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大虎县城里访消息 小虎学宫前显神力

作品:《括苍山恩仇记

    第三十回:肩挑炉担,大虎县城里访消息。手断铁链,小虎学宫前显神力
    从年初一开始,一连十几天,虽然没有出过一整天太阳,可是忽阴忽晴,再也没有下过雪。淡黄无力的太阳,一会儿躲在阴暗的云层后面,一会儿又从淡薄的云隙中间露出脸儿来,窥视着人间这银妆粉琢的琉璃世界。也许是白雪的寒光过于刺眼的缘故吧,太阳刚刚向覆盖着厚雪的原野投来匆匆的一瞥,就觉得银光耀眼,头晕目眩,赶紧又躲进乌云背后去了。
    既缺少似火的骄阳,又没有暖和的煦风,积雪也就得不到溶化的热量,依旧在山尖路旁、田间屋上堆积着。大地盖严了,鸟雀们无处觅食,一个劲儿地在房檐上下展翅翻飞,啾啾地鸣啭着,间或也踩下一团一块的积雪,碰下一根半根耗子尾巴似的冰锥儿来。孩子们在门前扫出一块小小的空地,撒上一把儿稻谷,用系着长绳的短棍儿支起一个筛子,躲在门后等着鸟雀们来自投罗网。积雪盈尺的“正月辰头”,大人们懒得走动,大都窝在家里,不是呼卢喝雉,就是通宵雀战。于是大门外面,就成了孩子们的天下。也只有在他们那冻得通红的小脸蛋儿上,才能看到一丝儿春天的气色,叫人们联想到:压在厚雪下面的野草,快要苏醒了。
    呼卢喝雉古时候有一种赌具,叫做樗(chū初)蒲,也叫五木,是五个扁圆形的木块,样子像棋子,一面涂黑,画着牛犊,一面涂白,画的是雉鸡。赌法是:抓起樗蒲来像掷骰子那样掷下,如果五子全黑,就叫“卢”,可得头彩;相反,如果白子向上,就输了。参赌者有喊“卢”的,冶游喊“雉”的,所以叫“呼卢喝雉”。樗蒲之戏不时兴了,“呼卢喝雉”转指掷骰子时的喊声,相当于“呼幺喝六”。
    对于沉溺在游乐场中的人们说来,光阴的逝去,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就是一天;而对于心中有事儿的人们来说,似乎天下再也没有比等待着什么更焦心的了。不管等待的是幸运还是恶耗,都好像日子比往常要长得多,打第一声鸡叫以后,怎么也盼不到天黑。
    自从腊月二十四立本和本厚到林村去找林炳算账回来,本良和二虎细细地琢磨了林炳的言谈话语,都觉察到文章确乎是越做越玄妙了。可以相信,林炳进城回来,不是背后有高人出了高招儿,就是在衙门里打通了关节,如今吃饱了定心汤团儿,站在人面前,腰杆儿硬多了,说起话来气儿也粗多了。这不明明是透给人一个信儿:这场官司,铁定的将是他姓林的打赢!
    动静倒是觉察出来了,可是没法儿打听到准消息,也就难于事先策划对付的办法。本良的意思,要着个人到县里去访访,看林炳进城去都会了哪些人,走过谁的门路。二虎说:吴石宕人这个时候进城去,太显眼了,不如让他哥哥大虎去走一遭儿。大虎是个修锁补锅的小炉匠,走街串巷的,不会招人注意,可以避开一些耳目。可是偏偏老天不做美,一连几天,大雪把村镇之间的阡陌交通全封死了。年初一那天,虽然雪霁放晴,可是一者路径难走,二者谁见过正月新春里有小妒匠挑着担子满街里串的?好不容易捱过了正月初五破五日,瓦木铁匠们祭过了鲁班爷爷,可以开工了;小径大道儿上,人来人往的,也已经踩出一条泥雪参半的通路来,虽然滑一些,走却是走得了。初六那天,大虎匆匆地祭过了祖师爷,初七日早上起来,卸下了铁砧大锤之类的重家什,只挑一副轻担子,一大清早的就趔趔趄趄地上路进城去了。
    从壶镇到城里,六十里大路,平常时候,脚底下快点儿的,清早动身,赶到城里吃午饭,本来是一件轻轻松松的事情。如今下了一尺半厚的大雪,道路本来就不太平整,再加上踩出来的雪路,高一脚低一脚,半软不硬的,好像踩在粮食垛上似的,加上脚底下发滑,肩上挑着担子,头重脚轻,走起来更是身子发飘。好在大虎这副炉匠担一挑就是二十来年,左近几个县,哪个村子没有串过?哪条路不是闭着眼睛都能走的?饶是这样,还是走得满头大汗,敞开了衣领,把一顶旧毡帽推到了后脑勺上。经村过店,人们用惊异的眼光迎来了这个大正月里出来谋衣食的小炉匠。可是见他连串铃也不摇,只是匆匆地穿村而过,又都不约而同地用怀疑的眼光目送他远去。
    刚开春的日子,白天还短,大虎一步一滑地赶进城来,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按照本良的指点,大虎也到隔溪本良下考场时住过的那家陆记小客店去投宿。一进门儿,就看见院子里有一个傻大黑粗的小伙子,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玄色灯笼裤,系着白布扎腰,正在雪地里抓起一把把积雪来在前胸后背一个劲儿地猛力揉擦,胸前和两臂的犍子肉一块块地堆着凸着,油光闪亮,浑黑如铁,前胸长着一片半寸多长的黑毛,昏暗中,脸容看不大清楚,影影绰绰地只看见一张大方脸,还没有长胡子,年纪不会太大。
