里的人,听说官司打输了,又不见自己的亲人回来,心里当然是着急的。不过他们想到有立本在主事,定会有妥善的安排,早一天回来晚一天回来,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也就不再胡思乱想了。独有本顺的父亲立德,却比谁都沉不住气儿。本顺是他的独子,孩子刚会扶着墙走,他老伴儿就死了,是他又做爹又做妈的把孩子拉扯大的。为了怕孩子受后娘的折磨,他从三十多岁打光棍儿到如今没有续过弦。为了怕孩子发生意外而夭折,他不让本顺跟着兄弟们舞刀弄枪,甚至连上山打猎下河逮鱼也不许。正因为如此,本顺成了吴石宕唯一不谙武艺、却多识几个字的青年人。也正因为他不会武艺,他爹管得又严,去年九月二十六大闹林家后院儿没有他,十月初三大闹蛤蟆岭陵园也没有他。一直到了接到传票要开审,需要一个人跟着去做饭打杂,立本存心要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摔打摔打他,就点了他的名。尽管立德心里很不愿意,但一者是立本点的将;二者是为公中的事情,几乎家家都出了力气,自己再要往后(⻊肖),护着孩子不让去,也太不像话了;再说跟去做个饭跑个腿儿,又不动刀动枪,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才没有说话。如今听说打输了官司,去的人全都陷在城里回不来了,可把他急坏啦#蝴心想:自己的儿子,跟这场官司原本是没有牵连的,如今也裹在里面吃挂落,太不值得了,不如趁这会儿陷得还不太深,赶紧想个法儿退出身子来吧。等大伙儿都散去以后,他悄悄儿地对立新说:
    踃——原指牲口往后退看走,转指人遇事不敢向前,有贬义。
    “三哥,这事儿你得拿个主意呀!林家的人都回来了,咱们的人一个也没露,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就说是官司打输了,我家校撼儿是跟去打杂的,总不该连他也扣起来吧?”
    立新依旧不动声色地在抽他的烟,没有回答。立德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急不可待地紧钉着磨烦:
    “二哥不在家,如今你是咱村的主事人了,该怎么着,你倒是说句话呀!你没儿没女没牵挂,心里自然不着急;可我儿子陷在县里回不来,眼下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我能不焦心吗?他娘死得早,我拉扯大这棵独根苗儿,不容易呀!你要不肯拿主意,明天我自己进城去一趟,不管怎么着,好歹先把顺子弄回来吧!啊?”
    瞧立德那滚油煎心的样子,站不住坐不住的,立新并没有责怪他沉不住气儿。他是立新的亲弟弟,他是怎么把校撼儿拉扯大的,十几年来,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尽管立新自己没儿没女,也完全能够体会到这种舔犊之情、爱子之心。只是那么多人没有回来,都是同宗共祖没出五服的兄弟叔侄,他们的父母难道就都想不到吗?立新取下叼着的旱烟袋,斜眼看着他兄弟,只回答了几个字:
    “没回来的,就你儿子一个么?”
    他没提校撼儿的名字,而用了“你儿子”三个字,连立德听了都觉得有点儿刺耳。但这会儿顾不上这个了,他两眼求乞似的望着立新,用一种发颤的嗓音可怜巴巴地说:
    “可我就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呀!”
    听立德说出这样的话来,立新倒是真有几分生气了。他这个弟弟,别样都好,独有牵连到校撼儿身上,事无大小,总是偏私,连孩子小时候跟人打架,他也要插一嘴,不到别家孩子认输求饶不算完。十几年来,大家可怜他领着个没娘的娃娃,凡事都让着他点儿,不料倒姑息出这么一个毛病来了。一向不爱说话的立新,发觉自己的弟弟在偏心护犊的邪路上走出如此之远,不禁也大吃一惊,不由得话也就多起来了:
    “咱们吴石宕,刨去我这样的绝户不算,独子单苗没回来的,就你一家么?为什么人家急的是大伙儿的安危,你却只惦着你儿子一个人呢?大哥、二哥原也都有两个儿子来的,如今一个跑了,一个死了,不也跟独子一样吗?林国梁的话要是靠谱儿,本良还叫人判了个故杀论抵哩!怎不见大嫂急成你这样?你儿子又没犯罪,只不过有事儿牵住了,晚回来几天,就值得急成火上房?都像你这样,咱大嫂还不该急疯了去寻死上吊哇?依我说,你儿子在城里啥事儿也没有,用不着牵肠挂肚不放心,倒是得去看看大嫂,帮她拿个主意才是正经。”
