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翠花儿心许林团总 李梅生计害雷铜锤

作品:《括苍山恩仇记

    第三十四回:三生有幸,翠花儿心许林团总。一箭双雕,李梅生计害雷铜锤
    林炳过完堂下来,又到门上跟那个门斗鬼鬼祟祟地嘀咕了好一阵子,这才兴冲冲地从衙门出来,喜形于色。
    头堂官司,尽管没有判处吴本良一个斩立决,但是把吴石宕人统统押了起来,上风官司,就算有了端倪,一千六百两银子,也算有了效应了。
    一行人回到客栈,林炳叫来旺儿先把一个重甸甸的包袱给门斗送去,回头再到五昧和菜馆去点了八个应时现成的好菜,装成两个提盒儿,着一个小堂倌挑了回来。叔侄兄弟三人开怀小酌,来旺儿在一旁伺候着。
    席间,林国梁一再夸耀自己眼明手快,踏勘现场的时候,发觉牛栏内外的灯笼、石锁有问题,当时就悄悄儿地藏过了,总算没有把真凭实据叫吴石宕人抓在手里,单凭他空口说白话,谁也不会理他。林炳则夸耀自己的神机妙算,判定县太爷一定要派人到玉记鞣皮子作坊去起牛皮,事先请吕久湘出面拿银子买通了作坊老板、偷天换日,找来一张花牛皮顶替了那张黄牛皮,一口咬定这就是林家送来的原物。办事的衙役也是花钱买通了的,一场戏法,变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林焕则极口夸奖来旺儿是个好样儿的,咬得住牙,口供前后一致,没有露出破绽。为此,特地亲自斟了一盅酒,撕下一只鸡腿来,奖赏这位忠心的义仆。来旺儿惊魂未定,忽然间又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恩赏,受宠若惊之余,心里更加忐忑不安起来,只好谢了赏告了罪,一手抚摸着脑门儿上磕出来的大包儿,一手端着酒杯,站着一饮而尽,这才接过那只鸡腿来,闪到一边儿啃去了。心里兀自在庆幸:多亏刚才在大堂上没有把实情说出来,不然的话,这顿中午饭上哪儿去吃都还不知道呢。
    三个人吃过了中午饭,来旺儿这才坐下来打扫了残汤剩水,收拾起杯盘碗筷,又忙着去茶房提水沏茶。林炳说:下午反正不过堂,闲着也是闲着,林国梁和林焕又都没有见过李联升父子,不如趁此机会一起去走走。就吩咐不用沏茶了,留来旺儿在栈房里看家,自己领着堂叔和弟弟,在就近的南货店里买了四色拜年的礼品,安步当车地踱到后街来。一者是给他们引见引见;二者也为头堂过完了,情形怎么样,下一堂又该怎么着,正想找李家父子请教请教;三者自从上次见了李梅生的娘子翠花儿以后,丽影娇容,时刻在脑海中浮现,尽管眼下一脑门儿官司,一亲芳泽的渴念依旧时时袭来,难得有这样半天闲工夫,不趁此机会前去一见,更待何时?
    到了后街李家,林炳是走熟了的门路,不用通报,带着叔弟二人径直穿堂入室,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林炳正要声唤,跟里间相通的白布门帘儿一掀,走出一个人来,正是翠花儿。鸭蛋脸儿上淡淡施一层脂粉,乌黑的两鬓簪一朵浅红的绒花,里面穿一件十样锦的紧身丝棉袄儿,外面罩着家常穿的雨过天青罩衫儿,干净利索,朴素大方,而又婀娜多姿,美而不艳,还把她身上能够显露出来的丰满和苗条,恰到好处地统统显露了出来。真叫做淡装素裹,衣锦尚絅,丽质天生,不同凡响。只见她一面步履轻盈地飘出来,一面手里还拿着一个没有做完的槟榔荷包儿。一见是林炳带着两个不认识的陌主人径直进屋来了,心里也就明白了几分,顺手把荷包儿住茶几上一摆,未语先带笑,娇滴滴地叫了一声:
    衣锦尚絅(jiǒnɡ窘)——穿着花衣服,外面罩着罩衫。絅是罩衫。
    “哟!是林叔叔哇!我还只当是我们那口子回来了呢!”
    听那语气,细品那话里面的话,即便不是故意撩拨,也是极熟的老朋友之间的口气。在一串银铃儿似的笑声中,翠花儿扽了扽袖子,深深地道了一个万福。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却只顾在林炳身上含情脉脉地滴溜乱转。
    林国梁和林焕是初次登门,倒不理会。林炳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早就听出她那话里的弦外之音,连忙躬身还礼,唱了肥肥的一个大喏,一面也假装疯魔,半打哈哈半正经地说:
    “不敢,不敢!嫂子别来安康!来者非梅生也,乃林生也。都是木字旁的,倒有一半儿是一样的呢!”
    翠花儿翻了翻眼皮儿,半媚半嗔地白了他一眼,笑着说:
    “林叔叔就是爱说笑话。我家那位,要是真有一半儿跟林叔叔一样,我可就享福啦!只怕他连一根头发丝儿也比不上林叔叔呢!今天是什么风,大雪天的把你们三位贵客给吹到寒舍来了?让我猜:准是衙里开了印,太爷发下牌票来,明天要开审了,是吗?要是我猜得不错,那么这位准是林二叔了,难怪眼睛鼻子眉毛都那么相像呢!这一位是……”眼睛瞅着林国梁,却又瞟了瞟林炳,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个答案来。
    林炳连忙给他们引见,大家又重新见了礼。翠花儿忙着拿搌布重新打抹了其实并没有灰尘的桌子椅子,让了座儿,敬了烟,端出几色糕点和缙云人家家户户过年必备的应时土产米花糖来,又喊丫头沏茶,叽叽喳喳,跟一头山麻雀似的。先说李联升父子一早就到北门头耶稣堂做礼拜去了,这会儿还不回来,八成儿是被牧师先生留下商量什么事情了。又问林炳吃过午饭没有,在哪儿落的脚,为什么不上家来住,说话中间透着十二分的关心和亲热。
    林炳坐在椅子上,跟翠花儿说着话儿,眼睛却不时瞟向茶几上那个没做完的槟榔荷包儿。月白色的绫子上,绣的是一枝干枝梅,枝头上一只喜鹊。这种花样,叫做“鹊踏枝”,也叫“喜鹊噪梅”。那干枯的老梅和活蹦乱跳的喜鹊,一老一嫩,一动一静,适成对比,倒跟梅生和翠花儿这不和谐不相称的一对儿有几分相似。
    林炳趁林国梁和林焕两人错眼不见,借侧身端茶的工夫,悄悄儿地把荷包儿捏在手心儿里,塞进袖筒里去了。翠花儿坐在对面,全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只是做声不得。
    大家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天儿。林焕对翠花儿的轻挑风骚有点儿看不上眼,只是默默地坐着,连茶也懒得喝;林国梁则又插不上嘴,所以实际上只是林炳跟翠花儿在一半儿正经一半儿调笑地一递一搭借题传情。说话间,客厅上的时辰钟“噹噹”地打了两下,已经是未正时刻了。林焕的意思,李联升父子不在家,干等着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不如先回去,等晚上再过来瞧瞧。林炳好不容易撞上今天李梅生不在家,正好跟他娘子多说会儿话,哪里肯走?