    大虎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人?大冷天儿的,别人穿着棉袄提着手炉还缩着脖子嫌冷呢,他倒敢在雪地里光着身子用雪擦澡,这是练的哪一路功夫?心里纳闷儿,眼睛也就多往那边看几眼。等到店小二带他去看房间,在走廊上又跟那个人走一对脸儿,只见他依旧光着上身,护胸毛上还沾着雪,手里端一个木脸盆儿,大约是到厨房里去舀水。这一回,两个人走得近了,天还不算太黑,那人的脸容也就看得清清楚楚:浓眉大眼,大鼻子大嘴之外,十分显眼的是脸上大的小的横的竖的满是伤疤,再看看身上手上,也是一条条,一块块,数不过来到底有多少处伤痕,真是旧创之上又加新痕,斑斑点点,层层叠叠,就像是一只花狸猫一样。大虎更其吃惊,心想天下居然会有这样奇怪的异人,他是干什么的?怎么会落下这一身伤疤?放下担子,大虎悄悄儿地问了问店小二。店小二说:“这是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南乡山里人,也是方才刚到的,大概是要赶正月里头一市卖几张膏药吧。”
    原来,多少年传下来的习俗,缙云城内是逢三逢八赶集,当地称为“市日”。城镇之外的几个市镇,如舒洪、壶镇、新建等,则分别为一六、二七、四九。这样,走江湖跑码头的人,可以转着圈儿地赶集,天天有买卖可做。正月新春,初一二三几天总是不开市的,因此,初八那天就成了一年的头一市了。这一天,米面柴炭、鸡鸭鱼肉之类,比年前要少得多,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针头线脑、日用百货、烟酒糖果,以及孩子们玩儿的刀枪剑戟、流星鞭炮之类,此外,还有大小赌场赌摊、耍猴儿戏的、变戏法儿的、卖膏药的,也都各据一方,撂地卖艺,热闹的景况,跟北方的庙会也不相上下。只是老天不作美,下了这一场大雪,赶市的人,不免要比往年少得多。
    尽管大虎心中暗暗纳罕,但跟人家素不相识,也不便于搭话。一路辛苦,吃过了晚饭,早早儿地就睡觉了。
    第二天是赶集的日子,大虎嫌街上人多,挑着担子走路不方便,反正自己又不惦着做生意,就空着身子走出店来,打算到学宫前县里最大的那家高升客栈去探听林炳进城来以后的动静和去向。
    缙云县的学宫,也就是孔庙,也叫夫子庙。这是一座在当地说来最高大、最雄伟、最富丽堂皇的木石建筑群。别说是县衙门的大堂公廨比不上它,就是东门魁星阁下供着万岁牌的“皇宫”,也要逊色三分。
    先说大门外面,拦路建两座白石牌坊。东面一座刻的是“德配天地”四字,西面一座刻的是“道冠古今”四字,不单把孔老夫子抬上了青天,也把学宫的门面装饰得庄严肃穆,气象万千。门两边朝南的墙脚,一边一个白石砌就的字纸炉,刻着“敬惜字纸”四个大字。这两个一人多高的字纸炉告诉人们:那些四四方方难懂又难学的方块头字,都是长着四只眼睛与众不同的圣人仓颉造出来的——不是么,《易经》上就写得明明白白:“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书契者,即方块头字是也——因此,圣人造的字,当然也就是圣字。凡是写有印有这种圣字的纸张,通称为“字纸”的,也就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随便丢弃是对圣人的大不敬;无意中践踏尚且是罪莫大焉的造孽行为,至于拿字纸擦屁股,那简直是亵读神明,据说即便不被天打雷劈,往后也必定会落一个双眼瞎云云。于是乎一张写有文字的废纸,身价反而倒比白纸更高了:必得把它拿到孔庙门口来,放在这个比人还高的炉子里焚化掉,才算是正经出路,而且还功德无量呢。
    当然,推物及人,对于字纸尚且要敬而惜之,那么,对于会写这种圣字的人,不是更应该恭而敬之么?所以说,单是孔庙门口的这两个字纸炉,就凭空把读书人的身份提高了许多。
    其次是那九级台阶和那条一尺半高的门槛儿,也说明这个被称为“棂星门”的门洞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爬得上来迈得进去的。每年春秋二祭,当然是只有中过秀才进过学的人才有资格到这里来向孔圣人行跪拜礼,吃先哲先贤们吃剩下来的冷牛肉。就是三年一次的县考,不也得先在学塾里读上几年子曰诗云,才能进考棚去咬笔杆儿么?
    孔庙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对于背负青天面向黄土的种田人说来,其难于理解的程度,是不亚于皇宫紫禁城的。他们只能透过大门洞看一眼戟门前泮池上的白石拱桥和高筑在石台上供着至圣先师牌位的大成殿的一角,至于正殿两侧的东庑西庑里还有那么多的先贤牌位和驮着石碑的“王八”,则是只能听人说说而已,绝无这样的眼福可以去亲临目赌的。
    大虎对于这个高门洞一向没有好感。其所以没有好感的原因,倒不是因为这里面的房子造得太高大太富丽堂皇,而是因为它也跟官府一样禁上闲杂人等随意出入。而能够迈进这个高门槛儿里去的人,不是跟林步雪一样酸溜溜的腐儒学究,就是像县太爷一类的达官贵人,跟他这样的手艺人不单齐不了肩膀,就是连一句互相能够听懂的话,都是没有的。因此,每逢走过学宫,他总是连正眼儿也不往那个大门洞里瞧上一瞧。对于他来说,宁可去逛逛城隍庙。那里也一样有金碧辉煌的大殿,还有比孔庙门口更多的台阶、更高的门槛儿,更大的化纸炉,但是那里不禁止闲人出入,不论是穿草鞋的还是穿朝靴的,只要你肯爬上那一百多级台阶,一年四季都可以随意进出。神圣神圣,看起来“神”倒是比“圣”容易接近得多。皇上不是也称作“圣”么?不管是死圣活圣,他们的大门,都是只为有钱有势的人开的;穷人多看两眼,弄得不好马上就会招来杀身之祸,脑袋掉了,还不知道为的什么呢!