    立德没有立新那么宽阔的胸襟,见三哥数落了他一通,一半儿负气一半儿挂不住,只说了一声:“我还得上林村找地保细问问去。”不顾立新连连喊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立新来到立志家,见房间里已经挤满了男女老少,连村里年过七十、伤过腰腿、往常天一黑就不出房门的老长辈三叔公吴绍林也来了。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各自听到的消息的异同和真假;女人们则围着本良娘,说一些劝慰的话解心宽。有几个半大小伙子,交头接耳指手划脚地小声嘀咕着什么,似乎是在商量对付林炳的办法。只有月娥一个人瞪直眼睛端坐在床沿上,凝结着愤怒和仇恨的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本良的母亲刘氏,小名冬花儿,是福喜的姐姐。她的父亲,是个饱学的儒生,少年即负文名,又是石笋前村学的塾师,由于家往在独峰书院左近,受到了书院里教授们的赏识和帮助,破例取得了非学中生员而能借读藏书的方便。书读得越多越杂,对八股时文也就越来越觉得乏味而讨厌。可是读书人的出路只有应科举一途,而应科举就非得熟习这种制艺不可。刘老先生虽则心中不喜欢这种干瘪刻板毫无生气的文章,为了应考,也不能不硬着头皮言不由衷地做几篇。这样的东西,难入考官的法眼,落选自是意料中事。因此,提了三十多年考篮,头发都白了,依旧是个老童生,连秀才的衣巾都没有混上。感叹生不逢时之余,学一个“五十而知天命”,不愿再进考棚去跟那些孙子辈儿的娃娃们抢粉汤包子吃了。从此纵情诗酒,专读非圣贤之书,并决心要把他生平所学统统传给儿子。他的两个儿子福禄、福寿,都生得聪明过人,不到十岁就能赋诗作文,有大小神童之称,可惜几年后同时染上了天花,在一个月中相继死去。老先生痛定思痛,就把女儿当儿子看待,起了一个大名,叫做“亚男”,教她读书写字,承继所学。三年之后又生了一个儿子,起名“福喜”,老头子就把心思移到了儿子的身上,对女儿的培育也就渐渐地由放松而停止了。因为有这么一层因缘,福喜他姐姐读过好几年书,能认不少字。长大以后嫁给立志,成了吴石宕唯一识文断字能读会写的堂客,眼界见识也都比别人要广阔得多。
    今天晚上冬花听到了官司打输、本良被判死罪的消息,当时虽然也脑袋嗡地一声几乎立脚不住,但过后随即镇定下来,照常切菜喂猪,不动声色。
    三个月来,丈夫下落不明,一个儿子身负重伤,一个儿子远走高飞,好好儿的一家人家,叫林炳拆了个七零八落。巨大的悲痛袭击了她,也淬炼了她,使她更加痛恨林炳,也更加坚强起来。尽管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礼教习俗,规定了她在家族中只能听话不能说话的地位,但她懂得自己应该怎样忍住悲痛,配合族中的决策去跟林家厮拼到底。她从来喜儿口中,明明知道立志已经死于林炳之手,但是族中决定没有得到确证之前暂不举丧,她也就在新年中照常贴出了大红春联,闭口不提立志的生死存亡一个字。今天虽然听到了不好的消息,但真假如何,还未见分晓,一切都应该等立本他们回来以后另作计议。这个时候如果不能冷静沉着,一哭一闹,不单乱了自己的阵脚,还叫仇人看了笑话去。为此,她能够做到把一切痛苦和不幸都埋藏在心里,不轻举妄动,凡事等公中作出决断以后,再另定行止。
    缙云旧俗:有丧事的人家,写春联的纸要用蓝色,不能用红色。
    立新一进屋,那几个正在小声嘀咕的毛头星就沉不住气儿了,没等他坐下,三房里一个叫本清的半大孩子就急不可待地站了起来,以压倒众人的尖细嗓音激动地大声说:
    “进城之前,二虎哥早就算定了这场官司是非输不可的。如今怎么样?不能不信服人家看得准想得远吧?大伯和大哥总惦着跟恶人讲理,等到吃了亏上了当,后悔可又晚了。要是早听二虎哥的话,躲进深山老林里去,来个张果老倒骑驴永不见畜生之面,上哪儿关咱们的人去?如今大哥叫他们关进了大牢里,再要想法儿弄出来,可就不容易啦!眼下应该怎么办,趁这会儿三伯在这里,咱们大伙儿琢磨琢磨,定出个准主意来才好呢!”