    翠花儿自从见了林炳,知道他家财万贯,又有一身好武艺,正好比潘金莲见了西门庆,越看越觉得他风流倜傥,少年英俊,越比越觉得自己爷们儿猥獕(wěicuī委崔)寒碜,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跟那“三寸丁谷树皮”也差不了多少,一颗芳心,也早就拴到了林炳的身上,每日里只盼他早来。今天天从人愿,心里想着惦着的人儿从天而降,自己爷们儿又不在家,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能跟他多厮混一会儿,多聊一会儿,借此眉目传情,卖弄风骚,因此巴不得他们多坐一会儿。又怕只顾跟林炳说话,冷落了那两位,就拿出当年风月场上一个人要应酬两拨子客人的功夫来,说是已经吩咐厨下整治晚饭了,到李家来就应该跟到了自己家一样,没有空着肚子出门去再上饭店吃饭的理儿,又说往常他们爷儿俩即便在耶稣堂吃饭,这早晚也该回来了。
    四个人,一个是陈遵往井里丢车辖——热情留客;一个是关云长身在曹营心在汉——执意要走;一个是大冬天儿的不愿出被窝儿——多热乎一会儿是一会儿;一个是闲来无事遛牲口——信马由缰,走到哪里去都无所谓。
    陈遵往井里丢车辖——陈遵,字孟公,西汉时人,豪爽好客,为了要把客人留在家里痛饮,就把来客车上的车辖扔进井里,叫客人走不了。这个故事,叫做“陈遵留客”。车辖,是穿过车轴两端卡住轮子不使脱落的铁制部件。没有车辖,车子就不能走了。
    四个人四种心思,正在合唱一出不知名儿的好戏,推阻劝留间,李联升父子推门而入,于是满屋子人皆大欢喜:走的不说去了,留的也不用留了,大家重新厮见,归位落座。不等林炳开口,老讼师就说:
    “今天是礼拜天,我们爷儿两个,一早就到北门头耶稣堂做礼拜去了。本来是午前巳牌光景就可以回来的,只为牧师先生有一些事情要跟我们商量,又留我俩吃了一顿洋饭,回来得也就晚了。有劳三位在舍下久等,失礼,失礼!三位既是昨儿晚上就进城来了,怎么不径直到寒舍来委屈几天,反去住了栈房?知道的,道是林世兄嫌寒舍地方儿小,歇不得脚;不知道的,还只当我们爷儿俩怎么把林世兄给得罪了呢!三位要是肯赏脸,这就甭走啦,回头打发个人到栈房里去跟贵价②送个信儿,叫他把三位的随身行李捎来,不就行了吗?”
    ②贵价(jiè介)——尊称别人的仆人。
    翠花儿见公公留客,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急忙也笑着插嘴说:
    “咱们不定什么时候把林叔叔给得罪下了呢!刚才三位客人来了,见爹爹没在家,刚刚坐下,抬腿儿就要走,我这里好说歹说,想留他们多坐一会儿都不行,就好像咱家的椅子凳子全长着蒺藜似的,怎么也坐不住,一个劲儿地只是嚷着走走走!要不是他们三个人一起来,我还真疑心林叔叔栈房里藏着个什么人,放心不下呢!幸亏爹爹赶巧这会儿回来了,要不,林叔叔这一走,我爹还只当是我招待不周,把客人给气走了,轰走了,再跟我嚷嚷一通,那才叫冤枉呢!”
    林炳心知翠花儿是真心留客,但是考虑到耳目口舌,还是以暂住栈房为上,就笑着逊谢说:
    “嫂子热情待客,那是不用说的了。为兄弟的事情,有劳嫂子穿针引线,来回奔走,做兄弟的刻骨铭心,感谢犹恐不及,哪儿还好多所打搅,给嫂子增添麻烦呢!我们三个这次进城来,一者要与吴石宕人对簿公堂,传讯提审,住处不免常有公人来往进出,寄寓尊府,颇有不便;二者有舍弟和族叔同来,人数繁多,如果在府上久住,一早一晚,寻汤觅水,势必扰乱世伯清思。好在学宫前离此不远,前途如有疑难,仍可随时进府聆教。世伯和兄嫂的这一番盛情,我们就算是心领了。等官司上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下次我一个人进城来的时候,一定在府上多住几天,还不行么?”
    校合师明知留下林炳在家里打官司不大合适,投鼠忌器,还是以尽量避开嫌疑的好,因此也不再强留,就顺着林炳的话茬儿下了台阶儿:
    “既是三位不肯委屈,也不相强。只是下次不论何时进城来,可不作兴再去住店了。在寒舍下榻,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不敢说宽敞多少吧,有你嫂子在家,喝口汤吃碗饭什么的,总比客栈里干净些可口些。不是我帮着她自吹自夸,你嫂子做的菜,连牧师先生都赞不绝口,吃过第一回,还惦着吃第二回呢!”
    林炳见老少讼师接二连三地提到了洋教士,心里已经纳闷了许久的疑团,不觉又翻了上来,先撇开自己的事情,一探究竟说:
    “有一件事情小侄早就想动问了,只为不得机缘,不好启齿。今天既然世伯和世兄自己提起,倒想请教一番:世伯这书斋里供着洋神,藏着洋书,世兄脖子上还挂着洋牌牌,用不着问,当然都是吃了洋教的了。你们念过洋经的人,总知道天上是不是有玉皇大帝和如来佛吧?还有,吃了洋教的人,是不是也可以升天成佛,从此不入六道轮回呢?”
    眼前书房里的陈设布置,林焕当然也是一进门儿就看清楚了的。他之所以还没有跟老少讼师见面,就不喜欢这一家人家,除了有一个翠花儿叫他看不上眼之外,挂洋画信洋教勾结洋人,也是他所不满意的因素之一。对于鬼神,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耳濡目染,信的人多,不信的人少。奇怪的是林焕却不怎么相信,至少是半信半疑。尽管他提不出多少论据来证明世上根本就没有鬼神,但是别人也很难让他相信世上确实有鬼神。他的这些想法,以前倒是跟刘教师提起过,刘教师也曾经泛泛地开导过他。由于他性格内向,平时沉默寡言,因此倒也不见他跟谁就此话题争论过。今天看见哥哥跟翠花儿眉来眼去的,心里有几分憋气,只想早早回去,求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偏偏就在这正要出门儿的节骨眼儿上,老少讼师一起回来了,又不得不多坐一会儿。等到叙过礼了,见林炳不谈正事,却把话题儿拉到什么洋教上头去,不觉顷时间火气儿上来,也不顾跟老少讼师还是初次见面,更不顾他们都是在教的教徒,没等他们答话说明,就先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什么洋教土教哇,照我看都是瞎话一篇。只不过聪明人拿这瞎话去骗别人,不聪明的人拿这瞎话骗他自己罢了。古今中外,这个道那个教的,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谁都说他们的教主住在天上,主宰着人间和阴间的一切。要是此话当真,我看这天上一定比人间还乱。这许多教主之间,什么太上老君哪,如来佛呀,还有洋人嘴上的上帝呀,他们为了争权夺利,扩大自己的地盘,非得打一个头破血流不可!有那闲工夫,说说官司上的事情好不好?没来由瞎扯这些没用的废话做什么!”
    林焕这一席硬梆梆的话,不单把老少讼师惊呆了,连林国梁、林炳带翠花儿都愣了神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听了林焕这一席煞风景的话,老讼师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说:
    “二世兄痛快人说痛快话,三言两语,就把一切教会道门的妙法真谛全都说穿了。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咱们明眼人面前不讲糊涂话,在座的反正也都不是外人,今天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爷儿两个,捧一部《圣经》,挂一块银牌,入他耶稣门中,拜倒在上帝脚下,一不为普渡众生,拯救罪孽,二不为超凡入圣,得道升天。说来说去,行的无非还是我那招财进宝的道。这就叫做万法归宗、万变不离其宗。还是那句话: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铜钱银子才是真的。想我小老儿父子二人,从他乡外地回到缙云故土,无权无势,只有秃笔一支,要是不借洋人的一点儿势力,又怎能在地面上站得住脚,在官面上说得上话?反过来说,洋教士初从外国来到此地,要是没有我门父子二人内外张罗,又怎么能够深入民心,开创局面?这就叫做互相利用,各得其所;也叫做开门念经,关门吃肉:表面上说的是一回事儿,骨子里行的,又是另一回事儿。说句实心话:我们这些吃官司饭的,要是真相信天上有神地下有鬼,谁还敢干这一行呢?正如刚才二世兄说的那样,咱们都是聪明人,只能叫别人相信咱们说话办事,都是本着天地良心,有神明共鉴的。要是也跟那些愚夫愚妇一样,为了看不见摸不到的下辈子,却叫自己在这辈子吃了大苦,就算是世上真有神明,不也叫神明把自己给骗了吗?”