    但是学宫的大门外面,情况就很不相同了。孔庙门前,是一片相当开阔的广场,直通恶溪北岸,俗称“学宫前”。逢三逢八赶集的日子,这里是粮食、棉麻、油料、木柴以及竹木制品的集散市场,也是江湖郎中和流浪艺人行医卖艺的常葫。今天是新春头一市,尽管天气不好,积雪很厚,道路难走,但是“学宫前”的市场,还是清扫出来了,县城里和附近村镇来赶集的人,比往常终究要多些,场面也更热闹些。广场的四周,还支起了好几顶尖顶的布篷,那是卖烧饼馄饨的吃食摊和押宝推牌九的赌摊。
    大虎无心去市上闲逛,走过学宫东边不远,就到了高升客栈。这是一所临街的朝南朱屋,楼上楼下都是宽敞明亮的房间。这里房屋整齐,离学宫又近,每逢县考,家境比较宽裕的童生,总是在这里下榻。其中多少也有借“高升”吉名博一个今科得中从此步步高升的意思在内。
    大虎走进店里,找到了账房。管账先生是个瘦小的老头儿,正戴着花镜在拨弄算盘珠子。干他们这一行,送旧迎新,讲究的是笑脸相迎,照应周到,就是心里不乐意,嘴上还得笑嘻嘻。大虎一招呼,管账先生赶忙摘下眼镜,抬起头来。大虎是个粗中有细的手艺人,遇事儿懂得反复揣磨,还未进店,早就想好了一番言语,当下不慌不忙口操永康话说:
    “借问一声,壶镇团防局的林团总可是住在贵店?我是永康来的,有一封书信要面交林团总。昨天到他府上,说是进城来了,还说是可能住在贵店。有劳给传一声话。”
    要说开旅店的,每天人来客往,本也记不清那么多客人的名字,不过林炳则与众不同。前年县考,林炳住在高升店,中了头名武秀才,喜报报到店里来,合店上下,连茶房伙夫全都给了赏饯。去年为官司上的事情进城来,也是住在这里,合店上下也都知道林炳新科中了武举以后,接了团防局的差使,在壶镇也算是一位头面人物了。因此提起林团总来,高升栈里倒是人人都知道的。当下账房先生听说大虎要找林炳,也就实话实说:
    “壶镇林团总年前倒是在小店住过两夜,新年以后没见他来过。听说后街做状纸的先生李联升跟他是通家世交,年前进城,也是在他家盘桓。这次进城来,没在小店歇脚,我们也没有见到过他,或许是径直奔李家去,就住在他家也不一定。好在不远,你不妨转过去问问看。到了后街,打听讼师先生李联升,没人不知道的。”
    大虎探听出林炳年前进城来的活动地点,也就不再往下细问。谢过了账房先生,出门想到后街去走走。
    刚走到孔庙门口,忽听得学宫前广场上炸雷也似的一声喝采,接着又是连声啧啧赞叹。大虎转过头去往广场那面瞥了一眼,人圈儿中间,一把雪白耀眼的长炳大刀在人头上忽起忽落,只听得呼呼风响,每舞到精采去处,就博得满场的采声。大虎心中有事儿,再说,这种跑江湖卖解的刀花儿,也看得多了,并没有几个人真有功夫,也就没有停步,依旧管自朝前走去。
    刚要走出西边的牌坊,忽听得人圈儿中间传来卖解人铜钟似的一段说白:
    “刚才练的是一套大刀刀法,承诸位捧场,喝了几声采。其实呢,咱们真神面前不讲假话,这把刀,实实足足六十三斤,只有百廿斤刀一半儿的份量。要说这路刀法,却不是中看不中用的刀花儿。不瞒诸位说,这还是前年本县开科比武的那阵子,从壶镇童生吴本良吴师傅那儿学来的。人家使的是真正百廿斤刀,练的也是真正的硬功夫。只怕眼下咱们全县之内,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压过他的了。大家也许早就知道了的,要不是林炳那小子使的坏,告他这个四代世居壶镇的人冒籍,那头名武秀才哪儿能落在他姓林的头上?……”
    大虎听这个卖解的提起了本良的名字,不由地收住了脚步,折回身来,想去看看这个跑码头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认识本良。刚一挤进人圈儿里去,就看见圈子里平地上铺开一块黄色的油布,油布上面是一个小木箱,箱子四周散放着几十帖膏药,地上长的短的放着十几件兵器,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壮年汉子正在用他那洪亮的嗓音在叙述着林炳的种种卑劣行径,说到最后,那汉子把话一收说:
    “练功夫的,谁都不敢说自己的本事世上无敌。俗话说:强者还有强中手。拳脚高下,不论年纪大小,更讲不得家境贫富。用钱财买,用势力压,用诡计骗来的第一名,算不得英雄。闲话少叙,下面看我们小兄弟给诸位练一套硬功夫,练得好,诸位喝一声采,帮帮场面;练得不好,砸了锅,还得请诸位多多包涵,多多原谅!”说完,双手在胸前一拢,谢了场,退到场后去了。