    有人挑了头,另一个叫本强的小伙子也沉不住气儿了,梗着脖子说:
    “刀子都架在脖子上了,你说怎么办?宰只鸡还扑腾几下子呢!人家要咱们的脑袋,能乖乖儿地自己摘下来,双手捧着献上去?我看倒是本厚先头的那个主意高:等林炳回来,趁他不防,打他个措手不及,先把他送回姥姥家去,一不做,二不休,再把他一家大小斩尽杀绝了,咱们全都上山落草去!等人马招多了,咱们就打进城去砸大牢,连那狗赃官的脑瓢儿也给他揪下来!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是民不反官逼民反的事儿,不由你依不依,除了这条道儿,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由于本强说出了大家心中想到而又不敢说出来的话,屋子里轰地一阵好像开了锅。在往常,像本强这样的“乳臭小儿”是不敢在族中长辈面前这样说话的。谁要是敢于贸然一试,三叔公那根油亮的老竹拐杖就准定会跟谁的脑袋瓜儿叙叙交情。奇怪的是,今天三叔公居然没有发火,只是用手拈着胡须,沉吟不语。
    有人挑了头,又不见三叔公呵责,于是憋足了气儿的人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各抒己见,就这个题目议论开了:有主张等县里的人回来以后一起干的;有主张就现有的人先干起来,事成之后再去跟立本汇合的;有说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不等林炳回家就该先去端他老窝儿的;有说多派些人伏在半路上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先干掉林炳再去杀他媳妇儿和兄弟的。不管是哪种意见,立足于斗这一点则完全一致。经过进城之前是躲是斗的那一场争论,再经过今天官司打输了这样的事实,这会儿人人都认定打官司是下策了。
    立新听了听,不见再有什么新的主张,这才挥挥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不慌不忙地说:
    “看样子,大伙儿是决心要跟林炳斗到底了。还有人主张层层上告接茬儿打官司的没有?大伙儿的主意,究竟哪个为上,哪个为次,哪个行得,哪个行不得,这会儿我也说不清,认不准。我只有一个想法:不管怎么个干法,都要等二哥他们有了确实的消息之后再作决定。咱们吴石宕,拢共就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肩膀头能搁得住一点儿份量的,多一半儿进城去了;剩下咱们这几个,一者是人少力量小,二者二哥他们在城里究竟怎么安排的,咱们不清楚,要是自作主张地胡干一气,跟二哥他们牛蹄子两掰着,再想掉过头来可就难了。不管怎么说,好歹咱们再等三天。三天之内,大伙儿多动动脑子,我跟三叔和大嫂他们也再琢磨一个万全之计。三天之后,要是二哥他们还没消息,咱们这里就一边准备动手,一边着人进城去找二哥去。能挂上钩儿总是以挂上钩儿为妥;实在联络不上,那就得靠咱们这几个人自己拿主意干他一场了。三叔你看,暂时这么安排一下,行不行?”
    三叔公已经多年不管村里的大小事务了。这次立本进城去打官司,把村里的事情交给立新代管,又怕他有些事情一个人拿不定准主意,临行前又再三关照他重大的事情要多跟三叔公商量。吴绍林见立新办事稳重,没得说的,只是要求大家对外要严守秘密,村里的动静,半句也不能传出村外去;明天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外村有人问起此事,就回说这是林国梁放的谣言,真相如何,等立本回来就一清二楚了。
    大伙儿逐渐散去以后,立新又劝慰了他大嫂一番,也告辞要走。月娥娘送到门口,见左右没人,这才压低了嗓音悄悄儿地对立新说:
    “她三叔,不是我妇道人家胆小怕事,要按大伙儿刚才说的那样办,我瞧着有点儿不怎么妥当呢!大伙儿都在火头上,只知道杀了仇人解气,先不说人力多寡办成办不成,就算办成了,后事怎么安排?光知道上山落草,这个草怎么个落法?上哪儿去落脚?再说,上山落草,就是独坐山岗,自立为王,不听朝廷官府的号令,不再完粮纳税,可是安下营盘扎下寨,不免还要招兵买马、劫富济贫。村里的年轻人,拍拍屁股就走了,家里那些破的烂的,本也不值几个钱,倒是不用惦着,只是女人和老人怎么办?就算咱们村不少姑娘媳妇儿都会点儿武艺,自古山寨上也不乏女大王和女兵,总不成连老人孩子也全都带上山去吧?官军来剿,不免有打的时候,也有走的时候,有这么些拖累,怎么打仗?单是我随便这么一想,就有这么多的难处,要是细想起来还会更多。这样大的事情,你这个当家作主的,责任重大,千万可不能轻举妄动啊!”
    听大嫂想得这么多,这么远,立新心里也很激动,不过他是个喜怒不形之于色的人,依旧十分平静地憨笑着说:
    “多谢大嫂惦着给我提个醒儿。这些事儿,我也正在一件件琢磨着呢!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这不是等着二哥回来再商量么?就是二哥一时回不来,咱们大伙儿人多主意多,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斗倒他林炳,再平安离开这里,大概还是不会出拐的。”说着,转身走了。
    本良娘看看他的背影儿消失在黑暗里,这才关门进屋去。
    当天夜里,就在大伙儿从立志家里出来后不久,立德也从林国梁家里心神不宁地回来了。
    他这一趟去林村,当面见到了林保正,耳朵里又灌进了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坏消息:什么过完头堂本良就被打进了大牢,其余的吴石宕人,也全都被扣押起来啦!什么有一个人替本良拔铳,在街上骂父母官,让县太爷给送进站笼里站起来啦!吴本良杀人抵命之外,还要着落亲属身上追赔烧埋银子一千两啦!等等,等等。更主要的,还是林国梁假充知己地悄悄儿告诉立德说:林炳一回来,就要在吴石宕挨家挨户地大清查,凡是跟吴本良有关联的人,都要算作是通匪写入另册,往后还要三天一问,五天一查,不服管束者,轻的送到团防局去打屁股,重的送到县里去站站笼……
    拔铳——打抱不平,出面干预。
    立德越听越担心,越想越害怕,整整一个通宵,上睫毛就没碰下睫毛。第二天一早,尽管还是硬硬头皮进宕干活儿去了,却是“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一锤子没砸在钢钎上,倒把自己的大脚趾头砸扁了一个,不到半晌午就拄着拐杖回家来,想进城找儿子,也去不成了。
    转眼到了第三天中午,多数人都以为城里不会有人回来了,小强子却三口两口扒拉完中午饭,就到村子外面去等着,倒好像他算准了今天准定会有人回来似的。当他老远地看见大虎从林村那边走过来,就喊着跳着迎了上去,当他看清了大虎身后确实没有第二个人的时候,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奇怪地问:
    “怎么就回来你一个,我二伯他们呢?”