    一席话,说得林炳有如大梦初醒,才知道天地之浩大、世事之纷繁,其中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和讲究。这些道理,老讼师要不是看在世交的面上,能如此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么?林炳叹服之余,不禁十分感慨地说:
    “老世伯这一席话,又使我长了不少学问,懂得了更多的道理。小侄自从接任壶镇团防局总办以来,分拨事务,在‘硬’字上自信还差不多,独有在这个‘狠’字上,功夫似乎还不到家。一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话办事,冥冥之中有天神所共见,有些本该狠一些办的事情,就狠不起来了。就为我心不狠手不辣,有许多事情反叫别人有了可乘之机,让别人缚住了手脚,不能够为所欲为。就拿这次跟吴石宕人的这桩公案来说吧,要是当初我再狠一狠心,一枪一个把他们全当土匪撂倒了,不就省却了后来进城打官司这许多周折了吗?”
    林国梁这个乡下土地爷,进得城来,事事陌生,样样不懂,往日在村子里的威风,一点儿也施展不开。今天见老少两位讼师侃侃而谈,振振有词,头头是道,娓娓动听,心里更是佩服得了不得,坐在一边儿,只有他洗耳恭听的份儿,哪有他插嘴说话的份儿?及至听到林炳说他往日的所作所为还不够狠这句话来,开头想想,似乎也还有几分道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妥,没等校合师答茬儿,就大着胆子插嘴说:
    “要说办事讲究麻利脆,快刀斩乱麻,不要前怕狼后怕虎,这个我赞成。不过也还得看火候,不能过了分寸。拿那天晚上的事儿来说,捅死一个撂倒两个,也就可以适可而止了;最多再补上两枪,把两个负伤的都打死,就说他们都是夜入民宅的土匪,现场格斗死亡,反正是死无对证的事情。如果不讲究分寸,把后来找上门儿来的那一伙儿吴石宕人全收拾了,这场官司,今天就不会是这样打法。如果他们一进门来,不分青红皂白,抡家伙就打,你把他们统统打死,到哪儿都在理;可那天的事儿,他们是后来的,进门以后也没先动手,当时村里还有许多人在场,如果你一狠心,把他们都打死了,尽管你现当着团总,在太爷面前,恐怕也难以说得清楚,难以交代吧?”
    林炳忙点头说:
    “那个自然,那个自然,这个分寸,我当然能够掌握。”
    校合师瞟了林国梁一眼,略带赞许地说:
    “老世叔究竟是在地方上管过多年事务的,想得仔细周到,办事才能不偏不颇,恰到好处。办什么事情,心里固然要把定一个‘狠’字,但又不能不掌握火候,做到适可而止。不然的话,就会前功尽弃,适得其反。在这个问题上,二位世兄的令祖就很能掌握分寸,一向主张软硬兼施,恩威并重,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能软得绝不硬取,能善罢绝不恶休。这才是和气生财的妙法真谛,仁德致富的秘诀绝招儿呢!今天在教堂跟牧师先生谈起经营教产的事情,还特地把令祖的处世之道和令尊的致富之术介绍了一番,连牧师先生都十分称道,说是只要真正领会了,简直是一生受用不尽的呢!”
    林炳听校合师称颂乃祖乃翁,不禁喜形于色地说:
    “要问敝祖上是怎么发家的,我们兄弟两个根本就说不上来,只有老世伯心中最最清楚。小时候听家父说起:敝祖上离任的那一天,城外人山人海,送行的百姓,男男女女,扶老携幼的,把城门外一条官道都堵严了,单单万民伞就送来了六把,临上轿的时候,当地父老还跪在地上苦苦挽留,不肯起来,最后还是让他们把脚下的一双靴子给脱走了,才算勉强起轿的。廉洁奉公的官声,是最好也没有的了。说起家父,尽管他不求闻达,隐德不仕,家居经管土地田亩三十多年,在收租放债银钱出入这些事情上,一向是克己待人,从来没跟乡亲们红过一次脸,这壶镇一带,谁不知道家父是个修桥铺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恨只恨老天无眼,像他老人家那么好的好人,善无善报,倒头来竟落得这样惨死,实在叫人痛心。刚才听世兄说:他在牧师先生面前,还特意讲了敝祖上治理百姓的招数和家父经营土地的诀窍。想那洋牧师远涉重洋,来到中国,一不为争权,二不为夺利,所为的只不过是传教,要是明知道这教是假的,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力气花那么多钱去传它呢?”
    一听林炳把话题扯到了洋牧师身上,旁边急于要走的林焕,不等老少讼师回答,就又没好气儿地插嘴说:
    “那么多洋人到咱们中国来,不管他是打着什么样的旗号,出使的也好,通商的也好,传教的也好,我看就没有一个不是为争权夺利而来的。他们又不是傻子,要没有一点儿好处,跑那么远的路,吃那么大的苦,就为给咱们中国人造福来呀?大白天的说梦话,别想得那么美啦!这些年来,咱们中国人,包括官商军民在内,吃洋人的亏还少吗?不过在这么多的传教士中间,也有不少人的确是为传教而来的。这些人是上帝的真正信徒,所以才心甘情愿地到中国来传教,希望中国人也像他一样信奉上帝,死后可以进天堂。这和咱们中国的佛教一样,既有为非作歹淫人妻女的酒肉和尚,也有唐僧那样的高僧甘愿吃尽千辛万苦到西天去求取真经是一个道理。”
    老讼师见林焕说话尽管有些不知高低,见识却在林炳之上,心中不觉暗暗佩服,估摸着他日出山,一准儿不会在林炳之下,不禁频频点头,连连夸奖他说:
    “二世兄少年老成,批评时弊,观察洋人,可谓洞烛入微,一针见血。小老儿虽则浅薄,倒也知道‘无利不早起’这个道理。他们外国人,要不想得点儿好处,几万里路跑到咱们中国来干什么?不过这些话,咱们只能在房间里面说说,彼此心照不宣就可以了;却不能当傻瓜,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大家都得不到好处。咱们既然都是聪明人,不趁此机会,借他耶稣基督的一口仙气,给自己多找回几两银子来,更待何时?哈哈!”
    话说到这个地步,应该说是清清楚楚,没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了。偏偏只在山村里当过几年地保的林国梁,尽管在欺压小百姓的本事上头招数齐全,但在老少讼师面前,则又不啻小巫见大巫,对于借助洋人牌头的妙法真谛,简直是莫测高深。他正了正身子,一本正经地动问:
    “像我们这些山里人,住在乡下,要想弄钱,可就没什么妙法高招儿了。倒要请教,你们城里人是如何借他洋人的一口仙气呢?”