    这时候,原来在油布后面低头蹲着的一个小伙子,忽然甩掉棉祆,光着脊梁,一个箭步跳到了场子中央。大虎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人,正是昨天晚上在小客栈院子里用积雪擦澡的那个一身伤疤的人。只见他走上场来,不说话,却咧着大嘴憨笑着,一手提着一对儿脑瓜儿大小、用五六尺长的铁链儿连着的铁制流星飞锤,呼呼地上下飞舞着在观众面前绕场一周,然后在场子中心立定,把飞锤朝观众面前一扔,“噹啷”一声响。这里的观众,都是老于此道的,知道这是请观众验看铁链儿的真假以及有无关节的意思。当即有一位好事的人走进场来,奋力提起铁锤当众一节一节地在手上捋着看那链条儿,又抖一抖,证明没有破绽,这才又用力提回到场子的正中央,同时用响亮的声音向观众宣布:铁锤是真的,铁链儿也没有破绽。大虎挤进人圈儿里去,看见圈子里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壮年汉子,正在叙述着林炳的种种卑劣行径。
    那个卖解的小伙子低头拾起飞锤,十分轻松地抡了起来,尽情地舞弄了一番,最后收锤,把链条儿往身上一盘,不多不少,连胸带臂正好缠了两周,再把两个铁锤柄在胸前互相一搭,这样,两手一脱空,链条儿就把人紧紧地缚住了。只见他绕着场子疾步快走,两手捏紧了拳头,越走越快,胸内的气也越憋越足,那前胸凸出来足有三寸多高,跟长虫缠蛤蟆、蛤蟆鼓肚子十分相似。走着走着,胸膛里的气已经鼓足,不能再鼓了,突然间脚步一收,右脚猛地一踏,嘴里大喝一声,两臂同时使劲几往外一挣,只听得“嘎嘣”一声响,那条每环都有小手指头粗细的铁链儿,居然被他挣断了。随着喝采声,链条儿哗啦啦地脱开,一对儿重甸甸的铁锤掉落在地上。再看他前胸后背和两臂的外侧,两行深红色的链条印子深深地陷在肉内,跟铸模相似。
    分作两处的飞锤在观众手中传递着,赞叹着,人们察看链条儿断处的碴口,鉴定是新碴儿还是老碴儿。卖解的小伙子在观众的喝采声中依旧不言不语地咧嘴憨笑着一抱拳一点头,退向了后场。
    这时候,刚才耍刀的那个中年汉子又走上场来,说了一些功夫是练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内练一口气,外练一层皮,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即便偶有不慎,伤筋动骨,也有祖传神方可治等等。于是打开木箱,捧出一堆红布白布做的膏药来,背书似的一口气儿地说:
    “这种膏药,用一百种秘传草药制成,以其君臣相济,温凉兼用,内外儿妇,百病可治,所以名叫‘百草万应神膏’,内则调元补气,养荣开胃,宁神定魄,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经络,去死生新,追风散毒,刀创火烫,跌打损伤,效应如神,一贴便知……”
    老观众们都明白,开始卖膏药了,没有一顿饭工夫,别想他再抄起家伙来练上一套。渐渐地,包围得严严实实的人墙松动了,走散了,单薄了,只剩下一些闲汉和孩子们仍在耐心地等待着卖过膏药以后会有更精采的节目演出。
    大虎心中有事儿,既不想买青药,也等不及再看下一档更好的本领,就也跟着走散的人离开了那个已经包得不太严实了的人圈儿,朝后街定去。
    一路上大虎老在琢磨这两个跑江湖卖解的人,总觉得透着几分奇怪:本良前年来县里赶考,怎么会交上这么个朋友,还教给他摆弄关王刀?那个虎头虎脑一身伤疤的小伙子,又是怎么回事儿?是从小受的折磨,还是练功夫落下的瘢痕?那么粗的链条儿都能挣断,全身该有多少斤力气呀!这不是比生拔牛角的孟贲力气还大吗?想着想着,不觉已经到了后街,打听到了李联升的祝葫,却又踌躇了:自己跟李家无亲无故,素不相识,冒冒失失地撞了进去,说些什么呢?当讼师的人,眼毒心狠,比狐狸还要狡黠三分,能从他的嘴里套出什么话来?还不是打草惊蛇,摸不着别人的底儿,反倒给别人送个信儿去么?思前想后,在李家门前来回走了三趟,终于还是走了回头路,决定下午挑了补锅挑子来,再慢慢儿地在就近地方察访。
    孟贲——秦武王时齐国的一位大力士。《孟子·公孙丑》中说他力大无穷,不避龙虎,能够生拔牛角。
    回到客店,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刚迈进店门儿,就看见满身是疤痕的那个小伙子正从临街的灶上取了饭食,无非是青莱、豆腐、粉条、千张之类,连饭带菜装了一托盘,端到后院儿店房里去。大虎有心,就悄悄儿地跟在他后面,看他住的是哪间房间,认准了,又回身到店面上来,要了两壶酒,拣好的下酒菜要了几样,无非不过是酱肝儿、肚丝儿、猪头肉之类,也借一个托盘托了,端进后院儿来。
    自打大虎昨天晚上见了这个满身疤痕的小伙子用雪擦澡以后,对他就有几分喜欢,觉得也是一筹硬铮铮的汉子,年纪虽然不大,一定也有些不比一般的真本事,不然的话,大冷天里谁能用雪擦洗身上?待到今天在学宫前看到他练的那一手绝活儿,也确实为他的神力咋舌称奇,几乎不相信这是真功夫,而怀疑这里面有什么障眼法。但是断了的链条儿是自己亲自过过眼的,碴口儿崭新,绝不是做假,再说,那个中年汉子口口声声地称赞吴本良,数落着林炳的种种无耻行径和卑劣手法,看起来,他的这一篇说词儿念叨了也不是一年半载了。很可能自从前年比武以后,这个不知名的朋友就在四处张扬,为本良打抱不平呢!就凭这一点,还不应该请他喝一杯,略致谢意么?