    大虎顾不上跟他细聊,只说了一句:“进村说去!”并不停住脚步。小强子一听,三步并作两步就跑进村去,一边跑一边喊:
    “大虎回来了!大虎哥回来了!”
    全村的人都以为不会有人回来了,立新正在跟吴绍林商量派谁进城去打探的事儿,忽听大虎回来,全都喜出望外,一齐拥出村口来接,又一齐拥着大虎进了立志的房间。连立德都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瘸来了。没等大虎落座,心急的人就一连提出好几个问题来。大虎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大伙儿知道扣人心弦的叙述就要开始了,全都屏息着呼吸,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大虎先说头堂官司,县太爷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吴石宕人统统扣押起来立德一听,先就急了,赶着问:
    “我家校撼儿也在押么?”
    大虎斜视了他一眼,轻声回答:
    “他又不是进城去打官司的,扣他干什么!”
    立德放了一半儿心,小声地嘘出了一口气。
    接着说当天夜里雷一鸣被捕,第二天一早过二堂,县太爷宣判了本良的死刑之后,就把扣押的吴石宕人统统都放了,却把雷一鸣狠打一顿之后关进了站笼屏息静听的人们迸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立德听说关进站笼的是雷一鸣,不是他儿子,又放下了一半儿中的一半儿心。
    往下说到立本亲赴黄龙寺求救,老和尚踏雪进城智激李隐吏,来喜儿、小红路遇雷大嫂、雷红梅,三个小鬼头营救雷一鸣未成,老和尚带着马驹、牛娃连夜返回黄龙寺座中多数人都不知道来喜儿和小红还活在世上,今天突然知道了他们的下落,平息下去的窃窃私议声又一次骚动起来,而且响声比上次更大,几乎要把大虎的话音淹没。立德听到这些事情当中都没有他儿子的份儿,最后那一半儿中的一半儿心,也完全放下了。
    再说到第三天雷一鸣生命垂危,雷大嫂决定动手硬枪,本厚去石笋前搬兵,黑夜里分作三路:一路砸站笼放出雷大哥,另一路打牢中救出本良,又一路冲进李家宰了翠花儿大伙儿听了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大叫:“砸得好,杀得好!”等听到跑了林炳,大家又都“唉”地一声长叹表示遗憾;等听到梅守备带兵来追,双方在学宫前肉搏血战,吴石宕人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以少胜多,死伤绿营兵多人,大家又都振奋起来;最后说到梅守备兵败撤退,顺手牵羊,夺走本良,大伙儿恨得直用拳头捶自己的腿。立德所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听大虎说到这里顿住了,赶紧插嘴问:
    “这次起事,我家本顺也插手了吗?他可是什么武艺也没学过呀!”
    “在那样紧要的生死关头,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用处,谁能拢着手站在一边看热闹?”大虎撇撇嘴,表示他的不满,接着补充了一句:“校撼儿没武艺,倒有几斤傻力气,派给他的差使是背着本良。他要是懂点儿武艺,本良还不至于叫人家抢了回去呢!”
    “天哪!这不是撵着鸭子上架吗!”立德不为本良重落敌手而痛心,却为校撼儿叫起撞天屈来。“我家校撼儿本来就什么也不会呀!”
    大虎接着说小队子和衙役们尾追不舍,中了二虎在城门上布下的伏兵,抱头鼠窜,狼狈而逃大伙儿不由得又都欢呼哄笑起来了。最后说到五里牌分路:石笋前人各自回家,吴石宕人跟南乡老哥一起进了白水山,打发他大虎专程赶回来报个信儿,要大伙儿赶紧收拾收拾,连夜进山去,不要等林炳回来,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再走就不容易了。
    大虎刚说完,立德就已经忍耐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那么说,我家本顺也进白水山去啦?”
    “不进山去,难道留在城里等人家来抓怎么着?”大虎有点儿没好气,顶了一句。
    “他应该回家来呀#蝴一辈子没干过半件坏事,谁来了也不怕呀!一进了山,倒蹚上了浑水,好像白布进了染缸,再也漂不干净啦!咱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谁的漏子谁钉着,别拉扯上别人好不好?”
    对于立德这种只知心疼儿子而不顾全族的卑劣行径,招来了全体族人的强烈反对,纷纷投之以鄙夷的目光。小伙子们火气冲,七嘴八舌,酸的苦的一起上:
    “什么别人自己的?你还算吴石宕人不算?”