    校合师见林国梁财迷心窍,一听说有银子可赚,就伸长了脖子,恨不得钻进钱眼儿里去,不禁哈哈大笑一声,半真半假地说:
    “老世叔虽说是久居乡下,却也算得是半个公门中人。眼下洋人势力一天大似一天,衙门里的人,上自太爷,下至二爷,全都怕他们三分,让他们三分。这些关节,老世叔总也早有所闻了吧?自古以来,老百姓见了父母官,没有一个不怕的;如今是父母官见了洋人,也怕起三分让起三分来了,这事情不就好办了么?凡是打官司,总有一家赢一家输,两家都赢的官司是没有的。打官司,讲的是理儿,争的是气儿。要论结果谁输谁赢,却又不全在谁有理谁没理上。打赢了官司的,往往多半儿靠有钱有势。这些公门中的花儿活儿,世叔当然也是很清楚的,用不着我细说。我们当讼师的,吃的是官司饭,不是我今天自己骂自己,就像那当婊子的一样,谁给钱就伺候谁,天理良心,有理没理,那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打赢官司,什么歪的斜的缺德的主意想不出来?饶是这样,免不了也有遇上对方势力更大或是更舍得花钱让人家打赢了官司的时候。这时候,就用得着洋大人了。凭我李某人的一张老脸,请出牧师先生来,进衙门去在太爷座前说一句公道话,瞪眼之间,立刻一天云雾散,官司马上就转败为胜,连皇上他二大爷来了都无能为力了。”
    林国梁一听,真所谓是“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各有一路功夫,自己虽然眼红,学却是学不来的,也就只好作罢。
    林炳虽然已经听懂了老讼师的话,只是还不明白他用的是什么手腕能把洋人的马屁拍得服服贴贴,居然能够听凭他的摆布,就进一步动问说:
    “这么看来,这个洋牧帅对世伯世兄既然能够言听计从,又能够出力相助,与你们的交情之厚,可想而知,想来绝不是皈依洋教就会以心腹相待的。敢问世怕,其中的因缘根源,恐怕也是很深的吧?”
    老讼师见问到这个题目上来,放下了烟袋,晃着脑袋,意味深长地说:
    “要问我家跟教堂的关系,细说起来,这事儿还不能不给我们翠花儿记上头功呢!想当年我们爷儿两个从令祖任上回到缙云,原只指望凭我在衙门里当差多年攒下的一些门道儿,替人写几张呈纸,赚一碗饭吃吃。没想到同行是冤家,县里原有的几个讼师,尽管都上门拜访过了,认同行的水酒也摆过了,却还是处处地方夹磨我们。水门街的钱士明还说我们连个秀才都没取过,就想来吃这碗笔墨饭了,真不知道衙门的门槛儿有多高。事实上,我们爷儿两个衙门里没有路数,衙门外没有名气,这碗刀笔饭,还真不怎么好吃。平常时候,别说是揽不着主顾了,就是揽着了买卖,写成呈子递进去,官司也是打输的次数多,一个讼师,就跟当医生一样:要是瞧一个死一个,还有谁敢吃他的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混了几年,接着又闹开了长毛反。那几年,算是我们爷儿两个虎落平原被犬欺,真正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幸亏天无绝人之路,长毛退走的第二年,县里来了个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的直脚洋人,拿出钱来,在北门头盖了一座屋顶溜尖的房子,叫做耶稣堂,每天招人去听他讲道。这洋教,咱们缙云人可是不陌生。早在崇祯十七年,就有个永康人借天主教的邪说蛊惑人心,聚众倡乱,其中缙云人受骗从反的也确实不少。后来永康县知县单世德会同缙云县知县陈鸿飞发兵征剿,死了多少人哪!头几年闹长毛,那长毛又是奉上帝基督为天父天兄的,看起来跟天主教是一势。如今来了这个洋和尚,又是劝大家拜上帝。我们缙云人是叫上帝给害苦了吓怕了的,谁敢再去找这麻烦哪?再说,那洋和尚讲的是一口官话,就是有人真想去听听他讲的是什么道,也是大眼瞪小眼的,什么也听不懂。牧师先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拉带拽的,也没几个人去听他传道,入他的洋教。
    “这时候,我忽地想起令祖在任上的事儿来了。那时候,令祖每逢听说是洋大人来拜,只知道一迭连声地叫‘挡驾’;催急了,就叫我出去替他传话:有什么吩咐,只消知会一声,立刻照办。一来二去的,洋大人也摸准了令祖的脾气,有什么事情,就在一张洋名片上写几个字,打发西崽送了过来。你祖上接过这种名片,立时三刻先办洋大人的公事。办完了,立刻着专差去回复。于是我心里想:要是我也能够靠上洋大人这座山头,还有什么样的官司打不赢呢?
    “要说巧,也真叫巧:闹长毛的那年,梅生屋里的死在逃长毛的路上,第二年在兰溪娶的这个翠花儿,原是杨州人氏,早年间就到耶稣堂去听过道,也算是耶稣教的教民,不单懂得一些他们的规矩,还会说一口八九不离十的官话。来到缙云县以后,看见北门头有个教堂,说起她以前本来就信教的事儿来,于是我灵机一动,就打发翠花儿上耶稣堂去做几回礼拜,先把她自己的教民身份恢复了,接着让她做几个好菜,把洋牧师请到家里来吃两顿便饭,不上一个月,牧师先生就把这尊耶稣像和这两幅洋画送到我家里来。我们爷儿两个呢,从此也就脖子上挂起了十字架,成了缙云县第一批耶稣会教友了。
    “自从我们爷儿俩入教之后,在洋收师的鼎力匡助下,凡是我们爷儿俩经手的官司,几乎是过一堂赢一堂,找我们写呈子的人就逐渐多了起来。在我们的劝导下,缙云人入教的也越来越多。托洋牧师的一点洪福,我们爷儿俩从此才算在这缙云地面站定了脚跟。这两年来,加上翠花儿跟里头金太太走得特别亲近,有太爷和太太的照应,我们一家,可就算是坐上了顺风船啦!”
    经过老讼师这一番活灵活现的演说,大家方才明白李家父子之所以在县里有那么大的神通,原来是外有洋人内有太爷内外扶持的原故。而他们之所以有那么粗的戳杆儿撑腰,又都是翠花儿穿针引线的结果。林炳听说翠花儿居然有那么大的神通,不由得从心底里肃然起敬,凭空又对她增加了两分爱慕之心。一边听老讼师说着,一边就拿眼睛去看她,正好翠花儿也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逗得林炳心痒难搔,身子飘飘然,脑子晕乎乎,简直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林国梁一心只想从老少讼师这里学一点儿立身处世之道,可是刚听他说到了节骨眼儿上,忽然又秘而不传起来,怎肯答应,连忙嚷起来说:
    “老哥哥今天现身说法,给我们讲解致富之道,真是千金难买的金玉良言哪!只是二位是怎么帮助洋牧师谋划的?洋牧师又是怎么在官司上相助二位的,能不能请老哥哥明白剖析一番,让我们学一套囫囵整的真本事呢?”