    大虎端着那盘酒菜,径直走进他们住的那间房间,见他们两个正坐在一张小条桌旁边吃饭,就一边往桌上放酒菜,一边说:
    “两位师傅不要见外,今天幸会,咱们凑在一起喝几杯,随便聊聊。”
    两位卖解的拳师傅见走进一个陌生人来,不分青红皂白,就上酒上菜,赶忙也都站起身来。那中年汉子一面让座儿,一面拱手相谢说:
    “这从哪儿说起?就说是烟酒不分家,总也得素常来往,知名晓姓,有个称呼才好相让呵!我们跟大哥素不相识,怎敢叨受?”
    大虎是久在外乡跑腿儿的人,知道对这一路人说话用不着拐弯儿抹角讲客套,就也拱拱手说:
    “大家先坐下来,咱们再慢慢儿细说。朋友嘛,总是越交越多,越交越熟的。想当年单雄信广结各路英雄、四方豪杰,没有见面之前,不也是素不相识么?老哥闯荡江湖的人,怎么也这样小家派气起来?用不着细说,你就会知道我是谁了:我叫张大虎,永康县银田村人。上午你在学宫前说到的那个吴本良,是我的妹夫。我们两个村子,只有一岭之隔,相去不过三四里地。这样一说,你不就认识我了吗?”
    那个中年汉子听说大虎是本良的大舅,赶紧提起酒壶来,满满地斟了一碗,双手捧到大虎面前,满面春风地说:
    “原来是本良师傅的内兄,当然也是英雄人物,失敬失敬!请先尽此杯,借花献佛,不成敬意,莫怪莫怪!”
    大虎欠身接过酒来,放在自己面前,一面用右手盖住酒碗,一面笑着回答:
    “不敢当!不敢当!不怕两位师傅笑话,兄弟从小学的是补锅修锁打铜壶的手艺,对于拳脚武艺上头,那真叫做猴儿戴胡子——一出没一出。二位武艺出众,功夫硬实,兄弟佩服得很。还没有请教贵姓大名?”
    那人谦逊地说:
    “过奖过奖!就是会舞几刀,能踢几脚,也不过是骗骗外行的花儿活儿,有什么真本事?比起本良师傅来,简直是天上地下,惭愧得很!在下姓雷,名叫一鸣,世居南乡白水山雷家寨,本以捕猎为业,只为我从小单好刺枪弄棒,长大以后不会别样营生,就靠祖传的几个单方卖伤药过日子。这个孩子是我的养子,今年就算十八岁了。说来冒犯得很,名字也是一个‘虎’字。在家里,我们都叫他‘虎儿’,街坊们就叫他‘小虎’。说起他这个名字来,也还有一段曲折离奇的出典:十多年前,我有几个朋友在白水山打猎,窝弓药箭射伤了一只母老虎,那大虫嗷嗷叫着,带着箭疯了似的往深山里窜。猎户们哪里肯舍?举着钢刀猎叉带着绳网在后面紧紧追赶。一直追过了两个山头,那大虫药性发作,大吼一声,山摇地动,蹿起来足有一丈多高,跌下来,四脚朝天,死了。大伙儿正在七手八脚地把死虎捆扎停当,忽听得不远儿地方有什么东西‘呼呼’地叫着。大伙儿寻思怕是有小虎,不过听声音又不像,就顺着声儿找去。果然不远儿山腰上有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口有一个全身乌黑像猴子似的东西,瞪着血红的眼睛呲着牙低声咆哮。看见人,不单不躲,反倒四脚着地扑了过来。大伙儿不认得是什么野兽,见它个儿不大,样子也不十分凶,就张开了绳网捉了活的。仔细一看,却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全身满是伤疤,手掌和两个膝盖上结满了茧子,脸上还有两个一寸多长的伤口在淌着血。看看洞里,有些枯草和褪下来的虎毛,还有几块吃剩下来的生肉,连皮带毛,鲜血淋淋的。猎户们把死虎抬回家去整治了,却把孩子送到我家来,为的是这个孩子不会说话,也不会用两脚走路,见人就呲牙打呼哨,给他饭也不吃,身上还有好几处伤。这可真难坏了我啦!早先也听人说过,山林里的豺狼虎豹,崽子死了,奶胀得难受,就把人的孩子叼去替它嘬奶。日子长了,那孩子就跟野兽一样,哪怕是找了回来,已经没有了人性,再也没个治的。我心想: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人生父母养的,为只为从来没见过人,倒把他的人性给泯灭了。如今要他过人的日子,当然也得一点儿一点儿慢慢来,不能强迫他马上都跟人一样。正好我家里养着一只小狗,就把他们关在一起,让他搂着狗睡。每天给它们一些生肉,叫它们抢来吃。这样过了好几个月,他才不怕我,见了我也不再弓着背呲牙嗷叫了,还能从我手上接过肉去吃。慢慢儿地也肯让我抱起他来了,给他上药也不往下撕了。往后又慢慢地引他吃熟食,给他洗澡,只是衣服怎么也不肯穿。我家里的给他改了套旧裤褂,刚穿上一会儿,转眼就撕了。一直到好几年后,才算勉强肯穿上。就是到如今,总还惦着往下脱衣裳呢!