    “本顺是你儿子,本良就不是你侄子啦?手心手背都是肉,拉起来不一样疼吗?”
    “什么呀!手心肉厚,手背肉薄么!通吴石宕只有他儿子是一朵花儿,别人儿子全是豆腐渣!”
    “亏你还是本良的叔哩!瞧瞧你自己,身上有一点儿做叔的味儿没有?”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还分什么清水浑水的呢?咱们这一塘清水,早叫林炳给搅浑了。你想一个人图干净啊?只怕林炳就不肯答应你呢!”
    对于立德这两天来的所言所行,吴绍林早就有所觉察。今天亲耳听他说出这种不顾大局的话来,直气得雪白的胡子簌簌发抖,扶着拐杖站起身来,指着立德厉声呵责说:
    “好哇!只顾你儿子,连天理都不要了?连亲人都不管了?你这不是老鼠钻牛角越走路越窄么?没想到我二哥那么明白的一个人,竟生出你这么个糊涂虫来!我先问你:吴石宕人在城里砸了大牢杀了官兵,上山造反去,凡是吴石宕人,谁还能在这里安安生生住下去?你能不蹚这浑水,一个人留在村子里打石头吗?”
    立德叫自己的侄子们连损带挖苦地数落了一通,已经就半羞半恼了,再让三叔呵责了一顿,更下不来台,火头上耍开了无赖,拿出一副强硬到底的架势来,理直气壮地说:
    “我一没有杀人放火,二没有反叛朝廷,我怕什么?我逃什么?只要你还我本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吴石宕,决不扔下祖先辛苦开创的基业,上山去当上匪!”
    “好,好!只要你有种,敢在吴石宕呆下去;只要你儿子不怕,敢从山上回来,由我作主,还你儿子!不单还你儿子,我还要在这里陪着你,看着你,且看你往后蹚的是清水还是浑水!我这一把年纪,比你爷儿俩加在一起还要大几岁,不信比你还胆小!”
    吴绍林盛怒之下,一跺拐杖,说出这句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话来,把大伙儿都愣住了。足有半袋烟工夫,没有一个人搭言,都用恼怒的眼光瞪着立德,且看他怎生回话。又过了半响,吴绍林见立德只是涨红着脸,无言以对,以为他有动于衷了,就又放缓了口气,接着说:
    “一个人活在世上,比不得山上滚下来的一块石头子儿,木知木觉,六亲不靠,只顾自己,不顾别人。要是远近不分明,恩仇分不清,那还能叫人吗?其实,有的时候,这个自己和别人是很难分开的。比如说:有人在你的左邻右舍放火,你要是不管,那火就会连你的房子也烧掉。又好比说:你坐在船上,有人要把般凿沉,尽管这条船不是你的,你能不管吗?”
    立德是个怕硬不怕软的人。你硬,他就服软;你一软,他倒又硬气起来了。这会儿他三叔口气和缓了下来,他马上梗起脖子,装傻充愣,不服输了:
    “三叔,你说话可得算话!我是死活不走了,本顺我也就冲你要定了。你们商量怎么上山吧,这里没我说话的份儿,我回去啦!”说着,不顾立新连连喊他,管自一瘸一瘸地出去了。
    立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口气儿说:
    “一个人要是让私心蒙住了眼,就只能看见自己的鼻子尖儿,看不见别人了。牛不吃草,不能强摁脑袋;他舍不得家业,舍不得儿子,愿意留下,就让他留下吧。不过任怎么着,他总是我兄弟,把他爷儿俩撂在这里,铁定要受林炳的折磨,我还真不放心哩!”
    “就为这个,我才也留下来的嘛!”吴绍林接着话茬儿说。“我反正已经土埋齐脖子,离死日不远的人了,有我在这里,总比他爷儿俩单吊要强些。我倒不是怕他受折磨,这私心重的人,遇事难保不思前虑后,摇摇摆摆,万一要是叫林炳拉过去,成了蛀虫一条,事情就坏了!”
    这时候,一直坐在一角静听大伙儿说话的月娥娘,忽然掠了掠鬓发,直了直身子,像是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却又停住了。立新看见,连忙问:
    “大嫂有什么主见,说说嘛!”
    月娥娘看了看立新,又看了看三叔公,这才说:
    “我有一句不知深浅的话,可不知该说不该说。”
    大伙儿见这个虽然识文断字却又从不多嘴的女人,今天要在大家面前说说自己的主见,都十分好奇地望着三叔公,希望赶紧得到他的首肯。吴绍林见月娥娘有话要说,点了点头:
    “说嘛,说嘛!吴石宕遇上这么大的变故,每个人都应该说说自己的主见,正面反面都得想到了,才不会有漏洞。合用不合用,大伙儿再琢磨嘛!”