    听林国梁说得如此有趣,校合师不禁哈哈一阵大笑,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说:
    “听老世叔话里的意思,是不是也想从牧师先生这里求一个进身之阶呢?要是老世叔果有此意,这倒是机会难得:牧师先生正想大展宏图,打算在壶镇也设立一个小小的礼拜堂;牧师倒是有了,单就缺那么一个本地人替他奔走张罗啦!当然啰,要想吃这碗饭,头一样先得入他的教。好在这不过是表面文章,是不是真的相信,你自己心里明白也就是了。谈到在洋人手下怎么办事儿,那可没有一定之规,只能在‘随机应变’四个字上下劝夫。比如,为了替牧师先生买一个好名声,我们爷儿俩替他出了三条妙计:第一样是施诊。牧师先生会医药,凡是入他教的,吃药看病都不要钱;不入他教的,只收药费,不收诊金。第二样是薄租。长毛退走以后,有一些田荒了,我劝牧师先生趁便宜买了下来,回头都租给教友们去耕种,田租比财东们租出来的少收一成到两成。按照《大请律》规定庙产可以不交钱粮赋税的成例,与县里太爷商定教堂的田地也算是庙产,这样里外里算起来,收的租谷,也不比田东们少。佃户们贪图租轻,自然就抢着来入教了。第三样是造桥。咱们缙云人,自古以来就认定修桥铺路的人是积德行善,是最最好的好人。县前那座继义大桥,咸丰七年叮喝七月中一场大水给冲毁了,第二年又闹开了长毛,造桥的事情当然顾不上了。一直到咸丰十年庚申,才有本县六家富绅出面认洞分修,几个桥墩刚刚露出水面,长毛二次打来,只好停工了;等到粤匪败退,有几家已经大伤元气,哪有闲钱来造桥?好说歹说,总算凑足了五个洞的钱,还有两个洞没人肯认。这时候,我们爷儿俩就去找牧师先生,要他把那两个没人肯认的桥洞认了去。他一口答应之外,还扬言说石桥建在溪流的转弯处,万一再冲掉,他就到外国去写缘募化,在县前修起一座高大的铁桥来!这三件事情一办,牧师先生成了咱们缙云县的第一大善人,走到哪里都有人拿他当活菩萨一样敬着,入他教的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也就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
    校合师滔滔不绝地一口气儿说到这里,林国梁已经是大彻大悟,频频地捋袖子,一迭连声地说:
    “好,好,好!有这样的好靠山,管他是爷酥教还是娘酥教,我算是入定了。又不是出家当和尚,只不过念两句洋经罢咧,有什么可怕的?要说洋的不好,那黑的洋烟、白的洋钱,为什么人人见了都比见了娘老子还要亲?咱们是一事不烦二主,这引见入教的事儿,可就全仗仰二位了。”
    校合师也没有想到今天的现身说法,竟会说动了林国梁入我门中来,不觉也非常高兴,连连以手击掌说:
    “好极,好极,壶镇那一带有你老叔替牧师先生张罗经营,我敢预言,不出三年,必定能够做出一番事业来的。老叔要想入教,有我们爷儿俩引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如今你正在客中,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去,我看事不宜迟,今天我就带你去见过牧师先生。入了教,有些事情还要叫牧师先生面授机宜呢!”
    他们两人是越谈越投机,携手合作,皆大欢喜了。
    林焕见他们尽在这些与官司无关的话题中转来转去,老也扯不到正题儿上来,有点儿急了,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校合师的话头,插进嘴来冲着林炳说:
    “哥,咱们今天到这里来,可是为咱们自己的事儿登门讨教的,如今天色都已经这早晚了,还在这里尽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有什么话,赶紧说完了,别耽误别人公事是正经!”
    林炳听了他兄弟这几句硬梆梆的戳心话,气得直翻白眼儿,当着众人,就发作起来,狠狠地教训他说:
    “那么多人坐在这里聊闲天儿,就你一个性急。官司上的事情,头堂已经过下来了,下午又不接着开审,有什么可急的?要知道世伯世兄久在公门中行走,一言一行都是学问,一点一滴都是经验,今天难得有半天空闲,跟咱们聊聊,也是开导开导咱们,给咱们传授点儿真经的意思。你怎么就那么坐不住,非要急着回去不可?你有什么急事儿要办,你只管先走,我不留你!”
    校合师见他们兄弟二人为聊闲天儿的事儿戗戗起来,觉得有点儿犯不着,就出来打圆常旱:
    “二世兄是个直性子人,心里存不住事儿。你我两家虽说是通家之好,其实一年到头,也没有几天能像今儿这样坐下来随便聊聊的。这么难得的机会,别说我们本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就是有要紧事儿,也还可以往后推一推,过些时候再去办嘛#旱到林、吴两家的官司上头,不用二位细说,我们倒是已经略有所闻了。”
    林炳大为惊讶:上午刚刚过的堂,只不过吃一顿中午饭,老少两位讼师又没进衙门去,怎么能那么快就知道内情了?正想动问,只听校合师接下去说:
    “刚才我们从耶稣堂出来,到水门街去接头一件事情,在衙门口碰见快班里的张头张胖子,正带着十来个军牢快手,拿着家伙,一窝儿蜂地回衙来,让我给拦住了,就在路边叙了一会儿话。张胖子悄悄儿地告诉我说:‘今儿早起林团总的那件案子开审,太爷把吴本良一伙儿十七个人统统押起来了。想不到消息传得这么快,让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南乡山里人名叫雷一鸣的探知了底细,大中午的就在学宫前一通胡吣,说什么林团总枪杆子上没功夫,笔杆子上的功夫倒来得;武艺及不上师哥,就使诡计诬告,把人家祖孙四代在当地住了五十多年的人说成是冒籍报考。耍手腕抢来的头名武秀才,不单不光彩,反落得江湖上人耻笑。——这些话,他在学宫前说了不止一回了,太爷并不去跟他计较。今天不知他是喝多了黄汤呢,还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想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先说林家仗势欺人,偷了牛不还,悄悄儿宰了不算,还把上他家要牛的人也给整死了。如今事情越闹越大,不得不来见官打官司。说着说着就走了火儿,竟说到了我们太爷头上,说是林团总买通了李梅生娘子,走了金太太的内线,收下林家一千六百两银子,咱们太爷已经把吴石宕人的脑袋卖给了林团总。今天正好是市日,市场上人山人海的,哪儿能容他这样胡说八道?当时有我们做耳目的听见了,不敢不回,急忙报进了内衙去。太爷一听就炸了,即刻从内衙发下红头签子来,要兄弟火速带人去拘捕。这件公事,还真叫不大好办。这个雷一鸣,本事上也还来得,外号人称“铜锤子雷”,使的一对儿铜锤足有七八十斤重。虽说是个使枪棒卖膏药的,没钱没势,却为人耿直,专好打抱不平,江湖上交的朋友又多,称得起是他们山里人的一杆旗杆。就是在衙门里头,上自典史、师爷,下至三班六房,跟他不是朋友也都见面点头,有几个跟他还真过得着。这件事情难办,也就难办在这里。不去办吧,有太爷的火牌在这里,设法儿交差;真去逮吧,我手下这些酒囊饭袋哪儿是他的对手?再说,他有个养子外号叫“花虎”的,从小吃老虎奶长大,力大无穷,连我都让他三分。幸好我们去逮他的时候,不知道谁透了个信儿给他,已经跑得影踪全无了。’我一听这话,才知道世兄已经进城来,连头堂都过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到寒舍来坐坐,想来一定是上次招待不周,不敢来了吧?又想到世兄来了,一向住的是学宫东面的高升客栈,那里离学宫前不过一箭之地,要是听见那个什么‘铜锤子雷’的肮脏言语,一句话不对付,动起手来,不又是多一档子事情么?兄弟我放心不下,就跟家父两个一起到高升栈走了一遭儿,听说那个什么铜锤子雷果然早已收拾起行头,悄悄儿地溜了。我们爷儿俩又踅到栈房里去跟贵价见了面,才知道三位已经到寒舍来了多时。兄弟跟家父这才赶了回来的。”
    胡吣(qìn亲去声)——吣,指猫狗之类的呕吐。胡吣是转义,相当于“胡说八道”的意思。
    林炳他们三个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吃完中午饭出来的这一个多时辰里,跟翠花儿眉来眼去的软语温存中,外面竟又闹出这么大的一场乱子来。不用说,姓雷的在大庭广众之中这么一张扬,县太爷受贿包庇林家的消息,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一定是满城风雨的了。别看这不过是几句闲话,有道是“众口烁黄金”嘛,舆论的压力,跟“官声好环”有直接关系,当官的不能不有所顾忌。眼见得就要大获全胜的官司,很可能又会因此而受到一些挫折和影响。再说,经由李家跟金太太打通的关节,怎么会泄露出去的?连通过谁的手打点了多少银子都说得一清二楚,跟本良在大堂上说的不差上下。看起来,这个姓雷的南乡人还真不是个玩艺儿,等腾下工夫来了,非得把这个钉子给拔了不可。或者就把他也算作是吴本良一伙儿,捎带脚儿的就把他的小命儿报销了。
    林炳正在想着心思,林焕刚才挨了哥哥一顿剋,心里正窝着一腔子火儿没处发作,听校合师说的这个姓雷的如此猖狂,哥哥听了只是沉思不语,有些憋不住了,把一肚子火气全发在这个卖膏药的身上,恨恨地说:
    “这个姓雷的小子,简直是欺侮人到家了。咱们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单单认定了咱们两家,要跟咱们结冤作对?像这样好弄是非的人不给他点儿厉害看看,还只当是咱们两家都怕他呢!不是小侄爱夸海口,谅他一个卖膏药的,会掉两下子花枪,也不过是骗骗外行的戏班子功夫罢了,能有多大能耐?今天小侄兄弟两个不在客栈里,算是他命不该死,让他说两句便宜话溜之大吉,也就算了。要是我们两个在场听见,早送他西方正路,也不必回他的南乡什么山里去了。只是官司上说定了的事情,经他这么一搅,会不会受到挫折而有所变卦呢?”