    “提起教他开口说话,甭提有多么难啦!自从他到我家那天起,我就管他叫‘虎儿’。不到几天,熟一些了,我给他肉吃,叫他虎儿,他就爬过来。我知道他耳朵倒是不聋的,只是不会学话。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说:肉,饭,粥,莱,单这几个最简单的字眼儿,就学了半年还多。教他用两只脚走路,那简直比牵牛上墙壁还要难。他在地上爬的时间长了,两个膝盖是弯的,脚后跟却又从来没有挨过地,站起身来,不单站不直,多站一会儿就要倒。叫他往前迈步,两只手就自然地着地了。他能够像今天这样站直了身子走路,不知道下了多少工夫,花了多少力气呢。也许是他从小在野外过活,又是吃老虎奶长大的缘故吧,不到十岁年纪,力气倒比大人还大,胆子更是大得出奇。本来我养着他只是为了好玩儿,为了要看看已经变成了野兽的人能不能再变回来。慢慢儿的他通了人性,跟我有了感情,我也喜欢起他来,就拿他当儿子养着,当徒弟教着。你别看他长得丑,心地却忠厚,武艺上也用心,打十岁上教他拳脚以来,到今天也能打几拳踢几脚,会几路刀法枪法了。尤其是气功上头,仗着他力气大的底子,倒是有几套功夫还过得去。早在头几年就吵吵着要跟我出来跑码头了,是我嫌他性子野,脾气躁,怕他给我惹祸捅漏子,没敢把他带出来。这两年,倒是比往年懂事些了,才让他跟着我出来走走,见见世面。大伙儿见他这一身的伤疤,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做‘花虎’。这孩子捡来那年,我算他六岁,在我家住了十来年,就长这么高的个儿,如今算他十八岁成人了,只是仍旧不爱说话。高兴了,单会傻乐;不高兴的时候,脾气一上来,烈火一样,除了我谁也别想制服他。这脾性,我看早晚是惹祸的根苗儿。就为这个缘故,我总是把他带在身边,轻易不叫他离开我,省得惹出事儿来。”说完,就叫小虎过来拜见大叔。
    小虎听他爹在说他,站在一旁腼腆地憨笑着。这时候听见叫他拜见大叔,赶紧站正了恭恭敬敬地对大虎作了一个揖,依旧不交一言,只是咧着嘴傻乐。
    大虎扶住了,还了半礼,雷一鸣心里高兴,自斟一杯酒干了,接着说:
    “天下事儿说巧也真巧:前年秋天,我也是心血来潮,进城来赶考,就住在这家陆记客店里,正好跟本良师住两隔壁儿。本良师住的就是这间房间。三场武比下来,林炳那小子见自己本事不济,出了个鬼点子,告了本良师冒籍。本良师是个老实人,来回奔走了半天儿,打算写呈纸递进衙门里去办改籍手续。赶巧他师傅刘教师来看他,劝他不要花这冤社钱,还做东请我们吃了一顿饭。我们三个就像今天似的围着这张桌子聊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刘教师真算得上是当今的一位英雄豪杰,一身了不得的武艺,更兼海量健谈,说起天下大事来,头头是道,明察秋毫,见解精辟独到,真是将相之才,可惜埋没在草莽之中,不能为国为民出力。记得那天他还说起,要辞去林家的学馆回吴石宕闲住了。这一年多来,我跑了外码头,年前才回的家,正打算正月十五去赶壶镇灯节,就便去看望本良师和刘教师呢#蝴们俩这一向身体可好?”
    大虎见雷一鸣还不知道刘教师已经故去,慨叹一声,神色凄然地把林炳回家以后怎样请客劝酒,刘教师怎样久痢不愈,马有义怎样起死回生,林炳又怎样送来半支人参害死刘教师的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大虎的话还没有说完,小虎早已经气得憋紫了脸,瞪着眼睛哇啦哇啦大叫,攥紧了拳头直捶自己的大腿,就是说不出话儿来。雷一鸣是个久闯江湖的人,见多识广,经的事儿也多,心里存得住喜怒哀乐,还不至于跳起来蹦起来。不过听说刘教师这样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竟这样不明不白窝窝囊囊地死在林炳的手里,也是百感交集,又是悲,又是痛,又是怒,又是恨,好比怀里揣着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禁不住两行热泪扑簌簌地夺眶而出,滴在刘教师当年坐过的那张破椅子上。
    大虎见他们两个都动了感情了,自己心里也难受得说不下话去,更想不出什么话儿来可以劝慰他们。大家低了头不说话,沉默了有半袋烟的工夫。过了半晌,雷一鸣抬起头来,首先打破了沉闷的空气说:
    “刘教师英雄一世,没想到竟会遭人暗算,含恨归天。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相见了。像我这样的,武艺不济,功夫不深,也还有心想为刘教师报仇雪恨;本良师有那么了得的本事,难道就眼看着别人暗算,干咽这口气儿不成?”
    大虎叹了一口气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说:
    “谁说不是呢!要依着我的性子,早就豁出这条命去不要,跟他拼了。你不知道,本良是个忠厚本份的人,抓不到别人的真凭实据,就凭这么想当然地一猜,他怎么会打上门去?林炳要不是看他姓吴的一家人忠厚老实,良善可欺,哪儿敢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落得今天爹死弟亡,自己受伤,人命官司打到县衙门里来?”