    月娥娘沉思了片刻,似乎在重理自己的思路,这才很有条理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咱们吴姓人祖孙四代在这里落脚谋生,一向相安无事,布衣淡饭,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如今平白无故地叫林炳逼得家破人亡,再也不能在这里耍手艺混碗饭吃,只好上山去落草,这是万分无奈的事情。不过,是不是除了这条路,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呢?是不是每个吴石宕人都非上山不可呢?我琢磨:二叔他们,砸了站笼,抢了犯人,杀了官兵,在城里闹了个天翻地覆,要不拉起山头来自立为王,就没有别的活路了。不过亡命江湖,不单不是好办法,一旦叫人捉住了,难免一刀,死得更窝囊。吴石宕人扯起旗子来造反,咱们这些人就成了‘匪属’,就算衙门里不来抓,试想林炳能放过咱们去么?所以说,凡是沾上了‘匪属’的边儿的,再也甭想在这儿安安生生住下去了。不过,咱们吴石宕这十几户人家中,也不是家家都有人造反,我挨家细算了一下:大武子家、小强子家、小清子家,还有三叔公这一房的兄弟仨,都跟官司上一点儿牵连也没有。加上校撼子一家,共合七家,照我看,这些人就不一定非上山不可。咱们吴石宕虽则是一姓人聚族而居,却是分门各户另过日子,并不是四世同堂,一家有事,牵连不到别家。留下这七户人家,一者能守住祖先留下来的基业;二者能牵制住林炳,随时察看他的动静。退一步说,实在无法在这里立足了,晚一步依旧可以上山。这是一。第二,前天我就跟他三叔提起过,上山落草,比不得安家立业,一扯起义旗来,就是一支义军,当然要安营扎寨,招兵买马,官兵来剿,就得动刀动枪;兵家的事情,有进有退,有攻有守,调动布防,东奔西走,更是常事。自古以来,女兵女将有的是,女大王也出过不少。咱们村的姑娘媳妇儿,也大都会两下子,上山去,不单不会给他们添累赘,倒是添了一支娘子军。只是像我这样什么也不会的妇道人家,还有老人孩子,居家过日子,倒是各人有各人的路数,多少也还有点儿用处,一上了山,可就成了没脚蟹一只寸步难行了。眼下山里一点儿根底也没有,难处还很多,咱们这些老的小的再进山去,叫他们顾得了妻儿老小顾不了安营扎寨;顾得了安营扎寨又顾不了妻儿老小,结果会是两头抓不住。我的意思,凡是跟官司没有牵连的,一律留下不走;凡是跟官司有牵连的,不分男女,年轻力壮的统统上山,年老体弱的先缓一步,暂且到娘家或是远地亲戚处住些日子,等山寨里有些眉目了,再决定去还是不去。我这个想法,不知道妥当不妥当,说出来,大伙儿再议议吧!”
    小强子一听说要把他留下,头一个跳起来反对说:
    “不行,不行!这个主意不妥当!有大哥他们在这里,林炳还要变着法儿来欺负咱们哩!要是只留下六七户人家,又没几个真有本事的,他还不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哇?到了那个时候,拼了吧,拼他不过,服了吧,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去,那日子才不好过呢!要依着我,不如今天晚上趁林炳没回来,打进他家去,杀他一个鸡犬不留,再放一把火把房子也烧它个净光净,统统都上山!让林炳回来也尝尝家破人亡的味道!山里刚扎寨,正是用人的时候,多一个人,不就多一分力量吗?”
    大武子见小强子开了炮,赶紧作补充:
    “我们这几个兄弟,不管怎么说,总比那些新来入伙儿的要信得过些吧?本事再不济,也算得是初学三年,就别三心二意啦!不管它官司上有牵连没牵连,是老弱的不妨暂时走避一下;是能跳能蹦的,咱们统统上山!”
    月娥娘的一番言语,引起了人们新的分歧和争论:大体上有点儿岁数的都同意月娥娘的看法;火气正壮的小伙子,则都同意小强子和大武子的主意。这工夫,立新小声地跟他三叔嘀咕了几句,站起来宣布最后的决定:
    “时间紧迫,今晚上就要动身,没工夫再争执了。我跟三叔商量了一下,决定按我大嫂刚才说的主意办:三叔一房三兄弟、大武子、小强子、小清子三家,加上立德爷儿俩,一共七户人留下不走。这七户人家中,大小还有十几个石匠,勉强还能应付石作坊的大小活路。三叔的意思,我也是官司上没牵连的人,要我留下主持石宕里的事务。三叔年纪大了,照应不过来,我反正是没儿没女的,就留下给他当个帮手好了。上山的人,要准备吃大苦,要准备流血流汗,能不能在山上站住脚,能不能打退官兵的进剿,能不能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就看你们的了。留下的这几十个人,不单要把祖先开创的这个石宕继续开下去,更主要的还要暗中注视林家的动静,随时给山里通风报信儿。山里有人回来,也好有个藏身的地方。上山的人,是面对面一刀一枪来硬的;留下的人,却要随机应变,该硬则硬,该软则软。比较起来,我看还是留下的人日子难过些,危险也更大些,所以肩膀上担的份量实际上比上山的更重。今后到底怎么办最合适,咱们另商量好了。月娥年轻,又有武艺,进山去是不用说的了。本良现押在大牢里,他娘躲到哪里去也不稳便,三叔的意思,不如也一起进山去。大嫂识文断字,能写会算,除了动动笔管管账之外,烧个火看个堆儿什么的也还用得着。小强子他们,仗着有几斤力气,动不动就想来鲁的,只想手起刀落,图个痛快。要知道一者这里还要留下人;二者今夜明早这里还要悄悄儿地陆续撤走一批人,打草惊蛇,把事情闹大了,从眼前来看,也绝无好处;三者,冤有头,债有主,血债是林炳欠下的,就得向林炳讨还,趁他不在家,杀他一家良贱,也不是咱们吴石宕人是非分明的行径。林炳哪天回来,还没一定,咱们得在他回来之前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好。今天下午,除留下的人之外,不论上山的还是远走的,都要把行装拴束停当,把浮财分散完毕,今夜明早,分批上路。紧着点儿,各家各户分头准备去吧!”