    老讼师点上火纸媒子,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在烟雾腾腾之中已经闭目静思多时了。听林焕动问,紧着叭叽几口余烟,拔出铜哨子来“噗”地一声把余烬吹落在地上,把火纸媒子也插进了烟筒里,这才慢条斯理儿地说:
    “自打大世兄上次从寒舍回去以后,我就在琢磨府上的这件官司,越琢磨越觉着一开头就办错了办砸了。大世兄既然身居壶镇团防局总办的要职,掌的正是绥靖地方的实权,府上闯进几个毛贼来,还不一根绳索捆翻了,着几个团丁解送到县里,请太爷往站笼里一送,用不了几天,就全都伸腿瞪眼,呜呼哀哉了,岂不是既省心又省事儿还干净利落吗?为什么自己现掌着缉拿匪徒的大权不用,反而让地方上联名上的公禀呢?这一来,倒把你自己放在老百姓的地位上,连个主次都不分了。”
    一番言语,把林炳也说明白过来了。一者只为当时自己做了贼,杀了人,心里是虚的,一心只想推卸责任,洗刷干系,就听任叔公和堂叔去张罗报案,只知道有他们出面,自己不会吃亏,却把自己有权抓盗贼往县里送这件事情给忘记了。二者自己刚刚接手壶镇团防局,官场上的规矩还不怎么熟,也不知道这个“壶镇团防局总办”有多耷权力。事情既然已经办成了这样,再来追究是谁的责任,已经没有用处,何况堂叔眼下就在这里,更其不好开口,于是就以请教的口气向老少讼师讨主意说:
    “小侄等住在乡下,只知刺枪弄棒,打熬筋骨,虽承乡亲父老错爱,委以团防重任,其实不单对于官场上的门路规矩知道得很少,就是人情世故,也还大欠老练。往常舍下一应事务,不分巨细,都由家严一手操办,小侄兄弟二人从不插手。此次猝遭变故,小侄等仓促应付,未及深思熟虑,致有此失。事已如此,悔也无益。为今之计,官司既然已经打到了这般眉目,自无半途退却之理。究竟应该怎样处置,才能省时省钱,奏事半功倍之效,还请世伯世兄不吝赐教。”
    老讼师听了林炳的一通恭维,得意非凡,眯着眼睛侧着脑袋想了好半天儿,这才慢条斯理儿地问:
    “我先问你一个实底儿吧,这一场官司下来,你是想把榜上有名的吴石宕人统统斩尽杀绝呢?还是只要吴本良一个人的脑袋?”
    林炳已经立下了对付吴石宕人只能狠不能宽的决心,就不假思索地抢先回答说:
    “要照小侄的心思,能把吴石宕村里所有的人统统斩尽杀绝一个不留才好呢!”
    校合师在旁边吐了吐舌头说:
    “世兄也忒狠心了,吴本良跟你有仇,杀他一个还不够吗?吴石宕村子再小,总也有几十口人吧,全都斩尽杀绝,有那么大的仇吗?”
    林炳见校合师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菩萨心肠起来,更不以为然地反驳说:
    “吴石宕人跟我家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势不两立。我要是只杀他吴本良一个,余下的吴石宕人能跟我善罢甘休吗?他们村子里的人心又齐,武艺又好,离我们的村子又那么近,难保早晚会着他们的道儿。斩草不除根儿,势必有一天会养成心腹大患的。有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嘛!”
    老讼师对眼前这位敢于杀几十口人以求换取自身安全的“将才”,心里赞叹不止,暗暗夸奖他胆略不小,一旦出山,也是个前途无可限量的人物,就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把话茬儿接了回来说:
    “要想从此杜绝后患,当然是彻底解决痛快,不过事情办起来并不那么容易,也不会那么如意的。比如说吧,就算你今天把吴石宕人不分男女老幼一个个全收拾了,只不过冤仇越结越深而已。别人不说,现如今就有一个吴本忠逃出在外,你能保得齐他什么时候回来报仇雪恨?退一步说,就算海捕文书见了效,把他逮到了;或者说,天理昭彰,他自己得暴玻豪在外地了,那么多吴石宕人,你能把他们的至亲好友全杀了?姓吴的死绝了,人人都还有个姥姥家哩#葫以说:这样的想法是可以理会的,不过却不容易办得到。再说,你惦着只出一千六百两银子却叫金太爷帮你砍下几十颗脑袋来?天下没有那样傻的县太爷,也没有那么便宜的买卖呀!”
    林炳听了,瞪着眼睛叫起屈来:
    “一千六百两银子,如果只买本良一个人的脑袋,我不是也太亏了点儿么!往少里说,总也得请太爷把立志和立本这两家人给他来一个斩草除根吧?”
    老讼师慢慢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说:
    “府上这宗官司,我也反反复复仔细琢磨过了。第一,当天晚上打进府上去的,只不过四个人,其中一个死了,一个跑了;打伤了逮住的一共才两个人,其余十几个人,不过都是事后赶去的,充其量不过是个见证,要想把他们一古脑儿全打成同伙儿,别说太爷那边不好说话,单就城里城外这千万张嘴,你能堵得住么?第二,冤有头,债有主,树敌不能一次树得太多,只能一个一个慢慢儿来。这就叫擒贼先擒王。只要县里定了吴本良死罪,吴石宕就成了匪窟贼窝,恰好又正是大世兄的治下,不妨见机会就揪他几个胆敢找事儿的出来送县里法办,名正而言顺,零打碎敲地就把他们收拾了。余下那胆子小的,自然服服帖帖,大可以不必去动他。第三,这个张二虎,虽说是吴本良的妹夫,却也是你们的师哥,跟他又从来没有发生过争执冲突,他又是个外县人,就是有罪,按律也不过是录了口供押送回原籍去审理。他要是死死咬定了偶然路过相助格斗,又没打死打伤别人,自己反倒受了重伤,也没有太大的罪过。所以敝意对他落得做个人情,放生算了。你不妨着人带过话儿去,就说是林团总看在师兄弟一向相安无事的份儿上,没有深究,他感激世兄恩德,自然从此丢手不管了。剩下一个吴本良,由金太爷那边办他一个‘伙同族弟吴本善,夜入民宅,强抢未遂,杀伤人命’的死罪,秋后拉出去一刀,余下的文章该怎么做,想怎么做,还不是全听世兄你的高兴了吗?”说罢,一阵哈哈大笑。
    校合师听乃翁说出这一番道理来,同声附和之外,连忙又补充一句说:
    “还得动一角海捕文书,行文各处张贴,把凶犯吴本忠缉捕归案!”