    雷家父子听如此说,不由得睁大了四只眼睛,又吃了一惊。雷一鸣一把抓住大虎的手,身子几乎全站起来,激动地说:
    “你是说本良师爹死弟亡,自己受伤了么!是不是又是林炳那小子使的坏招儿?如今官司打成什么样子了?你快说呀!”
    大虎也站起身来,双手按着雷一鸣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下,这才自己也归了座,不慌不忙地把刘教师死后,吴家为林家修花坟,完工的那天,本忠把运石料的黄牯牛遗忘在蛤蟆岭脚,被林国栋牵走,吴立志夜探虎穴一去不归,吴本良带上四个兄弟去林家寻父索牛,动起手来,本善被杀,本良、二虎负伤,本忠逃亡在外,以及县太爷下乡验尸,给假治丧治伤,林炳进城来勾结官府,自己来探听消息等情节,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讲了个清楚明白。
    大虎这里话刚说完,小虎那边早已经气得满面通红,脸上的伤疤一块块都闪闪发亮,鼻尖上、额头上渗出一片汗珠子来,牙齿咬得嘎嘣嘎嘣直响地大叫着说: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天下还有比这个姓林的更坏更不讲理的吗?跟这种人,打什么断命官司!干脆杀进他家里去,把那小子宰了,一把火连房子也烧他娘的,岂不痛快?”
    这个不爱说话只会憨笑的孩子,这半天来,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这可真是挤得哑巴都说话了呀!
    雷一鸣不满地向小虎挥了挥手说:
    “小声点儿!天下的事情要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不就人人都成了诸葛亮了?别以为你有几斤力气,就天下去得,本事比你强的人,还多着呢!就数你能耐?”数落完了小虎,回头又对大虎说:“真没想到才一年半工夫,本良师家里竟会遭到这么大的变故。这件事情,照我的想法,一经告到官里去,十成有九成是要打下风官司的。打我记事儿起始,但凡是没钱没势的老百姓跟有钱有势的财主打官司,不论有理无理,哪回是老百姓打赢了的?财主破点儿财,官家动动笔,老百姓就倒了楣了。咱们这位金太爷,外头官声好得很,办匪案更是办得雷厉风行,连省里京师里都有点儿名气,骨子里的实情,瞒得了老百姓,还瞒得了我们江湖上的人么?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要说是官宦世家,兄弟我还是真的连一家也不来往走动;要说是那些专做没本钱买卖的绿林英雄,江湖豪杰,不管是青帮、红帮、南路、北路、本地的、外地的,兄弟我多少也还认识几个。这些人都不是三头六臂,铜筋铁骨,更不是个个都会飞檐走壁,高来高去,不过就凭金太爷的那一班草包捕快,四五十名饭桶练勇,要想去逮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当替死鬼的,还不是没钱没势的老百姓?本良师的这件案子,我不知道倒也罢了,知道了,能丢手不管么?看起来,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咱们就不得不作两步打算:先力争打上风官司,也作万不得已的准备。林炳年前到县里来都有哪些动静,走的什么门路,定的什么诡计,你挑一副炉匠担在城里转,就是转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打听得出来。这件事情,你交给我去办好了。我在衙门里、酒馆里、赌场上、茶楼上,都有几个过得着的朋友。向他们去打听,强似你在城里转三天。摸摸林炳的底细,原也不过是知己知彼的意思,其实官司上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要紧的倒是怎么撤身,别等人家把咱们手脚都捆住了死挨打,那可就吃了眼前亏了。我这里吃过饭就打发小虎先回一趟家,给家里报个信儿,也好做一些准备,买卖反正是做不成了,下午我去打听消息,你愿意出去转转就去转转,不愿意出去就在店房里坐着听我的消息。你的意思怎么样?”
    大虎没有想到这个无意中交的朋友,不单爱憎分明,见义勇为,而且是深谙人情、精通世故、交游广阔、见识深远、为朋友两肋插刀、拿别人事儿当自己事儿办的那么一个人,还有什么说的?不过想想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干坐着也烦得慌,倒是愿意出去走走,就匆匆忙忙吃了酒饭,三人分头自去。
    大虎挑着炉匠担子,摇着串铃儿,专一在后街李联升家前后左右来回来去地串。大正月里,人们都忙于吃喝玩乐,谁有心思想到补锅修锁?串了半下午,才有个三十岁上下年纪的女人开门出来唤住了叫修锁。大虎把担子停在路边背风向阳的墙脚下,接过锁来一边修着,一边故意跟那个女人用永康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儿。这时候,正好李家大门里走出一个穿着阔绰高贵、举止潇洒、带着两个小跟班儿的官太太来,身后一老一少加一个体态风流步履轻盈的少妇一直送出门外,辞谢再三谦逊再四,双方行礼后,目送官太太走远了才进门去。大虎故作不知地打听这家人家官居何职。那女人说:这是本县有名的讼师李联升家,送出来的那位女客人,就是本县太爷的太太。大虎又问李家跟太爷是什么亲戚,那女人回说不知道。再想细问,那女人干脆转身进门去了。直到大虎修好了锁,喊内掌拒的取货的时候,那女人才拿出钱来把锁取了回去,连闲话都不搭一句了。