    这样的决定,尽管小强子他们几个留下的小伙子还有些意见,但是心知再争也没有用,就也退了出去,另找地方商量对付林炳的主意去了。
    一时间,满屋子人走了个干干净净。大虎见自己的差事已经办完,准备回银田村去。正要告辞,月娥走来轻轻地问他:
    “哥,我嫂子她们,是跟你上山呢,还是留下不走呢?”
    关于这个问题,大虎早就思谋成熟,也跟二虎商量过了。照他们想,银田村属永康县地界,壶镇团防局管不着他们。再说,二虎是个伤号,谁也不会想到城门上的礌石是他带人布下的。为此,估计林炳一时半会儿的还不会找到银田村去,就告诉月娥:他娘、他老婆孩子和他妹妹,暂时仍都住在银田村,看事态变化再另作打算。有人问起,就说大虎出门挑炉匠担去了;二虎送到外地治伤去了。月娥想了一想,对她娘说:
    “娘,今晚上你跟大虎哥一起动身,先到舅舅家等我吧,我到银田村跟我金凤嫂子一起住几天,等林炳回来以后看他怎么摆布。要是他不去难为我嫂子,我住两三天就到石笋前去,咱们一路上山,要是他找上我嫂子的麻烦,我就跟她一起走。好歹我比她胆子大一些,路上多少还能照应着她点儿。你说好不好?”
    她娘也正为金凤的处境安危而担心。虽说是个没过门儿的儿熄妇,可定下这门亲事以后,已经是远近皆知的事情了。林炳摔了跟头赖西瓜皮,回来以后拿金凤出气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听月娥这样说,虽然明知女儿留下来危险很大,但这样的事情又只有她能办,也只得狠狠心同意了。
    傍晚时分,月娥带了随身衣物和双剑,先到了银田村张家。上山去的二十四个人,分头拴束扎结停当,一人一份儿行囊、一件称手的家伙,天黑以后,都到蛤蟆岭脚大樟树底下取齐,由大虎带路,分作几拨儿,前后相跟着绕开林村上路了。月娥娘先到石笋前,要等天亮以后,才跟外出暂避的老弱妇孺们一起动身。
    这个时候,山上房上的积雪虽然还没有完全化尽,通往城里去的大路,经过人来人往的践踏,却已经融化殆尽,比进城去打官司那阵子,要好走得多了。二十四个人中,虽有七个是女的,好在刘教师在世的时候早有先见之明,劝说她们的父母亲,把闺女的小脚都放了。别看那是半大的白薯脚,练过几年功夫,腰身腿脚都特别灵活,走起夜路来,还真不在小伙子以下呢!
    按照预先的约定,一行人应该在天亮之前赶到问渔亭跟老和尚取齐,由于大家脚底下加了劲儿,动身的时间又比预计的提前了不少,因此到达仙都山脚,离天亮至少还有一个多时辰。大虎把人全都带到山脚下隐蔽的地方藏住了身子,自己一个人走上问渔亭等着老和尚。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大虎刚迈过半步鸿沟,星光下看见老和尚在亭子里迎着寒风踢腿练拳等待多时了。见大虎提前到来,老和尚爽朗地笑着说: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们提前到了。”又回过头去喊:“都出来吧!还跟你大虎哥藏猫儿玩儿哪?”
    随着老和尚的话音儿,来喜儿跟小红像小燕儿归巢似的张开两臂扑了过来,一齐叫开了“大虎哥”。星光下,见这一对儿宝贝已经脱下僧袍还了俗,依旧是去年十月里投黄龙寺来的那一身穿着打扮,只是腰间各挎着双刀,显得更英武了。老和尚笑了笑,对大虎说:
    “去年十月,是你把这一对儿小猴子送到贫僧这里来的。如今修行了四个月,他们还没有成精。这一者是老僧道行浅薄,点化不了他们;二者也是他们没有仙胎道骨,缺乏慧根。今天你把他们接走,就算是物归原主了。老僧一身无牵桂,也要云游去啦!”
    大虎听说老和尚要去云游,吃了一惊,忙问:
    “老师父不跟我们一起上山么?”