    林炳兄弟和林国梁一听,先后主次,轻重缓急,分得清清楚楚。一件错综复杂、头绪繁多的案子,要照这样一办,不但干净利落,还叫谁也说不出话儿来。真是有名的刀笔先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死胜败,全在他眉头一皱之间,果然名不虚传!心里都愈加钦佩起来。林炳虽然不愿意白白把二虎放了,不过与其让别人放,不如自己放,倒还落一个整人情,今后兴许会有用得到他的时候,也就同意了。只是想到这个南乡人雷一鸣,跟自己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风马牛不相关的事情,他也来多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儿,满世界去说自己的坏话,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还只当是姓林的好欺侮呢。就又抱拳当胸,跟老少两位讼师商量说:
    “老世伯久涉公门,如此分拨,确实最恰当不过的了。只是这个雷一鸣,跟小侄无冤无仇,却也杀上阵来,从背后给了我一铜锤,实在可恼。这小子在地方上人头又熟,连县太爷发火牌逮他,还吃他得了信儿逃跑了。怎么样想个法子,帮太爷把这小子拘捕归案,哪怕是打他一顿板子,消消我心头的怒气,也是好的。”
    校合师听林炳如此说,不禁哈哈一阵大笑,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
    “世兄真所谓是初生之犊不怕虎!才一家对头人,就已经把你忙得团团转,应接不暇了,这边的乱线团儿还没有理出个头绪来呢,那边却又想结上新的冤家了。实话告诉你说,这个雷一鸣可跟乡巴佬吴本良不一样。他久闯江湖,见得多,经得广,哪行哪业里都有他的熟人。不是我向着外人说话,真要是斗起法来,恐怕你世兄还不是他的对手呢!”
    林炳一来少年气盛,恃强好斗,二来又是个吃葱吃蒜不吃姜的性格,校合师的几句笑话,倒将起他的火儿来了,登时梗起了脖子涨红了脸,急里白咧地说:
    “世兄何必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谅他一个耍花枪卖膏药的,能有多大神通?要说动武,有我们兄弟俩,要讲计谋,有你们父子俩;要论牌头,还有金太爷呢!咱们三家合起来,难道还斗不过他一个臭要饭的?”
    老讼师见林炳肝火旺,动了真的了,连忙插进嘴来排解说:
    “大世兄且先不要动火儿。梅生说的,倒都是实话,你听我慢慢儿跟你讲这里边的道理。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这个雷一鸣,只怕还是条两个脑袋的地头蛇呢。他身小灵活,哪儿都能钻进去。你去打他,他藏起来了;你一不留神,他溜出来咬你一口,总是你吃亏的时候多,占便宜的时候少。就算你有法儿把他逮住,他又是穷光蛋一个,除了皮就是骨头,全身没有四两肉,榨不出什么油水来,谁愿意白搭精神去捅这个马蜂窝?再说,这个人一向又是以耿直出名,讲的是信义。就为这个缘故,在南乡山里头他的声望还挺高的,那一帮穷猎户都拿他当美猴王似的捧着。你要打了孙悟空,他那一帮小猴子可都是野性未退的粗人,一窝蜂似地围上来,谁也惹不起。世兄要是听我劝,不如趁早丢手,甭去理他。俗话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何必跟小人一般见识呢;世兄要是不服这口气儿,一定要跟他见识见识,我们也不阻拦。不过先得把话说在头里:我们爷儿俩还得指着衙门口混碗饭吃,可没有这么多的闲工夫奉陪世兄去逗鸡惹狗,沾一身的麻刀,往后见了他的朋友也不好说话儿。干一行有一行的忌讳,世兄是个明白人,总不会说我们爷儿俩胆小怕事儿,连个卖膏药的都不敢惹吧?”
    林炳设想到老讼师也会反对他去跟雷一鸣斗,心里越发地不自在起来了。转念一想,李家父子吃的是刀笔饭,指着别人打官司弄钱,好比两个人干架,当讼师的不是去那劝架的,而是去那撺掇的,撺掇得两个人都甩掉衣服打成一团了,他就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抱走。这个雷一鸣是个光打光的穷光蛋,身上连件像样儿的衣服都没有,真的干起架来,当讼师的没得什么可抱,无怪乎他不肯插手这件事情了。想到这里,不禁气愤愤地说:
    “要照老世伯这样说来,这个雷一鸣简直就是跳出五行之外,连玉皇大帝都管不着的齐天大圣啰?只怕是强者还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孙猴子十万八千里的一个筋斗云,怎么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儿去,到了儿还是被镇在五指山下饱尝那铜汁铁液的滋味几。我这个人,天生的一股子拗脾气。谁要是胆敢欺侮到我的头上来,他就是再强再横,我破上几千银子搭上这条命也要跟他干到底!这个雷一鸣,我跟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连面都没有见过,为什么要到处去说我的坏活,破我的名声?这不是故意要跟我结冤作对做仇人么?他叫我过不去,我也就要叫他过不去,这叫做一报还一报。老伯公务繁忙,自不能为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分心。只要他跑不出这个天下去,自然有我跟他算账的一天的。”说完,依然是脸红脖子粗,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校合师没想到林炳是个炮竹脾气,一点就爆。听他说话的口气,倒正好趁他火头上再捞一票,于是眨巴眨巴绿豆眼,装出一脸十分为难的神色来,叹口长气说:
    “大世兄真是个愿以锄奸除暴为己任的当世仁人义士,这样的豪杰,如今是越来越少了。都怪兄弟口没遮拦,直言而出,话到嘴边没有留半句,惹恼了世兄,休怪休怪!其实,要治这个人,也不是一件什么万难的事情,现放着太爷的牌票在那儿,指名要逮他,又何必世兄出头露面?不过这衙门里面的公事,世兄你走动得少,大概还不太摸门儿。比如说,这个雷一鸣是你世兄告下来的,太爷发下牌票来,着落快班捕头去逮他,这时候,自然有你世兄拿了银子去给二爷们开销茶钱、酒饯、草鞋钱,捕头丁壮人等才会拿它当一件事情办。如今没有原告苦主,只不过太爷一怒之下发下来的拘票,要逮的又是个噹噹响的穷光蛋,正是一件干出力气没有一点儿油水可捞的苦差使。弄得不对付了,还有把小命儿搭进去的危险。谁吃饱了撑的,肯为这件事情去卖命向前?难怪老滑头张胖子送了个顺水人情,又省得费自己的手脚,一举两得,大家心照而不宣了。在衙门里当差,像这种瞒上不瞒下的公事,常常可以碰到,要都认真办起来,磨穿了鞋底儿跑细了腿儿,冻着饿着的,谁管哪?所以说,大世兄要是真的想跟雷一鸣较量较量,我这里倒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在。只要你世兄舍得撒出几个钱去,包管你膀不动、身不摇,连脸面都不露,自然有人去替你把雷一鸣逮来重办,让你出一出胸中的恶气。你看,怎么样?”
    林炳听说可以不用出面就把雷一鸣逮住,大喜过望,急忙问:
    “你的意思,是不是给张胖子的快班送点儿钱去俵散俵散,让他们去把雷一鸣逮来归案呢?”
    校合师见林炳已经上了钩儿,得意地笑了笑说:
    “事情要是那么简单,谁还用得着请我们这些出谋划策的人去当军师呢?你想想,今天雷一鸣能溜掉,兴许就是张胖子做人情放跑的,明天他为了捞几个钱又把姓雷的逮回来,往后他在衙里面还办事儿不办啦?再说,他领了牌票去逮人,扑一个空,回来以后,还不把牌票交上去销差了?没有太爷的亲笔标硃,谁敢自作主张出去逮人哪?所以说,这件事情,张胖子那里的路子是走不通的了。要办,还是非得贱内亲自出马不可啦!”