    大虎明白这是人家居家过日子仔细的地方,生怕“是非只因多开口”,不敢多嘴的缘故。收了钱,挑起担子来又在左近地方串了一圈儿,就再也没人招呼一声了。生怕在一条街上转的时间过长,反倒引起别人多心怀疑,就慢慢儿地一步一步走回隔溪下处来。
    回到店里,雷一鸣还没有回来。一直等到快要掌灯了,才见他急冲冲地迈进房门。大虎怕他饿了,来不及细问端详,先到铺面上去端回饭菜来,两个人一面吃着一面说着。
    原来,雷一鸣午后先到衙门里找到捕头叙了一会子话,打听林炳的案子有什么消息,两造可有人进城来上下打点。那捕头说:“林家的案子自打太爷验尸回来以后,不单没有发下来交委员们去办,这两个月来,竟连提也没有提起,也不见两造有谁托出人情来打点过银子,大伙儿还都觉得纳闷儿呢。八成儿是赶上过年封印,压下了。也许是要等开印以后,或委员代办,或太爷亲自审理,等发出牌票来,就明白了。”这就是说,即使林炳在衙门里花过银子,也没有上下通盘打点。
    雷一鸣回头又走了一趟高升客栈,打听到林炳来的那天,就是一轿一仆,不见挑着担子;在李家盘桓两天,就匆匆离去;第二天来旺儿进城,也是空身一人,径直就去了李家,没在客店歇脚。仔细琢磨起来,来旺儿此行,绝非送信,倒像是解送庄票。于是雷一鸣又走了几家钱庄,悄悄儿打听年前可有从壶镇解来衙里或李家提取的庄票。果然,打听到第三家,就问到有两张壶镇来的即期庄票,一张一百五十两,一张一千六百两,都由李家提走了。日期则是来旺儿进城以后的第三天。这样看起来,事情非常明显:林炳已经通过李家走了太爷的内线,讲好了价钱,交付了现款,掘好了陷阱,张好了罗网,就等吴石宕人去跳去钻了。金太爷已经独吞了一千六百两银子,把吴本良们的脑袋卖给了林炳,在僚属们面前连一丝儿口风都不露。好狠毒的父母官哪!
    雷一鸣一边不知滋味地吃着饭,一边说完了他一个下午奔走打听得来的消息,最后总括一句说:“这样看来,这场官司不单是谁占上风谁占下风了,简直就是林家准备好了尖刀血盆,而吴家则闭着眼睛往屠场走去,任凭别人屠杀宰割。这样的官司,还打得么?这样的县太爷,能相信他会秉公办案么?要是把伸冤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岂不等于是请豺狼虎豹来放羊么?咱们要是不知道这里面的文章,钻进人家的圈套里去,那叫上当;如今既然是大体上明白了,还能瞪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呜?用不着我说,你回去把林炳的诡计跟大伙儿一讲,这样的官司准保谁也不会去跟他打了。费斟酌的是怎么撤身,往哪儿去躲避些日子。再有,林炳既然舍出一二千两银子来要买本良师的人头,看不见真东西他当然也是不肯甘休的。我也要设法治他一治,‘劝’他一‘劝’,叫他就此住手,不再死死地咬住不放才好。县太爷那边我看倒好办,牌票下来,人犯在逃,回去报一个拘捕不到,也就完了。我的意思,是想请本良师带上有牵连的兄弟们到我们山里去暂且栖身。我们那里山高林密,尽管虎豹不多了,但还常有野兽出没,本良师武艺高强,弓箭刀枪都是内行,到那里去,准保闲不着饿不着。再说,乡亲们久慕本良师的武艺和为人,正想请他去点拨点拨,指教指教呢!你回去就把我的这一番话说给本良,请他务必照我的主意去办,我包他身家老少安全,万无一失!”
    大虎进城之前,原只以为林炳不过是进城来找李家父子出些鬼点子,计划些口供证词之类罢了,没想到这个守财奴的后代倒透着比他老子阔绰大方,竞舍得拿出一二千两银子来打官司,可见得他这回是狠了心要置吴石宕人于死地而后已了。雷一鸣的话,全是合情合理的,大虎打心里佩服这个人判断的正确,设想的周到。要是没有他,自己像个没脑袋苍蝇似的,在城里乱碰乱撞,什么时候才能摸清这些底细,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复命?只怕大雾迷漫,方向难辨,让人家蒙在鼓里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不过大虎总觉得林炳坏,李家父子更坏;林炳狠,李家父子更狠。要不是李家父子出的鬼点子,要不是李家那骚娘们儿去内衙牵线搭桥,他林炳再能耐,能跟官府里勾搭上么?大虎对李家三口儿没好气,愤愤地说:
    “照我看,李联升一家子没一个好人,个个都是狐狸精。要是没有他们出点子牵皮条,县太爷不见得就会向着林炳打一面官司。这回的事情,要不吃亏便罢,要是吃了亏,打我这里先就饶不了他们!我明天一早就回去,叫本良斟酌着你的意思办就是了。”
    雷一鸣连说带吃的,才扒拉完一碗饭。大冬天的,饭莱早就冰凉的了。心中有事,饭吃得也不香,放下饭碗,干脆不吃了,却接着大虎的话茬儿说:
    “天下当讼师的,有几个是善心的?还不是有奶便是娘,谁给钱就替谁出主张,连良心都能当驴肝肺卖?反正今年新春里雪大,走路也难,离正月十五也不远了,我不打算到别的地方去转市,就在这里再帮你打探打探消息,等本良师来了,一起进山去,有什么变故,赶紧着个人来给我报个信儿。用人用钱,我好去安排。”
    对于雷一鸣的热心,大虎是不能也无法推辞的。江湖上有一句话常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凡是长着人脑袋的都是兄弟。要不然,雷一鸣为什么不拿林炳做朋友,却跟本良、大虎他们一见如故呢?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不论走到多么远的地方,都可以找到意气相投像兄弟一样的人。”既然是亲如手足,还有什么客气好讲的呢!