    老和尚耸耸肩膀,大笑着说:
    “你们上山,修的是营寨,又不是寺庙,要我老僧去干什么?”
    “我们这些庄稼汉手艺人上了山,就跟没脑袋的苍蝇似的,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一安下营寨,扯起了大旗,往后跟官家、乡绅少打不了交道,要是走错了一步棋,就会牵动全局。您见多识广,刘师傅临终的时候,再三叮嘱遇到大事要听您的主张。我来的时候,立本叔和大伙儿嘱咐了又嘱咐,叫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您请上山去。我们刚刚起手,心里一点儿准稿子也没有,大事儿小事儿,都还等着您去替我们拿主意安排呢!”
    老和尚呵呵地笑着说:
    “一个人再聪明再有本事,也有失策失手想不周到的时候。这次你们起手,大伙儿一起商量,事情不是办得挺干净利落吗?往后只要事事都跟大伙儿商量,什么好点子都能思谋出来,比我一个人出主意,不知道要强多少呢!”
    大虎十分失望地说:
    “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您怎么可以甩手不管,四海云游去呢?往短里说,也得等我们打开了局面,安定下来以后再走哇!”
    “要等你们安定下来了,我那老朋友就不得安定啦!”老和尚绕了一个圈子,这才点了题。“你不想想,你们四个小伙子把我那老朋友一乘小轿抬到白太尊府里去了,回头你们倒又去砸衙门、杀官兵,这不分明是要他的好看吗?你倒是说说,你们打算怎样解开这个扣儿,把他从处州府抬回来呢?”
    一提起李隐吏,大虎心里很明白,尽管白太尊不会难为老头子,但是怎么个收场法,还得好好斟酌斟酌。事实上,也只有老和尚出马,面见老隐吏,才能圆过这个场来。听老和尚的口气,四海云游是假,去了却这宗公案是真。先不说破,试探地说:
    “这件事情,我们想是想到了,不过没来得及细商量。照我们想:李老先生去见白太尊,本来就是打着叙旧的旗号去的,太尊那里,并不知道他是说客。县里出了事,飞报到府里,最多太尊不再查问本良的案子也就完了,对李老先生的安危,总不会有影响吧?”
    “照你这么说,咱们在太尊面前放的这一把火,就算是白放,不单没点着,差点儿还烧了自己啰?不是老僧有什么回风之术,我这一去,还得借你们这一闹,把白知府那里的火点得更旺些。往轻里说,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私造非刑、激起民变这四条罪名,是要奉送给金太爷的。”
    大虎听到这里,方才知道老和尚处州之行,是从另一方面替吴石宕人使劲儿出力气,不禁大喜过望地说:
    “要是真能点起这把火来,从背后给姓金的一闷棍儿,那就太好啦!您从处州回来,可一定得进山去呀!”
    “我去处州,除了我那老朋友之外,免不了还要见见太尊,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当面煽风点火。这把火要是点着了,白太尊就会一蹦三丈,打消疑虑,出面弹劾。那时候,老僧要是进山去跟你们会面,不就露了形迹了吗?好在你们还有四个人在处州,结果如何,我在哪里落脚,他们都会带信儿回来的。你们慢慢儿走吧,我的路远,得先走一步了。”说着,背起一个褡裢来就要走。
    大虎几个依依不舍地送了几步,老和尚拦住了,伸出手来摸了摸来喜儿和小红的头顶心,无限深情地说:
    “翅膀还没有长硬,就让人捅了窝儿,不得不提前飞出去啦。这四个月,一者是我过于溺爱,对你们姑息怂恿,管教不严;二者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你们出山,所以你们长进不快,责任在我。这一去,就得在风风雨雨中自己磨炼了。你们两个,冤重如山,仇深似海,只要你们紧紧记住自己是怎么叫人埋进坟里去又怎么叫人救出坟来,就会恩仇分明,就不会看错人,走错路。你们两个,都一样任性,在我这里,几次都宽容了你们,没有严责,这不能不怪我过于心软;要是往后你们依旧在任性上出了差错,那就是我的不是了。在我这里,不过是个师徒的名份,实在不堪造就,赶出山门也就完了;到了山上,进了大营,就跟投军一样,如果不听将令,任性胡来,轻则责打,重则斩首,军令如山,求饶说情都是没有用处的,这一条一定要牢记。另外,你们的功夫、学问还都非常浅薄,进山以后,要像在我身边一样,昨晚上给你们安排下的功课,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回来,要是还不见长进,这一顿戒方,可是再也不能寄下啦!”
    来喜儿和小红眼里噙着热泪,唯唯地应着。听师父说完了,两个人一起跪下叩了一个头算是辞别。老和尚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转过身去,甩着广袖,迈开大步,顿时间就消失在夜幕里了。
    夜,依旧是沉寂的,宁静的,黑暗的。恶溪溪水,也依旧在平稳地向西静静流去。可是有谁知道,什么时候平静的溪水会掀起巨浪大波,奔腾喧嚷,去冲破这宁静的黎明前的黑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