    林炳听说去逮雷一鸣也要由翠花儿出马,大吃一惊,不由得拿眼睛直去看她。翠花儿依旧安详地坐在通往内室的门边的一张杌子上,满脸含笑地正在用她那双勾人的眼睛瞅着林炳,好像她有绝对把握能把雷一鸣逮到手似的。林炳却还有点儿不敢相信,一脸怀疑的神情,看看校合师,又看看他娘子,不解地问:
    “怎么倒要有劳嫂夫人出马呢?难道说……”
    校合师故弄玄虚地微微一笑,举起一个手指头来,半带神秘地说:
    “对了,此事还真是非得她去不行。别人去了,弄得不好就得砸锅。这样:刚才咱们不是已经商量妥了,只要吴本良一个人的脑袋,其余的人先放一放,以后再慢慢儿收拾他们吗?这件事情,今天晚上就得让贱内进内衙去跟金太太说好了才行。不然的话,明天堂上太爷办起案子来对不上榫头儿,工夫耽误了不说,官司上起周折麻烦可就大了。所以说,贱内今天晚上的内衙之行,是势所难免的。见了金太太,谈完了正事以后,就可以借着聊闲天儿卖山音,说是如今满街上都在议论纷纷,只为有个卖膏药的在学宫前公开地指控县太爷贪赃枉法,收下了一千六百两银子,把吴石宕人的脑袋卖给林炳了。这件事情,其实金太太早就已经知道,当然会说派人去逮没有逮着这样的话。这时候,才告诉她雷一鸣耳目多,消息灵,快班还没有出衙门,早就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溜之大吉了。其实,姓雷的就住在隔溪校场口红鼻子陆根基开的陆记饭店里,并没有走远。再告诉她:快班里的头头脑脑儿都是本地人,跟雷一鸣多少都有个半熟脸儿,就是叫他们再去逮,也准是空手回来,不是说早已溜走,就是说姓雷的本事高强,近身不得,吃他跑了。所以,要逮,非得动小队子不可。小队子的王头儿是丁拐儿师爷荐来的绍兴人,队里也是绍兴人居多,办事巴结,不讲情面,叫他们半夜里悄悄儿地把饭店前后门窗都堵严了,在姓雷的房门前面悄悄儿地安上几道绊马索,再叫红鼻子去叫门儿。姓雷的只要一开门走出来,他就是长上翅膀也没处飞了。只要撺掇得太太把小队子派出去,我这边再给丁拐儿师爷送上一份儿人情,请他亲自到小队子里俵分一下,请弟兄们多卖一膀子力气,今儿晚上务必要把这个姓雷的逮住。只要把这个姓雷的一送到太爷面前,你想想,金太爷还能轻饶得了他吗?这个主意神不知,鬼不觉,连金太太都不知道这里面有世兄在做劲儿,岂不是个绝妙的主意?”
    卖山音——指东讲西,不直接说出。
    林炳听完校合师的主意,不禁拊掌大笑,连声称赞说:
    “妙计,妙计,真是高招儿!世兄神算,果然名不虚传。就是子牙再世,诸葛重生,想来也不过如此了。那么,此事小弟就不再出面,完全托付给兄嫂二位了。只是不知道丁师爷那边,给他送多少钱去才合适呢?”
    一说到钱上,校合师其实心中早有了实数,却不得不装出一副现算现合计的模样来掰着手指头说:
    “小队子一共五十个人,不管他们去多少,先按每人一两银子的数儿送,再少可就拿不出手了。半夜里逮人的苦差使,让弟兄们美美地吃一顿儿夜宵吧。王头儿那里,少说得三十两。丁师爷虽然不出马,不过没有他我不能把钱直接给王头儿送去。经手三分肥,二十两银子也是不能少的。这样,一共只消一百两银子,我保管让姓雷的那小子吃不了的兜着走,不死也得去层皮!”说罢,嘿嘿一乐,又给翠花儿丢个眼色。
    翠花儿会意,故意失惊打怪地尖声叫了起来说:
    “哟!又要我进衙去呀,这样的日子口儿,一进了内衙,金太太跟前两个屋里人就非拽着我斗牌不可。大正月里的,人家拽你,不凑个热闹吧,怪不好意思的,真坐下来打吧,她们的牌底儿一向挺大,这两天我的手气又不怎么好,一打起牌来,就像是孔夫子搬家——除了书(输)还是书(输)。前天是三圈儿没开和,第四圈儿刚凑起一副大牌儿来,上家是金太太,牌儿卡得紧,老不上张,到了儿还是让那个绍兴丫头给和了去了。赢了钱,你就说反正是白拣的,不花白不花,一会儿买这个吧,一会儿买那个吧,尽出些馊主意,不把那几个钱折腾完了总不甘心;输了钱呢,你又不给报账,还得我自己想法儿还上。这不是,为了还前天输的五十两,我的那副带吉祥如意连心锁的金项圈儿还在当铺里押着呢!今儿要是还让我去,先拿五十两赌本来,哪怕陪她们玩儿到天明呢,我也不怕!”
    屋里人——指通房大丫头,仍是丫头身份的非正式的小妾。
    校合师听翠花儿说出这一篇话来,一脸的尴尬相,站起来给娘子连连作揖说:
    “得了,得了!我的好大奶奶!别当着世叔世兄在这里存心刮我的脸皮,要我的好看行不行?今天晚上,你尽管放心去,输多少,回来我给你实报实销,还不行吗?你的那个金项圈儿,给我半年的期限,我就是当了裤子,也一准儿替你赎回来。我要是说话不算数,叫我嘴上长一个大疔疮,来世投胎,变一只大王八,这总行了吧?”说着,还伸手比了一个王八爬的样子,逗得一屋子人都吃吃地笑个不住。
    翠花儿白了他一跟,骂了一声:“缺德鬼!就会嚼舌根儿!”抽一条手绢儿捂上了嘴,也忍不住“格儿格儿”地笑了。
    林炳不知道这夫妻俩演的是双簧,还只当翠花儿真的没有赌本儿了。一者是为自己的事情,不能叫人家跑了腿儿又搭钱;二者是送给翠花儿的钱,心里并不觉得肉疼;三者也是新当家不知这白花花的银子都是怎么一个钱一个钱地从佃户手中抠来的,眼看着家里存着上万的银子,且花不完呢。就也笑嘻嘻地帮着打个圆常旱:
    “得啦,别叫嫂子为难啦!今儿晚上为兄弟的事情进衙去,我包你一坐下来就开和;连和三副十番儿满贯,把前儿个输的全赢回来不算,还叫她们三家都输了个鸟(diǎo刁上声)蛋精光,好不好?另外,回头我叫来旺儿送银子过来的时候,单拨儿再奉上银子五十两,不成敬意,专为嫂子赎那金项圈儿。事成之后,另当重谢。嫂子总可以放心进衙去了吧?”
    林炳的慷慨大方,激起了李家父子儿媳三人的会心欢笑。半推半就中,一百两之外又加一个五十,足够一家六口吃上几个月的了。林焕在一旁冷眼旁观,尽管没搭茬儿,却也多少看出点儿校合师借机弄钱的苗头来。不过一者自己不当家,有关银钱进出上的事情,都由哥哥作主;二者是林炳的愿已经许出去,当然不能再收回来;三者刚才挨了哥哥一通数落,心里还窝着火儿;四者是打官司请刀笔,不管是输是赢,谢仪反正是早早晚晚总得送的,因此也就不便于再说什么。
    老少两位讼师在一言一笑之间,一百五十两银子进了腰包不算,还要借太爷的令旗把雷一鸣逮捕法办,真有点儿“运筹于帏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劲头。刀笔先生的脑袋瓜子,要不是砒霜、鹤顶加上孔雀胆做的,那才怪哩!
    砒霜、鹤顶、孔雀胆——三种剧毒的药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